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被叫醒的。

卫洛迷糊中睁开眼睛,不悦地瞪着两侍婢,喝道:“何事喧哗?”

她这句喝骂很理直气壮,一反她以前的温和沉静,竟然威风十足。两侍婢已颤,同时跪于地上,急急辩道:“非我等大胆,实公子令人唤你了。”

泾陵要找我?

卫洛完全清醒过来,这一清醒,她马上发现外面阳光明媚,那太阳光都透过纱窗,照到塌前面了。

惨了,怎么这么晚了?

卫洛急急地爬了起来,看这阳光,便知道临近中午了。她一边套深衣,一边挥手命令道:“东西放下,出去!”

“诺。”

两侍婢知道她老是这样,便把手中的洗漱用品放下,退出房中,还掩上了房门。

卫洛洗去易容时,对着水盆中的自己瞅了好一会。

鱼鳞般的细细水波中,一张美丽的面容清楚地现出。

这张脸,很精致,眉目如画,偏那白嫩洁净的额头,微尖的下颌,又显出了一种雍容的风华,一种天生高贵才有的风华。

这样的脸,配上墨玉般的眼,很是亮眼也很是和谐。因为这双眼很冷,很清,仿佛在石中埋了万年的玉,纯净无比,冷漠之极!天生无情!

看着水盆中的自己,卫洛也不由感叹地想道:饶是我如何易容,怕也只有这样的脸才能与这样的眼相配。

想到这里,她嫣然一笑。

雍容的脸孔变成了妖媚,冷漠的墨眼呈现出狡黠。

欣赏了好一会,卫洛得意地吸了吸鼻子,做委屈状。

这般双目泫然欲泣,配上那华贵的脸孔,竟是难描难画,无法形容其中的楚楚动人之处。

笑着笑着,卫洛低叹一声,拿出药泥在脸上涂了起来。

这张脸也太美了些。以越嫡公主之姿,比起自己还略逊一筹!虽然这面孔说不上倾国倾城,却也已经很出格了。这样的面目,放在前世那种处处是人工美人的地方,也是超一流的。

在卫洛而言,她宁愿要一副只是清秀的面孔。

她洗漱出来后,两侍婢还在门外候着,见到她出来,都是低头躬身。

卫洛大步向泾陵公子所在的主院走去。

跟一侍婢说了自己的来意后,卫洛很快便找到了泾陵公子。

这一次,只有他一人在。

他静静的倚在以塌上,手持白玉棋,眼望着棋盘。对面竟然没有对弈的人。

卫洛快走几步,来到他的身后。她微躬身,双手一叉,轻声唤道:“卫洛见过公子。”

一边打招呼,她一边偷眼瞅去,原来,那石磨上画的是一盘残棋,他正根据那上古残谱,细细推敲呢。

泾陵公子缓缓地落下一白子,头也不回,低沉地开了口,“越姬何德,令你如此献媚?”

他的声音很轻很舒缓,仿佛呼吸一般的轻描淡写。

要是以往,卫洛定当害怕。

可现在的她,楞是害怕不起来了。她眨了眨眼,连忙老实地低着头,做出害怕状——她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能让他察觉到自己的转变。

卫洛低低地回道:“公子将霸诸侯,纵可杀之人,也不能太过折辱,以免招人口舌。”

沉默片刻。

泾陵放下刚拈起的白棋,淡淡地说道:“且上前来。”

“诺。”

卫洛应声上前,来到他的身侧。

泾陵公子转过头来,他盯了卫洛的双眼一会,说道:“善!”

他直接赞美了后,卫洛听得一阵沙沙地笔尖划动的声音。她好奇地转头一看,见一贤士跪坐在离两天十步处,正持笔在竹简上写着什么。

她刚才居然没有注意到那角落里有一人在。卫洛暗暗叹道:卫洛,以后不可这样,不可一看到他,便连这么大个闲人也自动忽略了。

那人写了一块竹简后,抬头说道:“已记之!”

卫洛再也忍不住,她好奇地问道:“记之?”

那贤士看向卫洛,解释道:“公子有令,凡闻善策,必书之以传后世。”

原来是这样。

突然间,卫洛有一种小小地激动。她以前听说过,帝王啥的做事时,旁边会有史官记载下来他的一言一行。没有想到在这里,她亲眼看到了历史的一幕。

卫洛直是欢喜了一会,才被灼灼盯视的目光给惊醒。她怔怔地回过头看向泾陵公子,一脸询问。

泾陵公子依然盯着她,他紧紧地盯着,缓缓说道:“似有不同。”

卫洛连忙低下头来,暗中翻了一个白眼,想道:这人总是精明得可怕。

她正如此想着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食指一端,托起了她的下巴。

卫洛眨了眨眼,墨玉眼很是无奈地看向泾陵公子,语气颇为痛苦地说道:“公子,如此动作,洛觉之不雅。”

“哦?”

卫洛加重了语气,痛苦地补充道:“洛乃堂堂丈夫......”她的话才说到这里,泾陵公子便冷冷地向她瞟来一眼。

这一瞟真是威慑十足,卫洛从善如流,立马闭紧了嘴。

泾陵公子依然挑着她的下巴,他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脸,盯着她的瞳孔,又说道:“瞳色如镜,容亦略浅。”

他居然说:眼神明亮得如镜子一样,易容物也涂得浅了些。

卫洛大晕!

她嘴角一抽,恨恨地想道:这是个妖孽!完全是个妖孽!我明明注意了的,定是激动之下有一点点疏忽。他怎么能连这么细小的变化也察觉得到?太可怕了!

他说到这里,拖着她下巴的手上移,抚上她的脸,皱眉问道:“何事令你开怀?”

卫洛面对他的问话,小嘴哆了一下,喃喃说道:“无。”

泾陵公子直直地盯着她,直直地盯着。

终于,他松开手,重新低头看向棋谱。

卫洛以为他会挥手命令自己离开时,却听得泾陵公子的命令声沉沉传来,“卫洛有管事之才,可堪为二等食客。”

‘沙沙沙’,笔尖划过竹简的声音再次传来。

泾陵公子继续说道:“令,升为侧内事,管主院。”

直过了好一会,卫洛才低头,双手一叉,朗声应道:“诺。”

她的应诺声很响,心中却不知是喜还是愁。升是升职了,可是兼管主院,那不是说,以后自己又得与他日日面对了?

她悄悄地看了一下那个侧面对着自己的身姿,看着那鬼斧神工地俊美侧面,不受控制的,心跳又开始急跳起来。

嘿嘿,潜伏期已经过去,没有了死亡威胁的卫洛要开始展开风华了。

第九十六章泾陵给出的再次机会

泾陵公子自顾自地持棋沉思,许久都没有要卫洛退下。卫洛扁了扁嘴,也不理他了,开始转身准备退去。

她刚走了一步,泾陵公子低沉磁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卫洛?”

卫洛脚步一刹,回过头叉手应道:“然。”

“你亦越人,曾见过越姬否?”

卫洛心砰地一跳,沉稳地应道:“否。”

泾陵公子淡淡地声音再次传来,“家有万卷藏书,年幼便学有所长。如此子弟,纵晋也不多见,何于越无名矣?”

卫洛的心再次以揪。

低着头的她,暗暗咬着牙,恨恨地想道:这人真是不依不饶!定要对我的身世来历问个明白。

她眨巴着眼,抬起头来一脸天真的瞅着泾陵公子的后脑壳,以一种极轻快自然地语气说道:“先祖曾云:富贵皆虚,权势皆空,唯春花秋实,与天地恒。春能弄竹,秋能读书,夏炎拂以树下风,冬日火前正煮羹。如此风味,王孙知之否?”

这一通话,在时人听来,是白得不能再白的话,几乎没有半点文采可言。

可是,这样的话,却有一种闲适,一种安逸,一种旷达,一种从骨子里发出的洒脱自在。一种朝不保夕的乱世中,极其罕见的轻松快活。

这席话正是在告诉泾陵,自家从祖宗以来,便看破虚名,不愿意显山露水,在世人面前表现自己。所以,在越国时不为世人所知。

泾陵公子慢慢转过头来。

他双眼灼灼地盯着卫洛,半晌,低声问道:“以道传家?”

他是说,卫洛她家是不是以道家相传的。道家本以清静无为为要,到了这几十年,渐渐流传出一种看破生死,富贵浮云的思想。

卫洛这席话也只是脱口而出,还真没有想过是分属于百家哪一家。她连忙应道:“洛亦不知,然母育洛时,常念及此言。”

泾陵公子静静地盯着她,突然哧笑道:“你这小儿惫懒狡黠,心事百变,也可说道家?”

卫洛大汗。

她垂下眼睑,嘟嚷道:“洛不孝,愧对祖宗。”

泾陵公子收回目光,他把白棋一收,施施然起身。

随着袍袖拂过的声音响起,他缓慢向卫洛走近。

经过她身边,与她擦身而过时,他吩咐了句,“随侍。”

“诺。”

卫洛应了一声,屁颠颠地跟在他的身后。

泾陵公子慢步向前走去,长袍大袖,玉冠玉带的身影,在春风地吹拂下,透着一股别样的风流。

卫洛看了心又是一跳,她连忙低下头去。

这样低着头,闻着他身上那浓浓的雄性体息,卫洛小脸有点晕红地想道:要是能经常跟在他的身后这样走走,也是很让人愉悦的。

这个想法一出,她便立马压下去了。

泾陵公子拂过桃花林,点点桃花瓣洒落他的肩膀上,乌发上,落在他头上的玉冠上。

空气中,渗荡着一股桃花的清香,风的清香,当然,还有特有的属于春天的躁动。

穿过桃花林,便来到一处湖水边。这湖水占地很广,对面是青山隐隐。直过了青山后,又是泾陵府的另一边。

两人踩在青草上,一根根嫩得惹眼的小草在他们的脚下被压下,又弹起。

正当卫洛沉浸在这种很是安静和谐的春光中时,泾陵公子的声音徐徐地传来,“卫洛,你多次欺我。”

只是七个字!这一吐出,卫洛便脚下一个立步不稳,向前猛然跌撞而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泾陵公子没有回头,他依然徐徐地说道:“胆大狡赖如你,实是少见。今日只有你我,若有私隐,可坦之。他日不会再问。”

他说得很平和,可是卫洛听得出,这句话很认真。很认真,太认真了!隐隐带着某种不详的警告!

他还在给自己机会。

坦白?

卫洛的心猛然跳动起来,有点情动。

一时间,她心思电转,忖道:我跟他坦白说,我本是女子,然后呢,然后他一定会要我露出面容。我这面容虽然不是绝色,可也少见。露出面容的结果是,要么他看中了,把我就地正法后再把我收入府中为姬,要么别人看中了,他把我赏给别人。可是,不管是他看中了,还是别人看中了,这样的人生都不是我想要的。我的人生,绝不能再如一个礼品一样,被人送来送去,生死束于人手!或被人置于府中,从此半步不得出府,一生汲汲营营,只与众多妇人争一夫!

这个想法在她脑海中一闪而现。

当卫洛抬起头时,正好对上泾陵低头俯视,静静打量,若有所思的目光。

卫洛对上他的黑眸,咧嘴笑了笑,很憨厚地摸上了自个儿的后脑壳,道:“嘿嘿,公子何出此言?卫洛并无隐私!”

她一句话落地,泾陵公子慢慢直身,他瞟了卫洛一眼后,转头拂袖而去,竟是一句话也不说,便这般消失在卫洛的视野中。

卫洛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又摸了摸自个儿的后脑壳,喃喃说道:“怎地这么就走了?你这么一走,连招呼也不打一下,我会以为你是很没有骨气冲跑的!”

她眼珠子转了两下后,转身也向回走去。一边走,卫洛一边忖道:看来他等不及了,应该就是这几天,他便会有什么直接的招数对付我了。嘿,现在我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女儿身被发现,真面目被看到。又没有生命危险,管他呢!

她想到这里,心中真是好不坦然。当下她哼着歌,摇头晃脑地穿过桃树林,脚步轻盈如舞蹈,歌声古怪如鸭啼,在那双远远盯视,深如子夜的目光中,快快乐乐地回到了房中。

卫洛一回到房中,便忙活起来。

泾陵公子刚升了她的职,她现在要准备一下。先是把原来么姑的工作分配下去,还要把越嫡公主等人的后续工作安排到人。对了,还有啥?

如这样的升职,一般是三天后才开始就位。卫洛心中想道:还有啊,就是赶快把这些必要地工作完成后,再到山林中玩一玩。

前二年多,她一直埋头在山林中,也猎过不少兔啊野鸡的,连鹰也杀过两只,可是她一直忍着嘴馋,就没有动过它们的肉肉。这一次,她得想出个啥法子饱饱口福才是。

刚想到这里,卫洛便猛然咽了两下口水。

紧接着,她发现自己还是不能这样做。这世间事,还是步步稳妥的好。要是因此有了什么变故,那是得不偿失。这种轻松地感觉好久不曾体会,还是多体会一段时日再说吧。

第九十七章十三公主的武力邀请

另行安排了一人替么姑之职后,卫洛并没有亲自到越嫡公主处说明自己升职的事,她只是指派了一平级管事接手,自己便窝在家中。

卫洛之所以亲近越嫡公主,为的便是弄清这个身体的容貌身世。她可不敢与她太过亲近。

因为她已开口便是一口越音,越公主等人只要询问她的出身来历,她便不好回答——一个穿越者,要向当国当地人编造家族身世,是件漏洞百出,很危险地事。昨天越公主等人初到贵府,惊魂未定,还没有想到要与她这个小儿套近乎,问来历呢,今天就不一定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入夜了,地平线不见残阳,天空中星光越来越显目。

卫洛慢步走在府中,她还在琢磨着泾陵公子白天所说的话,想着他有可能会使出的招数。

正寻思间,两侍婢向她快步走来,她们走到离卫洛五步处,盈盈一福,轻声唤道:“卫洛,十三公主唤你。”

十三公主?

卫洛一怔,她讶异地问道:“十三公主,亦在府中?”

两侍婢点头,说道:“外有马车相侯,说是十三公主有召。”

十三公主!

瞬时间,卫洛脑海中浮出了这几日相见时,十三公主眼中的阴沉。她点了点头,大步走向房中,边走边说道:“容我更衣。”

她加了一件袍子,在袖中揣上竹剑后,便出了房门。她不知道十三公主找她何事,可是怀中有剑,她的心中便有了底。

卫洛刚走出自家小院落的门口,便看到了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下,候着两个剑客,两个侍婢。

这两个公主府中的侍婢一看到卫洛走出,淡淡地对她说道:“公主在车内相侯。”

卫洛扫了几人一眼,提步向马车走近。

不一会,她便来到了马车下。

卫洛伸手,慢慢掀向车帘。她的动作过于缓慢,一侍婢不耐烦地喝道:“迟疑作甚!”

卫洛嘿嘿一笑,把手一缩,刚要回头应话。突然间,背后一阵巨力涌来。那巨力直是把她朝上一推,令她身不由己地冲上马车。

卫洛肌肉一紧,右手入怀碰上了竹剑。

哪知她这个动作刚一做出,一柄黄铜剑黄光澄澄地指向她的咽喉,同时,马车中传来一个女子的低喝声,“上车!”

剑尖直刺入她的喉肌,这时,卫洛觉得喉中剧痛,有濡湿的液体顺着剑锋流下。

卫洛瞳孔微缩间,她的背心被抵上一掌,一个剑客冷而干嘎的声音传来,“公主不欲杀你,如想此地受死,不妨开口!”

语气森森,杀意十足。

卫洛知道他说的不错,以十三公主的身份,她真要杀自己,带着这些人直冲入院把自己砍了就是,保准府中的剑客谁也不敢阻拦。她这么隐秘地叫自己出去,定是有事。

想通后,卫洛颤着声音,低低地说道:“然,然,我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