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城中的百姓们,此时已经不再围观,卫洛的马车一路通行无阻。

一个时辰不到,她便被那剑客领到了驿馆中,接着,她见到了正陪着楚国执政闲聊,还没有去参加宴会的公子泾陵。

卫洛轻步走到公子泾陵身后。

她毕竟是公子泾陵的正妻,是他的食客们的主母,所以,当卫洛走近时,众食客自然而然地把公子泾陵身后侧靠右的那席位,让给了她。

卫洛走过去,缓缓跪坐而下。

她一坐好,执政子宰便双眼直直地向她盯来。

卫洛清楚地看到,子宰的眼神中,闪过一抹愠怒。

以子宰的聪明和老于世故,他自是从众食客的态度,以及卫洛的外表上可以猜测出来,眼前这个美少年,只怕就是公子泾陵的那个妇人!

他的恼怒,卫洛完全能够明白。无论如何,她卫洛是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公子泾陵自己在楚地胡闹一番,偏又以使者名义慎而重之的出现在郢,令得他们不得不隆重接待也就罢了。可是,卫洛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妇人,也敢堂而皇之地出现,他还真有点不高兴了。

不过,子宰城府很深,他那恼怒也只是一闪而过,转眼他便是一脸沉思。

聊了一会,子宰站了起来,朝着公子泾陵一揖,笑道:“夕阳西下,群星初上,正是华宴时,公子,请!”

公子泾陵站了起来,朝他还以一礼,笑道:“请。”

两人同时提步,向外走去。

他们再次上了马车。

这一次出发的地方,是楚王宫。为了接待公子泾陵,楚人将在楚王宫设宴。

楚王宫。

卫洛这是第一次来,她抬头一看,便被那建在最中间的山脉上,依地形而建,层层如环,共有九层的楚王正宫给怔住了。

这王宫,与她在越侯宫见到的一般样。

果然,越人受楚人的影响实在是深啊。

与越侯宫不同的是,楚王宫不但多出了两层,而且每一层中所建的木屋,恰好是九幢。

这时,正是夕阳西下,金灿灿的阳光照在楚王宫第九层的华屋楼阁上,一时之间,那溱成了金红相间的木屋,与木屋前的白玉栏杆,那直达九层的大理石铺成的楼梯相互辉映,明晃晃的,红艳艳的,如同琼台玉宇一般,耀眼之极,华丽之极。

这种华丽,晋地是见不到的。

子宰见到众晋人目眩神迷的样子,笑了笑,指着那第九层说道:“此等楼阁,直插云霄,乃襄王当年梦见神女所建。”

襄王梦见神女?

这故事卫洛听到过,说是天上的一个神女,每天晚上都下来与楚襄王约会欢爱。神女有心,襄王有梦,这事在世间多情儿女的眼中,都是极美的传说。没有想到,这楚人还真当一回事,那襄王居然为此建了这么一层华美之极的楼阁。

这时,众人的马车已来到了那九层楚王宫之下。

执正子宰领着公子泾陵,顺着那大理石的楼梯,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爬而去。

这里的每一层,约有楼梯二十一步,九层,就有近二百步了。这距离可不短啊。

楼梯很宽,足可容七人并肩而行,每一层楼梯处,都站在一个全副盔甲的武士。

公子泾陵这次带到楚宫的人,不过三十人左右,除了十个贤士外,剩下的都是高手。所以爬起这楼梯来一点也不费劲。

不一会功夫,众人便来到了第六层。

这时,第九层的楼梯处,出现了一个戴着王冠的少年,在那少年的身后,还站有七八个权贵。

这少年,想来便是新任的楚王了。

公子泾陵见到那少年走出,当下停下脚步。他向前跨出一步,走到最中间的位置后,双手向前水平伸出,然后低头,双手环抱于胸,朗声说道:“晋太子泾陵,参见楚王。”

楚王见状,也低下头来,朝着他深深一揖,还以一礼后说道:“太子多礼了。请!”

这是见礼,见过礼后,众人再次上爬。

不一会,公子泾陵便来到了第九层上。

卫洛抬头一看,只见这楼阁,都是木头构建而成,都做成二层小楼状,一共九幢。每一幢都自成一个小院落。

从楼梯上去,一大片玉栏杆后,便是一个广场。这广场足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全部铺上了大理石,地面上光洁异常,此时,这广场中已摆好了塌几,坐了百数楚人权贵。

这楚人权贵只有百多个,看起来有点冷清啊。难不成,这是楚人对公子泾陵行为的一种抗议?

在卫洛寻思之际,编钟声响,一队乐音抱着琴瑟等物游贯而入。

众乐师散坐在广场两侧。在公子泾陵等人入座时,编钟声稍停,乐音再起。

这时响起的乐音卫洛知道,它是用于外交礼仪上的,是主人委婉向来客表达他的心意的乐曲。

乐意沉沉而来,一个乐师站了起来,顺着乐音清唱着。

这乐音一起,公子泾陵的薄唇便微微上扬,掠起了抹淡淡的笑意。

卫洛静心一听,突然发现,楚人演奏的,居然是《防有鹊巢》!

“防有鹊巢,邛有旨苕。谁侜予美?心焉忉忉。

中唐有凳,邛有旨苕。谁侜予美?心焉惕惕。

喜鹊搭窝在河堤,紫云英草长坡地。谁会蒙骗我的爱?担忧害怕藏心里。

瓦片铺在庭中路,绶草栽入丘上土。谁会蒙骗我的爱?担忧害怕心里苦。”

这《防有鹊巢》,只不过是小国陈国的音乐,堂堂楚国,居然在欢迎晋太子的宴席上演奏!

卫洛先是一怔,她的头一抬,便发现左右前后,众楚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向公子泾陵盯来,那目光中,隐隐带着一种严肃的指责。

是了,这首诗也是在借喻。喜鹊搭巢在树上,不可能搭到河堤上;紫云英是低湿植物,长不到高高的山坡上;铺路的是泥土、地砖,决不是瓦片;绶草生长在水边,山坡上是栽不活的。这些自然现象本是常识,但是,现在的情况是,不可能的事物发生了。不过自然规律不可违反,河堤上的喜鹊窝,山坡上的紫云英等等,都是不长久的。

它是在告诉公子泾陵,这些不协调的事摆在一起,是会演变成危机的。不管是公子泾陵先是不声不响的来到郢城的行为,还是他救助那个令得所有楚人恨之入骨的妇人的行为,都是不协调的,都是不长久的,是会演变成危机的!

这些楚人,当真直接,也当真嚣张啊。

堂堂一国太子来访,宴会还没有开始,它上奏的乐音,便是这种严重的警告和威胁!

《防有鹊巢》只有几个话,乐师们来来去去的演奏,也不过一刻钟不到便结束了。

乐音一止,乐师们便站起来,向着公子泾陵躬身,行礼。

公子泾陵微微一笑,本来,他应该赞美乐师们几句的,不过在这种场合,这种礼节和客套便用不上了。

公子泾陵的身躯向后面倚了倚,他俊美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笑容,那眉峰之间,看不出半点恼怒。

在百数楚人回头盯视中,他朝着为道的乐师招了招手。

那乐师缓步走近,躬身靠近了他。

公子泾陵低低地说了一句话后,那乐师点了点头,倒退两步,当他回到队伍中时,乐音再起。

这一次的乐音,刚一起便带着二分铿锵悲愤,两分沉闷压抑。

压抑中,刚才清唱的乐师,声音一提,沙哑的唱了起来,“厌浥行露,岂不夙衣?谓行多露(露水的露)。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道上露水湿漉漉,难道不想早逃去?只怕露浓难行路。

谁说麻雀没有嘴?怎么啄穿我房屋?谁说你尚未娶妻?为何害我蹲监狱?即使让我蹲监狱,你也休想把我娶!

谁说老鼠没有牙?怎么打通我墙壁?谁说你尚未娶妻?为何害我吃官司?即使让我吃官司,我也坚决不嫁你!

乐音悲愤慷慨中隐隐有着激昂,有着不屈。

这一首诗,卫洛同样知道,它是《国风。召南。行露(露水的露)》

这首诗,是一个弱女子的控诉。它说的是,一个弱女子,被一个强势男人欺负了,他不但欺负了她,还陷害她,他使出百般手段,就是要折辱于她,要她屈服。

而这个弱女子,却偏生不愿意屈服,却傲骨铮铮,梗着脖颈,面对着这个强势恶男的种种手段和凌丄辱!

乐音一起,楚人面面相觑,他们越听越是郁闷,不过这种外交场合的乐音,不但要恭敬地听完,还得保持肃静。

沉默中,楚人完全明白公子泾陵的意思,他是在告诉楚人:你们楚国仗着自己势大,欺负凌辱一个弱女子。因为她反抗了,你们更是手段百出,陷害阴谋威胁无所不用其极。不过,她是不会屈服的!

他这也是反讽啊。他用这首诗,在反讽楚人对卫洛一事上的荒唐和仗势欺人。他也在告诉楚人,你有什么招,尽管放马过来!理由站在我这一边,不管是她还是我,都不会屈服!

这不但是反讽,更是指责,是一种直裸裸的唾骂!

在一侧的角落里,楚的史官正提着笔,刷刷直书。他在记录现在的情形,记录双方所要求吟诵的乐音!

晋太子访楚宴会上所奏的乐曲,是必须慎而重之的书在史册上,让世人知晓,并流传于后世的。

楚人面面相觑间,执政子宰和几位楚公子都皱起了眉头。公子泾陵所选的这首《召南》,是十分激烈的唾骂指责。一旦传到民间和世人耳中,对楚王室实有不妙。

这时刻,任性由情,直率而冲动的众楚人的突然有点后悔了。不管如何,晋太子刚刚入宴,自己这一方便演奏《防有鹊巢》来警告威胁他,这个行为已经失礼了。现在他回的这首《召南》,又十分贴切并且讽刺得这么辛辣。只怕过不了多久,世人便会再次对楚人的指指点点,耻笑不休了。

楚人主要后悔的是,这种层次的宴会上,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会被书于史册,这是避免不了,也掩盖不了的。

第268章被求婚的公子泾陵

面对楚人的郁恼,公子泾陵笑容很淡。楚人行事向来冲动,想来他们突然见到自己身边的小儿,心下恼怒,便在这种慎重重大的场合,轻率的对他提出威胁了。结果,他一还招,他们便陷入了被动,这是在是寻思不周所致啊。

沉默中,一侧的面孔黑而瘦长,人中也长,嘴却小小,显得有点阴弱的公子及双手一拊,笑了起来,“坐在这巍巍楼台,望着那浩浩落日,公子泾陵以为此景如何?”

他的笑声突兀响起,清亮之极。

公子泾陵自是知道,他这是在打破僵局。当下他笑了笑,眯着双眼望着那渐渐沉入地平线上的太阳光,叹道:“此景华美,然落日晚霞,让人浩叹逝者如斯夫。”

执政子宰哈哈一笑。

笑声中,他举起酒樽,朝着公子泾陵晃了晃,说道:“好一个‘逝者如斯夫’,素闻公子泾陵精于军阵,不好诗乐,却不料也是一个雅人。”

公子泾陵闻言笑了笑。

这是,那少年楚王双手一掌,用他那发育期的鸭子嗓声尖声说道:“太子乃是贵客,今来我楚宫,请以歌舞乐之!”

说罢,他“啪啪啪”地连鼓三掌。

掌声一起,一阵香风飘然而来。

一队宫装少女率先走出,这些少女,他们手中捧得是食盒。

少女们来到众塌前,为众人摆上大块的羊肉,粟米饭,百米团等食物时。

环佩声响,胭脂渐浓。

楚宫歌舞伎出来了。

这些歌舞伎一走出,卫洛便给看呆了。

这些歌舞伎,继承了楚地少女的苗条,一个个纤腰一束。这是次要的。

主要是,她们的腰间赤裸着,只有胸上包着一块布,臀间是宽大的,长长地托在地上的裳。

三十个少女这般赤着腰,露着手臂和颈子,一时之间,竟是肉光致致。

楚女腰细,皮肤滑而凝,她们在鼓起的锁骨间,脸上的双颊,各画了一个图案,这图案是用朱砂涂成的,一张老男人的脸,它牙齿森森,颇有几分诡异。这图案,便是楚地流行的巫画了。

少女们扭着腰肢,膝间环佩叮当作响时,乐音再起。

乐音中,一个六七十来岁,干瘦而枯干的老头站了起来,扯着嗓子高唱起来。

这老头的歌声,沙哑,单调,反复重复中,喜欢用一种尖哨的声音来终结。

这歌声,怎么听怎么诡异。

卫洛知道,这音乐,便是楚地自创的巫风。

乐音中,少女们扭腰摇头,舒臂旋转,随着她们颤抖般的舞蹈,她们系有两踝上的铃铛,不时发出急促的声响。那响声清脆之极。

各地的习俗实是不同,晋人素来行事严谨刻板,喜欢的舞蹈也是正统刻板的,如这种神经质一样的乐和舞,他们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当下,众人只是睁眼打量着众楚女的细腰和胸颈,交头接耳的点评者。

作为主客的公子泾陵,更是兴趣淡淡。他身子向后倚了倚,半闭着眼睛,一副懒洋洋的摸样。

楚人是相当热情的,纵使眼前这个客人不时他们喜欢的,可客人对自己提供的乐舞不满意,这还是令他们郁闷。

当下,也不知哪一个鼓了一下掌。

掌声一落,突然的,从角落处传来了二声急促的鼓声!

“咚咚——”浑厚的鼓声一起,众晋人同时一凛,公子泾陵也睁眼看去。鼓声中,两个少女舞了出来。

这两个少女,依然露腰露颈,肉光致致,不过她们的面上,都蒙上了面纱。那宽宽的额头,那光洁如玉的肌肤,那明亮自信的双眸,让众人一看,便感觉到了她们的不凡。

两少女扭着细腰,随着铃铛的轻响,踩着碎步滑向了晋人这一席。

她们忽远忽近,长袖挥舞间,把缕缕香风朝公子泾陵的方向扇来。

这两少女的舞蹈,也不见得如何出奇。

不过,也许是围上面纱后的神秘,也许是两少女那种与众舞伎不同的高贵仪态,众晋人还是明显的兴奋起来。

两少女一阵旋舞后,在急促的琴声中,同时一个滑步,冲向了公子泾陵。

她们冲得非常之极,非常之猛,那一冲一甩间,隐隐竟有杀戮之气。众晋人脸色微变时,公子泾陵举起酒樽,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却是从容镇静得紧。

果然,两少女在滑行到他身前二步处,长袖香风已扇到了他的脸上时,脚步戛然而止。

两女同时止步,一阵格格娇笑后,躬身退后一步,向着公子泾陵盈盈一福。

她们面巾这一拉,卫洛和公子泾陵都是一怔。

在卫洛而言,这两女都是熟人。那跪在右侧,笑得最是甜美,朝着公子泾陵秋波频送的,可不正是白天还在路上,曾被卫洛戏弄过,差点当众拉肚子的少女?

而那跪在左侧的少女,面容很美,身姿也高挑,显得娴雅高贵的,却是第一天踏春节时,曾令侍婢送给她一只花篮的女公子。当时卫洛只粗粗地见了她一眼,没有想到,居然能在楚宫重遇。

咦,女公子也是公主的意思,难不成,这两个都是楚公主?

卫洛寻思之时,那跪在右侧,笑得甜美的少女,昂起小脸,目不转睛地盯着公子泾陵。她的目光如此灼热,笑容如此甜美。

盯着盯着,她突然开口脆声叫道:“公子巍巍如山,凛凛如日,实世间伟丈夫也。我欲嫁君,可乎?”

她居然当众向公子泾陵求婚了。

众晋人一怔,不由面面相觑。

卫洛抬起头来打量着众楚人,突然发现,执政子宰等人也如晋人一眼皱着眉头,难不成,这少女事先没有跟他们打过招呼?

在众人的沉默中,那少女笑得见眉不见眼,她向公子泾陵膝行两步,侧过头,双手抱着他的小腿,将脸搁在他的足上,仰望着他,甜蜜地笑道:“公子好威武也,妾实爱君之甚。君若愿意,我与姐姐都嫁给你如何?”

姐妹两人?

众晋人同时低头,看向蹲福在少女身后的那姐姐。很显然,姐妹两人是通过气的,此时,那姐姐也抬起脸,眨动着一双水灵灵的凤眼,痴痴地望着公子泾陵,她那薄薄的小嘴抿得紧紧的,居然流露出一股紧张之色。

广场上,突然安静之极。

不管是晋人,还是楚人,都瞬也不瞬地盯着公子泾陵。

这时刻,所有的晋人都在寻思着,楚国由两位公主亲自向公子泾陵提出联姻,也不知是什么意思?看子宰等人的脸色,明明也是一脸的意外啊,难不成,这是两女自作主张的行为?

沉默中,两个美丽的公主,眼巴巴地望着公子泾陵,紧张地等着他的答案。她们是那么认真,那表情不但有着紧张,那眼眸中还有着水意。

公子泾陵沉沉地盯了她们两眼,也不知为什么,他竟是头一转,向着卫洛看来。不过,他的头才转到一半,便又转了回去。

在一片安静中,在众人各怀心思中,公子泾陵举起酒樽抿了一口,低沉地说道:“谢女公子抬爱。然,泾陵之正妻尚未入门,不想另娶。”

他这话一落,一阵窃窃私语声同时响起。

那抱着他的小腿的少女闻言,急争地抬起头来,她眼巴巴地看着公子泾陵,急急地叫道:“可,可你那妻子,她不过……”

她只能说到这里!

她的声音未落,公子泾陵已经冷冷地盯去。

这一盯,那少女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抱着他小腿的手顿时一收,那说到一半的话,也给哑到了咽中。

公子泾陵冷冷地盯着她,慢慢地收回脚,“女公子请慎言,我那妇人之美好,你等怎能明白?婚姻之事,休得再言!”(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