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辰这才辞别公孙策,只身凭着记忆中的路,回到了开封府。

月上中天,若有似无的桂香脉脉地浮动在夜色之中。

包拯尚在书房批阅卷宗,张龙赵虎守在门外;展昭在自己房中,刚吹熄了灯,却不上床休息,只站在半开的窗前出神;莫研与李栩都在各自房中睡得正香甜。

萧辰躺在床上,虽然知道明日一早启程,应早些休息,可翻来覆去,却还是睡不着。公孙策所说的话在他脑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试着从中间找出不对之处,但发觉由于自己对二十年前的顺德府状况一无所知,根本无从着手。

当年西夏兵祸之事,公孙策所知都是别人上报朝廷的,历来地方状况上报朝廷都会有所差别,甚至战败报成大捷也是有的。看来还是得先去趟顺德,找些地方上的老人打听打听才行。

一夜虽无事,他却直到鸡鸣之后才小睡了一会。

次日辞过包拯,萧辰便与莫研李栩一同离开了开封府,往押解白盈玉的方向追赶过去,天还未黑,便已看见了她与差役一行。

因为不便露面,故而他们只是远远地偷偷跟着。萧辰虽然看不见白盈玉,却不时能听见莫研的唉呀之声。

“唉呀!又跌了一跤!”莫研远远地望着,摇头叹息。

白盈玉身上带着木枷,沉重不说,看路的话,目光所及实在有限。加上路上崎岖不平,她又走不惯,绊到石头树根,很是容易跌跤。纵然两位官差并未为难她,可她走了这两、三日路下来,肩膀、脖颈、还有手腕都被木枷磨破渗出血,脚腕亦被脚镣磨破,脚底也起了几个大血泡,膝盖上亦是跌得血迹斑斑,着实狼狈不堪。

连李栩都看不下去了,摇头道:“我看得想个法子,要不然她这模样,能不能到汾水还难说得很。”

萧辰道:“不至于吧,走路而已。”

“她本来就生的娇弱,平日又不动弹,现在突然架个死沉的木头框子在脖子上走那么老远的路,肯定吃不消啊。”莫研赞同李栩的说法。

萧辰冷漠道:“这些官家小姐,手不能抬,肩不能挑,真不知道除了嫁人生孩子,究竟还有何用。”

闻言,莫研与李栩对视一眼,深以为然。

“不过,她对我们山上有恩,还是想个法子,替她把枷锁去了吧。”萧辰又道。

莫研脑子动得最快:“这有何难,晚上趁着他们睡着,把木枷偷出来扔掉,不就结了。”

“不行,这肯定让官差疑心,哪家贼偷那玩意,说出去都丢人!”李栩自从吃过亏后,谨慎了许多。

萧辰略想了想:“每晚休息的时候,应该都会把木枷卸下来,你们找个机会把锁眼捣了,让他们只当是坏了。”

“这个主意好!”莫研拍手笑道,“索性给那两差役下些蒙汗药,我们行事起来也方便。”

李栩白她一眼:“你别把药下多了就成。”

这晚,莫研在他们所饮茶水中下了些蒙汗药,等那两名差役昏睡着之后才偷偷溜了进去。木枷就放在墙角,她自怀中取出银簪,探入锁眼内,三捣两捣,便把锁给弄坏了。这时她才起身进了内室。

“小七!”

白盈玉抬眼看见莫研,惊喜低唤道。她在内室,未饮茶水,所以并未昏睡,脖子上的木枷虽然已经卸了下来,可脚上还带着铁镣铐,一动便会有声响。

莫研笑吟吟地走到她旁边,低声关切问道:“这路上他们可有为难你?”

“还好,并未打骂于我。”

“看来展大哥说话还有点用。”莫研撇撇嘴,低头细看她,不由连连摇头,“你这脖子全都出血了,他们也不买药给你抹么?”

白盈玉苦笑。

“我身上倒是有药,可给你抹了,到时候怕让他们生出疑心来。”莫研为难地挠挠耳根。

“我不要紧。”白盈玉微微笑道,拉莫研在身边坐下。也不知怎得,能在此时此地看见莫研,便觉得份外的亲切,比在开封府大牢中时看见她还要觉得欢喜。

“你先且忍忍,到了汾水便好了。”

“嗯。”白盈玉想起有重要事情得问她,“对了,你信上说,过河时让我故意投水?可是我不会水怎么办?”

“有我呢!”莫研自信满满,“虽然水流会很急,但我就在水里等着你,不会有事的。”

“那我应该何时投水呢?”

“…”莫研眼珠转了转,笑道,“这样,到时我让二哥哥吹笛子,一曲将尽的时候投水最好不过。”

白盈玉微怔了下:“萧大侠也来了?”

“是啊,二哥哥说你救了五哥哥,对我们山上有恩。这次他和我五哥哥也都一起来了。”莫研指了指隔壁:“现在他们就住在你隔壁,一墙之隔而已。所以你不用害怕,这路上其实我们一直都陪着你。”

“你们…对我这样一个犯臣之女…”

白盈玉眼眶已经红了,眼泪噗哧噗哧地往下掉。这路上如何吃苦头,她都知道自己必须咬紧牙关忍耐,却在此时听了莫研的话后情不自禁就落下泪来。

“你别哭,别哭…”莫研手忙脚乱地替她擦眼泪,“什么犯臣之女,我们是江湖中人,怎么会介意这个呢。而且我二哥哥本来就最讨厌当官的人,你现在…”

她挠挠耳根,觉得这话说起来有点怪,正不知该怎么圆这话,白盈玉已经用衣袖抹去泪痕,眼带笑意望着她:“替我谢谢萧大侠与李大侠。”

“好。”莫研点点头,“我迷药下得不多,不能呆太久,你好好休息。”

白盈玉含笑点头,目送莫研离开。

这夜,虽然脚上还带着镣铐,身上的伤口也火辣辣地疼着,可却是这阵子以来白盈玉睡得最为安心放松的一夜。

接下来的路途中,由于没有木枷,白盈玉脖子和手腕上的伤都渐渐结了痂,总算是不疼了。只是脚镣尚在,每日都要走出几十里地,脚腕处被磨得血肉模糊,白盈玉硬是忍了下来,一直撑到了汾水岸边。

在等候渡船之时,白盈玉凝目细看汾水,果然如莫研所说,甚是湍急,波浪一下又一下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激起水花点点。从河面上卷过来的劲风里都夹带着水,刮得人站也站不稳。

“船来了,船来了!”

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好不容易来了只破破烂烂的渡船,聚在岸边等候的大群人都急着往上挤,差役忙催着白盈玉上船。

为了坐到最外边,方便投水,白盈玉佯作被脚镣绊倒,重重地摔了一跤,待等她爬起来,人潮已经自身边涌过,她们一行是最后上船的,果然如愿坐到了船舱的靠外边的地方,只是她坐在两个差役的中间,要突然纵身跃出投水,似乎还是有些困难。

船缓缓驶向江心,白盈玉心中愈发紧张起来,距离她不到二尺之处,便是波浪翻滚的江水。她不会水,见了自然有些犯怵,想到还得跳入水中,更是紧张地心砰砰直跳。

旁边差役似有所感,转头盯了她一眼:“没坐过船?”

“有些晕船。”她顿了一顿,紧接着又道:“想吐…”

第九章 笛声悠扬

差役还未说话,船家已经听见并赶忙开口嚷道:“想吐到船边上来,别把船弄脏了!”

白盈玉捂住嘴,迟疑地望向差役。

差役不耐地点点头:“去吧,当心点,抓稳了。”

得到差役的许可,白盈玉才慢慢地起身,挪到外面船舷边,船晃得很厉害,她不得不用手紧紧地扣住船舷,才能保持住自己的平稳。

带着腥气的河水就在鼻尖下翻滚,看着眼晕,而且这么近地盯着看确实让她有些想吐。她迟疑地、慢慢地把头往外探…

几个笛音突然自江风中窜出,清亮圆润,动听得不可思议,顿时满船的人都支起了耳朵,疑惑地相互对望着。

连船家都有点发怔,四下张望着,终于隔着水雾之中看见了另一条船,挠挠头自言自语:“闲得没事跑江上来吹笛子。”

笛声越发清晰起来,悠扬委婉,是一支白盈玉从未听过的曲子。又或者并不是是曲子,只是某个人随性而吹,并不在意,并不上心,也不甚认真地吹着,偏偏听呆了一船的人。

靠船舱外边差役抬头问船家:“这是什么人啊?”

船家摇摇头:“不晓得,以前也没听过。”他手搭了凉蓬,眯着眼细看水雾中的那条船,却是越想看清越是看不清。

这笛声仍在继续,随意,闲散,剔透的玉珠般悦人,听得众人脸上不自觉地露出淡淡的笑意,原本只扑在赶路的心慢慢松弛了下来,而唯独白盈玉却是越发紧张…

笛音毫无预兆地停了,船上众人还诧异了一下,越发支起耳朵去寻找,想着笛声肯定还会传过来。

然而,仿佛是吹笛的人懒得再理他们,笛音固执地消失了。

随着笛音一起消失的,还有白盈玉。

“她应该不要紧吧?”

“倒是还有气…”

“那就好。”

“…我就知道你这丫头办事不牢靠,中间也不让她透口气,要是她脑子进了水,醒来变成傻子怎么办?”

“我没耽搁多久啊,再说我有向她渡气。”

白盈玉缓缓睁开双目,看向在她跟前叽叽喳喳的两人。

几乎在她睁眼的同时,莫研朝她扑了过来,喜道:“你醒了!还认得我吗?你说说我是谁?…还有还有,这是多少?一还是二?”有一根手指头在她眼前剧烈地摇摆着,几乎晃成三根。

在那根手指晃成四根之前,莫研被人踢到旁边去,取而代之的是李栩,表情很认真,近乎严肃地盯着她:“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小七…李大侠…你们这是怎么了?”白盈玉诧异地虚弱问道。

李栩迅速被莫研挤开,她同时嚷嚷道:“你看她都认得我们,脑子肯定没事。”她把白盈玉扶了坐起来,摸脸摸脑袋地摆弄她,“你没事,对吧?”

“我没事。”白盈玉勉力一笑,“真是多谢你,那么急的水,救我一定不容易。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救我了。”她还记得自己只是将手轻轻一撑,就翻入了水中,什么都看不见,漫天漫地的水声,在她耳边嗡嗡作响。脚上的铁链很沉,直带着她往下坠去,似乎有人在往上扯着她,又或者是水流,她根本看不见,不多时便昏了过去。

“小事,其实也不难。”莫研嘿嘿地笑,李栩白了她好几眼。

见白盈玉神情有些恍惚,似是大惊未定,莫研安慰道:“我们现在在客栈里,你好好休息几日,咱们再上路回家去。你脚上起了好几个血泡,我刚才已经替你挑破了,敷了药。脚腕上的伤也敷了金创药,过两天就能好。”

白盈玉略动了动腿,没有听见铁链的嘎吱声:“铁镣…”

“脚上的铁镣铐替你解开,我就顺手丢江里头了。怎么,你还想要?”莫研奇道。

“不是不是。”

白盈玉连连摆手,其实本来想问莫研又没有钥匙,怎么能打开脚镣,后来又一想,莫研他们是江湖中人,想来定有许多自己不懂的门道,问了多半也是听不懂,索性还是不问了。

莫研折回桌边,张罗着拿汤水给她喝。

门被轻叩了两声,白盈玉骤然紧张起来,疑心是官差追来,面色发白地盯着门看。

“小七,开门。”是萧辰的声音。

“来了!”

莫研口中应着,扭头朝李栩喊道:“五哥哥,你快去啊!我手里端着汤呢。”

其实不用她喊,李栩也已经往门口走了,只不过抽空还笑骂了句:“懒丫头,能少走一步是一步。”

门栓被拉开,白盈玉侧头望去,萧辰迈步进来,神情淡然,仍旧是一袭半旧青衫。

“她醒了?”萧辰问道,用得是肯定的语气。他已听见莫研盛汤的声音,自然是盛给白盈玉喝的。

“嗯,除了脚上的伤,没什么大碍,脑瓜也清楚的很。”莫研加重后半句话,之前她还确实担心在水中时候过长,会把白盈玉脑袋泡坏。

李栩忙拉了椅子给他,萧辰坐下点头:“如此就好。”能听见床上轻柔的呼吸声,他转向白盈玉的方向,“白小姐,不知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白盈玉语塞,她还未来得及想过接下来的事。

莫研插话道:“二哥哥,她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家。”

萧辰没有理会她,仍是朝着白盈玉的方向,平平淡淡地问:“你要和我们一起回家?”

桌上的汤碗冒起团团雾气,他的脸半隐在这热气之后,偏偏听得人心底冰凉。这不是问句,而是一个拒绝,显然他并不希望她这个外人同行。白盈玉长在官府之家,与那些姨娘相处多年,这话如何会听不懂,呆了呆,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忍心看她的窘状,莫研轻轻扯了扯萧辰的衣袖,想替她说话,却被萧辰把手打掉。

“白小姐,此番你落水而逃出生天,官府中人定然以为你已身亡,不会再行追捕。你可以说是再世为人,今后有什么打算,不妨说来听听。你家中可还有其它亲人?”萧辰说得很慢,这下连莫研和李栩也都听出他的意思来了。

饶得是在这般境地之下,白盈玉还是有自己的小小的傲气,她不愿摇头,可事实却又逼得她没法点下头来——除了那些不知所踪的姨娘,她确是再没有一个亲人了。

她就这么怔着,茫茫然地看着萧辰,想着自己的何去何从。被莫研已经上过药的伤处,此时才清晰地疼痛了起来,手上的、脚上的、然后沿着脉络涌上来,最后是心口处突突地发疼。

“二哥哥,”莫研插口道,“她可以和我住一屋…”

话未说完,即被人打断,打断她的人却不是萧辰,而是白盈玉:“小七,多谢你的好意。我想,我老家也许还有人在,我还是回老家去的好。”

“你老家在何处?”

“我曾听我爹爹说过,老家是在庐山边上的一处小镇。”那是白宝震以前出生的地方,白盈玉自己并未去过,因为白宝震曾经说过,老家已经没人了,连他自己也未再回去过。

“如此甚好,我们可以送姑娘回去。”萧辰即道。

“二哥哥…”莫研有些急了。

白盈玉微垂着头,低声道:“不麻烦了大家,我可以自己回去。”

“二哥哥!”莫研急得直跺脚,“她一个弱女子,一点功夫都没有,让人欺负了怎么办?”

李栩也有些发急:“二师兄,这样不太妥当吧?”

萧辰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懒得答理他们,起身淡淡道:“就这样吧,休息两日,我们送你回庐山。”说罢,他便自顾自地出了门,李栩忙跟着出去。

莫研把手上的汤碗往白盈玉手中一放:“你先把鸭汤喝了,一定得全喝了,我嘱咐厨房炖了两个时辰。”

白盈玉接过汤碗,勉强自己朝她笑了笑。

“你先吃着,我马上就回来!”

莫研也快步追着萧辰出去,没忘记把门再关好。

刚进房间,萧辰听着紧随自己进来的脚步声,微皱了下眉头。

“二哥哥,她一个弱女子,举目无亲,很可怜的。”莫研脚刚迈进门来,就急急替白盈玉说情道,“你不是说她对咱们山上有恩吗?”

“正因为有恩才会出手救她。”

“可是救人救到底嘛,总不能就这么丢下不管啊。”

萧辰冷淡道:“所谓救急不救穷,难道救了她,就让她赖上我们不成。”

“她也没说要赖上我们啊。”莫研搜肠刮肚地想理由,“…那以前师父不是也一样收养我们么…”

话未说完,就被萧辰敲了一记:“师父收养我们的时候,我们都还是孩子,需要人照顾教导,能一样吗?不动脑子!”

这记爆栗子着实生疼,莫研捂着头,自知是绝说不过萧辰,求助地望向李栩。

李栩舔舔嘴唇,道:“二师兄,我看她那模样,老家指定是没人了,她一个人回去怎么活?若是到头来,弄得要自卖其身,那我们不就白救她了吗。”

萧辰没立刻敲他脑袋,看来是在思量,莫研立时对李栩抛去一个赞许的眼色,对此后者显然不屑一顾。

片刻后,萧辰开口了:“若她老家当真没人了,那就在我们山脚下的小镇找个屋子让她住下吧。”

莫研与李栩对望一眼,倒也觉得此法可行。现在他们渐渐都大了,多数时候都在江湖上游荡,萧辰因为双目失明,则甚少离家。他本就性情孤僻,何况对官家小姐更无好感,想来要他与白盈玉同住一个屋檐下,定然是不快之至。

“…然后再物色个人,把她嫁了,此事也可完结。”萧辰说完下半截话。

“…”

莫研与李栩瞠目,面面相觑。半晌,莫研才慢吞吞道:“那也得找个她喜欢的人,咱们不能因为嫌麻烦就把她草率嫁了呀。二哥哥,那样…可不太厚道!”

萧辰不耐烦道:“我自然有数。”

“二师兄,此事…”李栩也想说话。

“出去,我要休息!”

萧辰不耐烦起来,下了逐客令。

深知他的脾气,莫研与李栩都没敢再说话,灰溜溜地出去,替他掩好门。

第十章 糖炒栗子

看白盈玉手中的碗已经空了,莫研又热心地给她盛了一碗,然后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喝。

“这汤很好喝,你也喝点吧。”白盈玉朝她微微笑道,极力想让自己自然一点。

眼前的人对她已是极好,他们救了她,免除了她下半生在边塞服晒谷、椿米等等苦役,而且官府也不会再追捕她,这对于决心要活下去的她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她实在不能再去拖累他们。

莫研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多喝点才是,快些把伤养好。二哥哥说了,要是你老家没人了,就住到我们镇上去,也好有个照应。”

“我…”

“你被我二哥哥吓着了吧?”

“我…”

“你不用怕他,他虽然说话挺凶,可心地再好不过了。”

“我…”

莫研自顾哒哒哒地说话,压根不给她说话的空隙:“二哥哥还说,等安定下来了,再慢慢给你物色一户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