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你的简历,还有那些证书。你自己也先准备下,人家学校还是要面试的。”

桑无焉叹气:“现在我不方便和你讨论这个问题,回去说。”

“什么叫不方便?你又不是地下党,最近老是鬼鬼祟祟的。”桑妈妈嘟囔着挂了电话。

桑无焉一晒,可不就是地下党。要是家里知道她和苏念衾这事,铁定没完。

她回屋,苏念衾问:“谁的电话?”

“我妈,跟我说工作的事。”

“嗯。”他不太过问桑无焉大学和实习的事,有时候桑无焉甚至怀疑,他根本不知道她念哪个学校。

下午,天气突然就放晴了。太阳在院子里洒了满地的金色,格外诱人。桑无焉拉着苏念衾去了公园。

天气很好,来晒太阳的人不算少。

桑无焉躺在草坪上,头枕在苏念衾的腿上。他坐着靠着树干,眼睛半寐,耳朵里塞着耳塞在听收音机。

时不时地摸一摸桑无焉的头发,她的头发细且密,摸起来非常柔顺,加之她是短发,毛茸茸的,手感很像猫毛。

想起“猫毛”这个词,苏念衾忍不住勾起嘴角,睫毛微微动。

“傻笑什么呢?”桑无焉问。她仰面躺着,正好从下面将他的表情一览无遗。

这世界上也只有她会将这种笑称之为傻笑。

“正讲笑话。”他拔下耳塞。

“听什么台?”她发现他要是不看书不弹琴,打发时间的方式不是听电视新闻,就是听广播。

“说评书的。”

“怎么不听了?”

“老是广告。”

“你听我们台吗?”

“偶尔也听。”

他睁着眼扬起脸,朝着太阳的方向。

“看得见光?”

“很微弱。”

“治不好吗?”他身上有太多的迷,太多的未知,让她很想知道。

“不能治。”他淡淡说,“是视中枢神经有问题,先天的。”语气异常平淡,但是桑无焉依旧捕捉到了他脸上闪过的那丝微弱的苦楚。

“你带了书来看吗?”桑无焉转移话题说。

“嗯。怎么?”

“以后你要看什么书我帮你念啊,多省事。”

苏念衾思忖了下,将书递给她:“你念吧。”

“……这本不行,我又不懂盲文。”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歌声,正巧在唱那首《利比亚贝壳》。桑无焉蹙了蹙眉:“歌词唱混了,这一句是第二段的。”

苏念衾挑眉:“你也会?”

“当然。”桑无焉昂头,“要不要唱给你听听?”

“别!”苏念衾急忙说,“别。”

“你鄙视我?你嫌我唱得不好?”

苏念衾不说话,显然是不想打击她。

桑无焉急了:“苏念衾,我和你说,人家都说我声音好听,不然也不选我做播音了。”

“这个,”他说,“我持保留意见。”

桑无焉回学校宿舍拿东西,路上遇见许茜。许茜叫住她。

“听说你谈恋爱了。”

“是啊,你终于可以放心了。”桑无焉讪讪说。

“我和魏昊一起在B市找了工作,合同都签了,六月就回去。”

“恭喜。”

许茜摇头:“桑无焉,你什么时候能够长大点?”

“就这样不挺好。不然你们怎么能背着我眉目传情那么多年,我都不知道。”桑无焉说,“我不会原谅你们。”

“你……”许茜苦笑。

“作为朋友最重要的就是坦诚,你们凭什么欺骗我?”

第二天,桑无焉依在苏念衾怀里,将昨天遇见许茜的经历又说了一遍。她这人藏不住话,有任何动静都要及时汇报,不然心里难受。

“你要是有事情欺骗我,我也不会原谅你。”桑无焉恨恨地说。

苏念衾的手原本在摸她的头发,听见这么一说便微微一滞。

桑无焉从苏念衾那里一回来,程茵就说:“你妈又来电话了,叫你必须回。”

“哦。”桑无焉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神色立刻黯然。

“你应该好好跟你妈妈他们说,毕竟也是为你好。”

“可是他们没有权利决定我的将来。我要干什么,要不要继续念书,都是应该由我自己来选择。”

正说话,电话又响了。程茵做了一个“肯定是找你”的眼神:“你干脆从了吧,不然我都要疯了。”

果然是桑妈妈。

“妈,我真的要留下,再不会回去,我在这里待了四年了,我喜欢这儿。”

“爸爸妈妈会害你吗?还不是为你好,你看你把你爸气成什么样了。学院里多少人想挤进来读书都不行,专门给你的名额你还不要。才在外面待四年心就野了,当时就不该让你跑到外地去。”桑妈妈一口的方言,语速极快地数落着桑无焉,苦口婆心。

“我不回去。”

“无焉,”桑妈妈顿了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妈妈。”她觉得最近女儿不太对劲,很晚打座机到住处都不在。

“妈……我……”她想了想,终于还是说了,“我有男朋友了。”

“男朋友?什么时候认识的?多大年纪了?家在哪儿?一个学校的?怎么不早告诉妈妈,让妈妈看看?”

总是要面对的,桑无焉只能鼓起勇气完整汇报,当说到苏念衾的眼睛视障的时候,桑妈妈突然在另一头沉默了,许久之后留下一句“我明天坐飞机过去”,便挂了电话。

来的不是暴雨梨花针而是和风细雨。

依照母亲的个性,她以为会一来就亲自骂她个狗血淋头,但是桑妈妈没有。从机场到家,出租车上桑妈妈一直对苏念衾的事情只字不提。

路上恰好接到苏念衾的电话。

“吃饭没?”

“还没。”桑无焉每说一个字就战战兢兢,怕母亲发现端倪。

“无焉,你好像很紧张。”苏念衾格外敏感。

“没,我一会儿打给你。”她迅速挂断电话,然后给余小璐发了条短信,请她让苏念衾做好准备,或许会带一个人去见他。

刚一到家,桑妈妈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替桑无焉收拾行李。

“明天就跟我回去。”

“妈--”

“如果你是为了那个人而想留在这里,那么我一分钟都不想让你待了。学校那边你爸爸自然会替你请假,你必须跟我走。”

“你至少应该见一见他才下结论,好不好?”

“我们家就不承认他和你的关系,有什么好见的。”

“妈--”

“趁你们年轻人还没有做出什么好让人后悔的事情,早点了断。”桑妈妈确有所指。

“我们是真心的,你们为什么要反对,仅仅是因为他的眼睛?”

“仅仅?你认为这是仅仅?你是个小姑娘,没有经过油盐酱醋就不知道其中酸甜苦辣。妈妈并没有否认你们信奉的爱情,但是现实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你从小到大都是在家里蜜糖里泡大的,你爸宠你宠到放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经历过些什么?你能经历什么?”

“我会学的,我会学做饭,学挣钱,学着照顾我和他。而且苏念衾他根本不需要我照顾。”

“我养你这么大,不是想你用大半辈子时间花费在照顾这样一个人身上。何况他还是个孤儿。”

“不是,不是的,他身边有亲人,他不是孤儿。”桑无焉说,“妈妈……你应该见一见念衾,他是个很出色的男人,而且他很爱我。”

“妈妈以前给你讲过,爱不单单是一种冲动,还包括安全感、责任感。对于这样来历不明的残疾人,他连家里有些什么人都没有告诉过你,那能叫爱?!”

“我可以立刻打电话问他,如果你只是担心这个我可以马上问。”桑无焉落泪。

“无焉,不需要。我不需要知道他有个怎样的家庭。假如他家里有钱有势,我们桑家从不高攀这种门槛。假如他穷困潦倒,我只会更加嫌弃他!”

(3)

“可是妈妈,要和他在一起的是我,而不是你们!”

“无焉--”桑妈妈恼怒,“你怎么可以这么和长辈说话!”

激烈之后,两人好像突然都累了,顿时沉默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桑无焉的电话又响了,即使是开成震动,还是在她的背包里发出激烈的呜呜声。

她无力面对苏念衾,无力面对他们的爱情。

这一夜,桑妈妈没有再多说一句。

程茵似乎有预感似的,没有回来。

于是桑无焉将床留给母亲,自己一个人睡在程茵的房间里。

深夜,她去洗手间,听见母亲在房间的小床上翻身。

“妈,你还没睡吗?”她开门小声问。

母亲面朝墙壁侧身躺着并不理她。

桑无焉上床,对着母亲的背说:“妈妈,我长大了,可以让我一个人去寻找幸福吗?如果有挫折的话我也会很坚强的。就算被打倒,我还有很爱很爱我的妈妈呀。” 说话间轻轻从后拥住母亲。

桑妈妈闭眼潸然。

第二天,一早离开之前,桑妈妈说:“无焉,妈妈再也不管你了,随你想怎么样都好,反正无论我怎么说,你都听不进去。但是你要记住,路是你自己选的,人这一辈子找不到后悔药吃的,以后要是有什么怨不得别人。”

想必是伤极了母亲的心,才留下这么一席话来。字字句句在桑无焉耳边回想,竟然比昨天的针锋相对还乱她的心绪。

她突然有些后怕。

“我伤了他们的心吧?”桑无焉问程茵。

“若是你和苏念衾因此而不幸福,他们会更加伤心。”程茵答。

那日她首次因为私人原因向电台告假,急切地搭车往苏念衾家里去。

余小璐与他都不在。

桑无焉踢掉鞋,光脚走在地板上。

落地窗下苏念衾常用的三角钢琴没有盖上盖子,她走去用手指捅出几个乏味的单音,自小便号称音盲的她,不到三分钟便觉无趣,然后溜进苏念衾的房间,和衣钻进被子里。

里面留着苏念衾的味道。那味道让她顿觉安心。

苏念衾,你怎么还不回来,我好饿……这是桑无焉迷迷糊糊合上眼睛前脑子里最后的一个念头。

吵醒她睡梦的是大门的开锁声。

余小璐与苏念衾一同回来。

接着是余小璐换了拖鞋上楼梯的声音,走到一半又停下。

“念衾,你不应当对你父亲这么固执。”余小璐说。

“父亲?”苏念衾冷嗤,“我从不认为他履行过父亲的责任。”苏念衾说完就回房间。

卧室里的灯是关着的,桑无焉躲在门后准备跳出去下他一跳。

刚想扑出去,就听见苏念衾问:“无焉?你在吗?”

她顿时失望,“哦”了一下,乖乖就范。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谁让你每次来都会把鞋子胡乱踢在门口,害我差点跌跤。”苏念衾一与她说话,脸色便柔和了下来。

桑无焉抱歉地笑笑。

“你昨天说要让我见什么人?”

桑无焉神色停滞了一下,目光闪烁地说:“是程茵啦,想让你见见她。”看到苏念衾的脸,她突然决定怎么也不告诉他,家里的事情会由自己解决,不让他担心。

“为什么搞这么神秘?”苏念衾有点怀疑。

“因为,我要搬来和你住。”

“怎么又想通了的?”苏念衾有些掩不住喜悦了,揉了揉桑无焉那头睡后乱七八糟的短发。

“既然找到了一张长期饭票,我为什么不早点过来白吃白住,好节省开支。”桑无焉给了苏念衾一个大大的拥抱。

妈妈,我一定会去努力寻找幸福的,桑无焉闭着眼睛想。

“我这儿又不是开免费客栈的。”苏念衾浅笑。

“错。不但是吃住全包,而且还附赠头牌男色。”

“为什么我要排在第三?应该是独享头牌男色,附赠吃喝。”

“苏美人,谁让你不守身如玉,一来就让桑大爷我为所欲为的。”桑无焉笑得打跌。

打断两人笑语的是桑无焉那大唱空城计的肚子。

“这么晚了麻烦小璐不太方便。”

“你,不会做饭?”

“你觉得我像个要做饭的男人?”苏念衾挑了挑眉毛,“而且你作为女人,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你不会做饭?”

桑无焉垂头,撅起嘴,很不服气地小声说:“我又不是煮饭婆。”

“不过,我听说过一个成语。”桑无焉咬唇窃笑。

“什么?”苏念衾问。

“秀色可餐呀。”说着就踮起脚尖亲了苏念衾的唇角一口,她这个人很容易被转移注意力的。

本以为苏念衾会回应,他却一改常态,满脸严肃地反抗:“饿着了会胃疼的。”说着就拉桑无焉出门。

他,也开始习惯照顾人,

四周全是住宅小区,又是湖区。拐了这条街,便全是开酒吧的,没啥卖东西吃的小店。两人一起步行了好长一段。此时,桑无焉才发现她与苏念衾之间还需要时间磨合。

例如,她喜欢一边走路一边说话,而苏念衾都是默然的。因为跟上正常人的速度对他而言是件很艰难的事,所以即使既又有盲杖又有桑无焉引路,也需要花费所有精力,根本无法分心。

她喜欢两人手牵手并肩走,而苏念衾更适应前后错开半步。

周围有年轻女性会惊艳地回头看苏念衾,在发现他的残障后,又露出一种怜悯的表情而后与同行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她不喜欢他们的目光,无论是惊艳的,还是怜悯的,都不喜欢。

“无焉?”苏念衾察觉异样,停下来脚步问。身体刚好遮住照过来的路灯,将桑无焉挡在灯影里。

桑无焉趁着昏暗夜色朝他的脸角印了一个吻:“以后要贴一个标签:苏念衾是桑无焉的私人物品。”

找到个卖馄饨的路边摊的时候,老板开着收音机,电台正播着苏念衾写的歌。

“教我钢琴好不好?”桑无焉说。

“哼歌跑调,乐谱不识的人也要学钢琴?”

“只要你有恒心,我就能学会。”

“你学钢琴,为什么要我有恒心。”

“我肯定不会有恒心,所以要依靠你这个暴君。”她还比较有自知之明。

“你有求于我,还骂我是暴君?”苏念衾挑眉。

馄饨端上了,桑无焉喝了一口热乎乎的面汤。

“我好像很幸福。”她说。

吃到第二碗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什么。

“那次在沙发上,你怎么会发现我的?”

“哪次?”苏念衾明知故问。

“就是……就是……我偷偷……”桑无焉有些窘。

“你有我的味道。用我的床,穿我的睡衣,洗我的沐浴露,只能染上我的味道了。瞎子的鼻子很灵。”

“那倘若我以后去找别的男人,也要先换了衣服洗过澡才能回来了。”桑无焉故意逗他。

“你敢!”苏念衾立刻驳斥。

“我说来玩嘛。”看他反应这么激烈,她的心戚戚焉。

“无焉,如果你敢先离开我,我会恨你。”苏念衾在回去的路上,衬着幽暗的夜色,突然说。

“你要是敢不要我,我才恨死你呢。”桑无焉抬杠之后还不忘再附加一句年限,“肯定恨你一辈子。”

苏念衾笑了笑,没恼也没继续说什么。

他一直有种不安,总觉得最后她会因为他的眼瞎而离开。

从那次青峰的事情起,桑无焉就尽量和聂熙避开。有天中午在食堂吃饭,聂熙突然坐到桑无焉跟前。

“中午陪你吃饭的人挺多。”聂熙说。

桑无焉看着她坐下,看着她夹起菜往嘴里送,看着她突然来搭讪,愣愣地打招呼说:“熙姐。”

“又吃两份肉?”聂熙瞧了下桑无焉盘子里的菜,“真羡慕你们这些小姑娘,怎么吃都不胖。”说话的神色又恢复成以往桑无焉印象中那个和蔼的聂熙。

桑无焉对聂熙两次巨大的变化有些诧异。

她本来没有说过聂熙的事情,但是这次真的忍不住告诉苏念衾。

苏念衾说:“聂熙?我认识。”

“你当然认识了,人家上次还采访你来着。”

“不是,她是……是小璐的学姐,和小璐关系挺好。”苏念衾答。

(4)

日夜相处后,桑无焉发现苏念衾几乎和一切不良的嗜好都不沾边。这一点让桑无焉有万分的压迫感。

“你应该拿去巡回展览。”

“嗯?”

“人类优质教育成功的典范。”

话刚说完,坐在钢琴前的桑无焉就狠狠地挨了苏念衾一敲:“不要开小差,这个地方很重要!”

“一般多久可以学会弹《筷子舞》?”

“个人天赋不一,有人三年有人几天。”

“我呢?”

“不知道。”

桑无焉沮丧:“那我不学了。”

苏念衾扬眉,意思是说:我被你折腾了两天,就等你这句话。

“你好像教得很痛苦。”桑无焉更加沮丧。

“哪里,哪里。不比桑小姐你学得痛苦。”苏念衾谦虚。

桑无焉气结。

“你为什么以前会学琴?”桑无焉想到若是视力不好,又看不见乐谱该多么困难。

“我母亲认为,一个瞎子如果有些绝活傍身的话,即使沦落到沿街乞讨总还会存有点尊严。”

听到他所言,桑无焉的心开始抽痛。苏念衾只字不提,她也不去追问苏念衾的童年,她害怕那是一件让她的心更加疼痛的事情。

“难道真的是‘念衾’的意思?”被程茵猜中?

“不是。你以前说得很准,念情。我母亲也是南方人,取的谐音。”

“你妈妈呢?”

“她死了。”

这段谈话,在苏念衾面无表情地吐出的这三个字之后,戛然而止。

那日夜里,苏念衾突然问:“无焉,你长成什么样子?”

“倾国倾城。”桑无焉眨了眨眼,调皮地说。

苏念衾无奈浅笑。

桑无焉被自己的话逗得咯咯笑:“反正你心里要这么想,我肯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

“不是最美丽,也是最可爱的,即使不可爱,也是我的宝贝。”

桑无焉抓住他的双手,将它们放在脸上。

“这是眉毛,有点乱,我不太爱打理。”她指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