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他头一仰,竟是一口便把碗中的水喝掉了一半。

那口水一喝,他便是头一低,嘴一张,半张口喷向公子泾陵的伤口,然后,他再头一低,另半口水喷向公子泾陵身前的那狗的右侧背胁处。

喷完后,巫突然绽口大喝:“移——”

这一喝声,嘶哑中透着浑沉,竟是如同磨铁之音。

喝声一落,十分诡异的,卫洛感觉到那些似雾似生灵的东西突然向一个方向涌去。

她不由睁开眼来。这一睁眼,她便看到了诡异的一幕。

公子泾陵的伤口,正在肉眼可见的开始收拢,收拢。

一片片红肉,翻转收拢,鲜血越流越少,越流越少。

而与此相反,那只卧在公子泾陵身前的狗,却是在右胁背,与公子泾陵同样的伤口处,出现了一个洞,那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鲜血汩汩而下。

只不过一转眼,公子泾陵的伤口便不再渗血了。不过那伤口并没有完好如初,而是红肉翻转,堪堪一副皮外伤的样子。

在卫洛的震惊中,那巫走向了卫洛。

卫洛发现,巫这个时候,已是脸色苍白,显然精力殆尽。

他走到卫洛两前,头一仰,把剩下的半碗水一口吞下。

然后,他头一低,口中的水便喷向了卫洛的腕背伤口上,另一半水,同样喷上了卫洛身前的狗的前肢同等部位。

喷完后,巫的身躯开始晃动,他的脸色更白了。

巫这时提了一口中气,嘴一张,竭尽全力的厉喝道:“移——”

这喝声一出的同时,巫的身躯“砰”地一声倒在地上,闭目不起,两个剑客急急上前把他抬起。

而错愕的卫洛,马上发现,她的伤口处,正在发出“滋滋”地轻响。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仿佛她手腕处,有某种力道在拉着她的伤口,令得肌肉对上肌肉,骨头对上骨头一般。

卫洛低下头来。

她睁大双眼,错愕地看到,自己的手腕处,那外露的白骨正在缓缓靠拢,那外翻的伤口,正在相互扯紧。

血,越流越少,越流越少。

她的头一抬,便看到身前的那头狗,前肢脚背处正在裂开一个血洞。那血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里面的森森白骨,转眼可见。

不一会功夫,卫洛的伤口便长合了,与公子泾陵一样,她那外翻的皮肉,却依然外翻着,显得血肉模糊。

片刻后,公子泾陵站了起来,他扶着卫洛,走出了那水圈中。

卫洛回头看时,发现这片刻功夫,两只狗已经气若游丝。

公子泾陵脸色依然苍白,不过精神明显好了一点。他大步走到已经站起,肃手而立的众剑客面前,沉声说道:“巫有功,厚赏!”

“诺!”

众剑客一退出,他便转头看向卫洛,这一转头,他便发现卫洛还在对着水圈中两只血流汩汩的狗打量着,目光中有震惊,有疑惑。

他黑如子夜的双眸陌着卫洛,徐徐说道:“祝由之道,实是寻常巫事,小儿究竟是何出身,竟是如此好奇?”

卫洛自是不理。

公子泾陵盯着她,低低地叹惜一声,叹惜声中,他还是解释道:“我俩之伤颇重,若祝由施术之物,由犬变人,巫不会疲惫至此。”

什么?把这等重伤生生地转移到他人身上去?

卫洛一惊。

只是一惊,她便暗中叹惜一声:肯定转移的是奴隶,在这个世道,奴隶的命本来与猪狗相同,我又有什么好惊异的?

她这么寻思时,公子泾陵已握紧她的小手,说道:“走罢。”

第226章渐安

施了祝由术后,两人虽然不再有生命之危,不过流了这么多血,两人还是脸白如纸。

侍婢们已忙活着,为两人煮上了参汤。

公子泾陵继续硬撑着,而卫洛,则在侍婢们的服侍下,向房中走去。

不一会,两人便来到了寝房中。

卫洛站在门口,望着那层层纱幔后的巨大床塌,不由怔住了。

她刚站住,身后便是一暖。

公子泾陵已紧紧地贴着她的后背,他左手搂着她的腰,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低低地说道:“小儿,为何每到寝时,我便渴你至斯?”

饶是头晕眼花,精神不济,卫洛闻言也是一阵脸红。不过她这脸一红,倒让她头脑清醒了不少:两人都这般伤了,纵同塌又能如何?

想是这般想,她本来急促的心跳,却更猛了。

公子泾陵紧紧地贴着她,喃喃叹道:“小儿,小儿。。。。。”

声音绵绵。

卫洛没有理他。

这时,一个侍婢冲两人盈盈一福,脆声说道:“公子,汤水已备,请沐浴。”

这侍婢的声音刚落,又有四个侍婢走了过来。

公子泾陵低低笑道:“小儿,何挡在门口?”

说罢,他把卫洛推到了房中。那四侍婢紧跟入内。她们每个一个木盒,上面托着参汤,还有一些黑糊糊的,莫名其妙的草根糊。

卫洛望着那草根糊,问向一侍婢,“此物涂于伤口?”

“然也。”

卫洛摇了摇头。她并不知道,这时的外伤药会不会有咒由那么神奇。不过现在两人只是皮肉伤了,她不愿意冒险。

卫洛低声喝道:“且备滚热汤水,海盐,及在滚热汤中煮过一刻钟的可以裹伤的布条,我有用。”

四侍婢一怔,同时抬头看向公子泾陵。她们才抬头,公子泾陵便冰冷地喝道:“妇乃我妻,乃尔等之主,何不听其言?”

四侍婢一惊,脸色惨白,同时向卫洛盈盈一福,颤声说道:“奴等无礼,请主勿怪。”她们这时叫的主,便是卫洛了。

卫洛淡淡地说道:“遵我之言。”

“诺!”

侍婢们一退下,卫洛的身子便晃了晃,向地面摔去。公子泾陵连忙伸手搂住,扶着她靠在塌上。

靠上塌后,他也笔直笔直地坐上。卫洛定了定神,稍一转眼,便对上他苍白如纸的脸,又扫向他明明手都在颤抖,却依然跪坐得笔直的身躯。

这时,端着参汤的两侍婢来到两人面前,她们跪下后,一人捧起一碗,放到了两人的几上。

公子泾陵伸出颤抖的手,握上了那参汤。

参汤只是微热,他一把端过,颤抖着凑到薄唇间,仰头一饮而尽。

卫洛也是一饮而尽。

这时的参,用途并不多,而且林深草密的并不罕见,所以他们喝的这参年份悠久,药效很强。

参汤一入肚,卫洛便感觉到胸腹处暖暖的。那暖流越来越大,越来越流转全身。

不一会,她连身上也热了。

这一热,她便感觉到精神了很多,连那急促偏弱的心跳,也开始变为沉稳了。这时,她的颈间又是一暖。

却是公子泾陵朝她靠了靠。

他靠着她,朝着几侍婢低声命令道:“备塌。”

卫洛听到他语音中的迷糊,知道他一碗参汤下肚后,已撑不住了,睡意来了。看来,那准备洗浴的汤水用不上了。

两侍婢躬身应声,“诺。”

她们扶着公子泾陵,把他轻轻地放在塌上,刚刚脱下他的外袍和中衣,他便已经眼前迷糊。不过,饶是睡意如此之浓,他的眉头也频频皱着,似在命令自己清醒过来。

不过一会,一阵轻微的鼾声传来。而这时,侍婢们已端来了盐水和开水煮过的布条。

卫洛指使侍婢在两人的伤口上用盐水清洗过,包上布条后,也是双眼昏花,睡意浓浓了。

迷糊中,她被两侍婢扶着,躺入了公子泾陵的身侧。

不一会功夫,卫洛也沉沉睡去。

这一睡很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洛才睁开眼来。

这一睁开眼,她便听到身边传来的呼吸声。

卫洛转过头去,对上了公子泾陵那紧锁的浓眉,以及抿唇的薄唇。

睡梦中,他似是还不安着。卫洛只瞟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她的响动,惊醒了侍婢,一个声音低低地传来,“主,参汤已备。”

卫洛闻言,低声应道:“拿来。”

“诺。”

卫洛端过参汤,一口饮下。

又是一股暖暖的热流流遍全身。

说来也怪,这暖流一转,卫洛又有点想睡了。

本来这参汤是提神的东西,难道是她的伤太重,参汤在令得她睡中调养?

迷糊中,卫洛又躺了下去,沉沉睡着。卫洛再一次醒来,已经又是一个白日了。

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纱窗照进塌上,纱幔晃动间,卫洛眨了眨眼,好一会才记起,身边似是少了什么。

她回过头去,望了一眼空空的床塌,这才记起,公子泾陵曾睡在这里,看来,他已经起床了。

卫洛走下床,这一动,她便发现自己精神了许多,虽然还是虚软无力,心慌心促,可是,比起之前实在舒服多了。

卫洛一动,侍婢们马上入内,在侍婢们的服侍下,卫洛洗了一个澡,梳好头发,换上公子泾陵早就为她备好的大红袍。

卫洛推开房门,慢慢走了出来。

她的左手,依然隐隐作痛,连动一动手指,那疼痛都会加重。所以卫洛的左手便这样虚垂着。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不一会,一个侍婢便走到她身前,她盈盈一礼后,朗声说道:“齐义信君闻主重伤,求见于主,准否?”

卫洛怔住了。她转过头,错愕地瞪着那侍婢,半晌才哑声问道:“公子如何说来?”

那侍婢依然低着头,恭敬地说道:“公子言,此乃小事,由妇自主。”

卫洛闻言,低下头去。

她低着头,看着一片在脚背上翻转飘零的黄叶,看着它被风卷起,看着它被风扬高,再看着它被风吹落,滚入沟整间。卫洛闻言,低下头去。

她扇了扇长长的睫毛,低低地说道:“可。”

“诺。”

“且带路。”

“诺。”

第227章卫洛和素

卫洛走得很慢。

突然间,她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态度和面孔来面对素了。

她低着头,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久久都没有松开,直到前方传来那侍婢恭敬地呼唤,“到了。”

到了?这么快?

卫洛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在那侍婢诧异不解的目光中,缓步向里面走去。

这是一间木制院落的侧殿,卫洛一进去,便看到了一个白色身影。

这身影,很瘦。

不过只是几天而已,这身影便急速消瘦得可以被风刮去。

他正背对着卫洛,怔怔地望着纱窗外出神。那一袭并不见宽大的白袍,穿在他身上空空荡荡的。

望着那瘦得脆弱的身影,卫洛的心,在一瞬间堵起来了。

她连忙低下头去,大力地眨了几下去,把眼中的酸涩眨去。

然后,她缓缓走到那身影后面,在一旁的塌几上跪坐下。

她低着头,挥退要抢前为她州酒的侍婢,再挥退所有的侍婢。她缓缓地持过酒斟,任酒水汩汩流入樽中。

清而纯净的汩汩流水声中,卫洛的墨玉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仿佛时间凝滞,也仿佛心灵平和从容之至。

这时,她听到一声低低的,嘶哑地叫唤声,“洛——”

这声音极干嘶,沙哑,无力。

卫洛慢条斯理地把酒斟放下,缓缓抬头,看向他。

这一看,她吓了一跳。

义信君的面容苍白,眼眶陷下,那玉质洁白的脸庞,竟是容光大减,仿佛苍老了好几岁一样。

他那花瓣般的唇,干裂着,桃花眼中也尽是泪水,他痴痴地瞅着卫洛,痴痴地瞅着她,目光瞬也不瞬。

卫洛的心一酸。

她抬头看着他,低低地喝道:“素,何至如此?”

她的声音也有点沙哑。

义信君依然痴痴地望着她,望着她。

四目相对了好一会,他缓缓退出两步,然后,双膝一软,面向卫洛跪伏在地。

他居然这么向卫洛跪伏着。

卫洛嘴唇颤抖了几下,半晌半晌,她才低低的,艰涩地说道:

“素,休要心伤。”

她的声音一落,义信君伏在地上,已是呜呜连声,泪如雨下。

他的哭声,低哑中透着刻意的压抑。

卫洛垂下眼敛来。

义信君这种强力压抑的呜咽声,令得她心中好生难受。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再次把眼中的涩意逼去。

然后,卫洛抬起头来,她还是这般坐在塌几上,她看着义信君,直到他哭声稍息,她才徐徐地说道:“素,堂堂丈夫,选择了承担便是!纵使头断了,也不过是碗大一个疤。泪水很珍贵的,别流了。”

义信君的哭声一静。

他显然万万没有想到,卫洛会这么说。

卫洛站了起来。

她缓缓走到义信君身前,然后,跪下。

然后,她伸出双手,扶着他颤抖不已,单薄得可以轻易折断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