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走赶快走。以后我也没有你这个女儿,走出去别说我认识你!”

原来,心软果真是可笑的。

我头也不回的离开,从此就真的孤身一人了。

而那个我生活了十年的家,不,那不叫家,我想,我没有再回头的理由了。

一开始,我是存着念想的。我去了江城。

那个才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那个在黑暗里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的亮光。

我的父母,哦,不,现在,我该叫他们叔叔,婶婶。

他们的目光陌生而又应试,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吃惊和局促。

然后我听见父亲去了卧室打电话,是的,他总要问个明白。

我突然改了口:“只是想去外地打工,爸爸叫我来看看你们。”

一场千里奔袭竟这样无疾而终。

我的母亲,哦,不,我的婶婶,她还是用我记忆里那种怜惜的眼神看着我,看着看着就泛起了泪光,那泪光里不是爱,又或者不只是爱,更多的竟是愧疚。

哈!我的母亲,她亏欠了我。可为什么,我却会觉得受伤,会觉得心里生硬的疼。

我突然不习惯她这样的温情,竟想起了那位说话粗声粗气的大伯婶,她不会用这样含义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但我却发现,我竟不喜欢这位依然说话客气举止陌生眼神里充满内疚的母亲了。

我害怕,是的,前所未有的害怕。

我听见她提起姐姐。我的姐姐,呵,已经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我的母亲指着那些相册给我看,你看,嘉嘉如何,嘉嘉如何。这时她的眼神里才会出现我想象中的母亲该有的眼神,自豪,宠溺,毫不保留的爱。

我自卑了,我终于明白,终其一生我都做不了她心目中的那个女儿,因为她,麦嘉,已经在那里了,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而我,竟是多余的那一个。

我就这样匆匆地来,匆匆地离开。

一张去深圳的火车票,开始了我这漫长的独行者求生之路。

只有在芸芸众生中,我才不会想起其他。我只是一个南下的打工妹其中的一员,我并没有什么不同。

当然,工厂的日子,我就被分配在车间里洗瓶子,那些酸奶的瓶子,放在流水线上,周围坐在一排工人,洗好一个放上去一个,谁手脚慢了一点,工头就会走过来呵斥。

呵斥,我已经习惯了。

但,我不甘!

为什么,我的人生竟要这样?

那些巧言笑兮的照片,那些流光溢彩的青春,活生生刺痛了我的双眼。

为什么,她在天,我在地?

我换过无数的工作,脱离了工厂,做过小时工,在工余的时候自习大学课程,拿到文凭之后,我终于可以像白领一样地生活了,虽然只是卑微的白领,千把块的工资,普通的文员,但跟工厂里的女工已有了天壤之别。

这个时候,我却辗转得知了麦嘉在滨城。

呵,滨城。在滨城的麦嘉竟是一风云人物。听说,她很能干,听说她在行业里已是佼佼者。

然后我竟神使鬼差地去了滨城。

我对自己说,我只是想看看,看看那位传说中的姐姐到底过得如何。

等我找到那家酒店的时候,她已经辞职了。

我有些灰心,你知道吧,那样的感觉竟有些像是武侠小说里,为了在排行傍上占居榜首的某某挑战的人,满腔热血地赶去,却空手而归。

我又有些雀跃,那些夸张的言辞估计都不是真的吧。

后来竟有些担心,她是我的姐姐,她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当然,最后的那种情绪,我是决计不会承认的。

我就是这样,在城市与城市之间游荡,流浪。我知道,有些人是生而残缺的。例如我。

有些东西,是求而不得的。例如爱。

她质问我,为什么明知却又不来相见?

我该如何回答?

——你为什么一定要离那么远?

——因为你的幸福证明了我的失败。

这是最关键的,同性间的嫉妒一直是本能。因此的自卑,可以引发荒诞的自弃,或者邪恶的斗志。而我,只有远远站着,仿佛这样可以离不可能远一点。

我收集她的名字,打听她的地址,我既然还干过跟踪的蠢事。她变了,却没有变,还是那么熠熠生辉,无论放在那里,无论时间如何流逝,她依然是熠熠生辉的那一个。

而我,站在她的阴影里,卑微地仰视,自卑地抗拒,可命运,还是让我找到了她。在我从未想过的夜晚,她站在我的面前,犹如一个救世主,而我,只能低着头,背上早已烙上了挥之不去的污点。

她该如何看我?她该如何去想?

一个自暴自弃的女子,一个不求上进的女子,一个挥霍度日的女子,一个已杂上污点的不良少女?

是的,我受不了。恶毒的语言终于抵制不住,倾泻而出。是的,我要看见她流泪,看见她诧异,看见她震动,才能抚慰内心。

但,有何意义?我辜负谁?谁辜负了我?

钟鼓楼的一夜已经远去,明晨醒来,我该如何面对你?

番外三十分红处变成灰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神也不再有了。

《圣经?启示录》

如今算算,我与麦琪竟做了三年的同事。

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友情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一开始,我与她之间甚少交谈。麦琪比我早一步进杂志社,当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她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可浑身上下却熠熠生光。那是一个精致得无懈可击的女子,仿佛生理就有那么的从容不迫。是的,在她的眼里,我不该只是一个小丫头片子,不修边幅,泯然众人。

只是,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应该是麦子的出现吧。

JUDy带着她走进办公室,对我说:“苏紫,这是你以后的新同事。”Judy对她的态度很友好,甚至还转过头问她:“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有笔名和昵称,一般很少有人直呼真名的,除了你面前这位小苏紫。”

当时麦子深情一闪,“那以后你们都就叫我麦子吧。”

不知哪个嘴快的同事已大声问出了口,“那你跟麦琪什么关系啊?”

当时JUDy尴尬地一笑,“怎么?想跟麦琪做姐妹么?连笔名都一个姓。”

麦子笑了笑。众人也就不再打趣。

知道后来我才知道,不过是JUdy想掩人耳目,只是某人不领情而已。

麦子不止对我说,“苏紫,我好羡慕你跟顾家明。”

哪个时候,我跟顾家明结婚没多久。我不知道如何告诉她这期间的起承转合,只能回以沉默的微笑。

因为在同一个部门,熟悉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很多时候,麦子是一个看起来性格乖张,不太合群的女子。是的,他们都不喜欢她,阴郁得像滨城最阴冷的寒冬,一走进就担心会被冻伤的。只是有一次,我们所有人在开选题会,我不知道当时她怎么了,就死死地抓住我的手,我吃痛地看着她,才发现她把头埋在桌子下面,身体却在颤抖。我抬头看了看四周,所有人都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他们依旧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选题,说道某个话题时再爆发哄堂的大笑气氛热烈,可麦子却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一个人沉默,然后哭泣。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当时的感觉,我朝她坐的的方向靠了靠,只能把手覆在她的手上,轻轻地拍了拍,表示安慰。她的头缓缓抬了起来,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的耳朵依旧听见来自四面八方嘈杂的说话声,笑闹声,可肩膀处却传来一阵一阵的寒意。不知道为什么,纷闹逐渐沦为背景,越行越远,而我竟可以清晰地听到她的心跳,她的颤抖,她的眼泪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感觉肩膀一轻,她已经恢复正常,点燃了一根烟,微笑地看着众人,加入到那场轰轰烈烈的讨论中。我甚至怀疑,刚才她的崩溃,她的哭泣,她的颤抖只是我衍生的一次幻觉。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也没有问她怎么了。在很早之前,我已经明白。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而获知秘密的代价太过沉重,又或许这秘密本身就不堪重负。说真的,我缺乏这样的好奇。

知道又一次,我们部门的人去KTV,那一天是麦子主动提议的。这个甚少参加社交活动的人居然自己提出要请大家K歌,虽然众人表情怪异,但也没有推迟。

那一天,在钱柜。她喝了很多酒,然后唱了很多歌,所有人看起来都玩得很嗨,麦子上去点了一首王蓉的《爸爸妈妈》,前奏响起的时候,大家已经开始起哄,“哎呀,太恶心了,居然唱这些口水歌,要不给你换一首《我不是黄蓉》吧?”“麦子,装嫩呢?学什么90后呀?”

她只是笑,也不回应。只是唱到副歌的时候,我听见她的嗓音竟越发显得有些凄厉,转过头一看,竟泪流满面。只是他们喝酒的喝酒,划拳的划拳,谁也没注意到她的异常。

那天晚上,她要我陪她回家。

就是那一天晚上,我听来一段匪夷所思的故事。她把她身上的伤疤给我看,她给我讲述她在云南的那位青梅竹马,她告诉我他已经散落在天涯,她既自我厌弃又食髓知味的速食爱情,她的自暴自弃,她的歇斯底里,她的那位像神仙一样的姐姐。然后她说你知道吗?麦琪就是我从小羡慕又嫉妒的姐姐。

是的,我吃惊了。

我怀揣着这样的秘密看着麦琪,我在麦子与麦琪之间搜索着线索,试图将看似毫无瓜葛的两个人联系在一起,我吃惊于她跟她,是多么的不同。

知道又一次,麦子生病,我去她家看她,终于在非公事的场合遇见麦琪。

那年夏天,麦子得了口腔疱疹,一张嘴就疼得眼泪直流,连喝水都疼,才两天,整个人就瘦了下去。

麦琪把水果,蔬菜打成汁,拿了一根吸管递给麦子,“再疼也要喝点东西,医生说退烧以后就会好了。”

麦子听话地拿起吸管喝东西,看了一眼麦琪,闭着眼睛喝了起来,喝着喝着眼眶就起了水雾,看得出她在努力抑制,不知道是从口腔传来的疼痛还是内心泛起的感到。

此刻,我终于明白,这个看似对她不闻不问的姐姐其实面冷心热,这个看似叛逆不羁的妹妹实则内心软弱无比。两个人,明明血脉相连,偏偏要故作陌生。

“麦子她很喜欢。”我跟麦琪一起走了出来,原来麦子现在住的地方有着麦琪生活的痕迹,只是,在不久之前,她搬去了城南的一所公寓。

“她很孤独。”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我看着她,这三年来,我们只是同事,泛泛之交,因为部门不同,甚至没有任何私人话题的交集。可因为麦子,我不知道是站在朋友的立场还是同事的立场,向她的姐姐陈述着这样一个事实。

麦琪看了看我,表情甚至没有丝毫的诧异。“她对你比我对好。”

我知道她说的都是事实。自认那一晚,我进入了麦子的内心世界,在那里住着一位她理想世界里的姐姐,只是在现实里,她却用冷漠,用反抗,用疏离去面对她的姐姐。

“但是在她的心里,你很重要。”我想了想,这不是安慰,而是事实。

有些时候,人与人,真的只是寥寥的几句,便可知对方是否会成为你的朋友。气场吧?投契吧?或许都算不上,只是你突然发现,你跟她的对话,不需要太费周折,她知道你的意思,而你亦明白她的内心想法。

麦琪不是一个有着强烈倾诉欲望的人,她跟麦子截然不同。麦子是一个强烈需要爱,严重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但麦琪不一样,她的内心自成岛屿寂然不动,有一种自觉自控的气场。

她不喜欢与人搭讪及刻意地靠近,眉眼间有着过眼云烟后的淡定,我不知道要经历过怎样的痛彻心扉才能修炼到如今的从容不迫。因为我知道,现在的我还做不到。

那是2007年,我跟她去了《色戒》的看片会。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看着电影。

那些难防的爱,难挡的戒,那个叫王佳芝的女人。我突然走神了,因为某些一晃而过的镜头,干奄皮肤,牵拉的皱纹,那展露无遗的衰老。胶片也无法修饰的塌陷,犹如时光碾过一样的破败。灯光打在雪白的床单上,犹有余温,内心却不可抑制的轰踏。虽然这一切都与《色戒》无关。我固执称呼他为易先生,却不敢叫出他的真名。生怕一出口,这场与人无关的爱情便暴露在白光之下,瞬间成灰。

我像是被抽离的一个观众,观看了一场与人无关的爱情。

散场的时候,我竟看了麦琪眼角的晶莹。

“时光真是让人幻灭。”我唏嘘,无关情节,只是纠结于时光与爱情。

在电影院旁边的咖啡馆,我们竟有了如此多的话题。

我跟她讲,我的初中同桌爱上了我们的政治老师。那样的爱,远远的,淡淡的,充满了倾慕与仰视,可即使这样,还是让她时而幸喜,时而沮丧。没有人能洞察她如海潮般汹涌的内心,包括我们那位政治老师。毕业之后,她把毕业照剪下来,只留有他和她的合照,而这只是她仅存的印记与秘密。若干年后,她在家乡的街头偶然见了他,擦身,然后离去。

很久之后,她说:“他恐怕是认不出了我吧?其实我真的不敢叫他。怕一叫,就让自己灰飞湮灭了。”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这世间最残酷的字眼不是生离死别,而是物是人非。秃顶、啤酒肚、油腻的西装,甚至还有隐约可见的头屑,那位沉浸在世俗生活里的政治老师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亲手幻灭了一个少女的青春梦想。

“时光能扼杀一切,包括那些与人无关的爱情。”她喝了一口苦得发涩的咖啡,神情哀恸。

那段故事,冗长到竟可以贯穿她的整个青春岁月,盛夏光年,而在此过程里,他从开始至终都没有参与,是的,她用了八年的时间演绎了一场与人无关的爱情。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我的职业便是倾听职业各种来路的情感,克麦琪,她还是让我惊讶。她的执着,她的自持,终于让这场旷日持久的爱恋变成悬而未决的死集。

她抬头,手里把玩着我的烟盒,洁白的盒身,一抹妖异的山茶花,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开到茶靡花事了,十分红处便成灰。”是的,我终归比她现实,爱情抵不过时光,再炽烈的爱也有燃烧殆尽的那一刻,更何况是一出无人能和的离歌。

麦琪得到嘴角突出苍凉的微笑,“他走的那一天,我就当他死了。可是死比活着还可怕。他在天边,可还是在这里。”麦琪捂着自己的胸口,“苏紫,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有时候我也恨他,恨得浑身都会颤抖,我怕接他的电话,但更怕接不到他的电话。我真的不知道,我肯定是疯了。我扔掉过手机,换了地址,只想切断跟他的所有联系,然后对自己说,就当他死了。可没有办法,我还是控制不住,我担心他,真的死了。我又找到他,只想听听他的声音,知道他还活着,心里又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开始恨自己,为什么阴魂不散,为什么还要纠缠不清…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我跟她,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这个外表冷漠的女子其实内心柔软无比,一旦认定了,竟真心如磐石,巍然不动,宁愿被这样的情感反噬,知道自己千疮百孔。我欣赏她的勇气。可是,或许,曾经,在那些我们刻意遗忘的记忆里,我也有过那么一瞬间这样飞蛾扑火的勇气。可是,或许她们并不知道自己爱的那个人早就不是当初的自己,一如她们根本就回不去。

再后来,我甚少见到麦琪失控,假如那一场在咖啡馆的倾诉只是她的一次情绪失控的话。

只是,从那一次后,我们表面上依旧甚少联系,只是偶尔,她会主动跟我约会。我们不太似平常意义上的闺蜜,或许是年纪或许是阅历,那些热烈的八卦的话题,似乎都不能成为交流的最好借口。

她逐渐热衷于物质。我常常听到办公室的那些小妹么的惊呼:“麦主编,这款我前段时间再米兰的发布会上才看到过。你去意大利的时候买的?”“哇!MandoBlahnlk!《欲望都市》的Cannle也穿这个牌子!”她只是笑,并不张扬。可却丝毫不会冷却自己血拼时的热度。

我看见过她一掷千金的样子,只是看了看吊牌,然后刷卡走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女人都只能靠物质的温暖来填缺内心永远缺失的一块。

只是,她终于不再拒绝异性的邀约。她这样一个女人,精致得无可挑剔,自然有各式各样的男人蜂拥而上。

八卦是女的天性,对于杂志社来说,绯闻才是最大的新闻。

“昨天在报社楼下停了一辆林波基尼,麦琪,是不是来接你的?”

“我听说宝格丽的区域总裁在追你?”

“麦主编,这里有你的花,我帮你数过了,一共999朵。”连前台小妹都忍不住好奇。

麦琪已是风头无两,之前的黯然与现在的绯闻女王简直辩若两人。

“麦琪,你到底选谁?”

“有钱的。”

众人对答案失望透顶,似乎觉得了无新趣,不过只是一个芸芸众生里的拜金女而已,凭着一副好皮相卖个好价钱而已。

于是,流言蜚语也纷至沓来。“她那些衣服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哎,听说她买了车买了房,不知道上一个金主开价多少?”

是的,女人就是这样。要满足好奇,窥视,然后再倾泻嫉妒,不忿和隐隐的失落。

只是她似乎乐于见到人们对她这样的认知,很好,仿佛这样便是再世为人。麦琪,终于成了一个没有心的芭比娃娃,心脏的位置是一颗硕大无比的粉红钻石。

我只是沉默,静静地看着她,只是很多时候,她回避了我的注视。我暗暗摇了摇头。

“你瞧不起我,是吧?”

我没搭理她的自甘嘲讽,只是回了一句,“何必自欺欺人?”

我转身走出茶水间,突然觉得她很可怜。

可是,我无能为力。她,他,他们,都无能为力。

我对顾家明说,“原来,麦琪其实只是喜宝。”

顾家明知道我有时候有些梦魇,有些文气,说话的时候不免要泛些酸。

他只是说,“值得她那么坚持的,必然会得到回报。”

我不知道他的笃定是从哪里来的,我只是隐隐觉得,怎么可能?

是的,很多时候,我比他们还要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