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家剑客们下手分明是谨遵了家主的命令,极有分寸。然而刀锋触到了人的肌体,那些猎物们往往挺胸,狠狠的向前一送——生生在温暖的体内,用自己的肋骨夹住冰冷的金属,发出低闷的吱咯声。这样近乎自残的打斗,开始另江湖上有赫赫声名的剑士们生出寒意,进而不知所措。

这般乱局,紫家众人心中未免存了不适,大有自身以强欺弱之意,倒反缚手束脚起来。紫临渊更不多话,欺身而进战局之中。离他最近的是一个年轻少女,双手似爪,势若癫狂。他毫不迟疑,如同闲庭散步般,像是轻灵拂花,击在了她膻中穴上。少女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萎顿在地。一击得手,他并不停下,接连拂倒三人,低声喝道:“弃刀。”哐啷之声不绝,部下十二人舍刀用掌,不过半炷香时间,院内横七竖八躺下的人几乎让院子再无下脚之处。

炎风疾吹,又是激斗之后,让人起了薄汗。

而紫临渊不动神色的表情,终于微微起了变化。那双深邃的黑眸轻轻一漾,极快的滑过一丝担忧,却也没说什么,声音低沉:“去找人。”

众人应了一声,散开而去,只有紫言立在原地,似乎有些惘然。

“阿言,怎么?”

紫言将手臂伸给兄长看,腕处正慢慢渗出淡粉色的一块斑印,奇道:“这是什么?”

紫临渊心下一惊,正要说话,左侧厢房忽然传出一记惊呼:“找到了!小姐在这里!”

紫言还不等家主开口,当先便往厢房走去,嘴里还在喃喃而道:“这个丫头,总算找到了。”

紫苏坐在桌边,一身淡青色的衣衫,水灵灵的像是这沙砾之地的一汪清泉。似是午歇刚起,对屋外的厮斗毫不知情,直到兄长推门而入,才像是被惊醒,语气中还有一丝不确定:“大哥?”

就如小时候一般,紫苏急切间长发都未挽起,扑进远足而回的兄长怀中。她的身子冰冷,像是府中养的那只波斯国带来的小猫,总爱轻轻蹭着主人的脖颈,低低道:“大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紫临渊心下微诧,紫苏自小性子刁钻,更似个男孩,以往调皮惹事,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脆弱——他轻抚紫苏肩膀,原本想好的训斥之言一句没有用上,只能温言道:“没事了。”

怀中的幼妹闻言,似乎轻轻一抖,脸色苍白如纸:“后院还有一些女孩子,都是无辜的。大哥你一并将他们也救出去吧。”此刻少女才似乎恢复了镇定,颇不好意思的对着紫言道:“言二哥,你也来了?”

紫言松了口气:“既然没事,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地方忒的古怪。家主,陇萃堂的好手我们一个没遇见,只怕还有埋伏。”

紫临渊点点头,清冽的目光移到紫苏额间,似是不经意:“鸽血红呢?”

她的鸽血红……那块丝竹姐姐临走送她的鸽血红——紫苏咬咬牙,静静道:“送人了。”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紫临渊并未光火,她无论如何仔细的审视兄长的双目,那深邃而波澜不兴的目光之中,也不过淡淡滑过了一丝悲凉。紫家家主在心底恍惚掠起了一个念头,不见就不见罢……她决定离去的时候,留给他的念想,又岂是一块珍贵宝石所能代替?

“大哥……我……”

解释的话还未说完,紫临渊已经环住她的肩,微笑道:“送就送吧。”一如自小她又糟蹋弄坏了他无数珍宝一样,满是对妹妹的宠爱和包容。

她有意避开了兄长的眼睛:“言二哥,林怀尘来了么?”

紫言一边轻轻活动着手腕,一边笑道:“他在城中客栈,会来和我们汇合。”又皱眉道:“咦,怎么逾来逾红了?”

他无意识的一句话,让紫苏煞白了脸,抢至他身边道:“怎么回事?”

紫言亦是一头雾水:“我也不知道。刚才打斗的时候被划开的,就成这样了。”

紫苏的手冰凉得像是亘古寒冰,却极镇静的放开他,转身出门。

已有人牵了她的胭脂雪,又将后院的数个女子带了出来。她微微看一眼,却赖着紫临渊:“大哥,我想和你一骑。”又伸手抱住潇洒:“好久没见潇洒了。”

潇洒重重打了响鼻,像是见到了晚辈一样,颇为高傲的避开她的环抱,却也低下头,像是等着小姑娘骑上去。

紫临渊微笑:“好。”

潇洒四蹄翻腾,快似疾风,眨眼已奔在众人之前。而紫苏却似乎很是困倦,倚在兄长怀中,浅浅睡去。紫临渊勒了缰绳,将马速放慢,却听见妹妹用很轻的声音问他:“大哥,你没见到一个黑衣男子么?长得很好看的。”

紫临渊声音平静:“韩紅露?”

怀中软软小小的身子轻微一颤,紫苏“嗯”了一声。

“很有趣的事。本来我也不打算放过他,只是林怀尘似乎比我更心急。”紫临渊微微眯起眼睛,用调侃的语气道,“此刻或者他们已经分出胜负了。”

韩紅露的眼神一亮,似乎有了些兴味:“你们居然找到了?”他身子向后轻移,身法如鬼魅,并不在意身后如影随形的剑光一点,跃出了窗外。

高手过招,有无兵器在手已经不重要了。用剑用掌,都只是将心中杀意传递出去的手段。这片空地开阔得多,足以让人放开身形而不再为地势所限。

韩紅露格开授衣,轻赞道:“果然好剑法。”

林怀尘并未收敛剑意,流水一转,剑尖挑向他掌心:“你以血祭炼瓷,夺了多少无辜少女的性命?今日我不放过你,并不是为了紫苏,这点你需知道。”

“你竟然不是为了阿苏?”韩紅露黑如墨的眸子中有嘲讽之意,“所以我不爱和你们这些自命侠客隐士之人打交道。林怀尘,你剑挑陇萃堂,手下又欠了多少人命?佛曰众生平等,这世间人命还有贵贱不成?”

林怀尘勘勘避开他掌间炎风,似乎对这句问诘充耳不闻,然而心神却轻微一晃,错愕之下,恍惚重拾起坠入障业的感觉。莫非……连正在和自己交手的、妖邪也似的男子,都看清了自己如今的困境?

剑锋忽止,激斗之后,两个男子都在轻微的喘气。韩紅露轻抚手腕,叹道:“以紫家行事的手段,只怕阿苏也快回来了,你我自然也谈不上新仇旧怨。既然谁都奈何不了谁,不如罢手。”

林怀尘微微一怔,脱口问道:“当初为什么扣住她不放?”

他却朗然一笑:“她既与你如此亲昵,何不让她告诉你?”

黑色的背影竟似谪仙,明明行在寸草无生的大漠,却仿佛一叶小舟,放荡江河之间。那样与世间格格不入的气度,连林怀尘也暗暗心折。他将利剑握在手中,松了又紧,继而又松开,一时之间,思绪杂乱如浪涛拍石,混杂而来。

第拾陆回

韩紅露赶到小院之时,无端起了极淡的伤感之意。

一人在外漂泊,秋雨萧瑟的午后,一壶淡酒,独坐坊间,脑海中满是过往,然而终究茕茕孑立。说的大约就是这样的情感。

他推门而入,或生或死,挤满了一地的人。他一眼扫去,目光停留在那具断为两截的尸首上,轻轻一哼:“没用的废物……与其这样生,倒不如死得痛快些。”

无人出声,诡异的静谧,众人皆是一脸漠然,仿佛说的是旁人之事。韩紅露脸上神情愈加鄙夷,径直穿过中庭,踏过血泊,留下的印记像是枯萎的红色花瓣,隐隐泛着黯淡的紫色。

他的打开自己房中的秘龛,里边是一尊粘起来的瓷器,幽暗的小小空间中,轻柔的泛着暖色。然而韩紅露的手却触到了一个缺口,他一愣——瓷器虽然破碎,但却是完整的。一念之间,掌风已向身后劈去——一声少女的惊呼。

他收之不及,便向一旁一引,一张红木八仙椅轰然倒地。

韩紅露英俊的眉宇间不见怒色,只淡淡问道:“白叔叔带着众人都走了?”

朝霞略一点头,素来妩媚的容颜此时带了嫣红,语气间有些急切:“是。”她一顿,又伸出手来:“主人,这是碎瓷。”

韩紅露不接,语气更加轻柔:“是谁允许你擅自拿出釉里红碎片?”

她等这一句话,似有万年,竟然开始低声轻笑:“主人莫要生气……只怕,听了接下去的话,您会更生气的。”

她抬起目光,如迷醉般与韩紅露冰冷的眸色相触,又带起咯咯的笑声。

“我用这瓷片,划开了那个小贱人的手腕,亲眼看着它被种进去……真可惜,主人,那是我见过最美最纤细的手腕,不用费力,血就汩汩的……”她只是轻轻的发出了咕咕声,那双修长如白瓷的手已经卡在朝霞喉间,而韩紅露神色凝如冷霜,唯有双目之间投射出不可思议的怒火,沉声问道:“你再说一遍。”

她果真用娇媚的声音,夹杂着咳嗽声,一字不差的重复了一遍。

而这几句话的时间,韩紅露嘴角微挑,似弦月的弧度清冷而完美。他缓缓松开手,微笑道:“我欣赏有胆色的人。”依然叫人辨不清此刻他的心情是喜是怒,他指尖轻抚朝霞的脸颊,“只是你不该对她下手。”

朝霞的眸色清清泛着宝蓝,一动不动地看着韩紅露,声音亦柔软下来:“是的,主人。我不是为了解蛊,也不是为了春水。你明知她是最佳的祭品,居然能放她离去……主人,像她这样的女子,仿佛天生便拥有了一切——不错,只是为了我嫉妒。”

韩紅露的手已离开她的脖子,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乌黑的一圈印记,他淡声道:“你说完。”

朝霞迟疑着,一字一句道:“所有的人如今都在万佛峡等您。我不知道他们的等待还有什么意义……你明知任何血祭都不会再成功了。主人……你既不愿她死,那么我让你们同生同死,岂不是也成全了你的心愿?”

她到底没有再说出下一句话,咬破齿间藏着的毒药,倒地而亡。韩紅露冷冷看着这具即将会僵硬的躯体,眼中一闪而过赤色光泽。

“同生同死……”他想起这句话,俊美的脸庞忽然有一瞬的逼人光亮。

林怀尘看着纤弱的少女被她的兄长抱下马,心中闪过并不真实的喜悦感,仿佛这数月千里的追寻终于有了结果,而风尘仆仆的尘染双鬓,亦终于找回了眼前明媚的容光。紫临渊漫不经心的揽着妹妹,在她耳边低声道:“去谢谢林怀尘,若是没有他,我们找你还得再费一番功夫。”

紫苏一怔,清澈的眸子落在那个年轻人身上,微微一黯,顺着兄长的口吻道:“谢谢你。”

林怀尘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俊朗的眉眼因为微笑而舒展开,有些小心翼翼的亲昵,那样陌生遥远的情感,他自己也觉得陌生:“好好休息,脸色这么难看。”

虽是脸色难看,却难掩那股清新甜美的气息,紫苏触到他的眼神,忽然微微瑟缩一下,甩开紫临渊的手,独自进了房。

一盏油灯已经燃起,少女静静的趴在桌边,她那样敏感,自然察觉出了林怀尘关怀之下的不自觉躲避。这才是他那样的人的作派吧,总是有些不知所措的面对自己情绪。从来不像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然而现在,她看到颤颤的灯光下,手腕上一点红色像是朱砂般盈盈欲滴。只是一眼,仿佛又见到了血色的人蛆——然而令自己都觉得困惑的是,她居然对那个黑衣男子,生不出一点恨意来。那个人,如果知道自己也被种下了蛊毒,大约会轻轻扬起眉梢,笑容深艳:“那么,就一起坠入深渊罢……”

浅眠中,她被韩紅露的那个虚幻的笑容惊醒,额上竟然出了冷汗。又看了看天色,已然是墨黑一片。

她和她的大哥,重逢不过半日;她的二哥,如今身中蛊毒而不自知;她和林怀尘,则从来是这样,或者是他冷冷的推开她,或者是她使着小性子转身跑开。而这月余的时间,不知是他改变了,还是自己心境改变了,她只知道,自己再凝视那双温然如玉色的眼睛时,再不用鼓起勇气。

所有的人都在安眠,没人注意到暗夜中一个纤瘦的少女,牵出了爱马,她翻身上马——大约是没吃东西的缘故,身子竟然歪了歪,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胭脂雪也察觉出了主人的异常,放慢了脚步。她微笑着抚了抚胭脂雪,轻轻催了催。马儿得了主人许可,欢叫一声,在这辽辽苍廓的天地间,如同得了自由。

然而奔出不过半盏茶时间,它人立而起,自觉的停下了步子。

道路中央,昂然立着一个青衣男子,负手站着,似乎等了她很久。

紫苏急忙勒住马,有些诧异:“林怀尘?”

青年男子默默上前,替她牵住马,又将手递给她,扶她下来。

夜间凉气逼人,林怀尘微笑道:“我等你,也在等他。”

紫苏微微错愕:“什么?”

“阿苏,你的神色有异,我猜你会回去找他。不过我倒没想到,他还会回来……”他慢慢的说,有些不解,“为什么?”

隐约的马蹄声,紫苏心跳竟微微加快起来。眨眼间,已见到一人由远及近,停在了数丈之前。

那人宛如夜色中的王者,一直走到两人之前,借着若有若无的星光,足可以看得清彼此。

他的目中似乎没有见到林怀尘,径直走到紫苏面前,去翻她手腕。

林怀尘在旁伸手一格,他毫不犹豫,翻手带起的掌风像是烈火之刀——这兔起鹘落的一瞬,他另一只手牢牢握住紫苏的手,一瞥之间,竟是说不出的恼怒,又像绝望,沉声道:“她没骗我……”

紫苏默然,慢慢抽回手,安静道:“木已成舟。我只想知道,这样……还能不能替人拔蛊?”她还带着微笑,清澈又明艳,如极旱之地流过的小溪,倍加的惊艳。

素来喜怒不辨的男子眼中滑过一丝惊恸,语气虽极力自持,然而仔细分辨,却依然有细微的颤抖。他转向林怀尘:“我要带她走。”

林怀尘一愣,还未开口,却听见紫苏缓缓道:“韩紅露,你让我和林怀尘说会话。”

韩紅露一语不发,转身走开。

紫苏看着他的背影终于的融在了暗色中,才靠着胭脂雪,对着林怀尘伸出手去。

她自己也觉得讶异,半天时间,自己竟然完完全全的接受了这个事实:这样鲜活而美妙的生命,随时可能倒地,成为再也无人识得的血蛆。她分明已经听到兄长站在屋外说话的声音……那一刻她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朝霞漂亮的指间,持着瓷片,在自己的腕间一划——像是有条柔软的小虫钻进了自己血液中。

林怀尘听她说完,终于有些了然,踅眉道:“我们去找离先生。”

“离先生是名医不假,可他不是巫祝。”紫苏一字一句,“不要告诉我大哥,你让我跟韩紅露走,他会有办法。”

这样柔弱娇俏的少女,说出这句话,像是沾染上这大漠的豪气,是带了壮士断腕的决心和勇气。虽然未将实话全盘托出,却也是极真诚的,林怀尘自然不知道她所说的“办法”是什么,却补上一句:“那么,我和你一道去。”

紫苏微一犹豫,续道:“还有好些族人中了蛊毒……韩紅露不会愿意被人见到那样的场景。发作起来,很可怕。”

他却淡淡的只是坚持:“我要同去。”

“让他去吧。”韩紅露的声音似笑非笑,又转而对林怀尘道:“林怀尘,你杀了我门下太多人,不便和他们见面,只能委屈你,我另外替你安排住处。”

他将鸽血红递给紫苏:“戴上,无论何时,都不要取下来。”

紫苏抬眸看她一眼,伸手接过,指尖触及他的手掌,炽热如同滚热的水。她默不作声的跨上马,带了一去不回的惨烈心境。就在她马下站着的黑衣男子,似乎察觉了她的恐惧,温言道:“莫要害怕。总会有法子的。”

他的语气轻松,又问林怀尘:“授衣剑名不虚传。像你这样的对手,真是很难缠。”

“还去原来的住所?”紫苏问道,又迟疑道:“朝霞呢?恐怕她不会愿意见到我。”

韩紅露沉默,答道:“不。”他亦上马,对身后二人道:“随我来。”

一直跑到太阳初生,依然是无垠的大漠。胭脂雪脚力绝佳,便将其余两人甩在了身后。紫苏跑上一段,便勒住了马,静静等待,又觉得寂寞,拍了拍马:“喂,要是我不在了,你会不会想我?”

胭脂雪竟然像是听懂了,原地打转,低低嘶鸣几声,这样万籁寂静中,紫苏忽然记起那次听洛一吹奏的《春江花月夜》——那时候他自呈太悲,反倒失了意境。可如今,她才知道,那样的悲痛,是真的历经过生死的悲痛。仿佛站在海边,神心两处皆是茫然。而那种即将跨入死亡的等待,像是无边的黑翼,将自己重重包裹起来。

马蹄声又传来,韩紅露掠过她身边:“就在不远处,万佛峡。”

林怀尘在她身边停下,低声问道:“要不要休息一会?”他的神色颇有些古怪,竟透着几分紧张。

紫苏摇摇头:“走吧。”

万佛峡——当这个峡谷坦然在陌生人面前展露其风骨的时候,紫苏微微屏住了呼吸。她想,三危山也好,仙人谷也罢,动人心弦之处,竟不及这奇异景致的一半。

这是怎样一个奇异的地形?大地仿佛在远古时期便龟裂成了两块,那狰狞的裂口便纵横若牙,撕扯得地面支离破碎。而这样的穷山恶土之中,却又隐隐透出了重生的绿意。历经百年的参天树木,顽强的将绿枝探出了地平线,亦是把一种生的讯息当作了鲜活的雕塑,牢牢刻在这黄土之上。

这样的绿意,在日出淡色金光的环绕下,便愈加抢眼。仿佛把一拂清浅而美丽的气息,渡给每一个看到的人。

紫苏翻身下马,听到韩紅露低低的在同林怀尘说话,她向前跨了几步,望向峡间。零落开凿的洞窟,并不像千佛山一样密集,却又添了疏朗之美。甚至可见对岸石壁洞窟之中端坐的佛像,宛如踩在脚底,而自己则身在云浮飘渺之处。

韩紅露嘴角含笑:“很美的地方。”他走到紫苏身边,风姿优雅,向她伸出手去:“来,我们下去。”

紫苏回头看林怀尘,他微微一笑,阳光落在他的脸上,生机四灿,他的声音沉稳:“我在这里的等你。”

她几乎落下泪来,紧紧攥住韩紅露的手,踏上几乎破败不堪的台阶,轻声道:“嗯,你在这里等我。”

而那无边天际的尽头,是一轮日头,循着年复一年的轨迹,缓缓爬上来。不知是不是看得久的缘故,像是盛着鲜血的圆盘,温暖,却微带狰狞。

第拾柒回 (终回)

第拾柒回 (终回)

他们捨级而下,青石台阶大都碎裂,有些一踩上去,便扑簌簌的滚落了小块的碎石。下到一半,是一条颇为平坦的小径,已看得见谷底。

一路之上,不断见到极小的佛龛,大约是工匠随意开凿之作。离得近了,看得便仔细一些,紫苏瞧见其中一尊,露在空地之上,历经了风雨剥蚀,圆整平滑的雕塑上渐渐起了棱角。然而容貌依然清晰俊美,双目微垂,却透出几分摄人心魄的凌厉,鼻梁挺直如剑锋,和素日见到佛陀圆融宽厚似海的大慈悲之像颇不类似。

紫苏止住脚步,多看了两眼,一种扑面的熟悉,她微叹道:“这个地方,连开凿的石像都与世间的不同。你看这一尊……”她歪了歪头,斟酌了一会,“不像佛祖,倒像……”

“像什么?”韩紅露问道。

她想说,这雕像,竟有隐隐约约,像是身边的男子。想佛祖初生,轻轻一句“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气魄如此概人,却又浑若自然,一如说出的是再普通不过之事。其实本就天地一指,然而她终究没把这句话说出,只是笑笑不答。

峡底还有溪流穿过,溪水泛着浅蓝色,与天际交相辉映,而遥遥相望,两股蓝色交汇在极远的雪山之巅。而在这天上地下的蓝色之间的,却是漾漾绿色,一色华盖也似的绿茵榆树枝干。紫苏才踏上谷底,滢润的气息钻进鼻尖,她忽然一笑,看看身边的男子,亦是俊美无俦的笑容,大约是不约而同想起了小镇相遇。

其实若是知道生命行到尽头,能回忆起的,全是一点一滴最美好的画面,何尝不是幸福?

还未见到一个人影,韩紅露忽然折路而行,领她进入一个极大的洞窟之中。布置得极适意,他示意她坐下:“你且休息着,我会再来找你。”他走前深深看她一眼,又叮嘱道:“若是身体不适,便运你家的清凉心诀。”

他修长的身影遮住了洞口射进的光线,一时间紫苏有些恍惚,开口道:“你放心……拔蛊那一刻,我必然心神纯净,绝不起暴戾不甘之心。”清如泉水的声音,像是祈祷,醉入人心。

韩紅露背影一僵,忽然转身回来,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似乎强忍着不耐:“我告诉过你,会有办法的。”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方法更好。韩紅露,我二哥也中了蛊毒……你知道么?我也有私心的。若是至亲至近之人为了你而无辜死去,你让我情何以堪?”

“至亲至近之人……无辜死去……”他反复咀嚼这句话,微微一笑,像是飞天乐妓所散之花,落在他的眉间,“我自然明白。”

其后两天,她常常坐在佛像前,没有人打扰她,一瞬间日头便划过了整个天空,已是黑夜。天空一如心境,梵澄明净,她便看见着榆水活泼的溅起水滴,光线折射在水滴中,剔透出彩虹。

也只是偶尔见到韩紅露。而他亦总是浓眉深锁,仿佛遇到棘手难题,和她说话也是淡淡且心不在焉。

她倒有意开玩笑,本想说:“若是忙于献祭,那么你必然早已熟练得很了。”然而话语噙在嘴间,竟难以再继续,她怔然……原来自己终究还是害怕的。

胡思乱想被韩紅露轻柔至极的嗓音所打断:“阿苏,我们试着拔蛊。我预先让你服下一种西域来的药剂,到时候,你全无感觉,什么都不用怕。”

她一愣,倔强的回应:“我不想这样。”又轻轻一笑,“你且放心,既然是在清醒的时候想好的事,我自然心中有了分寸。”清清透透一个女子,真像是冰雪雕成,透彻到可以轻易窥见到那极美好的内心。

他却坚持:“将这杯杏蜜茶喝下。”

紫苏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犹豫了一下,却依然以执着奉还:“即便是死,我并不想稀里糊涂。”

她第一次见到韩紅露笑得这样舒心,像是焕然新生的一个人,低声安慰她:“只是拔蛊,怎么会死?”

她亦好笑:“若是拔得出来,百年间,这么多人,又何必自危至此?”

英俊男子笑似流云:“那么你不喝?”

沉默的一刻,所有的情感似乎无所遁形。紫苏接过,微一仰脖喝下,喝得太快的缘故,略微呛着了,眼眶泛着粉红:“我信你。其实我还是怕……那么,就当做梦吧。”

他静默得靠近她,伸手出去,拢住她身子,眼神似是一砚的清水,最后只磨出了浓浓一滴老墨。

“阿苏,就是做梦。什么都不要去想。一切都会好起来……”

沉沉的声线,将她带进最深的梦境之中。而似乎清醒的唯一记忆,是极凉的触感,淡淡落在自己唇上,像是触及了冰晶,薄薄一片,在唇齿间融化。

韩紅露俯身良久,缓缓站直了身子,却只觉得一阵晕眩,他心下一惊,下意识的望向洞口,怒喝道:“白叔叔!”

白榆火慢慢的现身,神色复杂的低下头:“主人,我都已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