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多次,他将远处年轻女孩的身影误认为简汐。每每在一瞬的恍惚与错觉之后,他除了失望,同时也会笑自己。他告诉自己,一切的一切都已在命中注定。或许,寻找一个人,并不需要一双锐利的眼,而恰恰需要一颗锐意的心。

这座岛的西南部有一岭山脉,作为一道天然屏障,将岛分为两部分。东部被开发,是游客集中地。而山后广袤的树林及海湾,是土著居民的自留地,旷远而宁静。他的白房子,就在这交界处的山脚下。

这日午后,他沿着海岸线漫步,循着过往的足迹,去往曾经的那片树林。

不经意间,他抬起头,望见了远处的那个身影。那年轻女子背对着他,身穿一件米色的连身裙,头发绾在脑后。仅仅通过那背影,他已经认出了她。这次没有认错,真的是她!她怀着身孕,腹部高高地隆起,海风轻抚着她的裙摆。她光着脚在沙滩上慢慢走着,时不时低头,拾捡牡蛎。她的动作有些笨拙,因怀着身孕不便弯腰,每一次都是直直地蹲下,拾起海鲜,放进手中的篮子,再直直地起身。她步态缓慢,优雅而从容,宛如天地大海间一朵安静的莲、一首静婉的歌。

他的眼中浮起一层泪。他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找到她,望见她。今日他往这片海滩走来,完全是无心之举。他本已不奢望能够找到她。他来到这座岛上已经快一个月了,一直没见到她。他甚至开始怀疑,或许,她根本没有来这座岛。他每日来来去去,恍恍惚惚,总觉得自己已和她一次次地错过,总觉得也许来不及在死去之前找到她了。然而现在,她竟真的出现在他面前。

一直苦苦追寻的人,就这样真切地出现在视野中,他反倒不急着跑上前去与之相认了。她离他约有百米的距离。他就这样远远地望着她,定定地望着她,用力地调整呼吸,压抑着胸腔中激烈的起伏。他拭去眼角的泪,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她,靠近她。这是他们最后的重逢,永久的团圆,从此以后,他将再也不离开她。这个郑重的、庄严的、美好的时刻,他要慢慢地抵达,永远地纪念。

蓦然间,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凄厉的尖叫声。下意识地,他转身回望,看到远处的海滩边,有个年轻的女人在呼喊,顺着她呼喊的方向,他望见一双稚嫩的小手在海浪中舞动,时起时伏,时而不见踪影。

有孩子溺水!他反应过来。

一瞬间,他陷入了犹豫。他的第一反应是要去救人。可那溺水的孩子,在他身后百米开外的大海中,而他终于寻到的简汐,却在另一个方向。他害怕,若是即刻跑向那孩子,跳入海中救他,会不会阴差阳错,与简汐再次失散?

几乎在一阵惶恐中,他再次转回来,看向简汐。简汐听闻远处喧哗,也正转过身来看向这边。刹那间,他们的目光交会到一起。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们像是被串联在一起通了电那般,怔怔地凝望着彼此。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他几乎听得见她的心跳,看得见她眼中迅速浮现的泪水。他明白她心中无言的渴望,渴望他奔跑过去,紧紧地拥抱她,亲吻她,牵住她的手,让彼此再不离散。但同时,远处的呼救与哭喊声一下下刺破两人无言对视的宁静。他听到自己的心声、她的心声,听到两人共同的决定。他看到她微笑起来,那微笑是一种鼓励,鼓励他去做正确的事情;那微笑也是一种允诺,允诺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在这一瞬的对视之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朝着那水中的孩子狂奔而去。

海风逆着他奔跑的方向呼呼作响。他的白衬衣鼓满了风,飞扬起来。他面容沉着,奔入水中,在纵身扑向大海的那一刻,嘴角扬起一抹释然的微笑。那是他身心折射出来的一种对死亡的无畏,对世界的告慰,也是对生命的再一次放飞。

无论如何,他与她再次相见了。尽管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们总算见过这一面了。这一面包涵了太多太多的意义、太多太多的慰藉。他感觉自己已完成了人生最后的心愿,从此不再畏惧任何事情了。

他奋力地跑着,跑向远处垂危的孩子。他已是将死之人,此刻却要用这脆弱的生命,去挽救另一个年轻的生命,这是上苍给他的殊荣。

他像一个生命跑道上的运动员,竭尽最后的气力,把生命的接力棒传递下去。岸边女人的哭喊与尖叫,此刻却似悲壮的音乐,为他的最后一程伴奏着。

没入海水的一瞬间,他耳边所有世间的声响静止,只有水下节奏变慢的闷闷的音符杂乱地响着。他往远处游了一段,然后抬起头,世间的声响再次回来,他深吸一口气又潜下去,抱住那溺水的孩子,将他托出水面,任由海水将自己吞没。

他一直托举着孩子,直至把孩子带出深水。

此时他已能够托着孩子游回岸边,但突然间,他感到手臂上一阵灼烧般的刺痛,痛感迅速贯穿了全身,让他无法游动。

他感到自己在被某种力量拖回海中,四肢麻木,失去知觉,眼睛失明,只看到黑暗。海水窒息了他,将他带入幻境。

他翻滚在旋涡与暗流间,黑暗不再。他看到了多年前的简汐,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看到了那一年的爱情和光影,看到了那一次的相遇和拯救。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像是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圆弧,回到初始,画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圈。

他微笑着,微笑着,被海水带到深处,眼前的光影也越发绚烂。就在这亦真亦幻中,他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那黑暗、那火烧一般的疼痛、那玄冰一样的寒冷、那在意识与无意识间游走的昏眠…所有的一切,从他身上碾轧过去。他似乎完成了亿万光年的穿越,在混沌中,穿梭了时间与空间,在宇宙无限的维度中辗转,经历了所有的地狱和天堂,又最终落回人间。周身终于轻松下来,他慢慢地睁开双眼。当眼前的景象由昏暗渐渐变为明亮,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他看到了她。那熟悉的温柔面庞,那明媚的微笑,如安静的花朵,向他盛开。是她,他朝思暮想、苦苦寻找的爱人,就在他身边。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到了天堂。下一瞬间,他又诧异,为何她会在这里,与他在一起?他心中一凛,抬手想去抚摸她的脸,一阵剧烈的疼痛刺破了他的臆想。没有死。也不是梦境,不是天堂。他竟然,真的,回到了人间,与她重逢。

一周前,他被搜救者从海水中找到,拖上了岸。在他救起那个溺水孩童的时候,他的手臂被一种叫作伊鲁的无色透明水母蜇伤,浑身陷入麻木,丧失知觉。

这种剧毒水母已在这个夏季要了三条人命。所有的人都在送他去医院的路上为他落泪,被救的孩子及其母亲更是泣不成声。在医院里,他昏迷了近一周。毒素发作引起高烧,他浑身火烧一般,四肢和后背都疼痛无比。

此种毒素亦有致幻作用,因此他在昏迷中经历了光怪陆离,时空巨变。而他迷糊间感觉到人群来来去去,身体被挪动,有人替他清洗伤口,有人喂他喝水,却是真切地发生了。很多次,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要离开身体,腾空而去,又被某种呼唤的声音拖回来。那声音似熟悉,似陌生,那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在挽留他。

于是,就这样,他一天天地熬过去,终于熬到这天,睁开眼睛,看到了她,他的简汐,他爱的女人,他孩子的母亲。她在他身边陪伴了整整七天,守候着他,寸步不离,只为了让他在醒来的时候,能够一眼看到她。这一刻,她对着他微笑,抚着隆起的腹部,流着幸福的泪水。旁人兴奋地喊着:“医生,医生!奇迹!奇迹!”他们深情地对望着,都只是微笑、流泪,谁都不发一言。因他们心中明白,最大的奇迹,并不是他从水母的剧毒触须下生还,而是这座神奇的岛,以及岛上发生的一切,将经历了百转千折的一对恋人,重新带到了一起。

他跟着她来到了山后的林边。一排木屋,是岛民们的村落。

她微笑着,推开其中的一扇门,领着他进来。他看到一间朴素温馨的房间。木床、木桌、木椅,床上铺着红白格子棉布床单,窗帘和桌布也是一样的颜色。窗台上养了几盆绿色的植物,阳光照射进来,充满勃勃生机。接着,他看到了那只八音盒,那一年他送给她的那只八音盒。水晶球已经没有了,小小的新郎新娘被重新黏合在一起。他怔怔地,拿起八音盒,轻轻扭动底座下面的开关。

新郎新娘旋转起来,音乐叮叮咚咚地奏响,是《爱的纪念》。几乎在一瞬间,他热泪盈眶。那一夜,他在愤怒之下,将水晶球砸碎。她珍藏多年的信物,就这样被他毁掉。后来他回到那个房子,想找到它,修好它,却是遍寻不获。原来是她带走了它。尽管它破碎了,尽管他这样伤了她的心,她离开的时候还是带走了它。

现在,虽然水晶球已经破碎了,雪花也没有了,但音乐还会奏响,新郎新娘还会手挽着手起舞。他们看上去一样很幸福。

他放下八音盒,回身看向她。

她穿着宽松的棉布连身裙,耳边插着几枚栀子花,温婉而柔美。在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委屈、磨难与动荡之后,她用她的宽容,以及对爱的信仰,抚平了所有创痛。她这样端然自若,仿佛一切人世变换都与她无碍。

他拥她入怀,紧紧地抱住她,颔首亲吻她的头发。他闻到她发丝间悠然的清香。他闭上眼睛,任泪水滂沱。

音乐缓缓流动。他们就这样相拥着,微笑着,哭泣着,默默感恩。

他们终于能够这样在一起,抛开一切世俗羁绊,忘却前尘往事,远离所有的威胁,就这样相濡以沫地生活。

这一片隐秘的海滩与树林,有如世外桃源一般的所在。岛民们保持着古老的风俗和生活方式。他们与岛民们一起打鱼、采摘、劳作。天地自在,花好月圆。

当然,辛劳无可避免。物质生活今非昔比。从前什么都是现成的,而现在,一果一蔬、一针一线,都要亲力亲为。但他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过去从不知还有这样的日子,简单明了,却充满力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听海观潮,活在天地之间,享用大自然的恩赐。

究竟什么才是富有?某一天,他忽然有感而发,“富有,不是拥有名车香包、钻石黄金,不是拥有全世界的瞩目。富有,是有时间、有健康、有安详喜乐的心,能够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自由自在,照着自己的心意生活。”她微笑着聆听,心中无限感动。

他又说:“世人总觉得,这样的富有太难实现。其实,一点儿也不难。只要愿意舍弃。”人生需要舍弃,才能获得;需要无欲,才得喜乐。

唯有如此,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与安宁。

这日清晨,天蓝得极高远,白云千里万里。湛蓝的波涛拍打着海岸,成群的海鸥在远方追逐着阳光。海湾边,一场朴素而庄重的婚礼正在举行。简汐身穿纯白丝质连身裙,腹部隆着,浑身散发着温暖柔和的美。

她的长发松松地盘起,头戴一顶野花编织的花冠,手捧一束香槟色的玫瑰。元深牵着简汐的手,只觉得她是全世界最动人的新娘。简汐身边,唯一到场的亲友,是裴芳。当初简汐决定来伊甸岛度过余生,远离一切世俗纠缠,回归最纯真的生活时,她只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最好的朋友。而元深这边,他最忠实的朋友,彼得,在这最重要的日子,也前来祝福。

岛上的牧师为两人证婚。一些岛民自发前来观礼。他们带来了乐器,年代久远的风琴和笛子。他们为婚礼奏乐,旋律中荡漾着古典而悠远的美。每个人脸上都绽放着欣慰与喜悦的笑容。

牧师祝福后,新郎新娘相互起誓,交换戒指。那是一双铂金对戒,非常素洁的款式,无任何装饰。两枚戒指的里圈各有一行刻文:

Love will last forever.

——爱是永不止息。

《圣经》中关于爱的金句。他们为彼此戴上戒指,终于抵达这神圣一刻。元深拥抱着简汐,亲吻他的新娘。他望着她秋水般的眼眸映出天上的金光。他感动得几乎落泪。他从未奢望过如此纯净的喜悦。丈夫和妻子,这样一对一的情爱关系,被固定到永恒的时空,带来这般无可言喻的巨大幸福。这一刻,万物自在,天地完整。

新婚之夜,他们随岛民回到村落,回到属于他们的小木屋。

这是二十多年来,元深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拥有一个家了,一个真正的家。他是一个丈夫,身边是他的妻子和尚未出世的孩子,这一切既平凡又珍贵,充满温馨。也是第一次,他由衷地产生了对家的眷恋。

简汐怀着双胎,这天又累了,很快入睡,因心里觉得踏实安宁,睡得很沉。元深躺在她身边,望着她恬静的睡颜,却失眠了。

与简汐完婚,是他在世上最后的心愿,也是简汐一直的盼望。他们历经艰难,如今终于结为夫妻,这是最美好的事情。只是这美好,注定带着残缺。

想到自己只能活两个月了,他心中充满了悲哀。简汐怀着七个月的身孕。他甚至都无法等到孩子们诞生,无法在她最疼痛、最需要他的时刻陪在她身边,也无法看到一双孩子,无法亲手拥抱他们、守护他们。

他心里难受,辗转难眠,只得悄悄起身,走到回廊上抽烟。海浪一波波拍打着沙滩。风已渐凉,夏天快过去了。他在回廊的木台阶上坐下来,展开一张纸,开始写信。

简汐吾爱:

这是我给你的第一封书信,只可惜,也是最后一封。

八年前你我相遇相爱,之后历经悲欢坎坷,聚少离多。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你。我本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与你相爱相守,无论天涯海角,不枉一生。却奈何,天要绝我。我一生荒诞,却得你痴心独恋,死亦无憾。只可怜你与一双幼子,孤苦无依。

近日我时常祷告,祈求上苍恕我罪孽,让我在这世上多陪你一日也好。并非我畏惧死亡,不甘放手,实在是不忍看你伤心…写到这里,他停笔,又把信纸揉掉。新婚之夜写遗书,太惨了。他写不下去。他想,要是能活下去,该多好。要是再多给他五年,哪怕三年也好。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害怕死、贪恋生。他也从未像此刻这样懊悔,懊悔过去没有好好珍惜自己的时光。二十九年的光阴,他荒诞无稽地度过,深陷欲望之壑,苦苦挣扎,无法满足,却迷失自我,白白浪费了生命,二十九年的生命。

这一刻,方才醒悟,世间的一切都脆弱而无常。繁华落尽梦一场。

他想起那天,她说,这座岛真美,有海有沙,有山有林,要是能在这里过一辈子,多好。如此简单朴素的盼望,却偏偏难以实现。他们刚结为夫妇,只盼能长相厮守,却不得不面对即将到来的天人永隔。

此刻,人世间的一切都不再重要。若能携手相伴,哪怕遁迹荒山也是人间天堂。只要能一起活下去,他们愿意抛弃一切,不需要金钱、证件、身份,只需要大自然所赐之物,也可维持一份相濡以沫的团圆。

大海、山林、满天繁星,渊默苍谷,如此安宁、静谧、柔美,正是人间至美至纯的所在。他们向往的、需要的、赖以生存的,也只是这些。生命太美好了。他舍不得离开,舍不得就这样丢下她。他望着深蓝无尽的海和天,内心复生了强烈的生存意愿。活下去,想尽办法活下去。

事隔十月,他终于再次回到这座绿树茂盛的庄园,坐到了曾经为他宣判死刑的高医生面前。他问高医生,还有无办法可想,他渴望活下去。高医生轻轻摇头,“没有什么办法了。”但他似乎犹豫着,欲言又止。元深看着高医生,示意他说出来。高医生沉默片刻,说道:“有一种伊鲁卡因疗法,仍在实验阶段,临床上还没有成功案例。这种办法鲜有人愿意尝试,所以…也称不上是办法。”元深听着,面色严峻,一语不发。高医生又说:“并且,这种药只能在患病早期使用,越早越好,拖到现在,恐怕已无治疗效果。再者,药剂的成分之一是从剧毒水母中提炼的毒素,多数人没有这种抗体,用药后会立即死亡。”听到“水母”二字,元深一怔,然后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被水母蜇伤后留下的疤痕。高医生凑近察看那道浅色疤痕,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元深说:“半月之前。”高医生沉思着,然后摇了摇头,“你能够抵抗水母的毒素,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迄今为止,全世界仅有十例用伊鲁卡因药剂治疗纳克索斯症的案例,尚未有一例成功。请听如下数据。”高医生翻看卷宗。“五例,用药之后,当场死亡。“三例,用药之后,陷入昏迷,分别在第二年、第五年和第八年死亡。“两例,用药之后,昏迷至今,分别已有七年、十年,仅靠维生系统支持呼吸,未有任何复苏迹象。

“只有在极个别的动物试验中,药剂被论证为有效,实验对象从昏迷中醒来,全然康复。”高医生顿了顿,看着元深,“所以,从理论上说,什么都可能发生。但,那只是理论。”

元深沉默着,站起来,缓缓踱步到窗前。他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日照、碧绿的湖水、茂密的森林、生机勃勃的万物,心中涌起温柔的感动和悲伤。

理论上说,他还有两个月的生命。他可以选择安心度过这两个月,与简汐好好地相聚,甚至有机会陪伴她生下孩子,然后,永远地告别这一切。

或者,他可以尝试这风险极大的疗法,理论上说,也有成功的可能。或许他昏迷一段时间,醒来便全然康复。那么,他将有许多年能够陪伴简汐和两个孩子,和他们一起看这美好的世界。但,也有可能,他会即刻死去。

这是一次赌博。用最宝贵的两个月生命,换那微小的可能性。他回过身来,看着高医生,说:“我同意用药。”“请你慎重考虑。不用药,你或许尚有数月,若是用药…”“用吧。”他简单而冷静地重复。高医生看着他,沉默少顷,叹道:“我钦佩你的勇气。你的案例将对我们的研究有极大的帮助。若是能够成功,或许我们就找到了攻克这种疾病的办法。”元深莞尔一笑,平静地说道:“如果我死了,我愿将遗体捐赠给实验室做医学研究。我若昏迷个五十年…”“我们的研究基金足够你沉睡一百年。”高医生说,“但我期待你能够苏醒,期待你为我们创造一个奇迹。” 在元深赶回伊甸岛的途中,高医生的嘱咐一直萦绕在他耳边:用药需尽早,再不可拖延了。但他坚持回来一趟,回来见她一面,回来与她告别。只是,这所有的一切,必须隐瞒,不可让她知道。

让她知情,是多么残忍的事情。他有可能当场就死了;也可能昏迷几年,然后死去;甚至可能长久地昏迷下去,像植物人一般挨过几十年,最终还是死,却会让她无望地守候,伤心一辈子。这太残酷了。

他不能给她这种希望,不能害了她一生。所以,此去即是永别。他要再看看她,陪陪她。他要好好地同她告别。

元深回到简汐身边,仿若无事。他要和她一起度过这最后一个夜晚,让这个夜晚看起来与每一个平凡的夜晚无异,也让这个夜晚在记忆的长河中永存。他要给她最温暖愉快的时光,也要在内心深处对她郑重地道一声告别。一切都将在这个夜晚终了,这是他必须承受和面对的生之重负。

漫天星光下,他们相拥着靠在沙滩的躺椅上。为这一刻的花好月圆,他们都背负了太多牺牲、太多风险。而这一夜,究竟有多长?这一生,还能有多长?他忽然抑制不住伤感,望着满天的星辰,轻轻说道:“你知道吗,那些闪亮的恒星中,有很多已经熄灭了。”“已经熄灭的星星?”她转过来看着他,望见他眼中的悲伤。“是的,熄灭。已经死去的星星。但是,它们的光,我们还看得见。那是因为,它们离我们足够远。”他说,“远得有几万光年。它们发出的光要经过几万年才抵达我们眼前。所以,在它们熄灭几万年后,我们仍看得见它们燃烧时的样子。”他望着星空,十分专注,十分伤感。他又说:“放眼望去,我们眼见的,都是宇宙的历史。恒星在燃烧,在一盏盏熄灭。熄灭早已发生,现在,此刻,那些星星是冷的、暗的,甚至早已塌缩成了黑洞。光再延迟,也终会把那消息传到我们眼前。只不过,到了那时,我们也不会在意。谁会留意到夜空中的黑暗呢?人们眼所见到的,永远只是那些闪

亮,新的闪亮。”她忽然就明白了他到底在说什么,禁不住伤痛,一下子抱住他。他却微笑着,“我们既在宇宙中,在时间之内,就应顺应时间的规律。”他低下头,看到她眼中晶莹的泪光,于是搂紧她,亲吻她的额头,“别难过,与浩渺无垠的宇宙相比,我们的一切苦楚都至轻至暂。”星光绚烂,海风一阵阵拂来。她沉默少顷,黯然问道:“真的有天堂吗?”他不出声,沉思着什么,而后慢慢地说:“很久以前,我读过一本书,有一句话印象深刻——天堂不在云端,不在星星之外,不在彩虹上面。它就在这里,在你的脚底下。天堂的物理位置就是地球。”她依偎着他,无声地流下眼泪。何必寻找什么天堂?两人相爱,就是天堂。天堂就在身边,就在脚下。他抱着她,克制住眼底的泪意,闭上眼睛,亲吻着她的头发。

夜深了,他们一起回到木屋。

简汐似乎意识到什么,迟迟不愿入睡,搂着元深,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回忆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她说起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她说她睁开眼睛,看到他的脸,惊得说不出话,整个人像被罩在一层光晕里。她在那一刻就爱上了他。

一向矜持内向的她,说出这表白的话,让他讶异,也让他心里隐隐作痛。她多么舍不得他。她心里该多苦。他说:“我非常非常地爱你。”他声音喑哑,压抑着悲伤。他忍住没有说出的是——你要记住这个夜晚,我们最后的夜晚。

他轻轻抚摸她隆起的腹部,望着她温柔如水的脸庞,内心充满了感动。此时此刻的她,几乎是他所认识的最美的她。怀孕的她,即将成为他孩子的母亲。她身上充满了母性。母性是女人最伟大的本能。她孕育着新生命,她联系着永恒。她是他的救赎。她包容着他的血肉、他的整个生命。想到这里,他几乎要落泪。

但他克制住了,哽咽着微笑起来。他俯下身,把脸贴近她的腹部,静静地聆听腹中胎儿的声音。他心里想着,真希望能见到两个孩子。她似乎能听到他的心声,轻轻说:“再过两个月,胎儿便足月了,届时可以提前剖腹产…”她没有说下去,但他全明白了。她知道,她全都知道。可他还是不忍道破。他沉默着。他记得高医生说过,要用那种药,必须尽快,不能再拖延了。他已同高医生约定了时间。他明天就要走了,来不及的。这是一场赌博。要么让他再活两个月,有幸见到孩子诞生,然后撒手人寰。要么,赌那个药对他有效,他会陷入沉睡,有朝一日可以醒来;但也有可能,永远长眠,再也见不到孩子。他从来不喜欢赌博,何况赌注是他的生命。但这一次,他没有选择。他听到自己对她说:“不要这样,对你、对孩子都不好。”“可是…”他俯身吻住她的嘴唇,不让她说下去。她由他吻着。这个吻渐渐深沉缠绵起来。她微笑着,再度落泪。他们再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躺在一起。就这样好好地珍惜这一晚,是他们的默契。夜深了,她困极了,靠在他怀中沉沉入睡。她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觉得安心。快睡着时,她喃喃地说:“答应我,别离开我。”他轻轻地说:“我答应你。”她又说:“明天我们再去一次那片树林。”他说:“好。”

她闭着眼睛,微笑着,终于安然睡去。

他抱紧她,心中缱绻不舍,只希望天永远都不要亮起来。

天光蒙蒙亮,海潮渐渐退去。窗外,海风很远。这是一个宁静的黎明。

借着清凉的微光,他看着她熟睡的脸庞。她侧身而眠,微微蜷曲着双腿,一只手放在耳边,另一只手轻轻抚在隆起的腹部。他坐在她身旁,望着她安静的侧脸。她在睡梦中的样子,如此安详柔美,睫毛长长地覆盖,嘴角似乎荡漾着浅浅的微笑。她一定在某个温暖的梦中。她会梦见什么呢?梦见他?梦见孩子?

他心中柔柔地疼痛,想起了那首老歌,似乎是这样唱:

我可以不眠到天光,只为听你的呼吸,看你熟睡的笑脸。

我用一生换你的温柔,永远陪伴着你,每时每刻陪伴着你。

我不想闭上眼睛,不想睡着。

我不想错过任何事情。

我离你如此之近,都能感觉到你的心跳。我想知道你梦到了什么。我是否是你寻找的人?让我亲吻你的眼睛,感谢上帝让我们在一起。我只想与你在一起。让此时此刻永远延续下去。

我不想错过你的微笑,不想错过你甜美的吻。

我只想与你在一起,就这样与你在一起。

我不想闭上眼睛,不想睡着。

我不想错过任何事情。

他在心中默默吟唱这动人的、绝望的情歌。

他不想离开,不想错过她的微笑、她的亲吻,不想错过他们的孩子,不想错过任何事情。他想走进她的梦境,他想亲吻她的眼睛,他想抚摸她,抚摸她隆起的腹部,抚摸他们的孩子。他不想离开,只想让这一刻成为永恒,只想永远这样陪伴着她。但他知道,他无法做到。所以,他只能这样坐着,在微光中,静静地注视着她。天光越来越亮了,一切都已注定。他知道自己该走了。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没有叫醒她,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停下,忍不住回头再望她一眼,那样深深地、深深地,望她一眼。这一瞬间,在他的记忆中,变得像永恒那么长。他将她温柔安静的身影牢牢地印刻在脑海中。然后,他毅然地,转身离去,轻轻带上了门。最后一丝光线随着门的关闭,消失在门缝中。屋子里昏暗寂静。一直躺着没动的她,慢慢睁开了眼睛,放任泪水决堤。

彼得陪同元深来到高医生的实验室。

元深对彼得说:“告诉简汐,我已经死了。”

彼得知道元深的意思,沉默地点了点头。元深又说:“如果我真的死了,代我照顾她,还有孩子。”彼得点头,目光里是郑重的允诺。元深看着彼得,感激与嘱托都无需言表。沉吟片刻,他说:“如果…我昏迷不醒,千万不要让她知道。不要让她等我,不要给她希望和盼头,不要让她承受无望的等待。我怕…最终伤了她的心。”他说着,经不住心里的难受,停顿了少顷,又继续,“就对她说,我死了,让她不再有牵挂,让她自由地选择,自由地生活。”他说完,深吸一口气,克制住伤感,换上平稳的语调,“如果失败了,咱们就下辈子再见了。就算成功,醒来也不知是多少年后。八十岁才获得新生,也算是下辈子吧。”他说笑着,故作轻松,“这些东西,不能带进去,你拿着吧。”他拿出几样东西放到彼得手中:一枚结婚戒指,一块镶钻金表,一本艾略特的诗集,一本圣经旧约,一把钥匙。

他说:“钥匙是那栋白房子的,你把房子卖了,拿这笔钱去做点想做的事情。戒指和书交给简汐。手表你拿着,不值多少钱,权当留个纪念…”“深哥…”彼得哽咽。元深克制着泪水,微笑着,与彼得紧紧拥抱。他们互相拍着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要进去了。元深想了想,重新拿起那枚戒指。他对着戒指,仔细端详,看着内圈那行铭文:

Love will last forever. 他微微一笑,将戒指重新戴到右手无名指上,然后转身走了进去。实验室厚重的精钢门缓缓滑上。他在手术台上躺下。穿深绿色手术服的护士来来去去,绑住他的腿和手臂,连接维生系统。他对周遭的一切毫不在意,只望着玻璃窗外遥远而通透的蓝天。这世界原是这样美。他内心感动,微微震颤。下一次再见到这样的蓝天,是什么时候?三年后?五年后?还是五十年后?若能再次醒来,他将蜕去旧壳,出死入生,心志改换一新,珍惜重获的生命。只是不知,还有无这样的机会。他望着那近乎透明的一洗蓝天,万般眷恋。或许没有了。或许这就是永别。或许这就是他能见到的最后的光明。他听到身旁有个温柔的声音在问:“可以开始了,你准备好了吗?”他轻轻地回答:“准备好了。”针头刺入皮肤,浓稠的透明药剂沿着针管缓缓注入他的身体。麻木感开始渐渐蔓延。意识变得轻盈,仿佛随时可以飘离而去。维生系统发出轻微的噪音,电子显示屏上的数字嘀嘀跳动。呼吸、心跳、血压,所有的数据都开始缓慢下降。整个世界在远去。他望着那片天空,微笑着,慢慢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

.赞美诗:永恒之父,有拯救的力量。他的手臂平息了狂暴的海浪。他掌控了浩瀚的海洋。噢,请听我们的呼求,帮助那些在海上陷入危难的人们。

 

尾声

他要为他们擦干每一滴泪,从此将再没有死亡,也没有悲伤、哭泣与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启示录》秋日午后,天长云白。微风拂过树林,金黄橙红的落叶飞舞而下。远处,隐隐传来海浪扑打礁石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海风的腥咸与植物的芳香。

她穿着米色的麻纱连身裙,俯身在草丛间采摘野草莓。草尖清凉,苍莽的绿色间,一颗颗心形果实晶莹红嫩。她的长发绾在脑后,耳边插着淡粉色的小朵野花。她的微笑温柔明净,仍是少女模样,仿佛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身旁的树林中,两个十来岁的男孩正在玩耍。他们爬在树上,一个手持鱼骨做的刻刀,在树干上刻字玩;另一个,爬得更高,望见了远方走来的那个人。

孩子们一溜地爬下树,大声喊着妈妈,朝她跑来。孩童的嬉闹惊动了树林,一群鸟儿哗啦啦地飞向天空。

她抬起头,望见那个身影沿着沙滩走来。太远了,她看不清他的面貌,但那身形、那步伐,却是她熟悉的,是她梦中无数次呼唤过、思念过的。

那人走近了,更近了。她慢慢地站起来,看清了他的面容。

他对着她微笑,目光灼灼,充满了热望、恋慕,与珍爱。她静静地望着他。十年前,他留给她最后的画面,就是星光下这双温柔的眼。他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他望见她喜悦而感伤的样子,还有她身后的孩子、飞鸟、树林,以及那座白石砌成的殿宇。一切都完好如初。泪水滑过她的脸颊。漫天都是金色的阳光。他展开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住她。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