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在同一时刻出手。

各自身后的人,真正见识了何谓“对手”。

若不能并驾齐驱,若不能平分秋色,若不能各擅胜场,若不能皆具瞬间夺去天地间所有光芒的力量……都不能称为对手。

这两个人,实在是百年罕遇的对手。

一玄一白,一飒健一飘逸,一势若惊雷,一形若流云,两道身影骤合骤分,骤起骤落,掌风激得四围林叶衰落,尘土飞扬,两丈之内第三者概莫能近。

梁上君、乔三娘趁机抢人,想当然遭遇阻击,遂亦有了场酣畅淋漓的大战。

从日头正中战至夕阳西悬,半天功夫條忽即过,却胜负未分,各自力气消耗颇多。

停战歇息时,乔三娘道:“你们尽顾了打,也去看看我那个宝贝徒儿的死活,她这半天尽闷在车里,别出了什么事才好。”

毕竟是女人,比他人多了一分细致。

她话落,那边仆妇撩起车帘递茶,“樊姑娘……啊,樊姑娘不见了?!”

樊姑娘不见了,适才大乱的当儿,樊姑娘撇开这厢的芸芸众生,径自走了。

关峙抬袖抹拭额上汗意,唇勾浅笑。

做了多日的“车上囚”,一旦得了自由,真真儿觉得万分可贵,樊隐岳尽兴施展轻功,足足急行了两个时辰方打住去势,寻个背风处思想去处。

楚远漠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过她和先生了罢?纵算他想在此时回到村子里,有南宫玖那条线伏着,村子也再不能成为两人的世外桃源。两人若想安宁,南宫玖阖楚远漠两人至少有一人不在。

南宫玖是先生的债,楚远漠是她的。谁欠了谁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时归纳不出适宜的法子给予料理结算。

既如此,在此之前,她倒不如和先生分离一阵。

脚步再动时,她已想好了将至之处。

楚远陌,那位久违的“黑虎王”,她这个做姐姐的也该会上一会。

从楚远漠身上讨的失败,一度让楚远陌陷入颓丧。

当初,姐姐反复向他灌输这个人难以逾越的强大,要他韬光养晦,要他谋定后动,他以为自己做得已然够了。从收纳万和残部,至收编辽远兵士,及远跋赤色为己所用,每一步,他殚心竭力,却也皆有斩获。于是,尽管心中始终悬记姐姐所告诫过的种种,不可避免的骄躁仍然临,他得意忘形了。若非尚未忘到极致,他的失败不会仅仅是当下局面。

但他的颓丧,不仅仅自失败。

他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如果在黑虎王的面具之下,他都不能战胜楚远漠,当有一日真颜相对,他还能有几分寥寥无几的胜算?

“大王,两位夫人又……又打起了!”侍从匆匆报。

他浓眉厌恶蹙拢,“我不是说过?这等事休要烦我!”

“可是,两位夫人都有身孕,这动起手没轻没重的,伤了……”

“当娘的都不操心了,哪里轮得到你聒噪?下去!”

内侍慌慌张张退了,他捏起书案上的一只小毫,“咔嚓”断为两截。

如此恶劣情绪下,万事万物皆披恶烦外衣,就连窗下盛放的灿灿金菊也似俗不可耐……“大王,有……”

“下去!”

“不是的,大王,是有……”

“滚下去!”

“可……”

“再废话一字,本王拔了你的舌头!”

“黑虎王好大的派头,好盛的去、脾气。”立在侍从背后的人施施然走上前,迈过门槛,笑意吟吟。“不过,功未成,施 暴 政,不是个好兆头呢。”

他條然扬首,俊颜霎那间为狂喜所炽烈,“姐姐?!”

蚀五

像是一个要把自己最好的东西取讨好大人的小孩,楚远陌领着樊隐岳,踏遍每一分已然属于他的领土,日益深沉的眉目间浮现的是稚童般的欢悦。

“姐姐你看,这篇草原原属康海部落的,康海部落主在三个月前向陌儿递了臣服书,现在已是陌儿的了……”

樊隐岳噙笑觑着这个英武少年,由不得又要五味杂陈。未为人母,竟须感叹“吾家有男初长成”……“不过,本应该有更大一片土地的,是我得意忘形,让楚远漠又给讨了回去。”话至此,阴翳浮上眉宇。“姐姐很失望罢?”

“怎么会呢?”她伸手去拍少年肩膀。“你初出茅庐,能与有十几年戎旅生涯的楚远漠对垒多场,足以说明你实力不俗。你欠缺的不止是大战的经验,且有心境。这心境之内,不仅需要无坚不摧、排山倒海般的锋利霸气,还须有操之在我、按部就班的沉着大气。有求胜之心,却不虚妄躁进。有强韧意志,可面对任何结果,无论是胜是败。”

实则,她自认为自己并非疆场霸主,这般话道不免有了几分纸上谈兵的意味,若二师父在此,许就能有一番一语中的的开解了。

殊不知,她的到,即是少年最具效力的定心灵药。

楚远陌暗以热烈目光追随着头前倩影,沉积于胸臆方寸许多时日的烦躁郁卒不知不觉间荡然无存,压在心上的重石负荷化作轻烟飘散开去。“姐姐,你了真好!”

“是么?”她回首,迎见她熠熠亮瞳,嫣然一笑。“我还以为,黑虎王会不乐于见到我。”

“为什么?”他欣欣然将自己与姐姐距离拉近,风拂俊面,神采飞扬。

“你忘了我们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相识的么?一个功成名就的人,不会乐于见面一个见过他最不堪一面的人。”她道。忍术中,有话术,亦有心术,那日在集蕙苑便将话术与心术相融施展了一回。而心术内,尚有一向剖人心思的功底。梁上君每一回探望过楚远陌回去,总要林林总总剖析半日,曾有类似言语。

楚远陌笑意微敛,道:“姐姐说得对,那的确是陌儿最不堪的一面,陌儿也的确不像别人知道它的存在。但是,若知道它的人是姐姐,陌儿反而高兴。若无那一段不堪,陌儿如何与姐姐相识?”

她犀弧半露,赞道:“好甜的一张嘴。不过,不够。”

他一怔,“不够?”

“我特意提起你那一段不堪,并非为揭你伤疤。当年我被人扔在地宫,出后惧怕起黑暗,每每身置黑暗中时,总是难以克制心域身的颤栗。可是,我不能纵容自己。于是,我成意让自己独身处于黑暗房内,直到不再颤栗。”初至村中,她半年内夜夜不敢熄灯进眠,其后则把熄灯当成是对自己的试炼。“如果我不能习惯黑暗,当时在南院大王府内,如何和你从容相处?若连自己的心魔都不能战胜,你要如何战胜你的敌人?那段不堪不应成为你的禁忌,莫怕人提起它,莫将它视为自己的污点,陌儿,你应该变得更强大。”

“……姐姐?”一汩酸热从肺腑底处冒上,穿喉钻鼻,再延至眸际。这世上如此疼着他的人,除了姐姐,没有第二人了罢?

“做什么?”她秀眉闲挑,揶揄。“黑虎王要哭了不成?”

“姐姐!”他抱住了她。

她愣了愣,两手抚他臂上示以安慰。这个怀抱,有感激,有爱戴,有亲慕,惟独不含一丝令人不适的情欲,她可以接受。

但,外人不会同作此想。

“敢情在大王心里的那个人是这个模样么?照这样看,咱们两个人争争去,争得好没意思。”头顶孔雀头饰,脚蹬鹿皮薄靴,一身瘦袖窄腰的红色华衣,红雀部落主的小女儿婉瑛娇小丰润,煞是可人。

与她摩肩并立共隐在山包之后赤色国公主罗茜,身量抽长,斜领短袄配五彩长裙,圆盘大脸,肤色稍黑,一双眼儿流光溢彩,仿能勾魂摄魄。“大王张口闭口,总会叫到一个‘姐姐’,就是这样一个人么?这样的女人在我们赤色国,定是嫁不出去的。一个不能健壮到为男人生儿育女的女人,不会有男人愿意给她目光。”

婉瑛吃吃娇笑,“也就是说,咱们这位大王的眼光并不算好了?你看大王不但给了她目光,还给了她一颗心。”

罗茜狠剌剌瞪她一眼,“你还有心思发笑?”

“不笑还哭不成?”

“的确不能哭。”

“不但不能哭,还要笑,笑着巴结讨好,等待最适当的时机。”

“对,做任何事都是一个最适当的时机,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做的,便是耐心等待那个时机的到。”

因为一个女子的到,剑拔弩张、恨不能除彼此而后快的两个女人,偃消了敌意,达成了共盟。

“柳夕月在哪里?”

“怎么,想杀她?”

“她毁了我的家,害了我的亲人,不该杀么?”

“凭你?”

“我杀不了她?”

“恁你如今的本事,动不了她毫分。”

“……你教我!你既然救我是为了让我杀她,那便教我如何才能杀得了她!教我!”

“她为了布置报仇,可以隐身多年,你若想杀她,也要……”

“我不!我忍不住,我隐不了!我这就要去杀了她,为我家人报仇!不要挡我!”

报仇的心,宛如在烈火中煎熬,已无片刻的忍耐。这般的奋力一搏,许将一人的仇恨养成计划打破……

蚀六

不见了樊隐岳,争抢失去意义,两个男人都不喜做劳而无之事,遂各自俱节省了气力,息战罢争。只是,却也不会就此消停了去,为不使对手占得先机,二人皆不会置对方行止不顾。

尤其是楚远漠。

他很明白,在失去樊隐岳声迹的这段时间里,他相应亦失去了自己在这个女人心中好不容易方开辟的那方领地。而同样是在这段时间,关峙收复了失土。

故去的已然过去,无可改变。

樊隐岳告诉他,所以会与关峙破镜重圆,源于宝郸城外的那一次雪中困劫。对此,他无话可说。未适时赶去救她,他不会后悔,不能后悔。如果重回那时,他的选择……仍不会变。然而,如果他不是一国的兵马总都督,如果他没有肩负千万名兵士子弟的身家性命,如果他是一个可以随心所爱的男人,他会去,即使披荆斩棘,即使灾厄重重,他都要去!但,他不是。

所以,他能做的,惟有抓住将。她很重要,比料得想得认为的都要重要!偏偏,这项体认,是在梁光捎她的病困之讯而自己无法抽身思及将可能与她阴阳相隔的那刻,痛意凶狠而锐利如闪电般劈中心扉,使他明白,失去她,他将一生育喜乐绝缘。

既然如此,他怎能容许自己失去?他的将,她一定是站在自己身边分享所有荣耀华彩与喜怒哀乐的那个。

“这人到底要做什么?这些天尽在边境线上打转,不返天历,不进羲国,难道是樊姑娘隐身在这不远处么?”盯梢了多日,越盯越失去耐心,楚河忍不住心头疑惑,道。

楚远漠扯唇,“他清楚他的一举一动皆在本王注视之下,就如本王清楚他一定在关注本王动向一般。他这般反覆去的盘桓,是想让本王失去耐心罢。”

“王爷也在拖他的耐心?”

“也许罢。”

“可……”啥时是个头儿?楚河不敢擅问,但自家王爷能为一个女人费上这般心思,他煞是纳罕。

“他一定会去找她,也一定有联络方法。”他眸色深冷。“所以,盯紧他。”

“放她走罢。”

入了夜,风声紧俏,纵门窗紧阖,也能闻烈烈呼啸,令得燃着一豆灯光的屋内冬意昭然,枯坐其内,寒不胜衣。若这时再有一句句与己有关却声音平淡的闲谈,更能使身外冬意浸髓入骨。

珂莲两眸圆睁,一个冷颤过了,又一个冷颤。如斯冷意,在他出手将她拿住缚在马上时,已然滋于体内。

“关峙你说什么?”执酒小酌的梁上君似未听清,倾耳问。

“放她走。”

“你要放了她?隐岳还没回,你就要放她走?”

乔三娘哼笑,“楚远漠并不在乎她的死活,留了她,又有何用?”

“没准那楚远漠是在死撑,咱们真要杀,他真能不顾?”

“他会。”关峙薄唇掀笑,好凉薄。“楚远漠并非不在乎她的生死,若寻常情形,他不会吝惜救她一命的力气,但若以她换隐岳,他绝不会换。”

“啧啧,真狠,好歹是她的妹子,为了女人,连妹子的性命都可不顾了,这位羲国公主当得可真是窝囊。”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梁上君话中的每字皆击到了人心痛点。

“放她走罢。”关峙又道。

梁上君嗤一声,“为啥要放她走?既然留着没用,不如杀了她出气!”

他拈起一根铁签闲挑灯花,“隐岳不想杀她。”

“为什么?隐岳那妮子明明不是观音菩萨,可某些时候的坚持真让人莫名其妙。”乔三娘想了当年樊隐岳执意陪伴伤残兵士坚守至最后的举止,摇头不止。

“这便是她的可贵之处。她在村中时候,不是没想过放下一切停在村中,但仇恨令她寝食难宁,无法放下。她走了出去,想报仇,亦付诸实施,却非不择手段。她尽最大努力避开了对无辜人的伤害,哪怕会危及自身。她如此,尽管矛盾,尽管惹人费解,却恁般可贵。若她为一己之仇化作一个杀人狂魔,你们亦不会像如今这般的喜爱她了罢?”

关峙话说时刻,千万道温柔流淌在眉眼之间,软化了清俊容颜。梁上君、乔三娘一径的啧舌喊酸,忙不迭抖落一身鸡皮。珂莲胸口闷堵,泪意欲泛:这个男人,一定要以这样的法子要她死心不成?

“放走了她,你不怕她又会伤害到隐岳?”

他淡笑,“隐岳的可贵独一无二,我们身为她的亲人,只能成全隐岳的可贵。”此刻,他眸内流淌出的,又换为发自肺腑的欣赏尊重。

“……好。”梁上君并不情愿,从桌上盘中拈一颗佐酒的花生米掷出,击开了珂莲穴道。“快走罢,趁咱们后悔杀你之前,快点走。”

后者稍稍松动了手脚,没有停顿,大步便走,扯开木门门闩,义无反顾地投身进了茫茫黑夜中。

“你认为这样能帮到隐岳?”梁上君先对那北地女子的强悍果断由衷赞了几句,后问。

“你精通心术,难道认为不能?”

梁上君歪首忖了半响,缓缓点头,“以这女子恨不能事事占先的高心气儿,兴许能。”

“姐姐,陌儿认为,楚远漠兵多将广,其人在军中威望卓著,一声令下即能让千军万马为他心甘情愿的浴血奋战。如这等的强敌,不宜以硬碰硬。陌儿想从他背后着手。”

书房内,楚远陌与樊隐岳围炉抵膝而坐,所谈虽是军国大事,用的却是稚童般口吻。樊隐岳含笑凝睇,任他卖弄。

“姐姐晓得万和部落有一个女儿嫁进了羲国王宫罢?在楚远漠夺了王权之后,那个女儿与羲国汗王圈禁在了一起。汗王毕竟是汗王,不管多寡,总有一些拥趸,一旦这些力量为我所用,必能使之成为楚远漠铁桶般江山地基之下的蛀蚁……姐姐,你不能只是笑,你认为陌儿此法行不行得通?”

樊隐岳挑眉,刚欲细问,书房门匍然大开,两位鲜花般的夫人踩着香风步入,“大王,咱们知道不该打扰您和姐姐,但奭国人了,您要不要亲自晤面?”

蚀七

竟是南宫玖。

那日书房里,樊隐岳听楚远陌两位夫人报奭国人讯息时,未觉有异,今日漫步于泥荒城前,远远的,居然是南宫玖。

奭国女人的服装,紧致修身,以将女子姣好玲珑的曲条淋漓体现为要旨。南宫玖身份尊贵,在一袭贴身缎质蓝衣之外,罩一件月色皮氅蔽去张扬的妖娆,但行走间,却有不尽的娉婷婀娜。

好一位绝世佳人。樊隐岳暗赞。

南宫玖见了她,亦是一怔。

两双美目不期而遇,在荒凉北疆的萧瑟北风中,两个女子对立良久。衣袂翻飞,发梢凌乱,乱不过突如其的纷繁心境。

“樊隐岳,我和你似乎很有缘呢。”

樊隐岳何尝不作如是想?在接近先生心仪先生的那时,与这个女人似乎就注定了有一份缠裹不清的乱缘。

“你会出现在这里……”南宫玖先是眉心浅结,條尔美眸掠闪。“你是黑虎王两位夫人说起过的那个‘姐姐’?”

那个姐姐?是怎样的姐姐?“很聪明的猜想。”

“居然当真是?”南宫玖讶异挑眉。“樊姑娘,你令我刮目相看。”

“南宫姑娘也令本人不能小觑。”一个女子一肩担起一个破碎国家的兴亡,处处奔波游说,殚精竭虑,个中辛苦风霜不言自明。这样的南宫玖,她由衷钦佩。

“关峙爱上你什么?”

她愣了愣。

“他想要平静生活,想要闲散度日,你也不能给他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