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琪笑了,“那你说谁适合我?”

“至少…”麦子有些失语,是的,她一时竟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彼此明明都有答案,可却知道这答案不会让人愉快。只得讪讪地说,“他比你小那么多。”

“麦子,我已经过了依靠婚姻证明存在的年纪了。我不需要他如何如何,至少他愿意娶,我愿意嫁,如此而已。”

麦子倒抽一口凉气,这女人不是成精了,就是已经疯魔了。

“你不就是仗着他爱你。”

麦琪原本已经打算起身,听到这句话,回过头,笑得有些苍凉,“是的,那又如何?”

那天下班,麦子拖着苏紫去了咖啡店,“今天没有约会?居然找我打发时间?”苏紫叫了一杯蓝山,笑语殿殿地看着一脸心事的麦子。

麦子挥了挥手,“一边去,跟你商量重要的事。”

“你姐?”苏紫习惯性地掏出烟盒,眼也没抬。

“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麦子明明比苏紫虚长几岁,可很多时候都不如她来的气定神闲。

“她这次好像打定主意要跟付文杰结婚了。”

苏紫没有说话,抽了一口烟,视线望着窗外。

麦子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道,说到最后,语气也不免激烈起来,“你说她这么儿戏,最后遭罪的还不是自己?现在没结婚的人一大把,何必把自己埋汰进去?而且还是跟一个自己压根就不喜欢的人。”

“麦子,她不是想结婚,她只是累了,不想继续熬下去了。”

“那为什么非要结婚?”

“是啊,为什么非要结婚呢?结婚了就可以前尘往事统统归零。结婚了就可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结婚了就可以躲进婚姻的壳,自以为安全。”苏紫的声音有些飘忽,不知道是说麦琪,还是在说自己。

一时间,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但我不想她不幸福。”麦子低着头,搅着杯子里的咖啡,这些话她从来不曾说出口,即使对象不是麦琪,她也觉得有些难为情,实在不像她平时的作风。

苏紫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呢喃,定定地望着窗外出神。

良久,苏紫突然回过头,对麦子说:“我要去一趟C城。”

“嗯?”麦子显然没有回过神来。

临走的时候,苏紫留下了一句话,“麦子,你有没有听过知非即舍?”

麦子一脸茫然。后来,当她把这句话转述给麦琪听的时候,她看见麦琪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轻轻地叹息,“她倒真的会安慰人。”

第五十六章

2007年的冬天,是一个奇异的寒冬。南国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雪灾,长安的雪已经下了二十多天,几乎每一天都是鹅毛大雪。整个交通网络都已接近瘫痪。

谢道年坐在长钢董事长的办公室里,听着张老先生的唠叨。

“那批设备怎么办?”

“还在路上,一时半会也到不了。”

“有没有折中的路线?多花点路费也是值得的。这年后就要开机的,否则损失不可估量。”

“张董,我倒有个办法,但前提是这未来一个月长江流域不会结冰,要是也封锁了,我就没有办法了,还不如让设备停在港口。”

“你说。”

“航运到江城,走水路过来。耗时长一点,但至少能保证年前能达到长安。”

张董事长看着地图,一脸思索,隔了半晌,终于敲了一下桌子,“好,就按你说的办。”

谢道年准备起身离开,张董事长拉着谢道年的手,“道年啊,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按理说,到叔叔这里来,可真是委屈你了。指不定你爸爸还要怎么说我苛待后辈呢!”

“张叔叔,你可别这么说。你老也是看我可怜,好心拉我一把,怎么能说是苛待呢?我爸感激的很,成天叨唠着要跟你一起喝酒呢。”

“那就好,那就好!”张董事长大笑了几声,使劲握了几下,终于长开了谢道年的手。

等谢道年出去之后,张董才叹息一声。这人才终究留不久。

他跟之前的谢市长是旧交,算是看着谢道年长大的。一开始,听说他得病出事,渐渐淡出了长安,他还觉得惋惜,谢道年还小的时候,他就不只一次地当着老谢的面夸奖过他这个年少聪慧的儿子。后来,听说他靠着区区五十万白手起家,最顶峰的时候身家过亿,像他这样的生意精,不是不知道房地产是个什么样的行业,他除了叹声后生可畏,还是由衷地为老友感到快慰。直到袁鸣秋,别说长安,就连全国也算是一桩大新闻,她居然就为了一个兄弟,当上了自己全部的产业,任他阅人无数,他也不得不感叹谢道年这个人不简单。

邀请他来长钢帮忙,也是一次机缘巧合,他原本没想过谢道年会答应,可他倒是爽快,能屈能伸。只是条件只拿佣金,不算长钢的编制。他终于明白,长钢只是谢道年暂时的歇息地,等这小子恢复了元气,早晚也会一飞冲天。可明明知道是这样,到了如今这地步,他突然有些舍不得了。

长钢在全国来说,只是二三流的大型钢铁企业,远不上宝钢之流,发展步调倒是跟国内其他的钢铁企业一样,从80年代末期开始转向做外销,如今70%的钢铁都销售到国外,国内的市场反倒是被一些民营的小钢铁企业所占据,一来是因为像长钢这样的大型国有钢铁企业早几年占据了政策的优势,狠是引进了一些先进的设备,产品的价格偏高,国内市场无法消化,虽然目前看来还是赞歌一片,可身处其中就明白这样的产业结构是很危险的,一旦有点风吹草动,别说长钢,对整个钢铁行业都是毁灭性的打击。

一开始只是闲聊,谢道年无意之间对他说,“张叔叔为什么不考虑做汽车用钢?

这几年国内的汽车行业做得到是风生水起,可国内的大钢铁企业一般不生产符合汽车用钢的产品,但民营的质量又跟不上,为什出不考虑调整一下产业结构,争取国内的汽车用钢的市场?”

虽说不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可这席话到是说进了他的心坎里,不得不对谢道年这样的年轻人刮目相看。不知道是旁观者清还是别的,总之他采纳了他的建议,一番调研才发现已有了这样的趋势,恨不得快马三鞭,立刻赶上。所以才有了谢道年的日本之行,才有了工程师的海外调研,只需要引进一些配套设施,在原有的一车间的主设备的基础上做一个调整便可以完成生产线的改造,怎么看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生产线还没安装,已经有几家国内的汽车生产商闻风而至,预定了钢材。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不愿意放过谢道年这样一个人才。

这样的人,如果不为己用,实在太过可惜了。

“谢先生,听说在实行分段式关闭河道,现在很多地方不是结冰了就是断流了,根本没办法走。”

谢道年站在江城的码头,长江与嘉陵江的交汇处,依旧是一半浑浊一半清明,江水滔滔,他原本以为这短短的河程不会受到大雪的影响,毕竟身处腹地,哪里是容易受到风雪侵袭的,他有些惧恼,不该在张董面前多嘴,平白给自己惹来一身麻烦。

人算不如天算,是否就是这个意思?

“Rebecca,麻烦你去订到长安的机票,先把这几位日本工程师送到长钢。我留在这里等着解封,一解封,我负责把设备送过来。”他简洁地做了决定。

“可…谢先生,你…”Rebacca有些疑惑,即使他在这里,河道就能解封了吗?一个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突然有些舍不得让他独自呆在这冷风凄凄的江城。

“我留下来陪你。”Rebacca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谢道年转身,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说话口音嗲嗲的女孩,眼下,她的脸被江风吹的通红,虽然戴着帽子,可不安分的发丝还是被寒风吹得到处都是。

他有些不忍心,“快回去吧。这里冷。”

刚刚蓄积的勇气被他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弄的一泻千里,她看着他站在栏杆处萧索的背影,心里莫名地感到酸涩。

谢道年满无目的地走在江城的街头,着层层叠叠的山城以火热著称,可依然扛不住罕见的雪灾,满天飘起了雪花,细细密密,还未落地,就成了水滴,润在地上,潮湿一片。

江城是他们的初始。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在熙攘的人群里,他一眼看过去,那不远处的白衣少女在着急地张望,他静静地打量着她,熙攘的人群瞬间消失了声音,他眼里的麦嘉,犹如镜头的变焦,由远及近,他看着她的眉目,清晰低甚至能看见她鼻尖的汗水,从细腻的毛孔渗出,是久违的烟火。

她带着他去码头,去看长江奔腾的交汇处,她带着他去看江城最美的夜色,她带着他去看当季盛放的最绚烂的樱花…她转过头问他:“江城漂亮吗?”他看着她的眼眸,内心舒缓,犹如一道阳光降临,暗自叹息“麦嘉,是因为你,这座城才会如此漂亮。”

原来,他一丝一毫都没有忘记。这样的初始,他从未说过爱,可却竟是他们最幸福的晨光。

他对她说,“嘉嘉,你比这座城都漂亮。”笑容宠溺,如今想来竟不觉得肉麻。是的,彼时,他觉得这江城人间烟火,处处璀璨,只不过全是因为她罢了。

那是他叫她傻丫头,那是他对她说对不起,那是他甚至以为这并不算是爱,那是他不过是在寻找逃避的借口,原来,那是,就已经开始了。之后的飞流直下,辗转曲折,山高水寒,竟是从那时开始的。

麦琪回家的时候,习惯性地望C座的楼上看上一眼。她好像已经习惯这样的动作,只是看一眼,并没有任何意义。

可今天,终于有些异样。

那漆黑的窗户竟透出一缕昏黄。

麦琪倒退一步,生怕是自己的错觉。

稳住心神,从一楼往上数,是的,没错,真的是亮了灯了。

怎么可能?钥匙还在她的手里。是他临走的时候没有带走的。在机场的时候,她要退给他,他摇了摇头,“就当留作纪念吧。”

她并没有住进他留下的那套公寓,反而是神使鬼差地在旁边买了一套住下。从她住的地方望过去,依稀可以看见对面一栋的灯火。她总是在黑暗里,看着那永远不会亮起的窗户,久而久之,竟成了习惯。

可今天,这房里竟亮了灯。

她拿出手机,原本是想拨给他,可说什么呢?你在哪?他又有什么资格来问他的出处呢?终于颓然地放下手机。

整整一个晚上,她都心神不定,那窗户的灯依旧亮着,她看不见里面是否真的有人,可灯光昏黄,实在蛊惑,照的她神不守舍。

“你去哪?”付文杰看着她一晚上吃饭的时候闷头挑饭,连看也不看夹得是什么菜就往嘴里送,洗碗的时候打碎了一个盘子,切水果的时候手指竟被割伤了。状况不断,他再粗心也看出了异常。这会,她竟什么也不带,就穿上鞋子准备出门。

麦琪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站在玄关处,“我…出去倒垃圾。”

“垃圾刚才已经收走了。”

“哦,那我下去散散步。”

付文杰有些崩溃,这天寒地冻的,她连外套都没穿,说要下楼去散步。

“麦琪,你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我出去一会就回来。”她终究还是出了门。

麦琪看着电梯变换的数字,不断地对自己说,我只是上去看看,或许他把房子卖了,或许是转租给了别人,或许只是钟点工,或许只是进了小偷…

她只是上去,看一眼,看一眼就走。

钥匙插进去,应声而开。没有换锁,不会是卖了给别人,不会是中介,不会是房客。

她站在门口,一入眼就看见谢道年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他就坐在那里,一如往常她看见的模样,仿佛他从未离开,仿佛他只是下班回来累了乏了躺在沙发上小憩一样。

麦琪捂住自己的嘴,心里百转,竟不知如何形容当下的感觉。

谢道年睁开眼睛,看见麦琪站在门口,竟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你来了?”可能因为刚才睡着的缘故,声音显得有些沙哑。

“感冒了?”没想到第一句竟是这样,麦琪没问他怎么会在这里,没问他为何又回来,第一句话竟是问他感冒了?是的,她走进了几步,才发现他双眼通红,神色憔悴。

谢道年摇了摇头,“刚才不小心睡过去了,有点着凉。”

谢道年起身,示意麦琪坐在沙发上,“喝什么?”

麦琪摇了摇头,谢道年从厨房出来,“很久没住人了,什么都没有。”

“吃饭了没?”麦琪站起身,走上前去。

谢道年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原本只是需要四个小时的车程,可因为下雪起雾的缘故,关闭了从江城到滨城的高速公路,只得绕了远路,开了八九个小时的车,一路上小心翼翼,路况又差,如今一到,实在忍不住疲惫,才睡了过去。

麦琪看着他的样子,好像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了一样,离他走的时候,竟憔悴了那么多。

“道年,你竟有白头发了。”她看着他,耳鬓处竟有了白霜。

“是吗?”谢道年狠狠搓了一下自己的脸,强打起精神。

“快去休息吧,我帮你弄点吃的。”

麦琪不由分说把谢道年推进了卧室,关上门的时候,麦琪也不知道自己这到底是在做什么,不过只愣了三五秒,她转身进了厨房,检查了厨房里的食材,准备下楼去买点吃的。

听见开门的声音,谢道年打开卧室的房门。

“你要走?”

麦琪顿在玄关处,他第一次觉得原来他也有害怕的时候,也有脆弱的时候,是之前他伪装得太好,还是没有机会看到?现在的他竟像是一个患得患失的孩子,守在门边,问她,“你要走?”虽是疑问,可语气竟有些哀怨。

麦琪都怀疑这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不过他来不及分析眼前的他为何如此异常,摇了摇头,“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下去帮你买点吃的。”

关门的时候,她对他说,“好好休息一下,等会我叫你。”声音轻柔,仿佛这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桥段,他们之间并非是一年多的时间未曾谋面,这中间的空白都不存在。

他一直都在这里,而她从不曾离开。

第五十七章

饭菜做得很简单,熬的白粥,三两小菜,可香气扑鼻。

他原本就浅面,很早便醒了,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假设,这一切是真的,该有多好。

或许,在之前的若干次,他都能让这样的假设成真,只需要任性一次,自私一次,他便可以如愿。可如今,即使他愿意,可已然失去了资格。

“站着干什么?快吃吧。”

许是饿久了,竟觉得这饭菜难得的可口,不知不觉竟吃了两碗,麦琪也不说话,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吃完,然后进厨房收拾好碗碟。

再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一时间,房间里沉默得可以听见外面淅沥的雨声。

“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麦琪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沉默,像是风暴来临前的海面,平静的异常。他终究还是没有力气再去询问那些为什么了。假若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他还有再一次承担结果的勇气吗?

“嘉嘉,”他坐在沙发上,终于开口,“这一次我只是过来看看你。”

麦琪回头,是的,就是这样,每次当他绝望地想要放弃的时候,他又会出现,一脸地无辜,一脸的哀怨,仿佛她命中注定就是该在原地等待的那一个。

怨气就这么深深浅浅地泛了上来,隔着那些深不见底的岁月,如今再开口,竟觉重若千顷。

其实对于谢道年这样的人而言,放弃反而更容易,因为隐忍已成为他骨子里的东西,不过就是得不到,自然无需去承担的到的后果。他太理智,所以才将自己陷入这样这般两难的境地。

这样的千里奔袭,这样的欲言又止,竟是活生生到了眼前,才发现丧失了开口的勇气。

“嘉嘉,离开他。”他还是开口了。虽然艰难,可人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心,假若自私,就自私一次吧。

麦琪恍若未闻,只是身子却顿住了。

嘉嘉,我不能辜负你。

嘉嘉,对不起。

嘉嘉,找个人结婚吧。

可如今,他对她说,嘉嘉,离开他。

她突然很想笑,可笑容浮嘴角,看上去却冰凉的犹如冷箭穿透人心。

这么多年,是她的执念,生生地把一段盛夏光年得青春莽撞演绎成了今天荒腔走板的模样,他说拒绝的时候,那么理直气壮,他叫她另寻高枝的时候,那么苦口婆心,是的,在她的记忆里,在他们漫长的纠缠的岁月里,他从来就没有赢过他,哪怕一次。

他说完便完了,由不得她恨,由不得她怒,更由不得她不爱。

他总是那么笃定,笃定她不会纠缠他,如同八年前的那一次长安奔袭,从始自终他都不肯解释一句,他亦笃定她不会抛弃他,如同那一年的雨夜,也是在这里,她的质问他恍若未闻,然后留下一地叹息,他如今是否也笃定了她一就会在原地等他?

麦琪设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年少的时候,她想过,他抱着她,虽然亲吻那么凉薄,可只是一丝温暖都足以燃烧,他甚至还有着更加卑微的念头,即使有另外一个嘉嘉的存在又有何妨?再后来,她也想过,他走到她面前,对她说,嘉嘉我累了。只消那么一句,对她说,嘉嘉,找个人结婚吧,他哪里来的自信,认定自己就是那低到尘埃的那朵花?

她的眼光有些湿润,胸口起伏的厉害,但看得出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是的,质问,愤怒,委屈,爱意,恨意,心疼,叹息,磅礴的情绪扑面而来,如今才来细说从头,这样的婉转悠长,从青春少艾到盛世光华,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她在追,犹如夸父,追逐着渴望不可及的梦想。如今,她才明白,原来很多东西不是追便能得到的,不是等就能等来的,她终于灰了心,缱绻的玫瑰,终究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