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陆简柔去荣楼陪爷爷吃晚饭。

  她提前问过,下午的时候老爷子有检查,宋婶肯定已经带季桐回西院去了,如今荣楼清静,正轮到她过去陪老人说说话。

  她进去的时候看见老爷子似乎很清醒,还让人找了一本线装的版画在解闷。他看见陆简柔,拿书指她,说她今天偷懒,早起不过来。

  陆简柔坐在床边上陪着哄:“这不是您孙女回来了嘛,您天天能见我,难得见见季桐。”

  老爷子笑得更大声了,摇头说:“都一样,她是孙女,你是孙媳妇,还怕我偏心了?”老人说完想想又叹气,就惦记着季桐的事,好半天才和她说,“老季就这么一个孩子,我帮不了他,一定要保住她女儿。我带季桐这么多年,如今我也不行了,不能亲眼看她结婚嫁个好人,总是放不下。”

  陆简柔一下欲言又止,低着头没说话,好半天才安慰道:“您别这么想,我去问过,她心里有主意,有喜欢的人。”

  老爷子显然也考虑过,直摆手,换了个姿势斜靠在床上说:“得了,我那天吃饭的时候就听出不对劲,她自己找的那个什么男朋友……肯定不怎么样,不然启诚不会刻意说好话哄我,他那脾气,要是能看上眼的人,反而不提了。”

  这话题似乎越说越有了机会,陆简柔干脆打定主意试探一次,支支吾吾地点头,又成心提别的,想把这话空过去。

  老人这一辈子什么都看过来,眼里不揉沙子,突然问:“别打岔,都是一家人,你有什么委屈就和爷爷说。”

  陆简柔这下坐不住了,好像自己闯了祸,赶紧摇头。她下意识往后看看,房间里安安静静,也没人陪着,下人都去准备晚饭了。

  这一下老爷子更觉得古怪,书也推开了,非要让她好好说话。

  陆简柔犹豫着,低声说:“您别怪我多心,夫妻之间的事我难免多想一层,季桐……季桐对她哥……”

  老人表情很快变了,但压着声音也只说了三个字:“不可能!”

  她立刻就笑,“是,都是一家人,季桐从小就跟着启诚长大,我是她的嫂子,她难免对我们俩的事觉得别扭。小女孩大了都对哥哥有特殊的依赖感,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其实谁家都一样。”

  陆简柔三言两语就把这话题收了,立刻就去茶案旁边泡茶。

  老爷子从头到尾不再接话,兀自想着什么,直到她茶都泡完端来,才忽然又开口:“你刚嫁进来,季桐就搬出去了,我一把老骨头去留她,她也不肯。我当时觉得奇怪,还说这孩子太倔,一个女孩,家里养着又怎么了?她还偏争这口气。”

  人一上年纪,早上说过的话都不记得,反而对旧事更清楚。

  陆简柔见好就收,哄他先喝茶休息一会儿,老爷子静下心,手里慢慢地翻书,很快就起来要去吃晚饭了。

  陆简柔已经不打算再提这件事,否则就是她小心眼了,可老人往饭桌旁坐下的时候还拍了拍她说:“这事慢慢看,要真有什么,爷爷也不委屈你。”

  老爷子自然不会遮遮掩掩,这一句话就当着布菜的下人说出来。那人立刻手一停,脸色尴尬,偷偷打量陆简柔,明显想到了什么。

  陆简柔如坐针毡,显然也别扭,她一语不发,低头先给长辈盛汤。老人一看屋里下人表情都不对了,知道这事不是她没影胡说的,立刻心里起火,开口就骂:“别当我糊涂!我这口气不咽,你们谁也别想瞒过天!”

  那一整晚贺家上下半点动静都没有,各处来来回回的人不管什么身份地位,通通连脚步声都放轻,只怕夜鬼缠身,脏也要去脏别人家的门。

  没有不透风的墙,隔院的秘密不用点破也已经早有端倪。

  第二天季桐醒得早,可她睁眼就发现宋婶脸色不对劲。她问了两句,没问出什么,但她还要去荣楼看爷爷,宋婶又拦着,和她说今天先等等,老爷子昨天听了点闲话,心情不太好,又不舒服了,不要这会儿去撞枪口。

  很快里里外外的人都盯着季桐看,她去院子里散步走一走,后边也有人跟着,不远不近,她叫不过来,也甩不开。

  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肯定是爷爷疑心,才让家里人全都留意。

  季桐明白纸包不住火,她和贺启诚的事藏了太久,两年前他还没结婚,顶多是他们自己觉得不合适,暂时瞒下,可如今他已经有陆简柔了,这就彻底成了她作出来的冤孽。

  爷爷当季桐是孙女,可家里上下未必当她是自家人,她最近频繁回来,出事后贺启诚又单独送她,指不定谁多嘴,两句话扔出去,已经足够碾死她。

  季桐顺着长廊转了一圈,干脆就来找陆简柔了。

  时间还早,陆简柔一直有喝汤的习惯,下人过来问她今天用什么煲汤,陆简柔没心情,敷衍着说做清淡的就行。

  她正在房间里琢磨自己昨天那番话的效果,想了想,觉得今天还是应该再去荣楼盯着,结果外边先来了人。

  陆简柔去开门,季桐显然是在外边冻了半天才来的,脸色不太好,嘴角都咬破了,但终归知道对着她笑,面上还过得去。

  陆简柔看看季桐就明白了,对方估计没去成荣楼,在外边不知道溜达了多久。

  她脸上立刻很惊讶,说外边冷,让季桐快进去,又问她:“爷爷怎么样?”

  季桐知道这是她和贺启诚的卧室,虽然外边都有见人的地方隔着,她也不太想进去。就站在门口和她说:“我没去成,但听医生说没什么事,今天的针也打过了……”她逼着自己叫了一声,“嫂子,我来是有事请你帮忙。”

  陆简柔看她不太想进屋,于是就带她去前边的厅里坐。她一路拉着她直担心,“怎么不多穿点?院子空,你走过来也远……对了,头还晕吗?”

  季桐摇头,“睡了一觉就好多了。”她打量陆简柔的表情,似乎陆简柔对于那天晚上的事并没多心,她自然也不再提车祸的事。

  季桐今天来目的很明确,一坐下就和陆简柔开口:“我哥太小心了,非让我养好再回家,我今天连出门都不行,可房东那边着急找我要房租,嫂子帮我说句话,让我回去吧。”

  她话到嘴边差一点就说家里养了猫,再不回去猫就饿坏了,但樱桃这事她从来没提过,陆简柔不知道,她也不想让她知道,临时改口随便胡编。

  陆简柔心里痛快,但面上很犹豫,她也不敢做主,一脸为难。她安慰季桐,说等她先打个电话问问贺启诚。

  “别,你一问他肯定不同意,可我真有急事,总不能不让我出门吧?我哥知道了也只会怪我,不会怪嫂子的。”季桐越说越着急,直接坐在她身边,就差求她了。

  陆简柔实在没办法,一下心软就答应她了,亲自去送她。门口的下人看到是太太的意思,没人再敢阻拦季桐。

  她感谢陆简柔,一个人走出胡同去打车,连头也不敢回。

  这一路季桐逼着自己去他们夫妻生活的地方,她装作毫不在意,但这已经是极限了,她只怕陆简柔再说点别的,她一定撑不住。

  季桐很快打车回家,直到她彻底离开市中心才长出一口气。

  事到如今,她还是不能接受他和别人结婚,但她今天为了能离开贺家不择手段,反正她已经彻头彻尾背上不要脸的名声,干脆就去求陆简柔。

  她开始佩服自己,就像贺启诚说的,她真是越来越贱。

  季桐坐在车上看窗外,这几年静城发展速度很快,很多过去她还有印象的小街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全是高层大厦。

  这座城掘地三尺就有古迹,层层叠叠,埋了几朝兴衰。寸土寸金背后的代价太不近人情,一百年的石阶,五十年的梧桐,抹掉的都是别人祖祖辈辈传承下的记忆。

  季桐忽然有些感慨,人总有念旧的情节,回忆要是能像房子一样说拆就拆,她也不用这么痛苦。

  她很快就回到家,樱桃饿了一天显然饿急了,看到季桐抱着她又抓又挠,明显是在怪她。

  季桐把它抱在怀里哄,樱桃这一饿才又像个小猫似的,格外黏人,它很快开始呼噜呼噜地发出亲昵的声音,让季桐这一路惶惶不安的心总算彻底踏实下来。

  家里人既然开始刻意监视她,季桐想过干脆把事情说破,不再藏着躲着,可她不能不顾爷爷的感受,老爷子没有半点对不起她。

  季桐只能逼自己认罪,落荒而逃,她做了太多错事,没皮没脸,但养育之恩不能负。

  她想清楚了,要怪就怪她和贺启诚无缘无分,更没运气谈相守,错的时间错的人,她争也争不来。

  季桐下定决心,为了爷爷,也为了不破坏他和陆简柔的夫妻情分,她不能再和他为了过去的事纠缠不清。

  贺启诚很快就会知道她从家里跑出去,所以季桐干脆先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自首,内容本来写了长长一段,来来回回删到最后,只剩四个字。

  贺启诚收到短信的时候,正私下会见律师。

  时间紧张,他们在谈极其关键的案子,中途有电话他一概不接,只是这次是季桐的号码一闪而过,他余光里扫了一眼,下意识就把手机拿起来了。

  律师正在整理收集来的证据,贺启诚摇头示意稍等,发现季桐就和他说了四个字:好聚好散。

  贺启诚没什么表情,他手里正好拿了签字笔,微微用力,忽然把笔按在桌上,律师打量他的脸色,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说,但他很快抬眼示意对方继续。

  此后将近十分钟的时间,他明明在听,却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贺启诚强压着火,一看到这短信就知道季桐还是想办法离开家了。如今形势不明,季老师的案子平静十年又起风波,季桐是他唯一的后人,处境显然很危险,可她心里有主意,永远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做,从来不听话。

  好聚好散?

  贺启诚琢磨着这四个字,突然忍无可忍瞬间怒了,他毫无预兆地把手边的文件夹直接甩开,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

  律师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怎么了,立刻站起来问:“贺先生?”

  韦林在门外听到动静不对,推开门就进来了,可他看了半天也不明所以,他很久没见过贺启诚这么生气,和律师对看了一眼,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贺启诚靠在椅子上,半天才平复下语气,示意他们:“都出去。”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发这么大火,他也不让任何人进,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整整坐了一天。

  到了晚上,韦林必须进去看看了,他泡了茶,借这个机会端进去,想劝一句,却发现贺启诚翻着手边的文件,似乎已经完全忘了上午的事。

  他放下心,大着胆子问一句:“您这是……”

  贺启诚显然不想再提,直接换了话题,“上次让你查的事呢?”

  韦林立刻报给他:“太太账户上确实少了一笔钱,数目不大,但是足够收买人了。至于目的……暂时还不清楚,她很小心,不常出门,目前也没有再联系顾今冬,就上回拍到那一次。”

  他过去把地上白天扔开的东西都捡回来,逐一收拾好,想了想又说:“不管什么目的,我们能确定这件事由太太自己授意,和陆书记没什么关系,那个顾今冬也没有背景,就是个无业游民。”

  贺启诚点头没再说话,韦林退到门边去守着。

  四十层的高楼之上,贺启诚转过椅子看窗外,他已经走到这个位置,坐在原地就能俯瞰全城夜景。

  静城的灯火交织而成一整片金色的脉络,最中心处就是旧日皇宫,幽幽暗暗流出一条护城河,数不清几朝荣枯。

  一个时代,一座宫殿以及一条河,分分合合是常态,老祖宗早就把这人世的法则参透了。

  不光是历史,人也一样,爱恨别离,最炙热的那把火烧尽之后,什么感情都能由浓转淡,谁也逃不过。

  人在至高点上才会发现,你看见的越多,反而离它越远,你拥有的越多,珍惜的也就越少。

  贺启诚已经累了一天,他靠在椅子上出神,一看就看得久了,眼前恍恍惚惚连成一片。

  这间办公室占了整整半层的空间,地方大也很空,因为他不喜欢太多复杂的东西,所以除了必备的设施之外,角落里只放了一些乔木盆栽,空出一整片通透的玻璃幕墙,采光极好。

  过去他也带季桐进来过。

  那天贺启诚有急事赶回公司,把她带上楼,给她一台笔记本自己玩,然后他就忙着去开视频会议。

  结果他趁着看协议的时间回头找她,发现季桐自己坐到一个文件柜上了。他这里的柜子都是特殊定做的,为随意组合做得很小巧,还配了滑轮,于是她干脆拿它当椅子玩,顺着大理石地面滑来滑去。

  他怕她胡闹摔了,一想她自己待着也没意思,于是让她注意一点,也就随她去了。

  贺启诚忙起来连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等到天色晚了,他终于处理完手边的事,一抬眼,就看见季桐抱着膝盖还坐在柜子上,正一动不动盯着他看。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犯傻,眼里瞧着就是个长不大的傻姑娘,他不由自主笑了,放松下来冲她伸手,刚好就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他不知道他当时背对全城灯火,一入夜,那场面辉煌壮阔,看在季桐眼里,全世界霓虹都黯淡,就只有他一个人逆光而来。

  她非要滑着柜子胡闹,没头没脑往他怀里撞。贺启诚气得推着她走,直向着玻璃甩过去,他松开手,季桐尖叫着往前冲,好像她要从四十层的高度直接摔到一片纸醉金迷的夜色里。

  她又害怕又想笑,眼看就要撞在玻璃上,她吓得捂住眼睛,幸亏他及时从背后抱住她,只剩下柜子撞过去。

  这下季桐知道听话了,回身扑到他怀里死也不放手。

  他记得那天他低头吻过去的时候还在想,就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小浑蛋,从小看到大,怎么就能把他迷得发了疯?

  谁都有纵情的时候,得意自然忘形,爱到死去活来也曾经不顾一切要在一起,为了对方罔顾原则,他确实答应过她,想办法稳住家里人,慢慢去和爷爷谈。

  那时候谁也没想到彼此会有今天。

  贺启诚不知道季桐藏了那么大心思,他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她是他唯一愿意放在身边的人,因而对她有信心。他想着……季桐再恨再难过,起码能为他坚持一段时间,不用太久,已经足够他安排好一切。

  可惜他考虑过无数种最坏的可能,怎么都没想到季桐怀孕了,也没想到她真能那么狠,擅自做主不要孩子。

  哀莫大于心死,最终他发现,季桐口口声声说他们十年一场交易,毁了两个人,赔上一条命。

  她好像从来都不信,他也会伤心。

  城市另一端,季桐已经打扫完房间。

  她为了安慰樱桃,特意给它做了香喷喷的鱼汤猫饭,它吃得肚子圆圆的,心满意足不闹了,自己趴在地上洗脸。

  季桐拿过手机看了一眼,什么动静都没有。

  其实她那条短信发出去没指望他会回,贺启诚事情太多,能不能看见都难说,她不过就是给自己求个心安。

  吃过晚饭,季桐抱着樱桃看电视,这是贺启诚送给她的猫,其他一切东西都可以还,可以忘,唯独剩下樱桃,为了这个小东西,她总要努力养活自己,这就成了一种念想,仿佛她养着这只猫才能努力活下去,不至于让彼此冻死街头。

  樱桃贴近她,傻乎乎地舔她的手指。

  季桐盯着屏幕很快又开始头疼了,她还没完全恢复,忍下头昏脑涨,抱着猫去躺一会儿。

  她又想起自己发的那条短信,各让一步,海阔天空。幸福这东西说难太难,说简单也很简单,简单到时间一冲就冲淡,曾经多少海枯又石烂,抵不过最后一句好聚好散。

  她其实很难过,难过到忍不下去,她多想当着所有人的面和贺启诚发疯,骂他,怪他,让他给她一个交代。

  但她没资格,人活在世,很多事还轮不到她自私。她再恨贺启诚,也绝不能在老人病的时候胡闹。

  季桐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实在困了,她想没关系,她还有樱桃,起码这辈子,她也幸福过。

  不知道是不是头晕的缘故,那一晚季桐睡得很沉,反正她已经提出离职了,最后这段时间去不去公司也没有后顾之忧,这一下她什么都想开了,一觉睡到中午。

  她渐渐有意识是因为窗帘没完全拉好,正午阳光刺眼。樱桃在客厅里喵喵叫了两声,也不知道又怎么了,季桐懒得管它,还在半梦半醒之间挣扎不想起,结果突然听见厨房有水声。

  这一下她吓得直接坐起来了,披上毛衣跑出去看,她以为是什么地方漏水了,结果看见竟然是顾今冬来了,他正在厨房里拿锅接水,手忙脚乱,把料理台上撒得四处是菜叶,嘴里还哼着歌。

  他回头发现季桐终于醒了,也不顾手上还举着一个大汤勺,凑过来一把抱住季桐亲在她脸上,“亲爱的,我来给你做午饭。”

  她推开他,这才想起家里钥匙还在他手里,一阵后怕,于是伸手和他说:“钥匙还我。”

  顾今冬死皮赖脸的劲儿又上来,抓着她的手搂过她,又亲又哄,他甩手扔了汤勺和她发誓:“是不是吓着你了?我喝断片儿了……不过你知道我这人一沾酒就没样儿了,季桐,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尊重你……以后不逼你了,行不行?”

  她推他也推不开,一下烦躁起来大声让他放手。顾今冬显然有点下不来台,但他自知理亏,于是看看她也没说什么,哄她先去洗脸,他继续回厨房鼓捣所谓的午饭。

  季桐把自己收拾利落了,换了衣服出来,他已经摆好一桌饭,四菜一汤,虽然看着不怎么好看,好歹闻上去还算诱人。

  她知道顾今冬虽然一犯起浑来谁也管不了,但他其实没什么坏心眼,否则这两年她也不会跟他这么磕磕绊绊地走过来。她看他一脸诚恳来认错,也不想再提那天晚上尴尬的事,于是心一软,和他说:“先吃饭。”

  顾今冬如释重负,给季桐又夹菜又盛汤。他知道季桐有个毛病,吃东西特别讲究,她出来自己住时间久了,其实零食也都吃,但上桌子的菜还是很在意。他赶紧解释:“最近闹禽流感呢,我没敢买鸡肉,吃点牛肉吧?”

  季桐起得晚也饿,难得什么也没挑,尝了尝就配着饭都吃了。

  他看她今天吃饭还算痛快,总算放了心,一高兴也塞了一嘴菜,低头看到蹲着的樱桃,顺势抱起它,他挠挠它的下巴问:“想不想爸爸,嗯?”

  樱桃扭着肉肉的前爪,不停地叫,显然不乐意。

  季桐急了,一腿踹过去,顾今冬夸张地哎哟一声放开樱桃,没皮没脸地跟她说:“你的猫就是我的猫。”

  “滚,别胡说八道。”她似乎对这事很在意。

  顾今冬连逗猫也闹了个没意思,这下不说话了,低头自己吃饭。

  季桐看他窝火反而痛快了一点,这样她才能安静一会儿。她打算赶紧吃完饭,让他交出钥匙说清楚走人,可是她刚端起碗,汤还没喝完,顾今冬突然冒出一句:“我知道猫是谁送你的。”

  她手里一下停住了,看了他一眼,摇头说:“不是樱桃的问题,吃完饭再说。”

  “你上大学那会儿……有人送你去学校。”

  “顾今冬!”她试图让他闭嘴,但他起了执拗,非要说:“行了,你不用瞒我,那车绝对不是普通人能开的,你上学不住校,是因为和他住一起?”

  她冷下脸,干脆告诉他:“当然住一起,他家就是我家,那是我哥。”

  顾今冬笑了,格外不屑:“得了吧,这年头都是哥哥妹妹的……我懂什么意思。”

  季桐反而不和他争了,放下碗筷等着看他还要说什么。顾今冬好像憋了很久,越说越来劲,“就算他是你哥也不是你亲哥,贺启诚啊……你别紧张,我不清楚那尊神的底细,是他有次下车让我看见了,静城谁不认识他,上网找找也知道了。”

  她真不知道顾今冬这几年心里也装了事,当年她把自己弄得那么糟,他却从来没强迫她坦白,她为此一直觉得他心善,一个男人懂得给对方的过去留余地,难得能有这份宽容,总不至于太坏。

  “你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季桐,我虽然没出息可我也不傻,你当时和他那么好……他娶了别人,你为他去跳河,真当我什么都不明白?”

  季桐再也吃不下去,她好不容易藏好的伤疤又被人当面揭开,起身就要走。顾今冬伸手拉住她,非让她坐,难得不再嬉皮笑脸,说:“你要和我谈,我也有话和你说。”

  她彻底恼了,不想和他提这些事,可是她一转过身顾今冬还这么坐着,一脸退让地看着她。他比她大不了多少,没有贺启诚那么多城府,什么情绪都能挂在脸上,季桐忽然发现她对着他的时候……起码两个人之间能平等相处。

  她不用猜顾今冬的心思,不用想他是不是生气,不用考虑怎么做才能听话让他满意……顾今冬撒谎闯祸胡闹,可她心灰意冷甚至厌恶自己的时候,也只有他没放弃,哄着劝着等她回头。

  贺启诚当她是个玩物,说扔就扔,顾今冬却把她捡起来当个宝。

  所以她好几次想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生活就是这么现实,她再也没力气和别人玩猜心的游戏,顾今冬在她最不好的时候给过她几天好日子,她看着他,最终还是坐下了。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在沙发上打出一片光,樱桃跳上去,挑了个最舒服的位置,摊开了懒洋洋地晒肚皮,猫咪果然好吃懒做,晒着晒着就要睡着了。

  樱桃的样子终于缓和了两个人的气氛,顾今冬笑了,好像怕吵醒它似的,轻声说:“我以前不问你,是怕你难受,毕竟都过去了,谁都做过错事,我也不好……可我心里清楚,我只爱你。”

  他伸手拉住她,季桐没动,他继续说:“我总是出去找人鬼混,无非就为了要个面子,有了人脉关系自然好办事,我就能多挣点钱。我知道你过去家里条件好,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就过苦日子……是我总是自卑。”

  他这一番话说得她也难受,“就是因为我见过太多有面子的脏事了!顾今冬,我也能上班,根本用不着谁来养我,我更不需要你那些名牌奢侈品,你想的这些东西我都不需要!”

  季桐说着说着也忍不住,侧过身平复情绪。

  顾今冬起身抱住她,“好了好了,我说这些就为了让你别生气……我保证,季桐,我以后晚上不出去了,拍完片子就回来,我踏踏实实自己干。”他说着说着竟然哽咽了,一下声音低了,揉着她的肩膀抱紧她说,“你是贺家的女孩,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想都不敢想,我追了你两年,可我连句话都不敢跟你说,要不是我救了你,你其实……也不会和我在一起。”

  贺家给她风光的姓氏,也给她一段孽缘,到如今依旧抹不掉,而顾今冬……一无所有。

  他总想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和她站在一起,这生活现实到让人难堪。

  季桐在他怀里越听越难过,辛酸到无法解释,偏偏顾今冬最后低声和她说:“你还爱他没关系,我继续等,我都等了这么久,不差再多等几年。我这人没什么追求,唯一的追求就是你,反正就这一辈子,都耗在你身上我也认了。”

  她觉得他真是没救了,放着外边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小模特,何苦还回来跟她低三下四?

  季桐捂住嘴回身推他,可他仗着无赖就是不放手,她忍下眼泪又不想哭,和自己赌气,最后憋得难受,由他抱着,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我就是个见不得光的人,根本没你想的这么好。”

  顾今冬蹲下身擦她的眼角,哄她放松,就在她面前做了个嘘的动作,告诉她说:“季桐,你什么都好,那王八蛋不要你是他瞎了眼,我在呢。”他就这么仰头蹲在她身前,这么大的人了像个孩子似的傻乎乎地捧着她的脸,一边笑一边和她说,“没事啊,我陪着你。”

  她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樱桃看着他们两个人很好奇,慢慢跑过来,蹦上她的膝盖,一双眼睛懂事似的看看她,又扭头看看顾今冬。

  人都贪恋现世安稳,连樱桃都长这么大了,何必自寻烦恼。她并未比顾今冬高尚多少,同样糟糕的两个人,就这么凑合过下去,指不定哪天真能负负得正。

  季桐最终什么也没再和他争,低头说:“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