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时的崖壁间习练轻身术,有事半功倍之效,但若尚不能自如控制身躯,无异险中求成,须小心。”救人者关峙退后一步,道。

樊隐岳弯膝福礼,“谢关先生。”

“先生?”关峙听得颇觉新鲜,“还间第一次有人如此称呼在下。”

“先生为了给世间免去杀祸,劝得几位师父归隐田园,其后又为了压制四人,不惜大好青春陪住村中。如此悲天悯人,称一声‘先生’,不为过。”

关峙扬眉,“你此话,可是有几分讥诮?”

她反诘,“先生认为呢?”

那就是了。关峙食中两指抹额,沉吟道,“在下猜,是因在下曾阻止四位义兄义姐收你为徒?”

她不语,算是默认。

“你极聪明,必定猜到在下何以阻止?”他问。

“吉祥说先生无所不能,更何况村中还有一位洞悉万物的圣先生,想必两位在隐岳脸上察出了什么常人所不能察的先机,生怕隐岳一朝学成,为祸人间。”

他莞尔,“哪有人会无所不能呢?又有谁敢说洞悉万物?只是造化神奇,上苍的确会赋予某些人一些旁人所不能的异禀,吉祥如此,圣先生如此,你也如此。”

“先生呢?”

“在下也如此。”

因他坦诚,她掀唇浅哂。

此一笑,清丽如山间晨露。关峙不难想象眼前少女在几年之后,风华鼎盛时的佼佼样貌。

女子若貌殊智平,仅能惑人一时,亡得也不过是一家的家国天下,如貂婵之流。若貌平智殊,可成就贤助,助得一国天下,如无盐之才。但若一个女人兼具了美貌、智能以及一份冷烈胸怀时,所惑所亡所成所助的便广袤难计,无从估量,如武氏之事。

“在你来到此村之前,必定有人曾对你说过一些什么,使你轻易便想到圣先生会从你脸上看到什么,可对?”

“的确有人说过。”那山那寺那僧……那时,皇后尚健在人世。她眸际倏尔幽深如墨,“隐岳不信那些话。”

“不信?”

“若只凭一张脸,即能断定一人未来,每个人又何必辛苦走上几十年的人生岁月?人人勘破世事,超然世外,不思进取,无心功利,这世界何以前行?”她眼透讥讽,“与其如此,索性让世界停在洪荒年代,让人人再去茹毛饮血不是更好?”

他一怔。

她黛眉淡挑,“不过,隐岳不信,不代表别人不说。先生会这样问,会阻止师父们收徒,代表先生也信,且深信不疑。”

“而你亦因此坚定了拜师之心?”

“是。”她点头。

“为何?”

“圣先生可观人未来,不知是否观得到过去?从隐岳挣扎活下来那刻,温顺恭敬即被丢弃埋葬。既然活着,便想体验从生从未体验过的种种,悖人心意也属隐岳体验范畴,还请关先生和圣先生多担待了。”

他一时默然。

这少女,倔强冷漠的外衣之下,包裹着一个沉重却脆弱的灵魂。如她所说,他们看得到的,只是她的模糊未来,而过去呢?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过去,使得一个豆蔻少女心境如巨漩般,被矛与盾分悖、去与从为难?那般强大的纠扯,岂是心性尚未臻成熟的她能够处置的呢?在此时此际,她的从师学艺不止是出于逆反之心,还是她转移心事排遣时间的无奈之选罢?

“若从师学艺能让你真正快乐,便快乐去学。若只是想逆悖圣先生和我,大可不必恁样辛苦。你挣扎活了下来,不是为了让自己辛苦的,是不是?”

她应该点头的,可是……“活下来,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暗自叹息,道:“当下若想不透,不必逼着自己去想。和四位师父学艺也好,和吉祥种田放牛也好,找最能让你快乐的事去做罢。”

这个男人要她去找寻快乐的事来做么?“先生不阻拦了?不怕隐岳以后为祸世间了?”

“若有一日你当真为祸世间,我必定会去阻拦。而现在,你只是一个……”迷在途中的娃儿而已。因此念,他怜惜又生,温润声道:“若觉得学那些太闷,可找个时间去和东风学几句戏曲,也可来和我下棋作画。”

她意外,“先生肯教我?”

他笑,凤眸熠熠生辉,“你都叫我先生了,我不教你,岂不名不副实?”

因他真心泛笑时的耀眼光芒,她美眸凝觑难移。

风来,吹起他肩头长发,拂上了主人坚玉般的面颊,还有一绺与少女的发梢在风中偶作缠结,又各自开散。这一刻,她自无法晓得,便是这个男人的这时一笑,夺去了她一生的温柔情感。就此一经沧海,难为长河袤江……

隐十八

何谓无所不能?

是从技艺到才艺,从世俗到超俗,皆能驾轻就熟么?

所谓技艺,如木工、捏塑、铁艺,甚至莳草植花,煮面烹菜,无一不通。

所谓才艺,如诗词文赋、典章古记、琴棋书画,甚至鉴金石,赏玉器,无一不晓。

越是接近,越觉了解太少,越是了解,越觉深远难窥。时日向前推移,少女的情怀,由崇拜仰慕,到情愫怦动,在胸臆间酝酿成蜜,甜意开始出现在眼角眉梢,樊隐岳越发动人了。

“隐岳,你喜欢上什么人了,对不对?”

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少女抬眸,冥东风的脸放大在眼前,她方记起自己此刻正置身桃林向人学戏,不是分心时候。

“……你说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吉祥知。”

“吉祥?”她双颊蓦生绯色,急问,“她可是信口胡说了什么?”

冥东风咕咭咭怪笑,丝毫不去顾忌自己已披了装上了妆的明媚旦相,“露馅了不是?慌得连吉祥已随圣先生出游在外近两个月都给忘了?”

她不再睬他,甩开身上戏装的云袖,低腰身,唱道:“【江儿水】偶然间人似缱,在梅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妙哉,妙哉!”冥东风抚掌,“太妙了!看你这些天来眼角含春,唇角含笑,和那杜丽娘春心萌动的样儿已然是相差无几了,哈哈!”

她由着他说,一径抖袖,抓袖,拈指成兰,自娱自兴,不理外事。

冥东风便随着她身形打转,道:“隐岳来了恁多时日,和咱们也熟了,大家处得象兄妹一般,你也该隔三岔五的和咱们说说心事,也好让咱们更疼你是不是?说罢,你到底是喜欢上了谁?告诉了小东哥,好给你作媒去!”

她打定了主意不予理会,径自的放嗓唱曲,开遣心怀,“【六转】吓哈恰,恰正好喜孜孜霓裳歌舞,不提防扑扑突突渔阳战鼓。刬地里慌慌忙忙,纷纷乱乱奏边书,送得个九重内心惶惧……”

“住,住,住!以你此时眉眼,还是唱《牡丹亭》更应景,《长生殿》着实不合,还是说,你喜欢的人是个皇帝?”

樊隐岳有些后悔了。她不该和这些人走得太近。与他们不近时,尽管也有谑笑调侃,毕竟有一层距离隔着,还不至于太无拘束。而近必生熟,熟则生赖,赖皮的赖,这些人缠起人来,脸皮厚到能做鼓,话语噪到可媲锣。

“隐岳,隐岳,你和小东哥学戏,小东哥好歹也算你半个师父,你如此不理不睬,本师父要治你目无尊长之罪……”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倦,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樊隐岳飞袖蹁跹,浅吟低唱,将他噪声置若罔闻。

但,美眸妙转,睇到了由远及近的颀长身影时,声儿忽添婉转,颊儿骤染霞色。被眼尖的冥东风察个正着,他睐见来人,眉梢一跳,瞪目道:“不会罢?”

“什么不会?”关峙行到跟前,清俊容颜先向少女释一个温雅笑意,问,“她还有什么学不会的么?”

“她……”冥东风觑了觑那芙蓉面上难掩的娇羞神色,腹中好大一声长叹,道,“纵然都学得会又如何?女人的智慧,往往抵不住一个字的削磨。”

关峙挑眉,“这话怎么说?”

“想怎么说便怎么说,你是她的‘先生’,挂师之名,好好教她罢。”冥东风决定暂且退场。他须下去和诸人好生合计合计,这等情形,该如何料理?好不容易,他们合着力、变着法,才把这娃儿变得稍稍活泛些,明亮些,也已然把她当成了妹子在疼爱,若来一场情伤,把那个不温不淡的木人儿又带了回来,岂不白废了他们的一番气力?

“学戏有趣么?”

“比想得有趣。”

“有趣便好,你仅比吉祥大了两岁,还是该多多接触有趣事物的年纪。”

他的口吻与目光,皆含已然习惯了的纵容,她偏不领情,“有趣无趣,与年纪无关罢?我比吉祥更小的时候,也未见过什么有趣物什。反倒是年纪越大,越能体会一些趣味。”

这娃,还是如此执拗呢。他目溢笑意,“方才远远看你,举手投足间居然有东风这位曾唱红了江南几省的第一名伶的五分神韵,实在出我意料。没有想到,你竟连学戏的天分都具备了。”

她抚挲着戏服水袖上的绣纹,覆眸道:“我也只能学我感到有趣的。不像先生,可以包罗万象,广纳百家。”

“非也。”他摇头浅哂,“我也只是拣着自己有兴趣辩识的事物触通而已。”

“所以,先生与隐岳一样,都是随兴而为的人?”

接到少女倏尔眄闪来的清丽眸光,不明所以地,他心神微恍。尚未及厘清这情绪来由,一缯青丝自她云髻滑落,身体多日养就的习性令他走过去,为她挽拢乱发,忘却了适才的失神一刹。

“明日我会开炉为村人炼造明年所用的农具,也会开小炉打一些金银器皿,供南朝放在成衣铺里贩卖,为你打一根发簪如何?”

“为我打么?先生为我打?”男人长指抚上发间之际,红意已爬满耳下颊畔,而他的话,又使芳心怦速趋紊。

“自然是为你打。”他答得如此理所当然,全不悉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不过,我已经多年不打那般精细之物了,若粗糙了,不得嫌弃。”

五日后,关峙将打好的银簪别入她云鬓。彼时,柳拂花潭,波映双影。她两目瞬也不瞬,盯着波影中的他,那个长发欲飞、振衣欲仙、风流蕴藉的清俊男子,暗忖:这个人,不管怎样,总是要得到的,哪怕……

隐十九

“不去。”

“不想去。”

“不想去看戏。”

“今晚需配一个寒症方子……”

今日,关峙不在村里,她早早打算好了在房内研究药理,足不出户的,却硬是被冥东风、向西、南朝、赵北歌三人请到村北戏台前看戏。一再的拒绝,权被当成了过耳闲风。

“隐岳,你一定要细细观赏,这出戏,可是冥东风熬了两个长夜,特地为你写的。”乔三娘四个也来凑这热闹。但加了他们,戏台下,也只有寥寥五人而已。

樊隐岳选择静观其变。这许多天来,东、西、南、北四人不几日便会制造些乱子投进她平静生活,她业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开场了。”梁上君道。

台下寂静下来。

南朝为琴师,赵北歌跑龙套,向西与冥东风搭戏,共唱一出儿女情长。

戏中,男子出身显贵世家,与一家世相当女子青梅竹马,相知相恋。花前柔情相偎,月下俪影双双。突一日,男子家中遭受变故,一同族兄弟夺了男子家产,并要取男子性命,占女子为妻。男子拼尽万险,救出女子,一路逃亡,逃至一僻静山村,准备安家落户。但女子不甘就此隐姓埋名度一生,几劝男子兴复家业,夺回家产,男子俱以柔情化解。终有一回,女子气极,离开村落,以从家中所带出的珠宝起家,与男子同族兄弟展开一场拼杀。此间,屡回村中,劝男子与她并肩作战。而男子,也常到女子身畔,劝其与己同归田园……

戏到此落幕。

樊隐岳浅颦眉心,问:“下文呢?”

“下文尚无从知晓。”唱罢下台来的冥东风答。

“两个人的人生还在继续纠缠,谁知结局如何呢?”向西叹道。

“虽然上一回那女人来时曾说要以嫁人来扩展势力,但我想,兴许是她为了激心上人编出来的气话。”南朝接言。

“他这一次出村,又是为了去看她罢?”赵北歌亦凑话,“这两个人不管走向如何,俱是彼此生命中无可替代的人却是铁打的事实。”

言外听意,弦外听声,樊隐岳恁般冰雪聪明,不难发觉个中端倪,“你们编这场戏给我看,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冥东风凝颜道:“虽然,咱们并不真正了解关峙的底细来路,但他曾和一个相爱笃深的心上人避难至此却是有目共睹的。这些年,那个女人数度回到村里劝他同行,显然是旧情难忘。关峙每年也都有出村时候,想必亦是为了探望心上人。”

乔三娘作为在场唯一的女人,道:“关峙这人,的确很好,若老娘我年轻个十多岁,与如此一个有风度有学识有样貌的男人朝夕相处,受他关怀和疼爱,管不住也会情思萌动。但,他对任何人都好,任何需要救赎的人,他都愿释放关怀。隐岳,你不是村里第一个对他动心的女娃。”

冥东风颔首,“你的确和很多人不同,你更比她们生得貌美,但你若见过关峙的心上人,便明白我们为何会替你担心。曾爱上那样一个女人的男人,要他再爱上别人,根本就是一种为难。”

诸人此一言,彼一语,斟酌着说词,小心着用语,惟恐深伤了这个教他们喜欢的少女。

樊隐岳呢?

打诸人将关峙名字挑明那刻始,她便垂下两弯秀睫,无声聆听,细瓷般的颊面上不见任何波折起动。及待诸人话罄,她方举起长睫,点漆瞳眸扫眄每人,问:“于是,关峙以一个男人的心喜欢上我的可能,委实是微乎其微?”

诸人递目互觑,没人忍心干脆地应上这一声。

“原来如此。”她颔首,领会了。

“隐岳……”乔三娘难得母性发作,上前揽住她薄肩,“你还好么?”

“好极了。”她长睫飞如蝶翼,一抹似笑的靥纹,爬上她秀薄唇角。“你们是真心待我好的人。这份好,我会记住。”

“……你不会要离开罢?”诸人愕声。

她摇螓首,“不会。我还要做你们的徒儿和妹子,怎会轻易离开呢。”要走,也不是眼下,不是这时。

诸人放下心来,大声笑开,“不走就好,不走便对了。咱们也是说嘛,咱们看中的奇材弟子,岂是那等拿得起放不下的小家子人儿,哈哈哈……”

她亦随之冁然。随着她这时的笑,层层迷障岚雾遮蔽的心境,豁然开朗。她终于定下了自己未来须走的路,以及当下须迈的步。

这边的戏台上将别人的悲欢离合演绎得如火如荼之际,身在他处的关峙,也真真实实地在面对自己的爱恨情仇。

“为什么?”由一颗颗等粒大小、晶莹剔透的珍珠串成的帘幕之后,妙影绰约,含悲含恨的质问之声,飘然至帘外之人。“为什么你不能为了我稍作改变?只要一点就好,你向前迈上一步,我们先前所曾憧憬渴望过的美好时光,便会成为现实,为了我,改变有如此之难?”

他细长凤眸浮现无奈,涩声道:“九儿还在骗自己么?当真只要我向前一步,便能拥有曾憧憬渴望过的美好么?”

“你……”

“你今日所拥有的,哪些是我们当初憧憬渴望过的?你到此刻还不明白,我们之间是谁悖斥了当初的誓约么?”

帘内人潸然泪落,“那些重要么?不是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便够了么?”

他无声苦笑,“我曾经也这样以为。但你告诉我,远远不够。”

“你……你……”帘内人掩下一声脱口的抽泣,“不管如何,你都不会为我改变了,对不对?你若当真爱我,只须妥协一回就好,也不可以?”

“你会爱上我,是因我可以随时随地因外力改变自己么?”

“但这个外力,是我,不是别的!”

“正因是你。”若不是她,他也不必痛彻心扉,不必情牵思长。“所以,我来问你愿不愿随我回去。”

“我走到这一步,还怎可能回得去?”

“若想,没有不可能。”

“你怎可能如何自私?”帘内人激声控诉,“你不想随我到此,却想我随你到彼?”

“是。”他喟,“我不能为你改变,又怎能奢求你为我改变?”

“……我的婚期定在下个月的初八,只要你愿意伴在我身边,那婚事随时可以不要!真的可以不要!”帘内人话到这时,情绪突告崩溃,哭倒在屏榻上,不能自已。“关郎……为我改变这一次,只有一次……真的这样难么?”

此情此景,焉不动容?胸臆间苦浪翻涌,舌底浸染来丝丝涩意,味若黄莲,他闭眸暗语:九儿啊,你怎不明白?我若当真走过来,我们之间便连最后的思念与温情都要陪葬了。帘内人不出,帘外人不进。一道帘,势成天涯。

隐二十

在真正的天涯彼端,邻国之讯传达。

“死了?”着玄黑窄袖华衣,系巴掌宽的金色腰带,踞于大厅主位不怒自威的高大男子,听了属下禀报,浓眉蹙起,“只有这样的话?”

属下答:“汗王派来的人说,天历朝的函中,详尽描述了万乐公主的病症及香消玉殒的经过。您若想看,哪天到王宫可看个仔细。”

“看它做什么?说得再多,也不过就是本王那位未过门的侧妃死了这事。人死了,所有话都成了废话。”想来不免可惜。那日,骑在马上,惊鸿一瞥,那张清灵精致得宛若最上乘瓷器的面孔,将羲国盛产的浓眉大眼的美人比成了瓦砾,激起了他据为己有的兴趣,是以亲口向天历朝皇帝提亲。本以为可有机会亲手验证那样瓷器是否如眼观时的细致,不想竟永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