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叶想了许久,终于想起他那个小动作,于是便仍略有愤懑的说:“你们男人可以识字就很了不起么?”

莫颜一怔之后,将她揽进怀里,抑制不住的笑起来。

云叶推推他,有些不悦:“你笑什么?”

“你想学,我就教你啊……”他抿唇,眼神中却勾出浅浅的醉意,“又不是什么难事。”

云叶双手虚虚的环着他的腰,有些得意:“我不学。”

你不学……是因为玲珑么?莫颜嘴角的笑意在加深,又揉了揉她的长发,却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其实,那么简单的记音符号,他看到的第一眼,就能猜出大概了。不过,她若想要自己的秘密,就让它保留着吧……

夜色静好。

她枕着他的膝盖,翻了个身,睡得很香甜。

莫颜靠着背后坚硬的山岩,殊无倦意。或者,罕那节过后,该向她的阿爸说起两人之间的事了……莹莹白色妆点在她柔美的侧脸上,偶尔飘过云翳,落下深浅不一的光影。

手边忽然有些小小的热意,又慢慢的舔过莫颜的手背。

祯柙极为乖巧的在两人身边坐下,大约是看到了正在熟睡的云叶,连叫声都不曾发出来。这只小黑狗很神奇,不论云叶在哪里,它总能找得到。就像这一晚,他们悄悄从人群中溜出来,没有人知道,可它还是跟了过来,暖暖的靠着主人,心满意足的样子。

半夜的时候,云叶醒过来,迷迷糊糊的抱住莫颜的手臂,低声说:“有点冷。”

他便牵了她的手站起来:“回家去吧。”

月色拉长了两个人高矮不一的身影,还有小黑狗蹦蹦跳跳的前后打转。

云叶低头的时候,看见他手背上一块红肿,忽然停下脚步,皱眉说:“这里怎么了?”

他不甚在意:“被什么蛰了吧。”

“是蜈蚣。”她肯定的说,睡意陡地消逝了,“你等等。”

小径的两边都是繁密的草丛,她纤细的身影蹲在浓密的绿色中,长裙划过,不知惊起了多少飞虫。

莫颜看着她的背影,并没有制止她。直到她欢呼一声,手里拨了数株草药:“找到了。”

在溪水里冲了冲,云叶一样样指给他听:“扁豆叶、鲜蒲公英、血腥草,回去捣烂了再敷上,马上就能消肿。”

云叶说不要学字,可到底对莫颜书写的册子充满好奇,于是常常在没人的时候翻看着他的笔迹,好奇的东问西问:“这是什么?”

莫颜一个字一个字的教她,云叶心服口服。这样的文字,比起自己编的玲珑,到底要难多了,也完备多了。

瞧着她怔怔的样子,莫颜忽然微笑起来:“每天写一点儿,大概很快就能掌握了。”

“写什么呢?”

他伸手握住她的右手,逐字的在空白的羊皮卷上写下:瓦弥景书。

云叶看着这四个字符,脸颊慢慢红起来,微微仰头看着他。

“我的云叶……”他喃喃的说,扔下笔,溅了一地的炭屑,轻吻在她的额角,“我的云叶。”

“你教我这些,真的没关系吗?”

他懒懒的抬起眉眼,似笑非笑的时候有一种难以遮掩的清俊光彩:“会有什么关系?”

她想了想,又问他:“以前你在木樨谷,都做些什么?”

莫颜看着她歪歪扭扭的写下第一行字,含着笑意说:“那里什么都没有。”

“嗯?”

他淡淡重复一遍:“真的什么都没有。若是你想去,下次我悄悄带你进去。”

这也可以吗?云叶看着这个年轻男人,在他的脸上,找不出任何对族规束缚的敬畏……他和她见过的前任祭司不一样,那个老头古板而僵硬;而他,眉宇眸心间,似乎只有随心所欲。

莫颜与云叶的定亲,是在罕那节之后最让族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阿妈总是拉着云叶的手,忧心忡忡的说:“你还这么顽皮,怎么嫁人呢?”

云叶就扬了小脸,满不在乎的说:“莫颜说没关系。他说他会陪着我玩儿。”

阿妈微笑,小女儿清丽的脸上有一种之前不曾有过的光彩……大概,只有年轻人之间,才能互相给予吧。

然而云叶的阿妈并没有等到女儿出嫁的那一天。一场异常迅猛的瘟疫席卷了整个部族。云叶看着母亲在床上合眼,距离她染上病,不过短短的数日。

源头或许便是北边升起的那一片瘴气。

雾沉沉的一片泥沼之地。没有人敢走进去。蛇蝎横行,腐烂的小动物身体膨胀扭曲,光是臭气就足以叫人却步。

所有人都尽量绕着那股瘴气走路,只有莫颜似乎并不惧怕这样可怖的力量,他常常驻足在雾气边,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一切,却一日日的无视那些来到自己屋前祈求他进行一场巫祝之舞的族人。

那股恶臭叫人无法忍受,尽管云叶已经用浸过薄荷水的棉布捂住了口鼻,可是眼睛还是有辣辣的刺痛感,勉强只看的清那个白衣背影。

“莫颜!”她大声喊他,却又呛进一口瘴气,几乎要呕吐出来。

莫颜转身,忽然看见她,浓浓的眉皱起来,低喝:“你怎么来这里?”

她睁不开眼睛,于是他半蹲下身体,把她背在背上,低声说:“我背你出去。”

他的后背宽厚而温暖,云叶将脸颊贴在他的头颈边,低低的说:“你为什么在这里?所有人都在等着你……”

“巫祝之舞么?”莫颜轻轻笑起来,将她轻软的身体往上托了托,并没有回头,“没用的。”

他该如何告诉这个小丫头,神明向来只愿意做锦上添花的事,至于雪中送炭……难道不是需要付出了代价,才能得到的么?

他的脚步轻缓,直到走出那一片沼泽,才发现这个世界已经变了模样。

他刚从木樨谷出来时,族人的居住地青山绿水,飞泉叠瀑,是一卷再淡雅不过的绢纸画。

而如今,因为那一片黑的诡异的瘴气,这幅画面变得沉重凝厚起来,像是有人拿着烂泥胡乱涂抹了,望之可怖。

过了良久,他才拍拍云叶的手臂:“到了。”

她却没什么反应,软软的趴在他背后,他一愣,小心将她放在地上。

云叶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下,那圈青黑眼影镶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牙关紧闭,竟然已经昏睡过去。

莫颜在溪边沾了些水,轻轻拍在她的脸颊上。

“云叶……云叶……”他柔声唤着她的名字,琥珀色的眸中泛起一层又一层不安的波澜。

她最终还是没有醒来,只是吐出了一些秽物。

症状和族人一模一样。

莫颜站起来,遥遥望向南方。

他从那里来,宁静的月湖和木樨谷。

那里有一股叫人敬畏的力量。他不知它来自何处,又将湮灭于何处。它常常与他对话,他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它、听到它的声音……可如今……

他低头看看蜷缩成小小一团的少女,那一刻仿佛下定了决心,俯身横抱起她,在雾霭沉沉中辨了方向,大步向南边走去。

“咦,你回来了?”那个声音依然化作清风,上下撩动他的黑发,似乎满是兴趣,“还带了一个人来?你不知道族规么?”

“怎么才能救她?”莫颜直截了当的问。

“你是祭司啊……我以为你会求我救你的族人……原来只是为了救她么?真有意思。”声音轻笑起来,波乱了满谷的树叶。

月色之下,莫颜眼梢轻轻的挑起来,抿紧了唇,良久才说:“我只救她。”

“自作聪明的年轻人……只救她?你以为付出的代价就会小一些么?不……不是这样的。救她,就是救所有的人。”

莫颜的双眼亮的惊人,他感受着风的试探,握紧了双拳,极慢的说:“你要什么?”

“知道什么是永恒么?”

他在来的路上想过这个问题,于是笃定的答它:“时间就是永恒。你就是永恒。”

“嗤……”那个声音轻笑起来,“那么我就是时间?不是的……我迟迟无法散去,只是因为我也在找这样一个答案罢了……”

“你愿意帮我去寻找么?”那个声音又说,清风撩拨起云叶的长发,“我帮你将她治好,将你的族人治好,还能给你许多你之前不曾想过的力量。”

“我只要治好她。”莫颜固执的说,又俯身,将她抱得更紧。

“那么,你再考虑吧……”声音幽幽的说,“想好再告诉我。不过,她的时间不多了……”

云叶醒过来的时候,虽然精神萎靡,却还是轻轻惊呼了一声,她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色。

一汪如翡翠般的湖水,树梢间那轮眉目,仿佛只要伸出手,便能触及。她有些怯怯的伸出手,又侧头看看一直将自己揽在怀里的莫颜:“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他也微微仰着脸,和她一道看着那轮弯月,微笑着说:“没有谁。”

“我是不是得了和阿妈一样的病?”她回身抱住他的腰,喃喃的说,“莫颜,你别难过好么?”

她的眼神纯净,明明自己得了重病,却只关心他是不是会难过。

他低头看着她,忽然用吻封住她所有的话,唇齿间满是温柔。

晨曦微亮,几缕光芒如钻般洒落在这湖面上,冷冷的灼烧眼睛。

“我答应你。”他向着无边的湖水说,“只要你救她。”

湖面倏然起了波澜。像有一双看不见的双手在操纵,水纹缓缓地划荡开去,又凝成了几行透明的字。

“一者轮回,一者永生。”

他默念这句话,轻轻皱眉:“什么意思?”

“你答应了……从此你就是族人的神……至于你爱的人,她还是她。”那个声音满是欢呼雀跃,“年轻人,带着我,去找那个答案吧。”

三日后,所有的族人看着莫颜踏进那一片雾沼之地。

即便是最善于吟唱的诗人,也无法形容那样的景象。

黑色翻腾的乌云之中,他如神祗般站立着,气势凌人。纯黑的眸子中泛着乌金色,侧脸完美而隽永。

他的手掌轻轻翻起,那些瘴气便如同被人驱赶着,一一被收进掌心。

老人们热泪盈眶,年轻人则惊骇的难以言喻。

那不是巫祝之舞,那是神迹的力量。

黑雾逐渐散去,天地间也没有了异味,他们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现这里还原成了他们熟悉的家园。

族人们倾其所有,刻下莫颜无处不在的痕迹。

莫颜是神的名字,再也不容许任何人占有;罕那节原本是为了祈祷农事顺利,如今转为敬祝神明的盛典;诗人将这种种编成歌谣,而画师战战兢兢的将那些神迹描绘在扎布楞的墙壁上。

时光变迁,或许诗人的歌唱变了音律,或许画家笔下的颜料会褪色,又或许连墙壁都生出青苔。可他们一代一代传承,虔诚得令人惊讶。

时光如果是永恒的,那么从先祖开始,他们的信仰,亦如永恒,终不再变。

Chapter 32

易子容靠回沙发上,眉宇是舒展开的,可是分明又是紧绷着,出神的时候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杜微言靠在他的膝边,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明明做足了心理建设……可她为什么还是觉得恍惚?仿佛陡然间掉入了另一个世界?

“你怎么知道云叶……就是我?”良久,她目光落在自己脚边,喃喃开口。

“你觉得我会认错么?”他俯下身,又托起她的下颔,冰凉的指尖描摹过她的眉眼,“不会认错的。”

“没有人会那样对我说话。就像你在月湖第一次见到我,说我很奇怪。”他微微勾起唇角,目光有些飘忽的落在了回忆里,“你就是你,不

不管是杜微言,还是云叶。”

什么也不能抵抗此刻突然堤破浪涌的惊骇。

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易子容微微苦笑,低声自语:“自从你离开之后,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不过是一条长得没有尽头的路罢了。所以…… 我和那个声音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它希望我能带着它去寻找永恒,可我没有那么做。我用它给我的力量把自己长久地封印起来,一直沉睡…… 偶尔醒过来,就去外边的世界走走,看看族人,看看他们的罕那节和扎布楞。”

他尽量说得轻松,眉眼间蕴着浅浅的笑意,语气也很是随意。睡,醒,再睡,永远如此往复,没有尽头。这样周而复始的痛楚,他并不愿她知晓。

杜微言征征看着他漆黑的眸子,情不自禁地抓紧了他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去,手背泛起可怕的青白色:“离开?可是,我……她为什么要离开?”

他看着她,目光却像越过身前纤细的身影,沉沉地落在落地窗外,那里星空如魅:

“你没有立刻走…… 那是我过得最愉快的十年。”

十年的时间,在他眼里,不过沧海一粟。哪怕浮云苍狗,万事沧桑,但那十年,他记得这样牢。

他们悄悄地从族人的视野中离开,独居在月湖边。

他看着她长大,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的光阴,就连祯押也长大到了足有半人高,威武帅气。云叶如同花苞绽放般的美丽,一层层晕染到极致绚烂。他偶尔看着她飞扬的裙角,总会被这样美丽所震慑。这样的时光中,每日的惊喜与甜蜜之后,却是一种悲凉,悲凉。

他知道终究还是会慢慢衰败下去。

她不止一次疑惑地看着他,又看看湖水中自己的倒影:“莫颜,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没变?你看你看,我都有白头发了……”

起先只是半开玩笑,到后来,她有了自己的心事,便不告再说了。

易子容看看她的脸,忽地起来,就是在这样的年纪吧?黑色的长发仿沸绸缎.唇红齿白间有一种别样的光彩。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滑过她的脸烦、下领。甚至用不上睁开眼晴,这样的轮廓便清晰地印刻在自己心里。似是辛酸,又似甜蜜,他顿了顿,继续往下说。

“后来有一次,你突然不见了.我疯了一样去找你,可一直找不到。”他的唇角漾起浅浅的笑容,“你猜猜发生了什么?”

“是祯柙找到我了吧。所以,它现在成了黑狗灵王,可以帮人找到远走的爱人?”杜微言垂眸想了想,安静地说,“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当历史变成了传说,当传说变成了神话一一真神奇。”

他看着地,笑容渐渐消失了。

“它衔着你的一只鞋子,带我到山谷下边找到了你。”他的呼吸忽然有急促起来,仿佛回到了那个久远到记不清时间的年代。她昏迷不醒,衣衫被荆棘野草划破,狼狈不堪。他仔细地观察她,原来过得这么快,她的眼角处已经无声无息地爬上了数道皱纹。

“那时你已经知道了一切,歇斯底里地推开了我.你说不想再见到我。”

“你又偷偷离开了好几饮,都是祯柙把你找回来。直到有一天,或许因为累了,也是这样,我抱着你的时候,你平静地说,莫颜,我们分开吧,我没法想象以后的日子。”

杜微言在他怀里轻轻颤抖了一下,那个时候她……或者云叶,似乎已红做出了决定。

他向来宠她,爱她,但凡她想,她要,他从不曾反驳过。

她执意要的结局,他亦给她。

“之后呢?我离开了,你呢?”

“睡觉啊… … ”易子容自嘲般的笑了笑,“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偶尔醒来,会去看看你。也没让你知道。那个时候,你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可是我想找你……其实很简单。”

“最后一次,我悄悄地去看她。那时……她大概就是你们所说的‘老’了吧。头发都白了,脸上也有了皱纹。她睡着的时候,我轻轻地抱住她,直到她再也不会呼吸,直到身体冷下来,我自然就想到,小丫头怎么这么傻呢?我并不会在乎你老啊……或许你的脸是看上去老了,身体也衰弱了。可是你想过我么,在你离开我的时候,我的心就已经死了……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好看,是不是会变老。你是我的云叶啊,一直都是,长得什么样,又有什么关系?”

“我还做了件孩子气的事。你走了之后,我就不许族人再写我们的文字。《瓦弥景书》 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独自写完了最后一个篇章,也不想有别人再能读懂。”他抿了抿唇角,微笑起来,“是不是很傻?”

杜微言从他怀里挣出来,从那一叠文件中挑出了一页,怔了许久,才说:“就是这个?”

“黑雾弥漫。

它告诉我,

欲救众生,

你须带着永恒的黑色,

旁观这个世界。

你们终将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