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大人明明都知道,他们从来玩不到一起去。

他们只想从孩子嘴里,听到一点蛛丝马迹的消息而已吧。

譬如他一个野小子,根本就不喜欢楚家,又欺负人家家里的四少爷,可夫人和楚随波却一点都不想让他们走,铁敖也一点都不想走。

譬如楚随波在父亲那里受了责骂呵斥,总是偎在铁敖身边喊,世叔。

那位如夫人长什么样子来着?苏旷不记得了,只记得她总是在房里,绣着永远绣不完的绣品,到夫人那边晨昏定省,有时候撞到他,也会摸摸头,看他一眼,低声唤:“哦,小苏,照顾些随波。”

铁敖说:“当真有亲生骨肉,即便是泼天富贵,斧钺加身,又有什么能拦着我带他走?”

想必师父当年,是动过念头的吧?说过这句话也未可知。

苏旷忽然笑起来,他终于知道楚随波到底要什么了。

阿秀婶还在求族长:“七爷,您看着二毛长大的,您知道她……小苏,快跟七爷说啊,说啊!”

说什么呢?现在反咬楚随波一口,根本没人会信,除了连师父一起咬进去,什么结果都不会有的。

他说不了实话,也说不来谎话,他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什么人知道?”褶子脸男人第二脚踹在他小腿上:“拿下!”

苏旷踉跄着扑倒,还来不及一扶,背后已经有几只手把他按在地上。

耳边是楚随波急急的声音:“大人,小苏是我世交好友,此间事与他绝无瓜葛。”

“楚大人此言可有证据?”

“虽无证据,可是……”

“那就不必多说!楚大人也是神捕营中人,国法如山四个字你是懂的——来啊,轻言妄动者,杀无赦!”脚步与刀鞘声中,褶子脸男人呼喝:“将这对母女一并拿下审问。”

阿秀婶惊叫一声,死死抱住二毛,两个兵士冲上来,用力掰开她的手臂,阿秀婶极凄厉地惨叫,头发全散了,拖在胸前,衣襟被扯得半开,露出白晃晃一片胸膛,她用力蹬地,几乎是被凌空拖开。

二毛边哭边喊:“娘——师兄——师父——娘……”

一个兵士拦腰抱起二毛,二毛在他胳膊上狠狠一挠,挠出道血沟来,那兵士大怒,抱着二毛往地上一摔,踩着她的腰,拧着她的手臂,拽出条索子,绑她的手腕。二毛乱踢,一双鞋子陷在泥里,露出一对雪白天足。兵士嫌她乱动,一脚踩在她小腿上,二毛尖叫。

“畜生!”铁敖眼睛终于红了。

只是他刚刚往前冲了几步,身边乱刀一起劈下。

楚随波半抱铁敖,单手夺刀,反手一架,压低声音,急急叫:“世叔!”

“轻言妄动,格杀勿论!”褶子脸男人又一挥手。

数十柄刀剑向着楚随波一起招呼,楚随波抱着铁敖,就地一滚,后背肩头,已被两柄刀撩中,滚的淤泥里一片血痕。

苏旷一口就要喊出声来,又死死咬住牙——他想看看,楚随波怎么收这个场。

“丫头!”楚随波一肘撞开抓二毛的兵士,只是刚刚离开铁敖,刀又劈下。楚随波面向刀锋,直冲进那人怀里,抱着那人的腰向地上一摔,自己脚下也一个打滑,半跪在地上,向那褶子脸男人厉声叫:“大人,是逼我与你同归于尽么!”

“楚大人,知法犯法,那是罪加一等。”褶子脸男人拔刀:“一并给我拿下!”

楚随波揽着二毛的肩膀,目视那男人,摇摇头:“大人,你要的不过是个祸首,给上头村里一个交代,何必斩尽杀绝?蝴蝶是我引来的,你抬抬手,放他们过去。”

褶子脸男人刀尖向他身后一指:“楚大人,你想陪绑,我成全你,只不过这蝴蝶,呵……你回头问问族里头老人,他们答应不答应?你四下问问这无辜枉死的村民,他们答应不答应?你再问问我那些送了命的兄弟,他们答应不答应?”

他一步斜跨,抓着阿秀婶的头发向后一扯,刀尖刺在她胸膛上,问二毛:“丫头,蝴蝶是怎么来的?不用告诉我,跟你七爷说!”

二毛向后缩了缩,蜷在铁敖怀里,满眼都是泪,鼻涕和口水混在一起:“娘……师父……”

刀尖在阿秀婶胸口刺出一点血来,二毛嗫嚅着想开口,阿秀婶尖叫:“二毛!”

铁敖转头,看苏旷,眼里有些许闪烁。

苏旷还是闭着嘴,不认罪,也不喊冤。

雨还在下着,洗得所有人面孔都显得苍白。

刀尖又向前送了一点,阿秀婶反而“唔”的一声闭紧了嘴,二毛肩头在铁敖怀里一撞,努力爬起来就向那边冲,“娘——”

楚随波伸手一抓,抓了个空。

褶子脸男人挥刀,指天,刀尖的一点血被雨水冲成点点淡红,曲折流进他的衣袖。

刀光一闪——

苏旷忍不住了,破口叫:“住——”

他那个“住”字还在嘴里,铁敖已经喊道:“大人住手!”

“哦?”

楚随波轻扶铁敖站起来,铁敖深深望一眼苏旷,回头:“是小徒救我心切,出此下策。”

这十一个字,几乎掏空了铁敖所有气力,他摇摇欲坠,楚随波忙扶着他:“世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必定……”

那些絮絮劝慰苏旷听不下去,他盯着地面,也不知冲谁发火,很小声,很小声:“去你妈的,滚吧你们。”

“旷儿……”铁敖似乎要往这边走,又似乎被谁拦住。

苏旷不想抬头,他不知道自己一死之后,师父和楚随波在一起,会做些什么,师父算不上什么仁人志士,必定是要为他报仇的。而这“报仇”两个字背后,又不知道会有多少血流成河。左右是个死字,倒不如了结在笑纳楼里痛快得多,爷儿俩干干净净死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只是……只是……

慢慢的,脚步移了过来,接着是身影,再然后是刀尖,挑着他的喉咙,向上一抬。褶子脸男人看着他:“那么……苏大侠,是不是呢?”

只是……即使是报仇,也是活着啊。

苏旷望了一眼楚随波,他的脸上有着前所未有的安静与快乐。苏旷脸上本来有满满的嘲讽,细雨浇着,嘲讽之色也渐渐平息,他对楚随波说:“楚兄,既然天意如此,那就诸事拜托。”

楚随波那点得意也不见了,他也郑重道:“你放心。”

喉下刀尖又是一挑:“我在问你话,是不是?”

“进了公门的,脑子果然都不好使。”苏旷笑了笑:“你听不懂么?我说,是。”

褶子脸男人回头问族长:“那么七爷,这个人是交由我带走,还是留给诸位,血祭这一方沃土?”

族长同几个族中年长男子交头接耳议论几句:“就请大人通融……留给我们。”

人群之外,杨阔天已经跺了三四次脚,回了五六次头,骂了七八声娘,这一回,他狠狠瞪眼:“咱们真不管了?”

“怎么管?咱们怎么管?”

杨阔天又问范雪澜:“老爷子,你给句话,湖边上咱俩可是都在——这事要是就这么办了,我这只眼也该挖了。”

范雪澜也在犹豫:“这……我们这一冲,就是谋反哪。除非是有把握,不留活口。”

杨阔天大喜:“各位的意思呢?”

“杨大侠,行侠仗义也得分地方。”一个人拍拍他肩膀:“咱们把那群人救下来,人家领情了没有?没有哇。咱们跟铁敖有什么过命的交情?也没有哇。你笃定这事姓苏的真没伸手?就算真没有,人家师父都点头了,有咱们什么事啊?”

江湖讲师承,师徒如父子,铁敖这个头点下来,外人确实再也没有插手的道理。

千里来奔,救无辜百姓于水火,是一说;趟浑水,是另一说。

“我话甘事系……”

“兄弟你先别开口。”杨阔天焦躁起来,“这事要是我跟范老爷子打包票呢?姓苏的不蠢,没道理折腾这么一圈,就为了把自己弄死。你们要是不去,我自己去。”

“杨兄!”一个人拦着他:“这事不是我们贪生怕死!是这事不值!就算姓苏的冤,那又怎么样?铁敖手底下冤死了多少,你知我知!就算没这档子事,姓苏的今天也该还咱们一条命……杨兄,这事了结了罢,这么些年,大家也都累了。”

杨阔天一跺脚:“范老爷子,你说!”

范雪澜沉吟良久:“杨大侠,你的侠道,老夫敬佩……只是这位兄弟说的不错,苏旷今天本来就欠着条命,还不止一家。咱们就算是拼了性命,救他下来,他还是要还借刀堂一颗人头。杨大侠……罢了。”

杨阔天心如死灰,他昨晚上连屁股带腿被劈了一刀,如果真是自己上,且不要说救人,几十回合就要伤口迸裂,恐怕跟着就是立毙当场。

老了,真是老了,依旧还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勇气,只是这个不平,多少要掂一掂斤两。

“喂,你?”他身后,有个人鬼魅般地进前,勾勾手指。

这姿势很有侮辱性,杨阔天横眉:“干什么?”

他还是走上前几步。

眼前的男人平凡到看了几十遍、扔在人群里一样找不出来。杨阔天想了又想,才记得他是借刀堂杀手的领袖。

那人问:“他欠你们的命?”

杨阔天点头。

那人说:“他也欠我的。”

杨阔天等他说完。

那人看着他:“你们不准备要了?”

杨阔天苦笑,怎么要?也上去捅一刀?

那人点点自己的鼻子:“我要。”

杨阔天奇道:“你?”

那人道:“我们有约在先。”

苏旷说过——“如果萧老板活着,容我解开穴道,堂堂正正一战,至少死得像个江湖客。”

那人问:“谁是萧老板?”

杨阔天指了指萧老板:“你要问他,怎么解开穴道?”

那人点头。

杨阔天也指了指自己鼻子:“不用问他了,我知道。”

那人道:“你?”

杨阔天抖抖链子鞭:“走吧。”

他们并肩走了三步,一起大笑,恐怕是一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和对方走在一起。

范雪澜看着他们的身影,抚须,摇头,转身:“诸位,诸位,咱们再商议商议……”

苏旷的心很少冷过。

他总是认为,只要心是活的,血是热的,死在哪里都无所谓。

但这一次,他有了心灰意冷的感觉。

师父的决定是对的,那种情势之下只能那样决定。

可他既欣慰,又多少有点不甘心,甚至还有那么点只求速死的无力。

他后悔得要命——刚才应该早点开口,开口了还能多逞一次英雄,而且日后阴阳两隔的,彼此都能舒服点。

绳索勒紧了,在身后大榆树上打了死结,拽绳头的小伙子带着满腔恨意,连树皮也跟着发出破碎的声响。

眼前的人匆匆忙忙,他们要剜出凶手的心肝五脏,祭一祭祖先和神灵,平息枉死冤魂的怒气。

苏旷仰着头,贴在树上,冷笑——就算我是凶手,也要先问一问蝴蝶如何灭尽吧?这么火急火燎地杀了我,祭祖,难道天黑了蝴蝶不会再出来么?你们去哪儿?还在祠堂躲一宿?还是让那个满脸褶子的大人救你们?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地,等着跟我地下相见,互骂愚蠢么?

他已经竭尽全力想要做个好人,可他毕竟不是圣人,既然没人问,他当然也不会主动嚷嚷,想到不久的将来杀人者还要与被杀者碰面,多多少少是令人稍稍安慰的事实。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被委以重任,那人站在眼前,握着刀的手有点抖,眼里有遏制不住的兴奋——苏旷记得,他是村子里的屠夫,杀猪宰牛的一把好手,福宝喊他三表叔。

几乎所有人都在向这边看,包括二毛。

二毛紧紧依偎在楚随波怀里,她似乎是不敢看,又有种奇异的魔力吸引着她往下看。楚随波一下接一下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叮咛着什么,像在安慰一只吓坏了的小猫。二毛越是害怕,往他身上缩得越紧,楚随波抱着她的手温柔得像个情人。

即便隔得这样远,苏旷也能看见他脸上的那种快乐——楚随波也看见了苏旷,他微笑着点头,似乎还在说,你放心。

兵士们还成一排人墙,他们也在向这边张望。

人墙最薄弱的一环在一片瓦砾堆上,一柄剑无声无息地绕过来,在一个兵士脖子上一割,将他的身躯轻轻放倒。

苏旷的呼吸短短停顿——他做梦也想不到,来的居然是这个人,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他潜进来的时候像个幽灵,一到人群视线之内,就闪电一般疾奔。

他来得极快,掠到半程,杨阔天才出现在视野中。

三表叔把杀猪刀叼在嘴里,双手撕开了苏旷的衣襟,舀了瓢冷水,浇在胸口。

他身后有喧哗,那是自然的,杀人么。

兵士一涌而上,那人已经高高跃起。

苏旷目测了一下距离:“三表叔,等一等。”

“做你娘的春秋梦,老子从来不等。”三表叔一扬手,杀猪刀直冲着肋下刺过去。

半空之中,长剑离手,飞旋如轮,沿着三表叔的右肩斜劈而下,深嵌在胸腔里。

杀猪刀在刺破皮肤的一刹那跌落下来,哑声落在泥里。

借刀堂的杀手一个起落,已经到了村民之中。

“你想亲手杀我,也要早点动手。”苏旷愉快多了,死在这个人手里至少不那么窝囊:“你这算什么?很好玩吗?”

那人拔剑,手起,剑落。

胸膛的绳索已经深深嵌进肉里,只是那人挥手直劈下去,只断绳索,未损皮肉。

“猪。”那人简明扼要地对苏旷做了评价,“不是每个人拿刀走过来都要杀你的。”

他头也不回,一剑从肋下反刺过去,一个背后偷袭的士兵倒下了。

“好端端的,这么想不开来救我?”苏旷问:“为什么?”

“活着出去,我告诉你,我死了,我兄弟告诉你。”士兵们已经涌上来了,那人百忙之中反手一撩,划开苏旷腿上绳索。一边挥着剑,一边向人群大叫:“瘸子,人呢?”

砰的一声,链子鞭硬是砸开两把雁翎刀,砸得满地泥浆四溅。杨阔天一瘸一拐走进来。

那人直接横剑在他和苏旷面前一挡:“他交给你,这里交给我。”

杨阔天也不多话,扳着苏旷的肩膀,翻转过身,向树上一按,右手食指指节运力,打在他腰间京门穴上。

苏旷好心提醒:“他进来还有命出去,你进来就没命出去了。”

杨阔天懒得废话,提起苏旷脑袋向树上一撞,意思是:闭嘴。

杨阔天的点穴工夫不算精到,内力也不算身后,萧老板的独门绝技固然交代给他了,但一来生疏,二来伤重,凝神屏息,全力施为。

这样一来,那杀手立时左右为难。杨阔天和苏旷靠着树,前方,左右全是空档,他一个杀手,本来就只擅长攻击而非防守,只能凭借速度,上下左右跳来跃去。大半的招式是在杨阔天背上滚着完成的。

他的剑法灵动而诡异,每一剑手腕都微微一旋,留下的创口不过一寸。

“咦,转手剑?”苏旷的脖子跟着他的身影在动:“老杨地上!”

一柄长木棍横扫而过,苏杨二人躲也躲不开,一起被扫倒在地。

一声唿哨,左右数十人一拥而上。

那杀手右手剑斜劈乱砍,双腿凌空一轮横踢,再有人到,他来不及阻挡,左臂一夹,将一个人脑袋夹在怀里,半跪在地上,连胳膊带人头就向树上撞去。

砰的一声轻响,大榆树上脑浆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