不,他说的,离开。

你看过鹰从空中滑翔而下翅膀的姿态,你看过从悬崖上纵身一跃,完全坠落前的失重。你看过吗?你看过吗?你感觉到与空气的摩擦吗?你有决心那样离开吗?高昂,低细,理所当然,目标坚定。

原本是不相信的。

这两年,谢道年在滨城窜起的很快,时代广场14F的公司总部,还有城南、城北的两处楼盘,他不会不回来的。

原来,还是心存了侥幸的。

那几个月,她过得浑浑噩噩。原来,两个人,在不在同一个城市,竟有着天壤之别。

换做以前,她跟他,也可以这么几个月不联系。但不知怎的,她知道他在,他就站在那里,她只需要一声呼唤,他便涉水而来。可现在呢?

或许是机场上那句决绝的话。

终于发现,两个人竟真的千山万水了。

她在心里低叹:道年,道年。

可他再也听不见。

麦嘉突然很想一个人呆着。无念无息,眉目清扬,心洁意乐,宛转而笑,不至无瑞

落泪,长期失眠。

第一次那么任性,居然旷班。

是的,谁都看出她神情低迷,意志消沉。

她任由自己坠入无边谷底,再也没有气力爬起。

麦琳少有的听话,竟学会倾听。

“他会回来的。姐。”

“不,他不会了。”

“姐,别那么天真了,找个人嫁了吧。”

“奸,好。再也不天真了。”

她笑着喝下最后一杯酒,眼神迷蒙。

可是,她居然站在时代广场那座城市中央最高的写字楼前。

你看,还是放纵自己,怀抱幻觉,心存侥幸。

她对自己说,去看一眼。或许跟往常一样,她走上去,电梯停在14楼,前台的行政已经认识她,笑着跟她打招呼,“麦小姐,谢总在办公室等你。请跟我来。”

然后她会路过一条走廊,穿越过400平米的半封闭办公区,抵达最尽头的那间办公室。透明的玻璃门,推开以后,他从偌大的办公桌前抬起头,笑着看看她,“坐。”

她喜欢坐在那张单人的沙发上,茶几上依日会放着一套紫砂茶具,他的办公室没有什么装饰,也没有任何附庸风雅的字画,只是有一次,她送给他一盆仙人掌,绿色的根茎,长了一点红。他放在电脑旁边,每一次抬眼都可看见。

然后呢,他会绕过办公桌,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烧开一壶水,沏上一杯茶。

“嘉嘉,尝一尝,刚带回来的铁观音。”

他会记得,她不喜欢喝普洱,唯一能接受的只是铁观音。

而现在,没有了。

她从14楼下来,电梯上不停地显示着变换的数宇,14,13,12,11,.....1,像不像被打入无间地狱?一层又一层,永世不得翻身。

她没想过,她会看不见他。但从未设想过,这偌大的公司会凭空消失,短短几个月的时候就能易主。

“对不起小姐,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很明显这里还没有人入住,只是旧人已去,荒凉地可怕,门口有个女孩在指挥着搬家公司的人搬东西。

这么快,怎么就能这么快,你就急着消除自己的痕迹?

他说的,离开。

原来,竟是真的。

传说中痴心的眼泪会倾城

霓虹熄了世界渐冷清

烟花会谢笙歌会停

显得这故事尾声更动听

怀旧不需要借口

影像在眼前漂浮

遗忘不再有借口

情怀在心里漫游

怀旧不需要借口

情怀在心里漫游

四季风雨淡然接受

一些言辞渐陈旧

她听着那些老歌,呵,真的是老歌,这一吟一唱,从红颜竟白了头。

往事是时光背后河道上的点点鳞光,闪着亮,却遥远,摸不到,抓不住,离得近点就破碎给你看。你以为是美好的,捞起来还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什么都挽留不了,过了就是过了。

是的,言辞已陈旧。往事不能回首。

那是2006年12月22日,冬至。日照最短。这一天,满城的羊肉飘香,麦琪一个人走在路上。这一夜,霓虹凄清没有破晓,冬至这天的滨城,竟有些浮华盛世的哀凉。热气氤氲之间,麦嘉看见此去经年的自己,泪眼婆娑,那笙歌烟火竟成为离歌的背景。原来,这30岁的岁末,不过只是一个人红着两眼坐看孤城。

再也没有什么峰回路转,起承转合。

人就是这样,二十出头的时候,恨不得一朝便可白头,也只才她们,才觉得三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难怪师太才会如此刻薄,“你以为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便老了。”

三十岁的麦嘉,用八年的时间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他朝梦醒,才方知身在何处。

当然,我们很难去想象一个女人的三十岁,尤其是在20出头的时候,以为三十岁简直是噩梦,是极限,想想看,你的皮肤即使再精致.却再也不敢如二八年华的少女一般放肆,稍一失眠,黑眼圈挥之不去,眼袋旁边竟是一条条细密的皱纹,稍微一扬起嘴角,立刻显露原形。三十岁的女人,像是一道烟花,绽放在最深邃的夜空,然后人生再也无悬念。

然后,渐渐地,往事埋藏在树洞,如同当年的欧阳锋远走白驼山,在大漠黄沙里,喃喃自语,“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又或者她又什么都忘了,沧桑沉淀在眼底,一派云淡风轻。

终于,这身旁的人,再也不会有人在她耳旁呢喃:“嘉嘉,嘉嘉”,终于,再也不会在心心念念间辗转反侧,终于,再也不会。

如今,她成了麦琪,不过是在芸芸众生里平凡无奇的一位。

职业尚可,大龄,未婚。杂志上喜欢称呼这样的女性为剩女,又或者是所谓的三高女性,但无论职业如何诱人,相貌如何出众,能力如何突出,总免不了落入最终的俗套,人们开始这样问她:“怎么还没有男朋友?”

是的,从麦嘉到麦琪,她终于把自己蹉跎成相亲大军里的一员。

2006年,黄历上讲:双春,闰月。宜嫁娶,宜生子。

第五十一章

袁少卿第一次见到麦琪是在他们公司的品牌发布会上。一开始只是觉得漂亮,但做这一行,最不缺的便是形形色色的美女,员少卿一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客套地寒暄,转身就去应酬旁人。

“那边穿紫色晚礼服的是XX杂志的时尚主编吧?”

“你说麦琪?”

“那女的可厉害了,上个星期我去66号会所吃饭,刚好看见鸿运地产的二世主送她出来。”

“我怎么听说她跟宝格丽的那位在一起?”

“这女人手段不简单啊,听说追她的那些男的都吃憋了。”

袁少卿突然来了兴趣,顺着视线扫过去,说实话,她的样貌并非倾国倾城,只是妆容精致,应对得体,隐隐有种说不出来的气质,明明巧笑倩兮,可却觉得那笑容拒人千里。

男人就是这样,尤其是生意场上的男人,追逐与猎取,全凭兴趣。他突然想看看麦琪到底有几分能耐,能成为这帮男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约到麦琪并非难事,以广告客户的身份便可以让他大摇大摆地进出杂志杜,更何况这些小事,根本就轮不到他这一堂堂老总出马。

“袁总,非常荣幸能与您见面。这是我们杂志杜为你们的香水品牌撰写的策划书,之前我已经提交一份给你们的媒体总监。请您过目。”

袁少卿心不在焉地翻着那一叠文件,很快放在一边,“麦小姐,不知有没有兴趣跟袁某一起共进午餐?”

袁少卿看见麦琪嫣然一笑,突然有些走神。

“那是我的荣幸。”麦琪大方地应对。

那只是一次平常的商务宴请,两个俗世的男女玩着欲擒故纵的把戏,袁少卿暗暗惊叹:还好,麦琪没有让他失望。

她并非故作矜持,大方得有些让他诧异,看似毫无戒备,可眼神冰冷。

对的,这就是他兴致勃勃的源头,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少年岁月。体内升腾起一种勃勃的热情,想着征服,想着猎取。

他跟她,吃过几次饭,统统都是以公事的名义,但所谈的都无关公事。其实彼此心知肚明,不过她从不开口去挑破这层欲盖弥彰的关系。他点到即止,她置若罔闻,他以退为进,她以静制动。几个月下来,他突然有些沉不住气,心里恨恨的:真是个妖孽!

有生意场上的哥们打趣他,“滋味怎么样?”

他只能苦笑,他连她的手都没碰到过,哪里知道什么滋味。

终于,还是他先摊了牌。

那一日,他送她回家,在她家楼下。

他把车门反锁,麦琪也不吃惊,只是坐在副驾上,看着他点燃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缓缓地说:“麦琪,你想怎么样?”

麦琪突然笑了,装起傻来功夫一流。“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袁少卿习惯性地反讽,“没想到麦琪小姐是这样交朋友的。”

麦琪突然敛了笑,“袁总,要是我哪里得罪了你,你直说就是。假若袁总觉得我交朋友的方式有问题,那我只能表示遗憾了。”

袁少卿少有被女人这么耍过,忍不住用手捏住麦琪的下巴,手上的力道重了点,但看见她脸上显出厌恶的神倩,又颓然地放下。是的,她就有能耐把自己逼疯。

“麦琪,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麦琪看也不看他,坐直了身体,冷冷地说:“我要下车。”

袁少卿的耐性彻底磨光,“你开个价吧!”

袁少卿以为自己会听到麦琪的拒绝,毫不留情那种。是的,他耍尽百宝,最后能用的竟还是最俗气的那一招。

“袁总,我也想给自已开个价。你说有些东西要是能用钱买到那该多好?”这是袁少卿从未见过的麦琪,口气哀凉,像一个溺水的女子绝望的呢喃。

他突然明白,这个女人之前的种种并非只是手段,只是圈套。因为无所求,所以从未被人得到。没有人知道她要什么,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就是在那一夜,袁少卿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一个34岁的年轻总经理,从一个品牌代理商做起,终于拥有自己的香水品牌,并且建立起一个全国性的庞大销售网络,袁少卿以为自己足够成功,少年得志的人生不是没有吃过苦,受过挫折,但现在要事业有事业,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算得上两情相悦,生活似乎完美无缺,可麦琪的出现,让这看似完美的表面出现了一丝裂缝。他觉得自己要的远远不只这些。

男人,终归是最贪心的那一个。

袁少卿离婚的消息,麦琪是从旁人嘴里知道的。

她心下一紧,没想到他还当了真。只是表面上不做声。

这个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谁都知道袁少卿离婚是为了什么,也有人笑他,假戏真做,为了外面的狐狸精真傻得担负陈世美的骂名。他听着也不言语,离婚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他从说出离婚两个字开始,就一个人住在办公室,这期间他再也没找过麦琪。他有时候也会问自己,到底值不值得,但没有答案,这不过只是一次赌博。可他生性里最不缺乏的就是赌性。赌赢了,就是江山美人,赌输了,就是孤家寡人。但好在,他向来知道愿赌服输。

只是两个当事人,再也没有联络。任旁人把这滩浑水搅得翻天覆地。原本麦琪以为会遇到袁少卿的妻子,可听说她在一个月后就同意离婚,不作纠缠。她隐隐有些佩服这个女子,然后开始深深厌恶自己。

“你打算怎公办?”苏紫问她。

是啊,所有人都在看她怎么办?一个身价上亿的青年才俊为了她抛妻弃子,她除了报之以琼还能如何?

“现在说我是无辜的,才没有人相信?”麦琪自嘲。

“你就不担心他破罐子破摔?对你用强的?”我们的老好人苏紫也忍不住担心了。

“苏紫,当年他也有妻子,明明离婚了,却要这样诳我。一骗就是好几年,我倘若不问他,他还会一直拿这个借口拒绝我。”

“你这是报复给谁看?”

“我?报复?我累了。看来,我还是没资格做红颜祸水。”

风波来得快也去得快。不知道袁少卿跟麦琪有过怎样的一次谈话,只是在此之后,麦琪的生活里再也没有出现过袁少卿的名字。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你以为你可以游戏人生,结果恰恰是被人生游戏。有些人,是铁了心想要折堕,可偏偏要在最紧要的关头,管不住自己那颗心。

妖孽也好,祸水也罢,麦琪发现,自己真的不是那块料。

谢道年知道伤到她了,很深很深的那一种。她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却只能回以沉默。

他知道自己在捱,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袁三还在监袱里,保外就医的手续一刻也不能耽搁,他不能让他在里面待太久,一层层关系都要打通;外面的那堆烂摊子还需要他收拾,迅捷的那帮元老还等着他一起东山再起;至于他自己,还有一大堆事情等在面前要一一处理。捱不下去的时候,他也想任牲一回。

然而,冲动只能促使他拨通那串铭记于心的号码,然后欲辩已忘言。

说与不说,都那么难受。

有无数次,他想开口,但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吞了下去。

是的,到了最后,他还过了不自己那一关。

一开始,他就选择了自己的立场,他只能以守护者的姿态站在她的身后,再进一步都不能。

有些时候,他会怀疑她的坚持,想到她身边车水马龙穿梭而过的男人,就觉得心悸。是的,他不是圣人,做不到熟视无睹。但有些时候,他又忍不住想,或许这样,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善终。

他不能给的,旁人能给。他负担不起的,旁人能,这不是更好的结果吗?至于内心里泛起的苦涩,和深深浅浅的不甘,除了仰头一饮而尽,还能与谁分享呢?

“谢总,有件事情,我不知该不该讲。”袁三的司机期期艾艾,欲言又止。谢道年从沉溺的思绪里抬头,才发现车已经快要到城西监狱门口。

“说。”

“最近,最近袁总夫人好像不常来。”

谢道年眉头一跳,想起审判那天梁荷书的表现,说真的,他对这个女人并不了解。只知道袁三这些年算是陷了进去,当时他没有劝过他,一如他也没有资格去对旁人的感情指手画脚,只是他们结婚的时候,他隐隐觉得羡慕。所以私心地以为梁荷书理应对袁三有所信任。

“你想说什么,就尽管说。”谢道年知道有事友生,绝对不是不常来看望那么简单。

小张从后视镜看了眼谢道年的神色,才鼓起勇气说下去,“我听别人说,梁荷书最近跟一个男人走的很近。”

谢道年神色紧了紧,知道小张不会拿这样的事情胡说八道,袁三如何对待梁荷书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所以所有人都担心这件事情到底该不该跟袁三讲,至于最适合开口的那个人只能是谢道年了。

沉默了片刻,谢道年才开口,“查清楚再说话。”

小张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