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径直走到立柜之旁,从中拿出一本账册和一封信交给他道:“你自己看罢。”

顾勋望着那本账册,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敢去拿,心中的疑团越扩越大,令他不敢去面对。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微颤得接过账册,翻开一看,只见里面详细记录了何年何月收受何人钱款,条条清晰,历历在目,将他的心拉得不断往下沉去。

“这不可能!”顾勋“啪”得一声重重合上账册,不断摇头道:“老师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陆彦斌抬首望他道:“你老师的字,你难道还不认识吗?”

顾勋赤红着双目,又打开那封信,只见上面以潦草的笔迹写着:“大事已成,明日可上朝共参李项城。”显然是一封还没来得及发出的密函。

卢彦斌长叹一声道:“朝中官员习惯以籍贯代替称谓,李首辅是江西项城人,这李项城指的是谁,这写信之人的意图又是什么,我想你不会看不明白罢。我与宋兄同窗多年,知交笃深,从未怀疑过他的为人,只是这次件件证据确凿,今上又下旨令我严审此案,并非我不想救他,只是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救他!”陆彦斌越说越激动,最后似是十分悲痛地垂下头来。

顾勋呆呆地愣在原处,全身仿似坠入冰窖一般,自他入大理寺开始,老师一直告诉他要坚持正道,不可贪赃枉法不可徇私,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自己一向尊敬崇拜的老师,竟真是一个假仁假义的奸佞之人吗?

此时,窗外一道惊雷轰鸣、划破夜空,顾勋觉得全身好似都被震得生痛,心中一直坚持的信念溃然崩塌,竟令他有些站立不稳,几乎跌倒在地。

陆彦斌见他如此模样也十分不忍,他望了望窗外阴云密布的天色,轻叹道:“要下雨了,你快些走吧,若是被人发现可就不好办了。”

寒风裹着暴雨倾盆而下,仿佛要洗刷这世上一切的罪孽与不公,顾勋失魂落魄地走在雨中,内心一片惶然:到底什么是黑,什么是白?自己坚持的到底是对还是错?寒风彻骨,不断击打着他的内心,凄凄冷雨,将眼前的一切染上阴沉的墨色,而他被这浓重的黑暗包围着,辨不清终点,看不到来路。

大雨滂沱,肆虐了一整夜,顾勋躺在家中,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生怕一醒来就不得不面对那些他刻意逃避的现实。

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将他从混沌中拉了出来,他勉强站起身来,顿觉头疼欲裂,浑身酸软无力。打开门,便望见杜若菡那张焦急的面容,苦笑一声,道:“杜小姐,我今日实在没心情去吃你的桂花糕。”

杜若菡却急得不断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张揉得十分皱的纸笺,又拉出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杜若坤,一边比划一边让他解释道:“那日和你谈完之后,我仔细回忆了爹爹生前之事。突然想起爹在被抓之前,曾经特地交代她要看管好小坤的一件衣服,说是请了专人特地为他定制的,十分珍贵。我越想越觉得这事十分蹊跷,家中那么多古董字画,他为何会特意交代我要保管一件衣服。昨夜我突然想到此事,就试着用剪刀将衣服绞开,竟发现布料中有个夹层,里面夹着这么一张纸。我想这对你一定很有用,就马上带出来找你。”

顾勋骤然清醒过来,忙接过纸笺细看,纸上的内容仿佛一道亮光将心中照得透亮,曾经的怀疑、阴霾一扫而空,令他生出绝处逢生的狂喜。他激动的抬起头对杜若菡道:“多谢杜小姐,这正是此案的关键证据,老师有救了!”说完他一刻都不敢耽误,忙握紧纸笺朝刑部跑去。

跑了几步,他又想到些什么回过头去,只见杜若菡白衣胜雪、裙裾翩翩,正站在暴雨洗过的澄明天空之下,柔柔地冲他微笑。他心中不由一软,高声喊道:“等今天过了,我去你家吃你做的桂花糕。”

他心中雀跃,一路疾驰,风声在耳边呼啸,仿佛轻快的哨音响起。一到刑部,他翻身下马,甚至等不及叫人通传,直接翻入后院,闯进陆彦斌房内,高声喊道:“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李元甫指使杜锦文诬陷老师的证据。”

陆彦斌面色骤变,忙冲上前来问道:“真的吗?证据在哪?”

顾勋正要掏出那张纸笺,突然动作微滞,一丝疑虑和不安涌上心头,他抬起头盯着陆彦斌道:“昨日我脑中混沌,记得不太清楚,陆大人可否告诉我,在老师家搜出的那张密函里写了些什么。”

陆彦斌微微一怔,不知他所为何意,但他急于看到顾勋手上那件证据,略一思忖,道:“写得是:大事已成,明日可上朝共参李项城。”

顾勋后退一步,摇了摇头,道:“这封信并不是老师写的。”

陆彦斌眉头一皱,问道:“你如何知道不是他写的?”

“因为这朝中只有老师不会称李元甫为李项城。所有人都以为李元甫祖籍为项城,可其实他祖籍却在洛水,老师刚好与他是同乡,这件事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又在机缘巧合之下,告诉了我。”

他顿了顿,又死死盯住陆彦斌,声音渐历:“那么是什么人模仿老师的笔迹写了这么一封信,要置他于死地!”他顿了一顿,似是有些不敢相信呼之欲出的真相,:“陆大人与老师多年同窗,对他的字迹一定十分熟悉,大人又精通书法,要伪造这么一封信,想必不是难事吧。”

陆彦斌在他灼灼目光之下,面色逐渐转寒,他直起身子,冷冷道:“你果然如宋毅所言,心思通透、机智过人,只可惜却和你那老师一样太过迂腐,不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顾勋气得目眦欲裂,指着他大骂道:“老师如此信你,将你当作毕生挚交。还反复交代我让我一定要来找你相助,想不到你竟也怕了那李元甫,和他勾结一气,设局陷害老师。”

陆彦斌冷哼道:“我又何尝不把他当作挚交好友,只可惜他实在是太笨太迂,如今朝中上下无一不是李党掌控,他一个三品大理寺卿,如何能对抗得了这股强大的势力,他既然如此顽固不化,不识时务,我又何必要因为他一人而得罪权臣,危急自己的地位。

顾勋心中愈发激愤,正待上前,突然感到脑后剧痛,视线顿时模糊起来,在他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刻,只听到陆彦斌居高临下,冷冷道:“此人擅闯刑部内堂,给我关起来,等候发落。”

当顾勋再度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窄小的房间之内,四周一片黑暗,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他忙伸手去探怀中纸笺,果然已经不在,心中猛地一沉,暗恨自己不该轻信他人,导致已是无力回天。

他心中既担心宋毅的案子,又记挂着杜家三人的安危,不知道在这暗室中过了多久,终于听见“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许久未见的亮光照得他十分不适,忙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陆彦斌自门外负手走入,遣退手下,站在他身边道:“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顾勋心中一震,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却不敢去想。

陆彦斌又望他一眼,道:“今天是十月初八,大理寺卿宋毅结党诬告首辅大案提审之日。”他顿了一顿又说:“不过你放心,他还没被定罪。你那恩师在堂上宁死不招,如今只剩下半条命,昏死过去,被押回了刑部大牢。”

顾勋压下心中剧痛,冷冷开口道:“陆大人今日前来,恐怕不止是告诉我这件事这么简单吧。”

陆彦斌微微一笑,道:“李首辅觉得你是个可用之才,愿意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能去牢里劝宋毅招供画押,他不仅不会为难你,还保你加官进爵如何?”

顾勋按按已经有些麻木的双腿,站起身冷笑道:“我明白了,你这是要拉我做你们的走狗。”

陆彦斌转过身去,默然道:“话我已经带到了,去还是不去,由你自己决定。”

刑部大牢,阴森晦暗,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息,远处传来几声微弱的呻吟,让顾勋越走就越是惊心。

他一路走到最里面的一间牢房,稳了稳心神,深吸一口气才打开锁链,推门而入。只见阴寒的牢房内,宋毅浑身是血,趴在石床之上。他的手指上只剩一层血皮,露出森森白骨,衣衫上不知浸了多少血,早已结成了痂,硬硬贴在身上。顾勋心中剧痛,喉头一阵哽咽,扑上前去喊道:“老师,你受苦了!”

宋毅一听他的声音,身躯微微颤动,浑浊的双眼中透进一丝光亮,而这光亮很快就黯淡了下去,他低下头去,以虚弱的声音道:“是他们让你来的。”

顾勋哽咽地点了点头,道:“老师放心,我绝不会和他们同流合污。我假意应承他们,只是想进来再看你一眼。文昭无能,不能为老师伸冤,今日之后,我也无甚留恋,要杀要剐随他们的意。”

宋毅嘴角轻勾,叹道:“我这一生最骄傲之事,就是认了你这么个徒儿,不过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是我一直教错了你。”

他望着顾勋眼中闪现的不解之意,继续道:“我曾经以为,只要坚持公理和正道,决不向他们屈服妥协,朗朗乾坤之下,奸邪之人终究会被惩处。可直到今日我才看透,李元甫权倾朝野,李党盘根错节,仅凭一腔热血,只能如蚍蜉撼树,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顾勋未想到一向铁骨铮铮、绝不屈服的老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忍不住疑惑道:“老师你可是后悔了?”

宋毅摇了摇头,“肃清奸佞、匡正朝纲是我毕生所愿,即使是以性命为代价又有何可悔。只是我若身死,李元甫就再无对手,只怕他会越发有恃无恐,变本加厉。”

他一脸凝重地望向顾勋道:“文昭,如今我唯有将此愿托付给你,你可愿答应为师,守住你心中的正义,替我继续和他们斗下去。”

顾勋低头喟叹道:“老师尚且不行,我人微言轻,又如何能斗得过他们。”

宋毅坚定道:“我现在说的话,你一定要铭记于心。你天赋极高、聪慧过人,唯一不足的就是性子太过刚硬。以李元甫为首的一党,城府极深,手段卑劣,才能一路青云直上、只手遮天。你要想和他们斗,只有比他们更奸更狠,哪怕用尽所有不齿手段,也要爬上权利的顶峰。有朝一日,你能站在他身边,才能给他们致命一击,实现你心中坚信的清明之志。”

这话语好似一道惊雷,震得顾勋久久无法言语,这时宋毅虚弱的声音又从上方传来:“为师如今已是废人一个,唯有用这条命,为你铺一条路。”

顾勋心中一惊,抬头望他,只见恩师双目澄亮,眼神中有决绝有期盼也有不舍,过了一刻,宋毅突然用尽全力大喊道:“是我错信小人,顾勋,你这个贪生怕死、见利忘义之徒,马上给我滚出去,不要让我在看到你!”

顾勋立刻明白他的用意,他心中一凛,含泪朝宋毅一拜,知道这一别他们师徒二人便是天人两隔,再也不能相见。

他步履沉重,一路走到大牢门口,对等在那里的陆彦斌道:“答应你们的事我已经做了,还望陆大人莫要食言。”

当顾勋走出刑部之时,只觉得全身冷硬,乌云在头顶上层层堆积,天空阴沉得仿佛要把人吞噬一般,他心中突然想起一事,忙叫了一匹快马,拼命往城东赶去。

待他赶到杜家宅院之时,远远就看到门口已经挤满了窃窃私语的人群,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血腥气息,腹中不由一阵作呕,竟一时不敢迈出步子。

当他终于鼓起勇气扒开人群,走进房内,首先映入他眼帘的便是一片猩红的血迹,令他一阵眩晕,他忙扶住墙壁,才勉强能稳住不断下坠的身子。

地上躺着三具尸体,那憔悴的妇人,古灵精怪的孩子,还有那美丽纤弱却永远倔强微小的少女,已经永远的失去了生气。鲜血不断从他们身上涌出,在石板的纹路中蜿蜒,仿佛一张巨大的血色脸谱,狠狠嘲笑他的无能。

顾勋呆呆站在这铺天盖地的血色中央,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弱小,救不了应救之人,也保护不了想要保护之人。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迈开僵硬的步子走到厨房,果然见到一片狼藉之中,散落着几块已经冷硬的桂花糕。

他蹲下身去捡起其中一块,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慢慢放进嘴里,甜而不腻的桂香在口中回荡,却堵得心口一阵抽痛,他闭上眼,泪水慢慢滑落,喃喃道:“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顾勋将桂花糕一块块全部吃下,又呆坐在冷硬的石板地上不知多久,直到夜幕降临,将四周的一切吞没在黑暗中,他才勉强站起,麻木地朝街上走去。

华灯初上,本应冷清的街道之上,却熙熙攘攘挤着许多人,顾勋沽了一壶酒,无意识的随着人群向前边走边饮,直至走到一处粉墙环护,富贵雍容的府院门前。

原来今日竟是端王寿辰,府里请了戏班祝寿,广宴宾客,又在门前向百姓派发米粮。顾勋呆呆站在门前,望着眼前无数的大红灯笼,张灯结彩,熠熠生辉。院内传来听戏喝彩之声,门外挤满了一脸兴奋的百姓,一片热闹景象。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权势与不公,有人能穷奢极欲、享泼天富贵,有人却跌落深渊,挣扎度日。有人能高高在上,随意践踏别人的性命,有人却只能低如草芥,求不到一线生机。他猛地灌下一口烈酒,在夜色掩盖中,无声地笑了起来。

“砰”得一声,夜空中燃起了焰火,五光十色、绚丽缤纷,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街上的百姓欢欣雀跃、奔走相呼,而在背街的暗巷之内,却有一人跌坐在阴影之内,低头掩面、泣不成声。

当朝阳缓缓照入暗巷之内,顾勋睁开迷蒙的双眼,望见一轮新日在远方缓缓升起,他突然想起恩师最后的话语:“为师唯有用这条命,为你铺一条路,你一定要争气,莫要负我所托。”

一个信念在心中冉冉升起,他将手中酒瓶一扔,站直身子,理了理凌乱的衣衫,背对着阳光的方向,大步朝前走去。

第50章 闺中人

皎皎玉台,佳人挽袖,素手轻勾之下,琴音淙淙绵延缓逝,曼丽宛转的调子在酹月楼中迤逦而转。薛玥百无聊赖地倚在栏杆之上,耳边是琴音清越,却懒懒得提不起精神。

自从她接下这护卫的差事,这段日子过得风平浪静,连个闹事的人都没遇上,让她觉得自己这银子赚得有些心虚。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那场风波过后,这楼里的生意倒是越来越好了。只是曲玲珑仍会在固定几日闭门谢客,薛玥知道她一定是在见那位为她赠钗抚琴的情郎,但这人实在是非常神秘,她每日呆在楼里,却从未见过那人进出。她曾经好奇地问过其他人,可是连绿芜这样的总管事都没见过那人真容,只叫她做好自己的事,莫要多问。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突然眼角瞟到一个熟悉的青色身影,她忙惊得站直身子,随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得偏过头去。

顾勋走到她身边,突然停步,对前方引路的绿芜道,“薛姑娘在你们这里都要做些什么?”

绿芜望了薛玥一眼,笑道:“最近楼里总是有些不太平,曲老板为了让客人安心,专门请了小玥来护卫楼里的安全。”

顾勋哦了一声,挑眉道:“那这楼里的客人她管不管?”

绿芜被他问得有些怔住,回过神来,又笑道:“这里来的都是贵客,自然不能不管。”

顾勋眼神落在薛玥身上,也笑道:“那就好,这些日子我总觉得有人要谋害我,心里十分不安,薛姑娘既然担了这护卫一职,就麻烦你随我一同上来,贴身保护我的安全。”

薛玥本来打定主意绝不理睬他,没想到他又使出这等无耻的招数,于是转过身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但这理由冠冕堂皇,自己职责在身,也无法推脱,只得一脸不情愿地跟他走上楼去。

两人一路走进一间厢房之内,顾勋闲闲坐在桌案旁,往锦塌上指道:“先坐下来再说。”

薛玥却背着双手,站得笔直,“顾大人是楼里贵客,我既要护你安危,哪有同坐之理。”

顾勋眉头一皱,轻哼道:“以前在顺天府跑腿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跑到这种复杂的地方当什么护卫,你很差银子吗?”

薛玥被他话里的不屑之意激得有些恼怒,“我薛玥一不坑蒙拐骗,二不作奸犯科,至于我靠什么为生,好像轮不到你顾大人来操心。”

顾勋见她如此执拗,冷笑一声,手中拿起一物,轻轻掷向她的膝盖。薛玥猛地失了重心,眼看就要跌入他的怀中,心中顿时大惊,顾勋却抬手牵住她的双臂,将她身子一转,带到了锦塌之上。又用双手撑在她身旁,含笑道:“你不肯坐,我便只好帮你坐了。”

薛玥气得双颊泛红,狠狠瞪他,知道自己总是拗不过他,索性向旁边一歪,舒服地靠在锦垫之上。她虽然嘴上逞强,但站久了也确实有些疲倦,此刻被屋里的香气一熏,竟微微生出丝丝困意。

顾勋这才满意得坐下,斟了杯茶道:“那曲玲珑不是你的好姐妹吗,却忍心让你成天在这站着。”

薛玥嘴角轻撇,道:“曲姐姐雇我乃是出自好意,我既然接了这份差事,自然要守规矩。”

顾勋却望着她正色道:“我今日来就是要提醒你这件事,你那曲姐姐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你既然执意要留在此处,一定要事事小心,多加防备。”

薛玥却并不领情,抢白道:“曲姐姐待我如何,我心理再清楚不过。她可不像某人虚伪做作,也不知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

顾勋被他一噎,想起那日之事,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将茶盏一放,冷冷道:“是吗?你真的确信曲玲珑对你是真心相待,毫无隐瞒?那你又知不知道,她房里藏着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薛玥微微一怔,又道:“曲姐姐说过,那人与她经历了重重波折才能再在一起,他们两人的事,自然轮不到外人来插手。”

顾勋轻哼道:“这种才子佳人的老套故事,也只有你这样单纯的人才会信。我再问你,你在这里许多日子,为何会见不到那人进出。那日酹月楼命案,众目睽睽之下,那日又是怎么从她房里出来的。若只是偷情幽会,又何需要在她房里设置一条密道。”

薛玥瞪大了眼睛,问道:“你说曲姐姐房里有一条密道?”

顾勋摇头道:“曲玲珑心思深不可测,背景隐秘,也只有你会把她当做身世凄惨的痴情女子,与她倾心相交。”

薛玥心中不服,想要辩驳,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已将曲玲珑当作可以互诉心事的挚友,便做不出对朋友疑心揣测之事。有些疑团,她一直刻意忽略,此刻却不由得一齐涌上心头。

曲玲珑说那人愿为她抚琴相和,可他们房内却从未传出过琴声。如果只是为了掩外人耳目,为何连楼里的人都要防得如此严密。那人既然对她痴心如许,为何甘心每月只见上几次,不去为她争取名分。每次提到那人,曲玲珑眼里流露出得奇怪眼神,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疑心一生,便再难抑止,薛玥眉心紧蹙,越想越觉得脑中晕沉,思绪一路飘远,耳边传来悠悠轻曲,鼻间萦绕的安神之香,让她感到眼皮逐渐沉重,竟就这么靠在锦垫上,慢慢睡了过去。

顾勋听她久久未答话,转头一看,顿时无奈得笑了出来,他慢慢走到锦榻旁,见她柳眉微皱,羽睫轻颤,嘟着小嘴不知在梦中为何事烦扰。他伸出手去,想将她的眉心抚平,心头却像被什么猛地一刺,又缓缓把手收了回来。

他坐在她身边,静静看着她的睡颜,突然轻声笑道:“也罢,上次你守着我睡了一回,这次就让我来替你守着吧。”

他一直等到薛玥醒来后,才起身离去,临走之时,别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看得薛玥心里发毛,不停懊恼:自己竟这么没出息的在他面前睡着,实在是太过丢脸,也不知道自己的睡相如何,会不会让他笑话。

她怀着满腹心思,不知不觉走到了曲玲珑的门前,只见房门紧闭,隐隐传出旖旎气息。她心念一动,叫来绿芜问道:“曲姐姐今日又不见客吗?”

绿芜轻轻皓首,以眼神示意她赶紧离开。薛玥嘴上应允,见她并未留意,又脚步一转,小心绕到了房间后面。她站在墙边,小心听了一阵,却只听见细碎的呻吟之声,不由微微有些面上发红。她转过身子,小心地在四周检查是否有密道的痕迹,这时却突然闻到一阵熟悉的香气,抬头一看,曲玲珑身披薄衫,铁青着脸,站在了她面前。

她又是心虚又是尬尴,忙慌乱地解释道:“我只是一时好奇,曲姐姐莫要怪我。”

曲玲珑满面寒霜,以她从未听过的冷硬语气道:“下次若被我发现你再做这种窥人*之事,便莫怪我不能留你。”

说完她莲步轻移,走回房去,刚刚关上门,一人便搂上了她的纤腰,轻声笑道:“她一定想不到,你房里的相好竟然会是我。”

第51章 玉臂陈

红烛摇曳,人影交缠,纱衣罗裙,一件一件,如同水波倾泻,轻轻滑落在地上。

檀木绣床、流苏微漾,大红色的绡帐轻轻摆动,隐隐约约映出两道纠缠的身体。几缕乌发从帐中滑下,随着轻颤的床沿,缠绕着浮动着,一刻之后,又被猛地拽入帐内,床榻也随之剧烈地晃动了起来,撞击声、喘/息声、呻/吟声,混着催情的熏香一路蜿蜒攀升,榻上铺的云罗丝锦被汗水和爱/液浸得湿透,紧紧贴在因撞击而不断颤抖的肌肤上,帐内春/潮涌动,一室旖旎。

当屋内的喘/息声渐渐平复下来,被香汗浸湿的乌发之内,抬起了一张男人的脸,俊俏的面容上挂着轻佻的笑,声音沙哑慵懒:“难怪别人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果然这窃玉偷香的滋味,让人食髓知味、妙不可言。”

曲玲珑脸上红晕未褪,玉臂自帐内探出,轻轻捡起地上散落的衣衫,声音柔得沁出水来:“亏你堂堂首辅公子,还要偷偷摸摸来会我一个小小伎子,若是被你那些妻妾们知道了,只怕要后院起火,闹得你不得安生。”

李修文披衣坐起,将她拉到自己怀里,伏在她耳边道:“那些庸脂俗粉哪配和你相提并论。珑儿色艺双绝,这酹月楼有了你,才能吸引京城的权贵们争相前来。你替我出面看住了这酹月楼,又帮我办了不少大事,不枉我千里迢迢把你带上京城。”

曲玲珑媚眼一挑,道:“亏你一个大男人,还要躲在女人钗裙之后,鬼鬼祟祟不敢露面。”

本是有些辱意的话语,被她略带娇嗔的声音说出来,却透着难言的风情,李修文不仅未怒,反而面露得意之色,道:“有很多事,要我这个大男人出面,倒不如你这个小娘子出面来的方便。我爹虽然位高权重,却也难免会遇到些不识好歹之人挡路。可惜那些人就算骨头再硬,也终究是男人。只要是男人,到了你这里,就只能被你绕指化柔,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他一边说着,扶住她肩头的手就一边往下滑去,慢慢探进她的胸口内,轻轻捏了一把,又皱眉道:“你这些日子真是清瘦了不少,连这里都…”

曲玲珑神色一变,将他不安分的手拉了出来,披衣站起道:“你莫要以为真的可以做到滴水不漏。上次那件命案,我一直觉得十分蹊跷,顾勋别处不查,却如此大张旗鼓的来敲我的门,我想他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若是那天让他把你揪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看你要怎么下台。”

温香倏失,软玉不再,李修文顿时觉得有些空虚,他无奈的摇了摇头,又笑道:“那次也多亏是你机灵,临时找了个替罪羊进来,不然我也没法趁乱脱身。”

曲玲珑将茶杯注满,放在朱唇之下轻轻吹拂,又叹了口气道:“那日形势实在危急,我也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幸好小玥心思单纯,我扮作痴情柔弱,她就愿意帮我。我多怕她进门时,会瞥到你的样子,还好第二日你故意在她面前张扬了许久,也并未被她识破。”

李修文走到她身后,接过那杯她饮了一半的茶倒进嘴里,笑道:“你这小妹妹倒是天真有趣,你随便给她编了个故事,她就当了真,将你视作闺中密友,倾心相诉。正好她又和那顾勋关系颇深,想要套出些消息实在易如反掌。”

曲玲珑眼神微微飘远,过了一刻,才道:“多亏你李公子福大命大,若不是我刚好认了小玥这个好姐妹,她又刚好去了验尸房,发现了油脂这件事,我也不会想起那日吴征穿得衣服有异。”

李修文将茶杯还到她手上,顺势又一把搂过她的纤腰,伏在她耳边柔柔道:“所以我一向都说,珑儿即是我的红颜知己,又是一名得力干将,若没了你,我可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曲玲珑却从他怀中挣脱出来,盯着他的眼睛,十分认真地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句实话,那穆戎一家到底是不是你叫人杀得?”

李修文难得见她神色肃然的模样,稍稍怔了一怔,又犹豫许久,才开口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太久,告诉你也无妨。那穆戎实在太过可恶,未辞官之时成日在朝上参奏说我私吞公银,本来我在户部做侍郎做的逍遥快活,就是他害我连降三级,最后只混到个芝麻大的小职位,什么实权都没有,简直丢脸到极致。所以我不仅要他死,还要他死在极度恐惧之中。”

曲玲珑手中突然一滑,茶杯“啪”得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慢慢蹲了下去,一边低头将碎片捡到手中,一边轻声道:“仅是如此,就要灭人家满门吗?”

李修文忙一把将她拉起,握住她双手柔声道:“捡什么,也不怕伤了手。”随后望见她的神情有些异样,又摇头笑道:“珑儿是不是害怕了,你放心,对那可恨之人自然要狠,斩草就要除根,不然后患无穷。你是我的爱人知己,我疼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如此对你。”

曲玲珑一双墨瞳死死盯在李修文那张满不在乎的脸上,似乎在判断他这话的真假,过了许久,才吁出一口气,将玉臂攀上他的肩头,柔媚笑道:“你要是敢对不起我,我便让你试试那万箭穿心、肠穿肚烂的滋味。”

李修文望着她妩媚的笑意,心中顿时一荡,身下某个部位又开始不安分起来,他将手探入她的裙内,低下头顺着那光洁的脖颈一路啃咬下去,嘴中含糊道:“能死在珑儿手里,便是做鬼也快活。”

曲玲珑瓷玉般的肌肤之上顿时泛起了红潮,二人呼吸渐重,发丝交缠,空气中慢慢填满了情/欲的味道,眼看又是一场颠龙倒凤。

李修文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抬起头软声道:“珑儿再帮我做一件事可好。”

曲玲珑正被他撩拨得浑身酥麻,见他突然停下,有些不悦地眯起眼睛道:“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非得现在说。”

李修文阴阴一笑,伏在她耳边道:“我想你帮我把你那好姐妹弄到手。”

曲玲珑顿时一惊,坐直身子道:“你竟然会打她的主意!”

李修文笑着捏了捏她的粉颊,“珑儿放心,这等姿色,我自然不会放在眼里。不过她是顾勋看上的人,我便偏要抢来玩上一玩。”他似是想起什么事,目光阴鸷道:“谁叫他胆大包天,竟然敢叫人打我。他现在在我爹面前正当红,暂时奈何不了他,但这笔账我可一直记得,如今我便要以最有趣的方式还给他。”

第52章 一室春

绿柳低垂,落花漫地,城东一条僻静小巷之内,响起了马车的辘辘之声。马是大宛宝马,车板是紫檀楠木,青灰色的纱帘将琉璃窗牖遮得密不透风,显示这坐车之人身份必是不俗。

马蹄轻踏,自垂柳下行过,车轮将满地落花碾出两道殷红的轨迹,最后稳稳停在了一处宅院之外。

高墙朱门,隐于巷内,一人着墨绿缎袍从车上走下,伸手将朱门上的铜扣拉开,缓步走进院内。盛春时节,院内的花开得正艳,一只杏花斜斜地自篱笆内伸出,挂住了他的缎袍,他眸间闪过怒意,伸手将花枝狠狠折断,扔在一边。随后嘴角又挂上抹笑意,走到一间房门前,手指轻叩。

门很快就开了,屋内幽香萦绕,美人如玉。门边一张倾城面容,淡漠地望着他,美目中透着些许疲惫与厌倦,来人笑意中又添几分殷勤,伸手抚上她的脸颊道:“珑儿还在闹脾气?”

曲玲珑将头一偏,避开了他的手,不言不语,抬步就要走出门去。李修文忙将她拦腰抱住,轻声道:“好珑儿莫要生气,改日我再好好补偿你可好?”曲玲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瞪了他一眼,道:“你李公子吩咐我办的事,我又哪有资格生气。”然后向屋内指去,冷声道:“一时半会醒不来,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似乎一刻也不想多留,快步走出院去,登上了候在门口的那辆马车。

李修文讨了个没趣,却只是无所谓的摸了摸鼻子,把房门带好,朝内走去。只见香床锦被之内,躺着一个黄衣女子,她双目紧闭,眉头锁得死死,显然在昏迷之前,受到极大的震动。李修文端详了许久,摇了摇头道:“怎么看也不过算得上清秀而已,不知道那顾勋是看上你哪一点。”他顿了顿,又邪邪笑道:“不过无妨,我很快就会知道了。”说完便伸手往她胸口处探去…

窗外一只乌鸦惊声叫起,扑棱着翅膀飞上空中,一路盘旋,落在了正在稳稳向外驶出的马车之上。

曲玲珑靠在锦垫之上,被窗外的鸦声吵得十分烦躁,她伸手赶走车顶上的乌鸦,回头又望向了手中一直握住的香囊,仿佛又看到薛玥那张永远澄亮、不染杂质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