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澄浓密的黑头发在微小的气流中轻轻颤啊颤,他抬头看她一眼,微微一笑,一只手还在奋笔疾书,另一只手伸给她,她握住,从桌上跳下来,俯下身,下巴落在他肩膀上:

“…向量…函数…递增区间…好歹我也是数学考到过120的人啊,怎么看不明白呢?…”

她还好意思说她数学考到过120,那次班级数学平均分是121.5。

柏澄停笔,右手从肩上伸过去拿过她手里的书,一看,希腊神话。他揉揉额头,翻开来,画面是一位在月光下沉睡的英俊少年。

“这个是被月神催眠的牧羊人恩底弥翁。”罗浅浅兴致勃勃地指给他看:“他永远都能这么年轻英俊,但永远都这么沉睡。”

“这代价很大。”柏澄合上书页,说。

“不会啊,他每天什么都不用干,天天可以睡大觉。”懒虫罗浅浅羡慕地回道:“不会天天被闹钟叫起来,还永远都年轻,多爽呀。”

柏澄笑笑,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看着她慢慢地说:“他的世界只有他一个。”

“啊也对,还蛮无聊的。”罗浅浅想想:“那派个牧羊女爬到山头,把他吻醒好啦。”

她说完这句话,两个人脸都红了。

窗外的日头照进来,室内一片暖洋洋的静谧。

是的每个人都有一段黄金时代,可时间并不会在那里戛然而止。

下部

第十章 重逢

已经是六年之后。

眼下罗浅浅看着手中的纸条,心中苦笑,她现在这个样子,比六年前也好不到哪里去,熟人能不要见,最好一个都不要见,见到了,对方还要困惑身份证上的李小恬是何许人也。

公车这时候靠站,罗浅浅下车来,前头就是她住的小旅馆。一只手举着包遮在头上,罗浅浅用另一只手把纸条揉成一个团,准备扔进路边的垃圾筒里去。

正在这时,一辆摩托掠过这个忧心忡忡心不在焉的女孩子,后座的人猛然伸手一拽,罗浅浅整个人“哗啦”一下,被带倒在地上。

这一下来的太突然,等她从泥水里头站起来,前方只剩茫茫一点雨雾。

这个城市的贼,未免太过于敬业,连这样恶劣的天气,照例出勤不误。

罗浅浅站在原地,足足有半分钟的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钱、钥匙不用说了,就连她新出炉的那一重身份,都抢了个干净。她简直不知道是原地哭上一场,还是庆幸欺骗的生涯还没开始已然终结——没来个错上加错?

此刻她身无长物,只剩口袋里几个硬币以及手里一张字条。

还有别的选择没有?

是的,换别人可以报警。

可是她不能够。

吴澄是窝在沙发上睡着的,第二天早上被手机铃声吵醒。

“喂。”

“柏先生吗?”是声音甜美的一个女声:“这里是‘弗洛伊德’,我们想向您确认一下,您跟李医师的预约,在下午两点。”

“好的我知道。谢谢。”

“不客气。”

吴澄合上手机,刚要去卫生间洗澡,那个小玩意又一次响了起来。

“小澄?”是董事长兼母亲大人:“声音怎么不太对?”

“没事。”吴澄也觉得稍微有点不舒服,可能着了凉。

“你一个人要多注意。”母亲本来似乎有点质询的意思,现在也放缓了,换上聊天的语气:“昨天沈柠来找你了?”

“哎。”就知道这个姑娘要告回家去。

“那孩子回家委屈大了,脾气发的一塌糊涂,她妈妈半夜一通电话打到我这里兴师问罪。小澄你说说,怎么回事?”

“我没怎么她。”

“我当然知道,你对她兴趣不大,可是感情,也可以慢慢培养的是不是?小澄,妈妈不是强迫你,不过希望能有个合适的女孩子陪你,沈柠这孩子不是挺好的,长的漂亮,家境好,性格又活泼,正适合你。”

吴澄沉默了一会儿:“我明白。”

“小澄,不要每次都说明白,然后下次又把人家给气跑了,对人家热情一点,知道吗?不然我在你沈伯伯沈伯母面前,都抹不开脸。”

“我尽量吧。”

“还有,今天下午的心理咨询,不要忘了。”

吴澄从她这句话的第一个字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但他还是耐心的听她交代完毕,然后说:“我不会忘的,您放心。”

水流喷洒而下,从发间流遍全身。

吴澄站在那儿,四周只剩水声,他一时有些惘然。

转过视线,水雾蒙罩的镜子里,是一个面孔苍白的青年,他走近对着镜子抹开自己浓密的黑发,一道浅淡的伤痕隐在里头,他的指尖摁过去,剧烈的疼痛——来自心理上的极大部分和生理上的微小部分——一起作用,他头疼的厉害。

闭上眼,母亲的,沈柠的,所有人的面孔都模模糊糊连成一片。

这段生活,明明每个人都称颂是劫后余生,于他却是一个不知所以然的幻觉。

吴澄下午一点四十到达“弗洛伊德”,来见他预约好的李扬。

虽然后者说起来是医师,这里却不是医院,而是叫做“心灵按摩所”,你迷惘了,失落了,对整个人生都产生怀疑了,还是只是季度奖金发少以至心理失衡了,没问题,这里都可以负责接待,包管让你一颗脆弱的心脏熨服妥贴,不再给你找麻烦。

李扬是这里的小金牌,年纪轻轻的,预约的人排满所有的工作日。

吴澄翻着手里的一本杂志,两个年轻的小助手在距他不远处轻声谈论:

“等李医师的吧?”

“嗯,每个星期都来,好几年了。”

“真的?”

“我也是听说,说他刚来那时候李医师还是刚从业的小卒呢,你想想。”

“长的真是——心理有什么问题?不会打老婆吧?”

两个女孩子正在嘀嘀咕咕,旁边一扇门开开来,一位中年男人在门口跟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帅哥握别:“谢谢你啊,李医师。”

“不客气。”李扬微笑道,手收回来,悠悠闲闲的插在口袋里:“小王,麻烦通知下一个——对了。”

他伸头一望:“吴澄,下一个就是你吧?”

吴澄从长椅上站起来,跟他走进内室里去。

“最近怎么样?”李扬看上去漫不经心地摆弄桌上的小物品,把墨迹实验之类的道具都放进柜子里去。

“还好。”

李扬关上柜子门,过来伸手拍拍他:“吴澄,你可以瞒任何人,但你不能瞒我,不然我没办法帮你解决问题。”

吴澄不说话。

“跟我说说,我们不过才一个星期没见。”

吴澄犹豫了几秒:“我最近…”

李扬也不催他,静静等着。

最近怎么样,有点惶恐,某些记忆仿佛沉渣泛起,他原本的平淡生活被莫名地惊扰。

他描述给了李扬听,一边轻微地咳嗽。

李扬倒了杯水递给他:“那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或者什么事?”

吴澄听着对方的提问,水杯沾唇的瞬间,他想到一张陌生的脸。

但那应该不过是个路人而已。这念头太荒唐,所以他没有说。

两个人交流到既定时间,吴澄站起身准备离开。李扬看看他:“你今天脸色实在不大好,怎么回事?”

“可能着凉,昨天淋了雨。”

“这我可治不了。”李扬笑笑说:“回去多喝点热水。”

他一边说,一边跟吴澄一起走出门,回手带上。

“下班了?”

“对,下午带你就两个,女朋友等着呢。”

“真是幸福。”

“还行吧。”李扬跟他一路沿长廊走过去:“不过女人闹起小心思来么,就是我也搞不定。”

吴澄想配合地微笑一下,整个人有点晕眩。

李扬从更衣室换完衣服出来去洗手间,刚刚进去就被吓了一跳:

“吴澄?吴澄?怎么回事?”

吴澄靠在洗脸台子上,脸色煞白。

李扬在出租车上给女朋友打电话:“喂姗姗啊。”

“下班了?在哪?”

他看看后座上虚弱的吴澄:“是这样的姗姗我可能得迟点儿去你那,我有个朋友不太舒服,我得送他去医院。”

“…李扬,我们今天出来见面吧。”她倒没有不愉快的样子:“我也有朋友在我这里。”

李扬首先看见的是一捧康乃馨,然后看见他的女朋友颜珊容光焕发的笑脸,接着再看见女朋友身边的小跟班。

“罗浅浅,李扬。”颜珊给他们俩互相做了个介绍,然后说:“你朋友呢?”

“高烧,在挂点滴。”李扬有点小小的不爽,眼前这个叫罗浅浅的小灯泡在这里——据说还住在颜珊家里,回头他们怎么约会?

“那我们过去看看他。”

罗浅浅落在颜珊身后,回头对李扬抱歉的笑笑:“不好意思啊,本来我不想…”

“我拖她来的。”颜珊转头:“回头咱们正好带她逛一逛天波市。”

“你是来旅游的?”李扬随口问道。

“哦,她钱包啊证件啊都丢了。”颜珊再次抢答。

“丢了?报案没有?”

“浅浅说她报过了。”

“警察怎么说?”

颜珊不乐意了,眉头拧起来:“你说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呢?”

李扬面对女朋友,也不好多说什么:“我不就是问问嘛?”

“问,你工作时候问的问题还不够多?”

“多。”他亲昵地笑笑,搂住颜珊的肩:“不过怎么比得上跟你聊天。”

颜珊轻轻白他一眼,眼神却是娇媚无限。

罗浅浅落在这一对情侣后头,多少有些不自然。

吴澄半躺在那里,吊瓶里的药水一点点进入到他身体里去,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有脚步声,他微微睁开眼,一捧鲜花凑到他眼前:

“帅哥,可得好好保重啊!”

鲜花后头露出漂亮的一张脸,有点熟悉,可又想不出来。

下一秒他看见李扬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明白了,是他传说许久的女朋友。

吴澄对这个女孩微笑一下,轻声道:“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其实我也是想看看帅哥。”

李扬瞥她一眼,语调不客气:“有我在这里,你还到处看什么看?”

“我审美疲劳不可以?”

两个人一句一句地拌嘴,花还抱在手里——那哪是拌嘴啊,腻死人了都快。吴澄淡淡一笑,转过脸去。

罗浅浅站在病房外头,觉得实在尴尬,又有些无所适从,玩着自己的手指头就出了神。

投靠颜珊这个老同学不是不行,但明显不能拖久。

昨天颜珊问她,有没有报警?她撒了谎。颜珊再问,那你现在做什么呢?她就没有语言了。

几乎身无分文,怎么办,向颜珊借钱再去办一张身份证,然后随便找个工作做一做?能维持多久,谁知道?只要能多见他几面就好,都不指望能相认。

她整个的生活,都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罗浅浅痛苦地叹口气,觉得全身简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靠着墙就想往下倒。

“你这情况不行。”李扬对吴澄说:“你告诉我号码,我帮你打电话,得找个人来照顾你。”

“没问题的。”吴澄虚弱道:“我在这里躺躺就行。”

李扬和颜珊都没说话,吴澄又说:“你们先回去吧。”

“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吴澄,你不要开玩笑了,你自己知道自己的情况,虽然说…”李扬打住话头:“你家有保姆的吧,让她过来。”

“没有。”

“没有?”李扬迟疑了两秒:“那我给你找个——”

正在这时候,外头有护士的声音:“喂那个谁!让——让——”

接着就看见罗浅浅手忙脚乱的,忙着让一辆推满药品的手推车,闪进病房,又不能就这么退出去,只能回转身,对他们笑笑。

“哦,吴澄,这是我朋友,罗浅浅。”颜珊笑道:“她这个人比较内向,跟你不熟就没进来,我让她在门口等我。”

这个房间里,只有李扬一个人,把她的话给听全了。

剩下两个,一个沉浸在人海之中狭路相逢的惊疑不定里,另一个感受就更加复杂了——在见到对方那一秒,他本来就沉重的头突然更加不堪重负。

但是这并不是糟糕的感觉所带来的,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一点没来由的欣悦。

只不过同时,他觉得这一幕,这个女孩,突然从门外跑进来,这么熟悉,他在那里见过,但他知道不能多想,否则欲裂的头痛又要来侵扰他,因此他只是对对方笑了笑,就把那个念头撇过了。

罗浅浅才从慌乱之中醒过来:“你,你病了?”

李扬和颜珊觉得这话听在耳朵里多少有些奇怪,想一想,好像这更像是发生在两个熟人之间的对话。

但明显他们是不认识的,至少从吴澄这边来看,他的笑容是多少带着些对第一次见的人那种客气的带一点疏离:“对,你好。”

“哦,对,你好。”罗浅浅狼狈极了,她又忘了,眼前这个青年于她,该是个全然的陌生人:“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