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一愣,她被买进县衙没一日,边转手到宜悠家。短短半日,连县衙大门都未看全乎,哪知大户人家送客规矩。

此时她只得有样学样,抄起小号的擀面杖,学着小姐姿态自觉挥挥。

“我家小姐说了,要你们赶紧走。快走快走,不走我请官爷了!”

老太太自知今日这母女定会得理不饶人,可她心中也没底。官差都在,这钱一给出去,便铁板钉钉的要不回来。到时若是二丫反水,她岂不是无处诉苦。

反倒若是把钱捏在手里,为了银子,二丫也得鞍前马后。等见到县丞夫人,银子入了贵人口袋,她还能怎么办?多出二百两,反倒能给贵人多留些好印象。

如此想着,当即她就想撒泼。还没等张口,小擀面杖戳到她后腰。

“怎生还不走!”

碧桃小声嘟囔着:“这可是我来后第一份差事,万不可办砸。”

这样想着她手上便加两分立,擀面杖顶也就拇指粗细,碧桃自小干粗活长大,人虽小力气可不缺。这样一顶上去,老太太当即有些受不住。

“哎哟,我腰扭了。”

宜悠转过来:“沈福祥,出街口拐弯便是医馆,你还不扶沈老太太过去?”

这是踏入小院后,她给沈福祥的地一个眼神。弓腰扶住老太太的沈福祥,此刻心绪很乱。儿子见到他满是仇恨,女儿更是不肯喊他一声“爹”,亲娘更是藏了数百两纹银的巨款。

这一切都超乎他的认知,再想想这些年劳作下来,人到中年反倒打了光棍,他更是有种天大地大无处容身之感。

“还不快去!”

宜悠厉声呵斥,沈福祥一哆嗦,当即扶起老太太往门外走。

“不能去!”

沈老夫人转身:“二丫。”

“我早已改名,如今叫宜悠。”

“宜悠,若是我付了赔罪的银子,你可会去衙门救你二伯?”

宜悠面露疑惑:“二伯,那是谁,我认识么?”

“别装糊涂,你可会将福海救出来?”

“这我可没把握,我只引你二人去县丞面前。能不能救下,那与我无多大关系。”

说罢她有意看了老太太胸前一眼,记得前世程氏曾对她咒骂:死老太婆手中捏着不下五百两的私房钱。因着这笔巨款,多年来她才做低伏小。

所以方才她要二百两,也是基于此数。不过半,亦不少,老太太咬咬牙也能拿出来。至于肉疼,更是她希望的结果。

老太太摸摸胸口,福海之事迫在眉睫,她实在找不到别的门路。二丫若是一口答应救出福海,她肯定不信,她有这么大本事,那些年怎会龟缩沈家。如今她这般说,反倒让她放心。

“我先给一半,事成之后,再给另外一百两。”

宜悠握紧拳头,果然她算对了。

“不成,我信不过沈老夫人。若是你赖账,或将银两悉数交予县丞,那我岂不是吃个哑巴亏?”

被戳破心思,老太太脸上丝毫无尴尬。

“其实我也信不过你。”

宜悠一挥擀面杖:“大门在那,二位请便。”

娇小女子挥动自己身量一半的擀面杖,身形笔直风姿堂堂,站立一旁的穆然忍不住眼前一亮。

穆宇则要直白许多:“二丫姐威武!”

长生跳起来,与有荣焉:“姐姐一直很历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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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悠戳戳擀面杖,面色云淡风轻。老太太那点心思她清楚,可她岂能随此人心意。

没等老太太有反应,沈福祥却是再也呆不下去:“娘,我们先走吧。”

“老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着福海没了,这笔钱就能落到你手里?告诉你,做梦!”

“娘,儿子盘着您长命百岁,从未有此等想法。”

老太太也是被气狠了,恶语吐出,看到儿子眼中的心灰意赖,她才反应过来。

“福祥,娘只是脾气冲点。你看他们娘仨住着这么好的房子,还那般锱铢必较…”

宜悠没空看二人的母慈子孝:“你们走不走,我们还得干活,别留在这碍眼。”

赶苍蝇似得挥动擀面杖,她丝毫不提银子的事。

老太太躲着棍棒,很快退到门边。见她竟是丝毫对银钱不上心,她开始自我安慰。能住得起这样的宅子,二丫应与县衙那边关系不差。能找对门路,把福海捞出来,莫说是二百两,就是两千两,她砸锅卖铁也要出。

“二百两是吧,我给你!”

壮士断腕般,老太太自怀中掏出两张银票。

“拿着,走,去县衙!”

拿了这么长时间的乔,宜悠气也出了。事关如此大一笔钱,她自不会再矫情。

今日之事虽说处处透着巧合与蹊跷,实则也在她算计之中。老太太大半辈子住在云林村,虽觉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可到了县衙这片她不还是两眼一抹黑。

沈福海锒铛入狱,沈家所能找的人,只有唯一与县衙有牵连,且看起来关系还不错的她!

是以她才有底气去百般刁难,若是失败,她也不缺什么。且以老太太性子,她定不会失败。

“娘,是四通钱庄的。”

李氏活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银票。

“这上面密密麻麻的一堆,写得都是什么意思?”

宜悠好歹识几个字,接过来逐字逐句为李氏读出:“这一张就是一百两银子的额,拿着凭证去县衙边上四通钱庄,伙计就会给一百两纹银。”

李氏听闻自是惊奇不已,捏着双手都在发抖。

“我手上,这可是二百两纹银。”

“娘,这是你辛苦那么多年该得的,拿起来。”

老太太讽刺的看着母女二人,整颗心都在滴血。她拼命的安慰自己:只要能救出福海,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等福海得势,春生考上功名,她自会让这对恶毒的母女原封不动的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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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地牢,死囚多是穷凶极恶之人,关押之处必当慎之又慎。死牢虽与其它牢狱连在一处,但其周围几乎密不透风。

沈福爱喊哑了嗓子,半响终于被送饭归来的狱卒听到。

“老实点,喊什么喊!”

“我要见我娘。”

“不瞅瞅你是在什么地方,这里也是一般人想来就来的?”

这会沈福爱已经反应过来,如今处境当真身不由己。难得她软下来,开始哀求:“这位大哥,若你能报信,到时我娘必会有丰厚赏赐。”

“奇了怪了,方才那人也对我如此说。”

衙役拍着脑袋:“若是没有银钱,那我岂不白跑一趟。”

沈福爱摸向怀中,那里有她珍藏多年的一对玉制耳坠。她进来时日短,衙役还未曾为其换衣。当初搜身时,众人见她那副死猪样,再饥不择食也下不去手。

是以,这幅玉坠子便保存下来。

“事成之后,再给另外一只。”

若是宜悠再次,肯定会感叹:这二人不愧是亲母女,求人办事,说话行动间,竟是一般无二。

衙役对着光看下色泽,虽然他不懂,但此物触手冰凉滑腻,应该也算值钱。

“罢,我便为你跑一趟。”

“烦请快些。”

“知道了!”

腹中传来一阵叽咕声,她刚想喊恶,却听到铁门闭合之声。原来那衙役已然走远,这下,她只能忍住饥饿,借着四方窗口照进来的微光,捏着珍爱多年的一只耳坠,开始漫长而无望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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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便提到衙役秉性不坏,他并未因坠子只给一半而难为沈福爱,反倒快些收拾食盒,准备早些往云林村报信。

却说这边,老太太坐回椅子上。

沈福祥多数时间或许糊涂,如今昔日妻女在前,又听老太太关于家产的咒骂,他反倒稍稍清醒。

“两张银票就乐成那样,当真是没见过市面的。”

“娘,你少说两声。”

老太太捂下心口,嘴上说着不在乎,其实她心如剜去一块般的疼。

“二丫!”

“说多少回,我不叫二丫!”

此消彼长,老太太鼓起的劲消下去:“宜悠,那…咱们还不趁没吃晌午饭,快些去县衙?”

“自是去。”

命李氏收好银票,宜悠走到穆然身边。

“劳烦穆差爷。”

“姑娘有事请说。”

“确实有事,面前此为老人,涉嫌谋杀十几年前亡故的沈家姨娘柳氏。穆衙役虽不管云林村一带,然除暴安良本是官府大义,如此便劳烦于你。”

“理当从命!”

穆然合拳一拜,大刀寒光一闪。

老太太见她点头,正摸着胸口剩余银票。现在她满心里,全是福海得救春生中举,她坐上老封君,着凤冠霞帔将此母女头踩到屎盆子里,听她们哀声求饶。

谁曾想,话锋一转,她竟然也要锒铛入狱。

“你…这是何意?”

“沈老夫人难不成还听不清,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你明明答应过,要引我去县丞处救出福海。如此出尔反尔,就不怕天怒人怨,遭天谴!”

宜悠眼珠子咕噜噜的转下,过往之事她从未有一天忘却。再没有什么,比眼见就要事成时,突然一无所有甚至坠入深渊地域更能让人绝望。

“我堂堂正正,自不会惧怕牛鬼蛇神。你且仔细想想,我只答应过引你去见县丞。”

“那是自然,如今你…莫非你…”

扬起唇角,她缓缓点头:“正如你想得那般,如今你岂不是得偿所愿,见到县丞大人。若有冤情,待会公堂之上,你自可详尽言明。”

“你…”老太太喘着粗气,哑声责问:“你一门心思置血亲于死地,沈家名声坏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无所谓的耸耸肩,宜悠说道:“程氏当日陷害我名节之时,可曾想过对我伤害。沈家若是名声好,我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去。债多了不愁,如今我自无所畏惧。”

“差爷,有劳。”

穆然大步向前,不知自哪变出一条麻绳,麻利的将老太太手反剪于后捆结实。

“福祥,快来救娘。”

宜悠凉凉出口:“据我所知,妨碍衙差执行公务,亦可被刑拘。虽当不成父女,但我也不希望你锒铛入狱。”

沈福祥手抬起来又放下,最终还是无奈的叹气:“娘,县太爷素有清名,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此言有理,黑是黑,白是白,即便巧舌如簧也不能颠倒黑白。娘、长生、穆宇,你们且在家等着,我将喜饼送去县衙,顺带做一回证人。”

作者有话要说:捉只虫~

留言有亲说鞋子那事对老人太狠,我想说,你要不要想想老太太十六年持续不断对这宜悠一家的剥削?

现代或许开放,但在古代,“破鞋”是个多难听的称呼?

沈老太太这种人,不能拿普通慈祥老人的尊敬爱戴态度去看。或许孩子的世界很简单,安乐祥和、赤子之心;但是成人的世界,没有人会因老弱妇孺而去特别优待。心理上,宜悠是成年人。

第五十四章

自幼条件所限,李氏并不算顶有本事和心机的妇人。然而比起沈福祥之流的拖泥带水,她有男儿身上亦少见的果敢与决绝。

既然已下定决心和离后从女,此刻她自不会拦着女儿。

“二丫且去,刘妈妈,你提上那食盒。”

说起食盒,沈福祥眼中陡然亮起。不过那丁点亮光,自刘妈妈提一红木匣子出来后便熄灭。原来他所见没错,自进四合院到现在,他未曾见过任何与自己有关之物。

芸娘与儿女,是真心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宜悠自是没空去管一糙汉子的伤春悲秋,吩咐碧桃看紧长生穆宇,她便放心的跟到穆然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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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越虽沿袭前朝,讲究士农工商,但圣祖开明,是以坊市区离着官家所局县衙并不太远。

一路走进,老太太咒骂之声不绝于耳。

对此宜悠早已练就最高境界,过耳即忘。悠哉的走在穆然身侧,她有心留意街边商铺。

街边合适的铺子约得七百两,这些时日自家虽因搬家之事开销大,但李氏精打细算,家中也余下约五十两。加上自老太太那边讨要的青春损失费,如今家中余钱已过三分之一。

就此她也看到希望,也是时候开始合计。

她想得入迷,眼神中带着丝迷离之色,唇角也不由自主的向上扬,微风拂过面颊,吹散纤长的刘海。

穆然转身时,见到的便是这般盛景。日光下,姑娘家柔软的发丝反射着晶莹的光泽,竟是比他征蛮夷时缴获的黑曜石还要好看。

忽然他神经一紧,拉起她的手往边上一扯:“小心。”

宜悠正做着美梦,梦中她坐拥云州最大的包子铺,铺中丫鬟伙计百余人,她只需稳坐幕后,便可日入斗金。绫罗绸缎任李氏挑选,长生也入长成翩翩少年郎,入了云州最好的官学。

唇角弧度越来越大,直到哈喇子流到嘴角时,突然一股大力扯醒她。

“怎么了?”

接着力气朝后仰,一口黄痰几乎擦着她的面颊而过,在空中划过抛物线后,“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

老太太麻溜的吐出一连串咒骂,清清嗓子,正欲朝她再吐。

“沈老夫人,沈福海或许罪不至死。你这么张牙舞爪的嚷嚷,是怕知道他大逆不道的少,还是觉得沈家还不够热闹?”

亲子命门始终是老太太的软肋,闻言她终于噤声。

“毕竟十几年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再好心提醒你一句。你这般慢悠悠的走,不等到县衙,县城所有人都得知道沈福海有个杀人犯的亲娘。”

两句话直击死穴,老太太闭上嘴,将咒骂的力气悉数用在走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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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因着有穆然,便少了击鼓鸣冤那一环。

县丞自书房出来,听闻有案件后,着实长舒一口气。

夫人这几日忙活完巧姐备嫁适宜,腾出手好生整顿一番后院。就连他,也被押着做那锦绣文章。日日抄书,日子着实水深火热。

“堂下何人?”

捉拿杀人凶手是官府义不容辞的责任,将人押到,宜悠便径自走开。

“吴妈妈,我做了几样喜饼,还请夫人和小姐过目。”

“宜悠姑娘请随我来。”

留着刘妈妈于原地,宜悠自去正房。经过这会,稍有些发软的喜饼已经冷却下来,酥脆爽口。

“娘,这个好吃,咬下去有种花的味道。”

“巧姐喜欢,那便拿去吃。”

“那可不行,吴妈妈说过,吃了自己的喜饼,会吞掉福气。”

宜悠打量眼这位县丞小姐,前世她虽认识,但也只是远远瞧过几眼,对其秉性并不了解。

如今看她窝在县丞夫人怀里,脸颊红扑扑的,一派天真烂漫小女儿状。软糯的声音,怕是再冷心肠的人听了也要心生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