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为何男人多喜欢以自残发泄愤怒?杨执的二弟和夫人起了口角,喝得烂醉,结果胃肠闹病;山里的方老大因买兽皮亏了钱,拿头撞墙,险些一蹶不醒;还有;还有……

“愚儿,你神游了么?”

“嗯?”我有些茫然地抬眸,看见我家相公忍笑的脸。

杨执语中透着虐意,“真不愧是我的傻媳妇,在这当儿居然也能神游天外。”

我……神游了?怎么会?在这样火光四溅、天怒人怨、一触即发的时刻,我神游了?

“阁下想说的也说了,想看的也看了,可以放我们夫妻走了么?”杨执向那男人道。

适才,他有大段时间沉默。他站在我身边,让我面对那个男人,把该讲的一气讲清,该了的一气了毕。如今,他再次替我面对,替我出头。

“阁下既然晓得我的身份,晓得她的来历,就该明白,无论如何,你是离不开这元兴城的!”那男人看向杨执时,怒气不再隐忍,眸光利得将挥霍在周围的剑锋比下。“我不想让人说我恩将仇报,你若在这个时候走,并严把口风,我承诺你,你与你的家人会一世平安。”

“我若不走呢,你要怎样?杀了我?为了什么?”杨执笑得玩世不恭。

那男人眸心淬火,定定盯了杨执半晌,突然间,拔出腰下间,刺向杨执。

我没有想到这位万人之上的贵人会亲自动手。

“你不是我的动手,不要你的手下一起出手么?”杨执一手将我柔力推后一步,另一只手招架那男人,口中道。

那男人面色阴鸷,剑气偏锋,出手凌厉,没有任何歇停之势。他身后的诸多随护飞身涌上,被其怒气叱下。

他执意要一人应对杨执,该是囿于男人的莫名心理罢?

但,他绝非杨执的对手,而杨执也决不能伤他。以这个人的身份,伤了他,必定会有惊天动地的浩劫,任凭杨家堡如何牢固,又怎能抵得过皇家矛戈的戮杀?

我喊:“阿执,我们走罢!”

“好!”杨执如一只鹏鸟般旋飞回来,抱起我就走。

“……凡心!”那个男人厉呼萦耳。

几十道劲影紧追不舍。

杨执右掌挥出,成片累堆的枝木被他掌风卷起,横堵向追兵。

我贴在他胸口,任他胸口,任他带着我,直飞天际。

皇家的势力,无远弗届,追兵随着我们,如影附形般辗转各地。甩下了这一拨,有那一拨顶上。败了这些人,有那些人替补。人海战术,车轮战法,志在令我们疲于奔命。

不过,我们并未过得太坏。

每至一处,不管是繁城重镇,还是僻野乡村,总会有高阔门庭或深墙高院将我们收纳隐藏,每一回,直到我唯恐连累主人催着杨执离开,受得都是最好的侍奉。

让我懊恼的,是无法如愿去找月儿,也不能回到杨家堡。我最怕连累的,是我最亲近的人。

“傻媳妇,这样的日子过得也好,有他们和我们玩着,不必担心会问得无趣。待我们玩够了,就索性回到山里再去做我们的猎户农妇去。”

我白一眼这个没心没肺的相公,天底下也只有他在被人追杀之际还觉其乐无穷。

“怎么了,傻媳妇,不高兴?”

“照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可以找到月儿?”

“敢情我的傻媳妇还没放下……?见你这些天已经不做喊着月儿的梦了,我还当你已然没了那份牵挂。”杨执微微闷着脸。“在你心中,月儿比我重要,对不对?”

我抬脚,将坐在床边的他踢下床去,“是谁带我来找她的?既然来找了,又想半途而废,你真当我是你的傻媳妇不成?”

他从地上爬起来,“嘿嘿”做了几声憋笑,“看在今日被媳妇踢下床的美妙体验下,我们不去找月儿,让她来找我们!”

月儿娘的幸福生活(十一)

如何让月儿来找我们?

我这个相公,端的是唯恐天下不乱,竟然放出消息,前任良亲王侧妃生还,遭遇皇家追杀,亡命天涯。

“你那个女儿着实不一般,今日在羲国,明天又到了奭国,如今这羲国奭国都已经天翻地覆了,我们去了那边,也未必能把她找着。与其如此,干脆让她来找你。”

依照杨执所揣测的,若得知我仍在人世,月儿必定会赶来。

可是,我们也不可能静等在一处不挪不动……

“你放心,如果那月儿真有传说得那么聪明,她赶过来后,定然会设法把她的行踪透露出来,到时我们再要找,不就省事多了?”

嫁夫从夫,我听我家相公的就是。

可是,我还是又要担心的

“如果皇家查到你的底细,连累的杨家堡怎么办?”

“杨家堡内的人连个挑水的都是在江湖中有一号的人物,皇家真要去了,他们脚底抹油就是。你以为杨家堡修了一百多年了,连几条逃生的暗路也没有么?”

他笑我杞人忧天,又被我一脚踹下床去。

我们走走停停,时打时躲,竟然又过了一年之久。

次日,我们来到了一处南方小镇上。

这段时期,追兵似有末势,但我的身子却因旅游太频感觉不适起来。杨执带我到了小镇,被一对白发苍苍的夫妻接进了一件茅庐内。

杨执告诉我,这茅庐看似简陋,但挡得住千军万马,周边的九宫八卦阵格,江湖中能破的寥寥无几,我可以在此安心修养。

白发老妪烹汤做膳,白发老翁进镇内请医者会诊。杨执为我擦了身子换了衣裳,我躺在干净的被褥间,昏昏欲睡。

睡之前,手中有杨执的手,中途却倏忽觉得指间空落,继而打斗声进到梦里,我疏然醒转。

“啧啧啧,江湖中何时有了如此不得了的后辈?没想到我杨执平生也能遇到这样的对手,好,过瘾,过瘾!”

我透过窗纱,望见院子里翻飞的人影。我的相公正在与人打得不分上下。

莫说他惊讶,我这个毫无武功的人也觉纳罕。相公与人交手,不管对方人多寡,从未见他全力以赴,常常是一只手便能让人溃不成军。但这时相公的神情姿态迥然不同,语气虽透着戏谑,眸中却闪烁坚定,如临大敌。

由此,我不得不留意与相公交手的人。

看了,更觉诧异。

飘逸长袍,颀长身形,清隽出尘,风流蕴藉,如此一个人,也会效命于朝廷么?

“小子,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

“年轻人不知好歹,这可是你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呐。”

“不稀罕。”

“啧啧,如今的江湖后辈恁是个性十足。你不图虚名,图得是什么?替你主子强夺人妻?”

“我自己有妻子。”

“哈哈,你这小子有些意思!既然这样,你为了什么和我交手?”

“是你先出手的。”

“是你先擅闯进来。”

手脚在打,口舌在聊,而且是气息平和的聊。我第一次知道打架尚还有这等方式。不过,我看了又看,实在失了耐心,他们要打到什么时候?

“小子,还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你的名字呢?”

“我先问,当然你先说。”

“我并没请你先问我。”

“年轻人好狂妄……”

“请问,二位要打到什么时候?”

我一怔。我想问没有问出的,谁替我问了?

我定睛眺去,海棠树后,转出一条人影。

短襦长裙的身条纤细如柳,清绾素髻下的脸面眉目如画,清丽脱俗得宛如从天而降的凌波仙子……我看得呆了。

“我看二位颇有相见恨晚之意,不如另找一个地方好生切磋畅叙。”她的声音,如碎玉击石,清清琅琅,悦耳动听。

“哇哇,现在的江湖今非昔比,一个不够,又来一个?和你打了半天,我竟丝毫没有察觉你还有一个帮手在,哇哇,太好了,太好了!”

杨执前半辈子为威名所累,忙不迭避世隐遁,但依杨家堡里仁所说的,他打小酷爱武功,且天分惊人,若不然也不会在年纪轻轻时便创出那等名号。如今遭遇能一较高低的对手,他会有这般异乎寻常的兴奋我并不意外,只是,就如那个美丽女子所问的,他们这场战,会战到几时休?

“阿执!”我撩开窗纱。“你先停下。”

“愚儿稍等,为夫好不容易碰到了,不能轻易放过……”

我蹙眉,“对方既然不是皇家派来的,你没玩没了的打,不怕被皇家的人趁虚而入么?”

“也对,我家媳妇的确不傻,倒是为夫的疏忽了,不该恋战,不该……”他眉峰倏地揪紧,探身去拦另一人。“你要做什么?”

另一个人,是那个美丽女子。在我探出脸面时,她居然向我扑来,身形快得连我相公都捉不住。

然而,她在窗外雨我隔着一臂距离时戛然而止,一动不动、瞬也瞬地盯着我。

我也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般地僵住。

然后,她抬起手,瑟着指尖向我触来,“你……你……”

美丽的身影突然倾颓。

“月儿!”

月儿?我掩住口,咽回奔涌到喉口的酸涩,眼睁睁看着她晕倒,倒在了那个白衣男子怀内。

我不让任何人进来。

我守在塌边,一步不想离开,两眼一刻也不敢放过枕上那张小脸。这张脸,与镜中的我多像,我怎么会错过了第一眼?我早该认出她的啊,她是

月儿,我梦里魂里都忘不掉的月儿!

“……娘……娘……不要跳……不要跳!”泪水染湿了小脸,她呼喊着,挣扎着,两手向前虚探。

“月儿,我不跳,我只守着你,我不会跳!”我抱住了她,抱住了我的女儿。

“娘~~”她钻进我怀里,细细娇娇的叫,叫出了我的泪涌如泉。

虽然,我仍然想不起那些仿佛湮灭在前世的过往,但我感觉出自己的爱,我爱这个女儿!那时,我怎舍得自己这么爱的女儿,跳下那道悬崖?

“……娘?”在我怀里的月儿駦然睁眸,瞳心被惊愕充斥。

我抚她芙蓉般的颊,“月儿,你既然能找到此处来,不就是听到了娘的消息么?娘确实是活着的,不要不相信……”

“娘……”她使力地抱我,问在我胸前足足一刻钟。“娘,娘,娘……如果这仍然是梦,你把我带走罢,我要和娘一起走!”

月儿娘的幸福生活(十二)

我和月儿,相拥着,关门落户,坐在房内三个日夜。

这三天里,饭菜由那扇窗户里送进来,不管外面人怎么叫唤,我们都充耳不闻。

这三天里,我告诉月儿,我失去了以前的记忆,却制造了新的生活。我告诉她,我如何认识了杨执,如何成了她的妻子。

这三天里,月儿告诉我,她如何与自己生平至爱结识,如何做了夫妻,如何同历艰险,如何携手归田,如何成了他的妻子。

这三天里,我们哭了笑,笑了又哭,哭哭笑笑,将痛苦与快乐一并施放分享。

我记不起如何将月儿生下、养大,但我感觉得到对她的珍爱疼惜。我喂她吃饭,她为我梳发,我们相拥望月,满足到无与伦比。

“娘,娘,娘!”

“月儿,月儿,我的月儿!”

有时,不说话。有时,月儿会如只小燕儿般的不停叫我,我每一声都要响声回应,不让我的女儿白白浪费力气。

“娘,你随我回村子里,那里有山有水,有花有树,有田有屋”,我们去那里,永不分开。

“好,月儿说去哪里,娘就哪里!”

啪。啪。啪。门又被拍响。

“月儿,不要哭得太过,记得你现在的身子真是要紧时候。”

我挑了挑了眉,“这人就是我的女婿罢?”

“是。”月儿甜笑。

“他很疼你?”

“他敢不疼?”

“你的身子怎么了?”

月儿颊抹绯意,“我有孕了。”

我惊喜非常,“我要当奶奶了么?”随即想到这我们三日三夜,话多睡少,实在不是孕妇修养之道。

“阿执,到镇上请个大夫来。”我拉开门闩,对杵在门内的人道。

“哇呀,我怎么忘了我媳妇身子不适了,都怪你这小子!”杨执瞪一眼侧旁的白衣男子,怪叫着便要离开,却被悠悠然然的一语拦住。

“月儿是个大夫。”我的女婿关峙道。

月儿急匆匆步上前来,“娘哪里不适?”

对,我的女儿是个大夫,她讲过的。

“前些日奔波得有点多,许是累着了,时不时会感觉头眩目晕。”我安抚着月儿,怕把她吓坏。

我眼角觑见,月儿扶我,却有一双手随时护持在她腰间。

“娘坐下,把手给我。”

我坐下,那双手也扶月儿坐下,月儿为我号脉,那双手伏在月儿肩上。妙呐。

……嗯?

月儿脸色微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