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病弱贵公子

有了目的地,花朝心里其实反而没有那么慌了,至少阿秦是安全的,而且仿佛他终于过上了他想象中的江湖生活,恣意快活得很。

只这一路,花朝分外的沉默,赵穆有心想哄她开心,偏又笨口拙舌的找不准话题,只能暗自焦心。

天黑前,他们到了渠间镇,刚好能在镇上歇一晚再赶路。

渠间镇是个相对繁华的小镇,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时分,路上依然行人如织,问了几家客栈都是客满,要不就是只剩下大通铺了。

“前面还有一家刘氏客栈,是渠间镇最大的客栈,想来应该还有空房。”赵穆当然不可能委屈花朝住大通铺,更何况男女有别。

花朝点点头。

驴车在刘氏客栈前停下,赵穆跳下驴车,刚踏进客栈,便有小伙计一脸歉意地跑了出来,“二位客官,客栈已经被一位大人包下了,今日不接待外客。”

“我们就要两间房,差一点的房间也不要紧,不知可否通融一下?”赵穆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花朝,和伙计打商量。

花朝站在客栈门口,视线落在了客栈门口贴着的一张告示上,那上面画的仿佛是……阿秦?

此时客栈二楼,一个穿着雪青色短打的少年漫不经心地往外头望了一眼,忽然睁大了眼睛,“少爷少爷,我看到一个好漂亮的姑娘……”

“食不言寝不语。”正用膳的公子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哎呀,是那个在宣府镇见过的姑娘诶!”那少年看了看,一脸惊讶地道。

公子持箸的手微微一顿,然后侧头望向窗外。

半旧的襦裙寒酸的驴车,从他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她眉心处一点殷红的朱砂痣,果然是她。

“是来投宿的吧,可惜整栋客栈都被少爷包了呢,这个时间其他客栈应该也都客满了。”穿着雪青色短打的少年叽叽喳喳地道。

“去跟掌柜的说一声,让她住下无妨。”公子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聒噪。

“诶?”少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都是出门在外,与人方便,便是与己方便。”公子一脸淡然地道。

少年撇嘴,道理他都懂,可是他家少爷什么时候这么通情达理了?

楼下大堂,小伙计一脸为难说做不了主,花朝走了进来,拉了拉赵穆的衣袖,“不要紧,之前那家客栈不是还有大通铺空着么。”

赵穆皱了皱眉,实在不行也只能这样,大不了他在门外替她守夜便是。

“多谢姑娘体谅。”小伙计陪着笑道,心里也是无奈得很,其实客栈空着的房间倒是很多,奈何人家财大气粗啊,甩下一枚分量十足的金叶子说“我家少爷喜静,你这客栈我家少爷包了,不许再放人进来”,这样豪爽他们掌柜很难拒绝的。

花朝没有立即走,而是指着门外的告示道:“那告示上的人犯了什么事?”

“哦,那是我们家大小姐未过门的相公,不知怎地逃婚了,我家大小姐一怒之下就发了告示,提供线索者赏银十两,能将其押送至大小姐面前者则赏银一百两。”伙计呵呵一笑,道。

“你东家可是姓刘?”花朝又问。

“正是正是。”

花朝记得那份花了一百两银子买来的信笺上有一段写着“偶遇渠间镇刘员外家的大小姐被劫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结果刘大小姐欲以身相许吓得逃之夭夭”……逃之夭夭之后这位刘大小姐竟然一怒之下广贴告示来通缉他了么。

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赵穆也想到了那信笺上的内容,猜到门外告示上应该画着袁秦的小像被花朝认出来了,他蹙了蹙眉,低声对花朝道,“这刘家是渠间镇一条地头蛇,我们明日还要赶路,不宜同他们攀扯太多。”

花朝点点头,这道理她也明白,且她也不打算招来麻烦连累赵穆。

正准备走的时候,楼梯上走下来一个穿着雪青色短打的少年,“这位姑娘,请留步!”

此时这大堂里唯一的姑娘就是花朝了,她停下脚步抬头看向那个站在楼梯上的少年,很是面熟呢……不就是那个在宣府镇同她有过一面之缘,还咋咋呼呼说她比江湖第一美人漂亮的驾车少年么。

“我家少爷说让这位姑娘住下无妨。”少年对那小伙计道。

小伙计愣了一下,随即心领神会,无非是那个纨绔公子看中了人家姑娘美貌,忙点头应是。

赵穆黑着脸轻咳一声,他这么个大活人就被无视了?

“嗬!怎么还有个男人?”少年仿佛终于注意到了赵穆的存在,一惊一乍地道。

小伙计的笑脸顿时抽了,多稀奇?这男人足比那姑娘高出一个头,存在感就这么薄弱?轻咳一声,小伙计解释道:“这两位客官是一起的,您看……?”

“哎呀,这我可做不了主,等我问过我家少爷啊。”说着,那少年又窜上了楼。

花朝和赵穆面面相觑。

轻咳一声,花朝道:“……我们还是去住大通铺好了。”

赵穆点头,那位包下这客栈的“少爷”分明是见了花朝貌美才愿意通融,他可不愿意让花朝留在这里被不知来历的人盯上。

正准备走,那一身短打的少年又一阵风似的冲了下来,“诶诶诶,你们别走啊,我们少爷说你们可以住下无妨。”说着,又对那小伙计道:“给他们开两间上房吧。”

赵穆迟疑了一下,到底舍不得花朝去睡大通铺,伸手去袖袋中掏银子。

“你们不必付钱了,这客栈我家少爷包了。”见赵穆掏钱,那少年摆摆手,财大气粗地道。

“无功不受禄,你家少爷愿意通融让我们住下,我们已经十分感激了。”赵穆不卑不亢地说着,取了一锭银子出来递给那少年,“这是我们两人的房钱,我们住一晚,明日一早就走。”

“真稀罕,竟然还有人上赶子给钱的。”那少年笑嘻嘻地说着,将那分量不轻的银锭子往上一抛,又稳稳接住,“也行,你们高兴就成。”说着,施然然转身上楼去了。

“那位少爷是个好人呢。”花朝轻声道。

赵穆不可置否。

“两位是在大堂用饭呢?还是送到房间去?”小伙计在一旁问。

“在大堂用吧,花朝你说呢?”赵穆耍了一个小心机。

这个时候上楼保不齐就会碰到那位少爷。

花朝点点头,没有意见。

两人在大堂用过饭,便各自回房歇息了,花朝的房间与赵穆的房间相隔有些远,赵穆虽然心有不满,但毕竟男女有别,他也不好上赶子说要住在花朝旁边。

花朝走到房门口,便见对面的门忽然开了,那个穿着雪青色短打的少年笑嘻嘻地冲她挥手,“姑娘,好巧,又见面了。”

这一回,花朝不好视而不见了,毕竟人家才刚刚帮了忙,她笑了一下,谢道:“刚刚多谢通融了。”

“谢我家少爷吧,他可难得这么通情达理。”少年笑嘻嘻地侧过身,指着坐在一旁看书的白衣公子道:“这便是我们家少爷了。”

这话说得古怪,但可见他口中这位“少爷”并不是一个苛刻的主人,否则身为随从岂敢这般口无遮拦。

那白衣公子衣着显贵,容貌极好,只是肤色雪白不见血色,看起来不大康健的样子,此时花朝穿的还是夏裙,眼前这男子却已经披了不算薄的一件斗篷,见花朝看过来,他竟纡尊降贵地冲她微微颔首。

花朝忙低头还礼。

白衣公子的视线有些飘忽地在她额前那枚殷红的朱砂痣上绕了一圈,便收回视线兀自看书去了。

花朝有些莫名,转身回房去了。

泡了个热水澡洗净了连日赶路带来的疲惫,花朝躺在床上却并没有什么困意,她想着客栈门口贴着的那张告示,又想着阿秦打了江湖第一美人比武招亲的擂台。花朝又想,她现在算不算已经踏足阿秦口中的江湖了呢?

可这一路,她并没有什么已身在江湖的真实感,白日里赶路,遇到客栈则打尖或住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阿秦的江湖为什么会那样惊心动魄险象环生呢?

这些纷繁复杂的念头一直在脑海里盘旋,直至快三更了,才有了些模糊的睡意,才刚刚进入浅眠的状态,对面房间忽然传来奇怪的声响。

“砰”地一声,仿佛是什么东西打碎了。

再细听,仿佛有兵刃相交产生的特殊声响……然后是人体倒地的声音……

花朝猛地翻身坐起,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透过门上的缝隙看向对面,便见对面房间的门大敞着,那位白衣公子正背对着她站在门口,地上躺了一地的黑衣人。

“嗬嗬,傅公子,我还真是小看你了,就凭你那点半调子功夫竟然放倒了我这么多人。”一个妩媚到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女人声音冷不丁在过道里响起。

“那是他们太没用。”白衣公子轻轻一哂,声音却有些不稳。

“也不算太没用啊,至少……傅公子现在看起来仿佛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呢,毕竟是存不住内力的废体啊,能支撑这么久已经让人家刮目相看了呢。”那女人咯咯笑道。

白衣公子缓缓后退一步,背靠着门兀自调息,并没有与她作口舌之辩。

“现在怎么办呢,你那个从不离你左右的保镖也不在……唉,看来今夜你注定要命丧于此啊。”那女人掩唇娇笑着道,见他不开口,又觉得有些无趣,撩拨道:“你不好奇是谁想取你的性命么?如果你好好求我的话,我可以让你做个明白鬼哦。”

“我只好奇刘员外若是知道他的掌上明珠暗通匪首,又私练邪功,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白衣公子唇角一挑,“再者,你主子应当是要活捉我吧,毕竟杀了我虽然能够泄愤,却失去了一个谈判的筹码,将我作为人质不是更有用?”

那女子面色大变,“你……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要不怎么说你蠢呢,如果不是你蠢得不合常理,我又岂会着了你的道,毕竟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竟然蠢到会在自家客栈设伏,你难道没有想过若我在你家客栈出了意外,你爹会是个什么下场?你刘家满门又会是个什么下场?”白衣男子的声音温和,却又透着丝丝凉气,“刘明珠。”

原来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刘员外的掌上明珠,刘家的千金大小姐刘明珠。

从他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刘明珠方寸大乱,“我爹什么都不知道……”她慌乱了一瞬,眼中陡然起了杀意,恶狠狠的道了一句,“待我杀了你,将你喂了我小青,谁又知道你来过这里!”说着,臂上挽着的缎带如灵蛇一般绞向背靠着门微微喘息的白衣公子。

白衣公子错愕的瞪大眼睛,仿佛没有料到竟然有这样不安常理出牌的蠢人,她杀了他就没人知道他来过这里?这是掩耳盗铃还是自欺欺人?休说司武只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再者,他途经渠间镇入住刘家客栈的消息不知道进了多少人的耳目……

“饶是你再巧舌如簧也无用了,去死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刘明珠用缎带绞住了他的脖子,猛地收紧。

白衣公子眼中一寒,袖口之中陡然射出一枚银针……与此同时,只听“咣”地一声钝响,刘明珠尖锐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无力的松开手中的锻带,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

白衣公子被拉扯着也坐倒在地,他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抬头,便见一个穿着白色寝衣的美貌少女手里拿着沾着不明物体的烛台正冲他微笑,“没事吧,少爷?”

白衣公子目光呆滞地看了一眼她手中那沾着红白之物的烛台,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脑袋都快被砸扁了的刘明珠,不由得一阵晕眩。

花朝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刘明珠,这才注意到她已经没气了,不由得吓了一跳,“我……我杀了她?”

花朝暗自懊恼又忘记自己手重了。

“不是,是我杀了她,她胸口中了我的暗器。”白衣公子有些困难地闭了闭眼睛,见她面上有些惊慌,出言安抚道。

声音有些低哑,大概是被缎带伤了喉咙。

花朝见他面色铁青十分难受的样子,猜测应该是窒息了,忙放下手中的烛台,上前替他去解开还缠绕在脖子上的缎带。

感觉到脖子上的触感,白衣公子猛地睁开眼睛,便见她正低头将那根差点要了他性命的缎带解开,丝毫没有察觉他们的距离有些太近了,近到他可以闻她身上的馨香。

“好些了吗?”花朝拿下缎带,便见他脖子上被勒红了一片,看起来颇有些触目惊心。

白衣公子下意识点了一下头。

花朝左右看看,对面的房间躺了一地的黑衣人,无处下脚,“你的随从呢?”

“被人引走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发现不对劲在折返的途中了。”白衣公子哑着声音道。

“要不你去我房间坐一阵,等你的随从回来,如何?”花朝建议道。

“好,多谢。”

白衣公子无力地扶着墙,试了几次都没有能够站起来,实在是腿软无力得很。

“你介不介意我扶你?”花朝犹豫了一下,问。

白衣公子看了看她的小身板。

“别看我这样,我力气很大的。”花朝解释道。

白衣公子被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眼中有了笑意,然后……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她、力、气、真、的、很、大!

难以想象……娇小的少女将一个成年男子半扶半抱起来的模样有多辣眼睛。

“噗。”半道发现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一路拼命赶回来的短打少年刚好撞见这一幕,忍不住喷笑出声。

白衣公子阴测测地扭头看了他一眼。

少年忙上前,从花朝手中扶过了自家少爷。

“多谢姑娘搭手。”少年笑出一口白牙,“我叫司武。”

“不必客气。”花朝点点头,礼尚往来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花朝。”

听到这个名字,白衣公子的面色微微一变,随即垂下眼帘,整个人都阴沉了几分。

司武只当自家少爷在美人面前失了脸面,下不来台,便笑眯眯地道:“天色不早了,要不花朝姑娘早点去歇息吧。”

花朝点点头,“好。”

她还不忘拿起放在一旁的烛台,这才转身走到房门口,正欲推门而入,身后,一直沉默着的白衣公子忽然开了口。

“花朝姑娘。”

花朝回头看向他,“嗯?”

“在下傅无伤。”傅无伤看着她,视线刻意忽略了她手中沾了不明物体的烛台。

“哦……”花朝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晚安,傅公子。”

然后,关门,睡觉去了。

这么一闹腾,好睡了很多,几乎是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门口的过道上,司武扶着自家少爷目瞪口呆,“她……当真去睡觉了诶?”

作为一个女孩子,刚刚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情,她是怎么能够这样淡定地去睡觉的啊?他只是客气一下的啊喂!

“清理一下,脏得无处下脚。”傅无伤闭了闭眼睛,嫌恶地道。

司武知道自家少爷的洁癖症发作了,“我去叫那些废物来收拾,保护主子这样的大事他们干不了,毁尸灭迹这样的小事他们最在行了。”

十个护卫,房间距离这里并不远,主子被袭这样大的动静一个个仿佛睡死了似的,真不愧是那位继夫人派出来的精英,司武有些讥诮地想着,一脚一个踹开了他们的房门,将中了迷药的护卫们弄醒了。

护卫们白着脸,赶紧利索地清理了现场,屋子里的黑衣人都是一剑穿心。

过道里那个女人却是……

“哎呦,这一个死得有点难看啊。”司武好奇地蹲在刘明珠的尸身前,啧啧有声,胸口中了少爷的暗器不说,后脑勺还被钝器砸扁了,“呃……少爷,这该不是那位花朝姑娘干的吧?”

傅无伤坐在放了软垫的椅子上闭目养神,没有搭理他。

……这是默认了啊。

司武很知道他家少爷最是洁癖,不可能搞得现场这么难看。

“这是用什么钝器砸的啊……”司武嘀咕了一句。

“烛台。”傅无伤淡淡吐出两个字。

司武一下子想起刚才那位花朝姑娘回房之前还不忘拿在手里的那个烛台……抽了抽嘴角。

“诶不对啊……那些废物虽然没什么用,但到底也是孔武有力的大男人,连他们都中了迷药,那位花朝姑娘怎么没事?”司武忽然疑道。

他家少爷体质特殊,一般的迷药或者毒药对他并没有什么用。

可是那位花朝姑娘为什么也没事?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傅无伤淡淡地道了一句。

若非她出手相助,今天晚上他就差点阴沟里翻了船。

他向来自诩算无遗策,却没有想到差点折在了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蠢女人手上,事实上他的暗器并没有命中要害,若非那位花朝姑娘用烛台砸碎了那女人的脑袋,他还要吃些苦头。

……不过,她的力气当真很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