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上,有邻村人买完包子,顺带指着春生踢着的毽子问道。

“嗯,这个不难,只要这样…”

来者不拒,宜悠一个个的教着。见她丝毫不藏私,原本因流言而有些鄙视的人,纷纷有些不好意思。

至此预期效果已经基本达到,宜悠却不怎么高兴。因为她原本要等的一个人,到现在都还没出现,难道真的要再拉着母亲跑一趟?

“二丫,这是咋了?”

李氏最先发现闺女的不对劲,卖完包子收拾摊子问道。

“是不是那些人说的话太难听?你别往心里去。他们今天承了你的情,日后肯定也不好意思开口。”

“嗯,娘,我知道。只是,二叔奶奶怎么还没来?”

“二叔奶奶?”李氏疑惑了,闺女这时候怎么会想起那个人?

“就是二叔公家的奶奶,她不是最喜欢刺绣。云林村所有人做的衣裳,就数她的最好看。以前每次赶集,她都要摆个摊卖自己绣的帕子。”

李氏环顾四周:“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最近不是农忙,她没空绣东西,应该也就没来。”

原来如此,宜悠默默算计着日期。沈家宗族大会,每半月开一次,特殊情况例外,再有两天就要开。在这之前,怎么都得见二叔奶奶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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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乡里乡亲再见宜悠一家,态度已经很是亲切。

“这么快就卖完啦?”

“嗯,婶子也回去?”

随口跟路人打着招呼,临近县城时,宜悠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身着大红色棉袍的程氏,正从牛车上下来,一副官家太太做派的朝另外一条街拐去。

因为位置关系,她并没有看到这边。

“是二伯母!”

长生吆喝着,宜悠忙捂住他的嘴躲到一边。

“嘘…”

“二嫂送春生来官学,怎么会走这条路?”李氏也起了疑心。

“管那些干啥,咱们回家歇会。”

宜悠放开弟弟:“爹、娘,你们先带着长生回去,我跟上去看看。”

李氏担忧:“你一个女孩子,自己孤身在外,成么?”

“我力气大没事,再说今天县城赶集人来人往的,还会出什么事不成?”

“不行,有啥事…等回家再说。”

宜悠推了把车子:“真是十万火急的大事,你们先回去,我一会自己能走回家。”

“哎,你把这个带上,记得不要摘下来。”

接过围笠带上,宜悠转身朝另外一条街走去。转过街角,已经不见程氏踪影。托腮想想,前世四丫得意时跟她说过什么?

“县里最大的粮铺可是我们家开的。”

三年后县里最大的粮铺,不是如今的那家,而是经过她牵线搭桥,一手经办官兵粮饷的日升粮行。

“大婶,日升粮行怎么走?”

“前面两条街往左转,走走就能看到。”

问明白路,她直接朝那边走去。还没等走到,背后突然伸出一只脏乎乎的手,捂住她的嘴。

“小娘子,叫哥几个乐呵乐呵。”

围笠被掀开,几个混混露出惊艳:“真没想到,今个儿运气还不错,伺候好了就放你回去。”

宜悠皱眉,怎么今天点这么背,遇到这么一伙人。

“你…你们要做什么。”

假装颤抖,她朝袖子里掏去。敢一个人出来,她岂会毫无准备,她的袖子里,就藏着一根纺线时用的梭子。虽然伤不了人,但两头尖尖的,握住戳一把也足够。

“啊,贱人,今天不玩死你。”

趁着吃痛,宜悠迈开脚往外跑去。可她终归是体力不济,还没跑多久衣裙后摆就被人踩住了。

情况千钧一发,正当她想拿搬砖时,巷口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穆然大哥!”

宜悠从来没觉得,有一个人的身影可以这般顺眼。张嘴叫着,穆然朝这边走来,见此情况忙拔刀。

所有的混混都怕衙差,见此忙做鸟兽散。宜悠也不去抓,整理下衣裳,她干脆摘下围笠,大大方方的笑对着他。

**

“二丫,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沈伯父他们人呢?”

“爹娘买完包子走了,我临时有事留下。穆然大哥,你能帮我个忙么?”

债多了不愁,第一次开口时,宜悠还有些赧然。到现在,她竟然很是坦然。回去她给穆宇多做几套衣裳,慢慢还他这些人情就是。

想起穆宇这几天的兴奋,穆然心中一片柔软:“什么事?”

“实话跟你说了,县里这家日升粮行是我二伯家的产业,我想要有她印信的票据。你们衙役去要,应该不难办吧?”

“这…我并不负责这一块…”

穆然摊手,看面前姑娘大眼睛中的希望全都变成失望,他有些不忍:“我想想办法?”

宜悠眼镜亮起来:“嗯,如果拿不出来,也…”

刚想说没事,后面亮起一道声音:“穆然,你怎么对着墙一个人自言自语。”

来人抬着木屐走来,青色长袍头戴黑色乌纱帽,面冠如玉,正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裴子桓。

“先生有礼。”

福□子,面对裴子桓这般风姿俊朗之人,乡野村妇亦会不自觉的注意言行举止。

“子桓兄,你怎么转到这来?”

“闲来无事上街,不知不觉就走过来了,这是沈家二姑娘吧,唤我子桓便可。”

宜悠从善如流的改口,言谈间说出请求。

“此事不难,我暂在县衙掌管钱财,只需调动其账册查税便可。不过,此事还得劳穆然充作一次随从。”

穆然并未拒绝,当即裴子桓整整乌纱,穆然提刀在后,一前一后神情肃穆。饶是她知晓内因,也不由当二人是在公干。在宜悠的注视下,两人朝日升粮行走去。过了大概有一盏茶功夫,两人亲自由掌柜送出来。

“给。”

裴子桓递过一张纸,宜悠展开,上面是有些歪扭的字,底下摁着沈福海的私印。

“这字是谁写的?”

穆然低头:“是春生。”

裴子桓笑着解释:“我言道一观其字,沈氏立刻让儿子写上来。”

“如此更是妥当…那个,我不太会咬文嚼字,裴大哥可千万别见笑。”

“无碍…无事…”

漂亮的姑娘天然有这方面优势,裴子桓本不是迂腐之人,此刻更是不忍苛责。这一改口,两人之前原先那种膈膜反倒慢慢消失。

“裴兄一贯随和,二丫不用过分拘谨。”

“嗯,多谢两位大哥。穆然也知道我家情况,求此证明本是为了一些纠葛。有春生亲笔字迹,那粮行幕后之人也就坐实了。只是到时,万一二伯一家找到县衙,二位当如何解释?”

穆然摆手:“这你不用担心,有裴兄在,县令大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苛责。”

“可…四丫还在县令夫人身边当差,万一她说点什么…”

“二丫或许听错了,四丫是在县里后宅当烧火丫头,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夫人几次。”

宜悠皱眉,怎么会这样。上辈子她一进去,可就被分到了正院,后来更是被夫人带在身边。随即她也就释然,夫人身边的丫鬟,无一不貌美且嘴甜手巧。四丫哪项都不沾边,自然是去不了。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无论如何,今天多谢你们。”

郑重的将纸揣进怀里,原本她只准备了一条事由,所以才需刺绣拉拢人心。如今这般,她可以全然高枕无忧。

**

告别两人,当晚归家时,她就将整个计划告知爹娘。

“四丫姐原来是给人做饭去了,可她菜烧的那么难吃,县太爷能吃下去么?”长生皱起小鼻子,眼中全是疑问和不解。

“那只有县太爷知道,不过你四丫姐,这次还真是有福咯。”宜悠幸灾乐祸的说着反话。

李氏皱眉:“如果没有当初阴错阳差,现在看人脸色劈柴烧火的就是我们二丫,二哥他们一家可真没安什么好心。只是可怜了四丫,被自己爹娘给害了。”

宜悠并未解释,让娘这么想也好。有这层关系,接下来的事也会顺当些。

毕竟不是自己闺女,李氏并不会放在心上,叹息后她接着问道:“二丫,昨日你说得那事可是真的?按理说你奶奶应该捂得严严实实,那你是如何得知?”

“娘,我在二伯母家那几年可是听到不少事。寻思过来后,我有意翻了一下,没想到还真有意外收获。”

沈福祥一直不吭声,这事如果真成,他亲娘日后肯定都出不了门。这么做,他实在有些过不去自己那一关。

李氏朝丈夫那边呶呶嘴,宜悠意会,走过去跪在他跟前:“爹,奶奶一直这样,难受的可是咱们家。再说她岁数大了,本就不能太过劳累。二伯母正在一步步架空她手中的势力,落到那种地步是早晚的事。到那时候,咱们可翻不了身。”

至于好好伺候奶奶的话,再给她俩心她也说不出来。她爹是怎么长大的,从走路顺当起,就跟在大人身后下地干活。三四岁拾麦穗,五六岁装麦子,七八岁直接当壮劳力,成亲到现在过了而立之年,每年所得大多数都被那边刮了去。

“这些年你又不欠她的,一个生恩早就还清楚了,养恩那更是从来没有的事。爹,你好好想想。”

拈着一方帕子和一张纸,宜悠再没有说话。过半晌,身边传来粗重的叹息:“就这么办。”

宜悠眼睛一亮,拉上母亲就去拜访二叔奶奶。与三伯母不同,二叔奶奶那简直是酷爱刺绣,宜悠也拿出点真功夫。

“我在二伯母家见过,自己琢磨琢磨,竟然也能绣出来。只是手不如二叔奶奶巧,绣出来不好看。”

二叔公院里,对面老迈的妇人手上针线翻飞,笑得见牙不见眼。

“年轻人脑子就是好事,老四家你看,这花多漂亮。”

宜悠低头,惊讶的看到一朵层次分明的牡丹,跟刚重生回来时四丫给她看得一模一样。顿时她心中敬佩,刺绣是个仔细活,倒不是多难,就看人手巧不巧。

二叔奶奶显然是各种翘楚,这种技艺,比起陈府那些自己养的绣娘,也一点都不为过。

不过此刻她更关心的是,忙活这么多天,终于算是万事俱备。成败,只在后天的宗族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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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开始热起来,宗族大会这日正是个好天气。

一大早宜悠起来,净面洁齿,穿上新作的粉色小碎花布袍,头发梳成两股大辫子,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二丫可真是长大了。”

李氏颇有感慨,欣喜过后眼中又是哀愁。自家闺女还真是好看,只是外面那传言毕竟大家都知道。有了这一出,日后哪个好一些的人家会娶她做媳妇。

道姑什么的她压根想都没想,她只是焦心,闺女会走她的老路。找一个穷但是踏实的男人,一步步的熬上来。

“嗯,娘也穿新衣裳。长生——起来了没,再没起来新衣裳就要被大雁叼走了。”

哧溜从里屋窜出一个小男孩,一把抓过她手中的浅蓝色棉布袍。

“这是长生的!”

说完他就往身上套,在姐姐的有意教导下,他衣裳已经穿的很好,系上盘口再梳好头,宜悠不得不感叹人靠衣冠。原本跟个小黑皮猴子似得弟弟,如今竟也是个眉目晴朗又精神的哥儿。

“真好看,长生今天乖乖的,跟在爹身边,不论看到听到什么都不要张口。”

“嗯,我听姐姐的话。”

一家人出门朝村东走去,四口人簇新的衣裳引来村民们瞩目。尤其是宜悠,艳若桃李的容貌更是让多人看直了眼。

“怪不得…这模样一看就是个勾引男人的。”

有人窃窃私语,李氏面色难看,宜悠拉住她摇摇头。在意这些做什么,她就是比别人漂亮,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别人想嫉妒就嫉妒去,最好程氏也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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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氏真的嫉妒了!

她的四丫每天在县衙里,被厨房烟熏得灰头土脸,二丫却在这打扮的花枝招展!

“二丫不愧是长大了,打扮的这么漂亮,等明年及?,不知道便宜了哪家小子。”

李氏手一紧,宜悠也明白,二伯母这是明里暗里的在说虎子那事。可她不明说,这话大面上的意思只能是,她一个做伯母的,关心自己适婚的侄女。即使大家都懂,也挑不出她什么错。

“二伯母,你怎么能这么说?不过我还是比不上四丫妹妹,她如今可是县太爷福利的红人,将来指不定找个管事留在府里。”

握着袖中两样证物,她笑吟吟的说着,声音中的羡慕,似乎这是一桩天大的喜事。

“一个孩子竟拿你妹妹开玩笑!”

程氏能高兴么?县衙管事再大,那也只是个奴才,四丫嫁了以后生的孩子也会给人为奴为婢。比起前世在她关照下,四丫嫁给一个落魄秀才做了官夫人,奴仆之妻地位上可就差远了。

李氏笑着补刀:“看二嫂这就恼了,肯定是舍不得四丫。也是,县衙里里外外那么多下人,咱们在村里也不知道谁好谁坏,光是摸清楚门道也得一段时间。不过二嫂别担心,指不定到时县太爷夫人亲自做这个大媒。”

宜悠嘴角抽着,她娘这话可真狠。县太爷夫人找,顶多配个砍柴打水的粗使汉子,还不如她说得小厮。

程氏咬碎一口银牙,四丫本可以出来的,可她被县衙的裴先生迷了眼,不顾她费时费力,死活要留在那。

“时候也不早,今天可是有大事,咱们就别在这耽误工夫了。”

扯开话题,宜悠捂捂袖子。深呼吸一口气,抚平有些紧张的情绪,成败就看今天这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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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宗族大会格外大,围着沈家院子摆了一圈椅子。各家当家之人落座,妇孺则围着站了一圈。

沈福祥虽不受宠,可他身为嫡子位置也不能靠后,而是坐在中间。宜悠对此非常满意,这位置有什么事也好说上话。

“今天主要是说族学的事,截止目前,已经有八成人家交齐银钱。下面,我将未交的人说一下。”

沈福海拿起一张纸,从头到尾开始念着。

“沈传初…沈…沈福祥…”

“多数人已经交齐一半,只有沈福祥,至今还未交一钱。”

沈福海率先发难,从房内传出咳嗽声,程氏搀扶着老太太出来,脸上一派恭顺,只有扫向他们家时,才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福海,先不说族学的款子,咱们先说说二丫的事。不是老身偏袒自己孙女,咱们沈家在云林村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这么多没出嫁的闺女,怕是全被我这不孝孙女给拖累了。”

宜悠轻嗤,她真是从来没搞懂这个奶奶,既然知道这样做会害到所有沈氏族人,那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正好她愁不知道怎么开口,如今既然奶奶把机会送上门,她就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低下头,她感觉各种目光从四方射过来,低下头攥紧袖子,如今所有人目光都在她身上。

奶奶给她提供这么好机会,不一鸣惊人实在太辜负她!

第三十一章

随着老太太的话出来,整个院子里目光都集中在沈福祥一家身上。一瞬间的寂静后,又是窃窃私语。

有人说二丫真可怜,有女儿的人家倒吸凉气,唯恐坏了自家闺女名声。

“老身掌管沈家族内女眷间琐事多年,自问一直一视同仁。如今竟然闹出这样的事,实在无颜见父老。今天趁着宗族大会,老身必然要给大家一个交代。不能因为四丫是我孙女,就对她区别对待。”

老太太义正言辞,宜悠却笑的讽刺。她的确是被区别对待,但可不是老太太要表明的那种优待。

“奶奶说得有理。”

站出一步,她昂首挺胸毫不畏惧。

“孙女虽年少,但也明白一笔写不出两个沈。云林村沈家这么多口人,都是一家。不能因为某些人的事,就侵害大家的利益。二伯母,你说是吧?”

程氏眉头锁成疙瘩,右眼皮跳几下,总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二伯母怎么不说话,难道还有什么其它想法?”

大道理摆在那,程氏无论如何也不能反驳:“自然如此,二丫,也别怪二伯母不忙你,我们也是为整个沈家好。”

宜悠点头,面对所有人:“我受沈家这么多年恩惠,总想为这个家出一份力。”

“既然你都这么说,那好,来人,开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