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前,他忽然在说话中隐约示意,他能有什么法子来见殿下。我一追问,他就笑着抵赖,拿话乱混。这胡儿在羽林军中尽是好友,也许,他真能串通了别业驻军,潜入别业。”文徽语中一时充满焦虑与无奈,“殿下猜,神都恶少年们送二十五郎一个绰号是什么?”

  “是什么?”

  “恶少们都唤他‘玉面虎’!”

  宜王听了,微一沉吟,忽然问:“郭四谒见你之事,你说与花奴了?”

  “自然。这儿郎子听了只是笑,不理会我,公然与我也耍起无赖来了。”文徽停一下,摇摇头:“也许,是我错了,不该力荐花奴领兵带阵。他如今是大变了。”

  “霍去病可不曾在长安郊外杀人越货。这胡儿自是不成器,你怎能先行料到?”宜王微笑道。

  二人一时不约而同地沉思起来。

  过一会,文徽开口问道:“殿下近日忙些什么?”说时略提声音,显然意在令侍立于不远处的奴婢们听到。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文徽闻言,转首注目宜王。宜王避开文徽的目光,仰首赏观桂花。他清一清喉咙,换一话题道:“府上的小娘子、小郎君都好罢?”

  果然,一听宜王问及他的儿女,文徽眼中亮起了光芒。“他们都好,谢大王相问。”他道。随即,显然是想到了儿女们的生母,他眼光黯淡了。

  宜王记得,文徽的长女已有六岁。想到他新娶的长清县主才十六岁,比文徽的长女仅长十岁,却比文徽小了八岁,宜王不禁替好友感到心烦。他自腰带上摘下一柄珠装玉靶小刀:“给令郎拿去玩罢。”

  “他还不能玩这个。”文徽好笑地说。

  “那么,你替他收着。儿郎行迟早要用上。”

  文徽接了刀子。他似乎忘记了依例谢恩,只是用手掂弄着刀子出神。

  “你也要小心,”宜王压低声,“今后少不得经常出入宫禁,与武氏姻亲们周旋。你不妨多亲近我姑母太平公主。至尊只有这么一位亲生女儿,她常说,我姑母容貌、性情都似她。在这世上,至尊只真心相信她这位亲女儿。”

  文徽颔首不已。

  “他们来了。”宜王说。两位武氏贵主终于换毕钿钗礼衣,广袖双垂,长裙曳曳,绣带轻飘,高髻上花树颤颤巍巍,裙边环佩玎玲有声,在众婢拥随下走来。两位郎君迎向当阶,文徽忽然低问宜王:“宜王妃殿下怎会这般明识知书?”

  宜王微感意外,随即,自嘲地一笑:“当年,我终日与师傅们作对,抵死不肯用心读书,让师傅们无法可想。宜王妃听说了,便在书房旁的小阁前设了纱帐,她日日端坐在帐后阁子内,陪我一起背书,写字,作文。有时,我实在顽劣得不成样,她还会将我唤入帐内,用小竹条在我背上拍两下,要我向师傅们赔罪。没过多久,师傅们都喜爱上了纱帐里这位穿长裙、施粉黛的学生。”

  文徽愕然望一眼宜王,听到的一切显然令他匪夷所思。这时,两位贵主走近,二人便将话收住。宜王夫妇亲送新人直至外庭,文徽依然郑重地行大礼向宜王辞别,然后,上马率骑从先行。长清县主与婢侍们骑马走在行障中,相随在后,一时缓缓去了。

  送走了贵客,宜王夫妇转身步归内苑。宜王一行走,一行问:“赠送十五妹的那件罗襦,你何不留给自己穿用?”

  “这罗襦原本就是为赠送十五妹而作,我为什么留给自己穿用?”

  “那么,就让匠人们用这新巧的法子再为你制些衣裙,比那些金泥、金缕的衣裙要强得多。你喜欢什么花样,叫人描好交给我。”宜王笑说,“这巧法原是我的主意。”

  王妃瞟他一眼。

  “你不信?”

  “我信,我信!”

  宜王见王妃兴致不高,便换一话题,问:

  “‘长安大道连狭斜’,又怎么不对了?”

  王妃叹一口气:“不问也罢。”

  “咱们的十五妹丈没有逃过衣冠士林的嘲笑?”

  “就是那个吃丹药吃成了瘫子的卢照邻!”王妃恨恨地说,“这些措大!”

  宜王还待说什么,王妃忽然转身走向伸向水上的一座小亭,道:“大王请自便,我在这里略吹一吹风,还得马上入宫。”

  宜王听了一惊。“都别随来,我酒饮多了,头痛,受不得衣香气。”他出言阻住奴婢们,跟随王妃,行至亭子的临水栏杆前,并立在一处。

  王妃拔下一支玉搔头,在发鬓中轻划,悄声道:“就在方才更衣时,忽然来了宫使,命我尽快入宫,也没说是为甚事。不知怎的,我觉得,这事与新妹丈相干。”

  “你别这样看着我,”停了一霎,王妃忽然忍耐不住,发作起来,“我上一世欠了你们多少,这一世一个个都躲不开、绕不掉的。自家的亲人让我烦心也罢了,哪里又杀出一个崔氏子来?”她沮丧、烦闷地试着将搔头插回高髻上,“倘若他出了事,十五堂妹可就太命苦了!”

  宜王默然从王妃手中接过玉簪,替她插回髻上。长清县主不满十五岁初嫁,新婚方及半载,夫家便遭酷吏构陷为谋反罪,家翁被斩首,夫婿与家人一起罚流岭南。圣神皇帝下诏判令长清县主与夫婿断婚,不久,夫婿即在流放途中被酷吏虐死。如今,她与第二位夫婿成亲方才盈月,眼看又将祸从天降,宜王妃自然不免替堂妹心焦。

  “还有一件可笑事,”王妃轻声说,自胸前低敞的圆领口中掏出一件小小的物什。宜王一看,是一张花笺叠成的小小方胜。“你这位崔二郎趁他新妇转身之时,将这个递给我,托我转交他的旧人!真不知你们汉子们都是怎么想的!”

  宜王上前将花笺一下抢过,撕成粉碎。

  “哎,你!”王妃轻叫一声,亦即作罢了。“总算有一件事让我放心,在至尊前也好交待。”她复垂首沉思一回,慢慢说道,“陛下也听说,这位崔二公子性情极是古执怪僻。方才,我帮堂妹整妆更衣的时候,听她讲来,妹丈倒也很知情义,并不曾慢待咱们的妹妹。”她说得慢而委婉,一边说一边斟酌字句,分明在酝酿奏复圣神皇帝的答言。

  宜王忙着将花笺的碎片随风抛入水中,对王妃的话一时并未在意。继而,他略一回味,不禁心中大怒:“人家夫妻的薄帷之私,你也过问!”

  王妃腾地涨红脸,强辩道:“如果我是奉敕过问呢?”

  宜王一怔,抑制不住厌恶与震怒,逼问道:“崔二郎如果慢待了你堂妹,又怎么样?”

  王妃陡然间也升起一股无名火,冷冷地反驳:“他凭什么慢待咱们的妹妹!”

  宜王转身便走。

  一行归向光风堂,一行沉吟,宜王不禁忧心忡忡。

  他深知,圣神皇帝对于崔文徽之父崔冬日早已衔怒在心,一旦崔家人有把柄落在她手中,她定会对崔家严惩不贷。原因盖起于三年之前,在则天太后践极为圣神皇帝的天授元年,圣神皇帝以谋反罪名将宰相韦方质流放詹州,另三位宰相王本立、范履冰、裴居道则被次第杀掉。其中,裴居道正是宜王之母哀皇后的生父,是宜王甚少谋面的外祖。随后,圣神皇帝决意将春官侍郎崔冬日擢升为天官尚书、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授以宰相重位。不料,崔冬日先行闻听到风声,抢先上表奏请致仕。在奏表中,他言称自己因为慕好道家仙术,服食了一位云游方士所赠的仙丹,未料,不仅没有因此冲升仙化,反而身中丹药之毒,变得畏冷怯热,手足战抖不灵,终日痢泄不止,只能靠饮些粥浆维持性命。故而,他请求辞官致仕,举家返归故里,以便养疾于田园。圣神皇帝见表,立时猜破崔冬日称病辞官的本意,不由圣心大怒。她即知崔冬日的同僚、下属皆应依例前往崔府问疾,便特意敕谕几位亲信臣僚借问疾之机仔细察看崔冬日是否在装病。不料,臣僚们所见到的崔冬日嘴唇青紫,病骨支离,一会称冷,一会言热,乖戾反常。身上覆着三层厚被,床前生着炭火,他犹自遍体战抖不止,同时,却又不停地饮冰水、含冰块,说是心中燥热难忍。众同僚到达不久,崔冬日便三次被子侄、奴仆扶入偏室去泻痢,众人坐不住,只得连忙告辞。圣神皇帝得奏,心中犹自深疑,又派侍御医前去诊病。侍御医对崔冬日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奏覆,崔冬日脉息中中丹毒之象甚明,确系因服丹得疾。至此,圣神皇帝无奈,只得特谕道:“即是吃仙药染病,便养病罢了。辞官归故里,不准!回到故里,闲居无事,益发要慕学那些仙道神术,不知又会乱吃下些什么!朕为国家爱惜珍才,不能由着一位良辅之才便这般将自己胡糟蹋了。崔卿不妨先勉居一闲官,便在官任上慢慢养病。朕将派御医为崔卿诊治下药,崔卿也不必急,有病慢慢养。若十年不能病愈,便静心养十年;若三十年不能病愈,便静心养三十年。待崔卿病愈之后,朕还要向崔卿讨教治天下之计呢。”于是,她将崔冬日转迁为司属少卿,同时擢拔给事中傅游艺为鸾台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代崔冬日行宰辅之职。然而,傅游艺十月拜官,第二年九月即遭人告发谋反,被捕下狱,在狱中自杀。圣神皇帝自大帝弃世、她以皇太后之尊临朝称制以来,十年间,一直在不断杀戮有谋反嫌疑的臣僚,被她亲加赏识、擢拔的宰相们也难以幸免。独有这崔冬日因服丹中毒,未能就任宰辅之职,三年以来,一直闭门养病。长子崔文征本已官拜殿中侍御史,却以侍父疾为名,经常告假在家,于政事颇为疏怠,结果,在每岁例行的百官考功中被评为“下中”,转迁为司常寺主簿这一闲官。崔家父子长年以养疾为口实,杜门谢客,不预朝事,不与朝臣交往,总算未被牵连入一桩又一桩层出不穷的谋反案中,一家人得以至今保全性命。然而,崔冬日如此狡狯难制,自然令圣神皇帝心中衔怒。宜王猜测,崔冬日正是因为深知自己处境岌岌可危,才置名节于不顾,同意次子崔文徽与武氏的姻事。但是,假若今日崔文徽被圣神皇帝认定有谋反之迹,那么,崔家新罪旧过一齐推治,必然难免灭门之灾。

  宜王沉思中渐近光风堂,只见远远有几个人立在树下荫凉里,一见宜王,这几个人一起慌张地向林中躲闪。宜王认出,其中一个正是波斯金工施利,另一个是曾经向他荐呈金线的青年中土金工张成,还有一人是个面容甚为丑陋的少女。他心中一动,便招一招手,示意那几个人走过来。

  几个人畏缩地来到宜王面前,都跪下了。

  “奴婢们知道,这里不是贱人们该来的地方,只是,只是……”张成匆匆道。

  “只是想,也许新妇会换穿上咱们做的那一件贴金衣,来苑中游赏,奴婢几个就大胆溜到了这里。”那少女接过了话。

  “看见新妇了?”宜王不由问。

  “没有。”少女沮丧地说。

  宜王才待说什么,却见紫勒远远飞跑而来。他直跑至宜王前跪下,气喘吁吁地低声道:“有宫使前来,已经到了沐晖殿。”

  宜王登时浑身一震。

  四

  宜王听到自己的皮靴踏在花砖宫道上,清响声声。

  上阳宫仙居殿内外一片肃穆,不见闲人往来。宫监引宜王步向仙居殿的东阁,犹在阁帷外,宜王已经听到女官上官婉儿在阁中诵念诗文。在进入阁帷的一刹,他感到方才一路上一直狂悸不止的心仿佛骤然停跳了,自己呼吸滞窒,四肢犯软,似乎再向前跨一步,便会跌倒在地上死去。

  四月前最后一次见到祖母时,祖母暴怒、阴戾的神情此时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挥之不去。那是在她降旨将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斩首以后,当时,已经在宫中幽禁了一天多的皇孙们忽然被召至祖母座前。从她对皇嗣的庶长子汝南王李隆悌的厉声讯问中,宜王渐渐听明白,范云仙作了供白,供认李隆悌与皇嗣元妃、德妃一道参与逆谋,密引元庆私谒皇嗣。在李隆悌慑于祖母的严威伏首认罪之后,曾经有一刻死一般的沉寂。圣神皇帝一言不发,只是将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已经成人的三位孙儿身上。她的眼神极显异样,仿佛在盯看一群首次谋面的陌路人,好似是难以置信跪在她面前的这一群人乃是她的亲孙。那一刻,在祖母愤恨、冷酷的目光下,宜王也是似此时这般浑身冰结,半死不活。随后,便是他所不愿回想的有如坠入鬼狱一般的半个时辰。李隆悌被赐杖死,宜王与桂阳王李守义受赐陪杖。他不记得当时自己是否哭叫,呻吟,哀号,诵念佛名,祈求神佑。起初,他犹咬牙强忍,渐渐地,在似乎是无穷无尽不断落下的杖笞中,他无暇想及其他了。在半昏半迷中,他一边不由自主地盼望这苦楚尽快完结,一边又异常惊恐地悟明了一件事。他的祖母这一次赐杖,不同于往日的意在惊吓、警诫,她是有意将自己的亲孙们一朝尽行杖毙,永绝后患。

  由于众人谏劝,圣神皇帝迅即平息怒气,冷静下来,传诏将已经被打至半死的宜王与桂阳王停杖。但是,她有意令伏在血泊中的这二人一直留在李隆悌身边,直至李隆悌被杖毙,才允他二人被抬出杖所。当时,宜王在昏沉中,依然恍惚听到李隆悌的凄惨哀叫渐渐低弱下去,变为喃喃的哭泣求饶,又变为一声声昏迷下的呻吟,直至沉寂无声。

  此刻,立在仙居殿外,李隆悌的凄惨叫嚎仿佛又声声回荡在他耳畔。他听到阁内在宣他进入。木然迈动足步,他觉得似是在水底行走,飘飘忽忽,眼前所见的光景如同是蒙上了雾,模糊不清。

  圣神皇帝闲坐在阁中长榻上,太平公主与宜王妃各坐一小床,陪侍在两旁。上官赞德手捧文稿,侍立一边。宜王妃一见宜王,顿时脸色灰白,神情紧张,忙立起身。宜王眼盯着地上的彩毯,趋前两步跪下,大礼参拜皇帝。一瞬间,阁内静寂异常,随即,皇帝慈和恬静的声音响起:“你说,阿宝最近还好?”

  宜王抑制住滑过身上的一阵冷颤。

  “是,还好。”宜王妃听去略显胆怯。

  又是片刻沉静。皇帝在注目宜王。

  “面色不好。”她说,“你该管着他些,别由他喝那么多酒!”

  宜王立即叩首不止。王妃也跪下了。

  “好了,都快起来。”皇帝听去有些不耐烦,“阿宝坐下。”然后,她向上官赞德略一示意。

  宜王垂首端坐,目光始终投在地毯上。上官氏在念诵诗文,立即,他听辨出,上官氏所读,正是崔文徽的所作。文徽的诗文既已被抄呈至御前,那么,定然是在崔文徽携新妇至宜王别业中谒亲的两个时辰里,皇帝突其不意地派人抄搜了长清县主府和崔府,捕押了崔府上下人等。文徽在聆赏他与王妃奏演《春莺啭》的时候,崔府中的光景必定正是一片恐惧惨愁。宜王想到这里,心益发沉了下去。他心知,依这般情势,文徽只怕是才一出宜王别业,便遭到了掩捕。

  想到文徽此时可能再次身陷囹圄,宜王反倒意外地镇定下来。他开始注意倾听上官氏的诵读:

  “翡翠生南海,雄雌珠树林。何知美人意,骄爱比黄金?杀身炎州里,委羽玉堂阴。旖旎光首饰,葳蕤烂锦衾。岂不在遐远,虞罗忽见寻。多材信为累,叹息此珍禽。”

  宜王听着,心中暗暗叫苦不迭。他忍耐不住,终于鼓起勇气,偷窥向皇帝。出乎他意外,皇帝斜倚隐囊,凝神静听着上官赞德的诵读,面上浮起淡淡的微笑,令人难猜其意。她察觉宜王的目光,立即转眸回望,宜王忙深深垂首。上官氏读毕一诗,他忽听皇帝说:“这一首字迹潦草难认,阿宝应当熟悉他好友的笔迹,由他来读。”

  上官氏闻命,将一柄牙笏呈与宜王。笏面上是文徽那流美沉雄、纵放酣畅的书迹,用炭条匆匆写成。牙笏为五品以上高官向皇帝奏事、与上官及同僚议事时所用,臣僚们将所将奏议诸事简要地用炭条写在牙笏上,在朝堂上可以执笏而奏,不致临时遗忘。宜王不禁想,文徽应是在待朝、散朝之时,诗思忽发,便援炭条即兴匆匆,立就此诗。他将笏上字迹略辨认一下,遂念道:

  “芝兰生深林,无人常自芳。君子处阶前,明德唯馨香。游鱼远罟罗,好鸟名鸳鸯。微风动林岸,此心共回翔。”

  宜王念毕,阁内霎时又是一片静水一般的沉寂。殿外檐前的柳荫中,有野莺在呖呖鸣啭,一声声传入窗来。静寂中,皇帝忽然开口轻吟:“微风动林岸,此心共回翔。”停一下,她问道:“阿宝觉得如何?”

  宜王微惊,犹豫一下,答道:“不减‘谢家春草’。”

  “哦?”皇帝目光一亮,随即,玩味地慢慢颔首。她微笑地又道:“方才那几首,你也听仔细了?”

  “是。”宜王硬着头皮回答。

  “有人告发,这些诗是‘反诗’,其中大有逆忤欲反之意。你听出没有?”

  宜王顿一下,答道:“依孙儿听来,首首皆是怨气满腹,不过,”他竭力强制自己不口吃,“怨而不怒。”

  “这话怎解?”皇帝流露出颇有兴致的神情。

  宜王定一定神,竭力准确追忆起昔年在师傅的笞条下记诵在心的《文心雕龙》章句:

  “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

  背诵中,他自觉又口吃了两处,不禁暗恨。

  “你将话说一说清楚。”

  皇帝如此步步催问,宜王犹豫了。但是,他仍然鼓勇说道:

  “《诗》中多有怨诽之语,仲尼犹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又曰:‘温柔敦厚,《诗》教也。’此皆因《诗》中虽多怨语,然而温柔敦厚,不至于乱,故而仍足以传百世,明教化。”

  皇帝再次浮起莫测高深的微笑,转问宜王妃:“若依你,你郎君的话可还有理?”

  宜王妃一直泥偶一般,垂首定坐。此时,她抬首从容答道:“崔氏子之诗文是否足以传百世,明教化,孙女知见浅陋,未敢妄测。不过,既然言及《诗》,孙女倒是想起《诗义〈序〉》中有言:‘夫哀乐之起,冥于自然,喜怒之情,非关人事,故燕雀表啁啾之感,鸾凤有歌舞之容。’燕雀尚啁啾有感,何况人灵呢!”王妃语声清朗,如莺啭呖呖,与宜王的期期艾艾截然不同。

  皇帝转首,方欲向一直俯首默坐的太平公主开言,赵内侍入奏道:“凤阁侍郎李昭德、夏官侍郎娄师德谨应诏候于仙居殿外,无旨不敢擅入。”

  皇帝点一点首,又吩咐赵内侍:“将崔氏子带来。”太平公主与宜王夫妇一听,忙起身侍立。待皇帝离榻,宜王夫妇左右搀扶着皇帝,陪送她至阁帷前,二人立住,改由上管氏与小女史扶皇帝走出阁。帷外,传来君臣拜谒问答之声。听得皇帝落座,太平公主复坐回床上,无言地向宜王招一招手。宜王悄步至姑母床前跪下,将额头轻抵在姑母膝上。太平公主用手摩挲一回他的脖颈、肩头,将腕上一串龙脑香佛珠退下,亲自为宜王套到左腕上,又抚慰地拍一拍他的肩。宜王深深叩首两次,悄然立起,退至窗边一张小床上坐下。从窗中,他望见一名宫监匆匆走过殿庭,进入仙居殿东南的望春堂。

  帷外,皇帝受礼毕,温言款问一回两位宰相的居体及二人家人的近情,然后,说道:“娄、李二卿经常向朕荐贤举能,今日,朕也向你们举荐一个人才,免得被天下士人嘲笑为‘眯目圣神皇’!”

  宜王一听,大出意外。皇帝的话语令他不提防间险些失笑,忙咬嘴唇,不敢笑出来。殿堂中,娄师德、李昭德连忙谢罪:“为人臣者不能明察人才,举贤黜恶,遂使轻薄士人作流言怨语,真是臣子们的罪过。”

  正在这时,宫监复奏告,圣神皇帝的两位宠侄魏王、建昌王应诏至殿外候旨。须臾,宜王妃之父、官居纳言的建昌王武攸宁,与官居文昌左相的魏王武承嗣一同入殿,又是一阵拜谒应对之声。宜王只觉皇帝此刻的心机令人颇难猜测,不禁替好友忐忑不已。守在窗前,他远远望见,几位神策军将士将崔文徽押在中间,由宫监引路在前,淮阳王武延秀趾高气扬地负手随在最后,一起走出望春堂。一见是武延秀在监押崔文徽,宜王心中一动,将这场平地风波的起因,登时猜破三分。依他想来,自当是武懿宗仍然一心要娶崔文徽的旧人卢氏,深觉这旧郎君碍事,他武家叔侄便串联一气,罗织构陷,意待将文徽置之死地。

  只见文徽原穿的绯袍金带皆已不见,此时,他身上竟然未穿外袍,仅着有一件内衬白绢衩衣,在肃穆的殿庭中,显得十分不雅。宜王不禁皱眉。一行人向仙居殿走来,文徽边走边向武延秀说了什么,武延秀回答一句,神态颇为粗鲁。文徽默然了。忽然,行列中的一名神策军执戟匆匆将自己身上九品官员的浅青袍、八銙鍮石腰带脱下,递与文徽。武延秀恶声出言阻拦,文徽正色申斥了一句,然后,不再睬他,停下来,在押解将士们的帮助下,从容穿袍系带。他注意将领襟抚平,将带上悬挂的鞢诸物理齐,然后才随众斜穿过广大的殿庭。

  殿堂中,皇帝又向二武说起“朕今日要举荐一个人才……”,说到一半,她停住,改口道:“喏,他来了——谁替朕将他贬官了?”

  武延秀不敢答话,殿内登时鸦雀无声。

  皇帝又道:“去,将你的袍带穿上再来说话。”

  文徽与武延秀一离开殿堂,娄师德便开口道:“老臣一向以为崔氏此子英秀过人,将来必是国家重器。今日,既然由陛下亲自察知其才,老臣实是不胜欣跃!”

  李昭德、武攸宁也出言夸赞文徽,唯独武承嗣不发一辞。

  “既然卿辈皆以为朕这一次并非是‘眯目’,”皇帝听去颇为欢喜,“那么,这样的良材,便该用得其所才是。朕有意要这崔氏子入凤阁、鸾台试官,不妨先试一试作给事中、凤阁舍人,诸卿以为如何?”

  宜王顿时不知心中是惊是喜,抑或是忧是惧。鸾台原称门下省,凤阁原称中书省,于九年前的光宅元年方改称现名。鸾台、凤阁掌在辅佐天子治理大政,凡颁谕帝命,起草旨敕,进奏参议表章,谏谕得失,掌管国家玺宝符节,申理天下冤滞等事,皆由此二省分理,乃是总统国家政务的枢机之所。鸾台给事中、凤阁舍人皆官显责重,圣神皇帝竟然有意令文徽以一介青年武将居任其位,正可见出她对于崔文徽的才干、学识赏识非常。

  殿中静了一下,接着,娄师德缓缓奏道:“台、阁乃总理国家政事之重地,给事中、舍人所司职责非小,他一个儿郎子,虽然富于才干,终究阅历太浅,臣恐怕他难以胜任。”

  “若允他入台、阁,不妨先令他充任录事、主书等职,令他先娴习一下政务,然后,陛下再行定夺如何重用,亦自不迟。”李昭德也发话了。

  “若是仅仅要他充当一介刀笔吏,那还用试?卿等与朕一样清楚,他会胜任有余。这可不是朕量材用人的本衷。”皇帝不以为然。

  “言及量材用人,圣衷正当为国家作长久算计。小儿郎区区二十四岁,便已经积功擢升为五品高官,又成了天家娇客,论荣显,本朝可说无第二人堪与相比。如果再这般提升他,臣怕他少年得志,易生骄狂。还该让他多经些磨炼,才真正是在成就他日后终成国家辅器。”李昭德又道。

  “左相与纳言以为如何?”皇帝听去不悦。

  阁中,王妃立即听得愈发专注。

  “崔氏子固然有才干,他的人品只怕还待考察。臣风闻,与贵主成婚前三日,他还与一群无赖少年一起出动,跑到月陂里,为了一个娼妓,打了一场恶架。至尊于他青睐有加,赐他尚主之荣,他却这样公然蔑视帝家,轻侮贵主,伤风败俗,惹得帝家为天下人所笑,真不知是何居心。”武承嗣奏对道。

  “臣以为诸公所言有理。”武攸宁踌躇一下,说道。

  “小儿郎十六岁从军,多少次血染战袍,才博得一五品官职,”皇帝仿佛没有听到武承嗣的奏言,径自针对娄、李二人的议论发话道,“这五品官是他自己凭军功挣得的。给事中、舍人也只是正五品,于小儿郎只算是平阶转迁,算不得提升。朕不过是看中他的文学、干略,要他为国家多效些力。”

  “武将只要长于骑射,足智多谋,解晓用兵之道,再加以知人善任,能够勒兵治军,调员遣将,便是良将之材。这小儿郎任一五品武职,倒也堪充其任。但是,在朝堂上参议政事利弊得失,替主上补过拾遗,辅佐帝王权衡天下,济世生民,却非少年人所能!”李昭德仍是一向的鲠介性情。

  “李公所言良是。臣虽然愚陋无知,闲时亦偶阅史书,只知古来常有二十几岁的名将,却不闻曾有二十几岁的名臣!”娄师德则是不疾不徐,出言清慎。

  “是啊,崔氏子确是该多经切磋琢磨,方有望于日后成为国之宝器。不过……不过,娄、李二公也不必过虑,便让这儿郎入台、阁试官一回,又有何妨?他若不称职,再行降为录事、主书使用便了。”武攸宁开始为君臣们作回旋。

  “既然让崔氏子任给事中、舍人,也只是平阶转迁,并非提升,那么,还何必费这一回事?就让他仍然留在羽林军中郎将府任他的中郎,岂不是一样?”武承嗣忽然插言。“再者,他不是写下了反诗,刚刚被捕系吗?陛下怎不将他治罪?反而要提拔一个逆臣?”

  武承嗣如此昏聩而狠毒,阁中默听的三人不由面面相觑,随即,各自将目光转开。

  “这儿郎怎么还没有更衣完毕?”皇帝忽然有些不耐地催问。然后,她又开口了,沉声道:“让儿郎子试官一事,朕意已定,无可更改,卿等就不必再多言了。”

  “启奏陛下:臣可是不明白了。既是圣意已定,无可更改,陛下就该直接降敕,授官于崔氏子,臣等自然只能奉旨谨行,毋敢妄议。”娄师德不悦地说道,“可是,陛下偏偏召臣等来共同商议此事,然后才谕明圣意已定。臣职命所在,若不进奏谏阻,则属失职;臣若进奏谏阻,则属抗旨。臣受陷于不义之地,实在有无所措手足之感!是否擢拔崔氏子固是小事,只是臣今后真不知该将如何事君了。臣恐怕陛下如此行事,有失为君之道。”

  圣神皇帝似乎被娄师德的一番谏言问住了,没有立即回答。宜王只觉既欣奋又紧张,心中咚咚直跳。忽然,皇帝轻笑一声:“原来朕擢用一崔氏子,便失了为君之道了。”

  “陛下,娄公固然是言过其实,不过,此事还望陛下三思。小儿郎略有些文学、战功,便让他入台、阁,居高位,掌管诏敕、奏表,预闻国家大政,过得几年,万一他立下讨平吐蕃契丹的奇勋,或者辅佐陛下治理朝政极见佳绩,朝廷再如何奖励他?莫不将圣朝的一角江山赏给他!”李昭德如此亢直,令阁中的三人皆现惊色。

  “李公所言极是!”武承嗣又插进来,“这儿郎已经享尽了荣宠,便是让他仍然留在羽林军中任中郎,谅他也不敢有什么怨言。陛下若再加以宠眷,他年纪小小,只怕反而消受不起。”

  宜王暗自冷笑连连。

  皇帝终于忍耐不住恼怒了:“每逢与你们商议朝政,你们便抱怨台、阁空虚,没有能干事的人才佐治政务。谁知,能干事的儿郎子分明就有,却无人引他上正路,闲得他浑身骨头犯痒,成日写反诗,与恶少年鬼混,为了争娼妓打架。朕今日侥幸替你们发现一名人才,要稍加重用,你们反而百般阻挠,哓哓狡辩。难道任凭小儿郎落到在朝堂上挨笞杖的地步,便见出朕能守为君之道了?不重用崔氏子,可以;但是,自宰辅以下,凡有荐贤之责的廷臣,通统疏漏了一位良材,皆应算作失职,罚没三月薪米!”

  “只要于圣朝的江山社稷有利,罚没三月薪米又算什么!”李昭德语声中也是怒意分明,“臣愿捐出二品袍带,换得陛下保证,不轻易提拔崔氏子!”

  皇帝大怒了,厉声道:“怎么,李卿要学小儿郎他阿爷,用辞官来为难朕吗!天子朝堂,是由得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恰在这时,宫监将换过袍带的崔文徽引入殿中。好友来得如此不是时机,宜王不禁在心中叫一声苦。

  皇帝却是半晌不语,忽然,开口吩咐宫监:“传命备杖。”

  殿内外顿时微嗽不闻,只听宫监们宣命备杖的传呼声一声接一声地直递出宫门外。

  “尚主前三日,还公然伙同无赖恶少年一起,为争娼妓聚殴,这一桩罪过,暂且记下,下次再犯,一并推治。朕今日只问你一件事:那鲸膏,你可按日擦用了?” 皇帝这是在问文徽了。

  宜王忍耐不住,起身悄步走至阁帷前,自帷缝中向殿内窥看。殿中,皇帝面南坐在淡紫纱帐中,二武西向而坐,娄、李二人东向而坐。文徽立在当地,看去略显紧张,但是,他面上却隐约显露出一丝刚强的傲色。何曾有人胆敢在圣神皇帝前作这等脸色!

  “没有。”经过一刹的犹豫,文徽老实回答。

  “怎么?你舍不得用,珍藏起来了?”皇帝故意地语气十分和蔼。

  “没有,臣……臣将药派了更要紧的用场。”

  “噢,能是什么要紧的用场啊?”皇帝仍然异常慈和,但是,宜王辨出,她语音中隐带一丝不善。其他人也同样察觉了,因此,殿上人皆皱眉盯着文徽,等待他回答。

  “臣有一位好友,他有一只千里挑一的良犬。这只猎獒前些日受了重伤,臣……臣便将鲸膏馈赠与友人,以便他救治良犬。”

  宜王无奈地闭上了眼睛。随即,他忙又睁眼窥看殿中的动静。

  “好哇,好。”皇帝看着文徽点首不已,然后,她转向在座的四位肱股之臣,“你们听见了!”

  娄、李二人一脸困惑,不知此事是从何提起,但是,眼见皇帝声气异常,只得与二武一起连连应道:“是,是,臣听见了。”

  宜王知道情势不妙,圣神皇帝身上大惊小怪、专好纠缠枝节琐事的妇人心性此时发作了。皇帝难得显露她的妇人天性,但是,偶尔发作一回,不巧撞上的人都是大大倒运。

  “这鲸膏乃是岭南道千里迢迢进贡的神药,御库也是所藏有限,臣都不曾有受赐之幸!”武承嗣恨恨说。

  至此,娄师德、李昭德才恍然而悟。两位老臣随即以不可思议的目光,又惊又怒地瞠视着文徽,仿佛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

  “卿辈说,这儿郎子该不该打?”皇帝显得异样地生气。

  “该打!”“该打!”殿上人异口同声地怒喝。李昭德还怒不可遏地特意补一句:“该用大杖子!”

  恰在这时,宫监入殿奏启:“司属少卿崔冬日应诏至仙居殿外候旨。”

  文徽一听此话,这才显出愧惧之色,看他的神情,直是恨不得寻个地缝钻入。

  圣神皇帝看了文徽一会,慢慢收起怒容,改作缓和语气,道:“算你今日有福。朕若在为人父的眼前打他的爱子,岂不要痛煞了那白发人。这杖子打在儿郎身上,却要痛在阿爷心上。”她又严厉起来,“你有多少过错,自己记清,攒起来,有一日要一并推治!”

  文徽大出意外,怔了一怔,连忙叩首谢恩。他极力克制自己,但是,眼中还是涌起了感激的泪光。娄、李二人与武攸宁在一旁,也现出感动的神色。

  “你去那帷后回避一下,”皇帝霎时怒意全息,慈蔼地说,“你阿爷要入殿行礼,你在一旁不便。”

  一听此语,一直默然静听的太平公主与宜王妃交换一个眼色,二人立即起身。宜王也连忙自帷前退开两步。太平公主悄然走入另一道帘帷,躲入间壁的侧室。宜王妃随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忽然转了心意,回身至宜王前,假作为他整理幞头,俯耳低嘱一声:“无论怎样,不要询问皇嗣二妃的起居近情。”这时,帷影闪动,文徽由女史引入,王妃连忙抽身避入通向侧室的帘后。一见宜王,文徽意外得睁大了双眼,才待开口低语,被宜王连使眼色止住。二人默立,听宫监引崔冬日入殿。待他礼毕,皇帝吩咐宫人:“引儿郎子出来罢。”文徽又被女史引出。宜王复上前自帷缝向外观望。

  崔冬日立在殿中,怔怔望着上前给他叩首的文徽,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的儿子就在眼前。

  “阿家翁,你很会生养好儿子。”纱帐中,皇帝微笑道。

  崔冬日难测圣意,不知此语是凶是吉,只得躬身逊谢,连称:“卑门犬子,得托姻天家,荣宗耀祖,崔门合族感激惶恐。”在一向的从容端肃中,他也不免流露一分张皇。

  “扶你阿爷坐下。”皇帝此语一出,崔冬日一瞬间显得不能置信,继而,他大大放心下来。

  “喏,那一个儿郎子呢?”皇帝忽然转首向东阁望来。宜王一听,忙退开。只听皇帝说道:“见到你那新姊夫了?去引他出来。”

  宜王意外之中,不禁心头一阵狂悸。随着靴声轻响,文徽掀帷而入,双眸闪闪放光。他无言地向宜王礼了一礼,便携起宜王的手,引他步出阁帷。刹那间,殿上一片沉寂,接着,娄、李、崔三老臣起身离座,庄容肃立。

  “这两位国老常常在朕面前问候你的平安,阿宝,去向国老们道谢。”皇帝又道。

  宜王忙走向娄、李二人,作揖称谢。但是,这两人趋前三步跪倒,娄师德紧紧握住宜王的手臂,李昭德轻轻抱住宜王的腰,不肯受他揖拜。崔冬日与文徽也都跪下了。三位唐家老臣都不能自禁地流下了莫名的热泪。

  “娄卿、李卿,你们还相信小人们的流言,以为朕不肯怜念自己的亲儿孙吗?”帐内传来皇帝的声音。

  娄、李二人向帐内连连叩首,口称“死罪”。

  “阿宝,替朕扶起两位宰相。”皇帝又道。

  宜王先扶起娄师德,再扶起李昭德。二老臣连连念叨着“不敢,折杀老臣了”,颤颤巍巍站起身,然后,一人携住宜王的一手,不舍松放。娄师德透过泪光打量宜王一回,含笑道:“果然是陛下的亲生儿孙,这些日不见,面目神采愈发像陛下了!”

  “是吗?”皇帝也含着笑意,“常有人说,这儿郎像他曾祖父。”

  宜王一听此言,身上险些打一寒战。

  “自然应该是像的,”娄师德从容笑道,“不过,依愚臣看来,还是像极了陛下。”

  圣神皇帝命左右卷起帐帷,她下了御床,扶着女史走出纱帐:“朕春秋已高,不怕见你们这些清正老臣。咱们且去欢宴,如一家人一般,今日一定要极欢而罢。”

  几位廷臣顿时垂首肃立,个个不敢仰视。宜王忙趋前换下女史,亲自搀扶祖母。“就在丽春殿水轩上设宴罢。”皇帝一声吩咐,一班宫监、女官忙悄退出去,赶紧张罗。

  “朕坐了一日,也坐乏了。”皇帝笑言,扶着宜王步出殿门,众臣及宫监、宫女们恭敬相随。正是金乌西坠之时,高远的苍穹上奇霞满天,宛如熊熊燃腾的火焰。灿烂的落照投洒在广大空旷的殿庭上,远近错落的殿阁庑檐上,令人放眼四望,皆是一片无边的金辉。微风拂过暮色,送来檐铃的声声清音。早有尚乘局的奚官们牵了三匹肥马立候在殿阶下,此时,连忙将居首一匹肥硕骏健的大白马牵上来。一名宫监在白马鞍侧放置下一只金平脱上马杌子。这白马通体纯白,无一根杂毛,臀上的白毛淡淡生着三两朵连钱旋花,被调驯得十分驯良,一见身旁放了上马杌子,立即四蹄在地上生根了一般,立定住一动不动,唯有颈鬃与长尾在晚风的吹拂下微微飘动。

  从落影长长的庭门中,忽然走入几人,远远望去,皆是着紫或绯袍、腰束金带的朝廷重臣,在宫监引导下向皇帝走来。待这些人走近,宜王认出,原来是秋官郎中徐有功等几位素为皇帝所敬信的亢正大臣应召而至。这几人也是一脸难以遮掩的惴惴不安,待到得知,皇帝忽然召他们入宫,只是为了君臣们欢宴一场,几位臣子才骤然放心下来。

  这时,李昭德趋前一步,深深躬腰,方要开言进奏,被皇帝截住:“朕知道李卿的心意,这便派人去传召皇嗣。”说着,她一示意,几位宫监立即会意,匆匆离开。

  群臣喜出望外,皆现出欢欣振奋的神色。宜王不禁又喜又惧,偷瞟一眼二武。武攸宁面带一丝淡漠的苦笑,武承嗣则气得面色铁青。

  圣神皇帝与她的廷臣们披洒着夕焰的光辉,她的曳曳履声与钏佩玎玲和着群臣的靴响,一起缓步穿下仙居殿的台阶。

  “阿宝,替朕持稳了辔头。”

  一听此言,宜王不禁浑身滚过一阵热颤。群臣更是又惊又喜,一个个都在竭力掩饰心中的激动。为至尊执辔,对于作人臣的来说,乃是人主所恩赐的无等无上的恩宠与荣光。宜王连忙上前,拉稳马缰辔,宫监、宫娥们将白马团团围定,赵内侍搀扶皇帝踏着杌子,登鞍上马。

  “两位宰相也上马罢。”皇帝坐定,发话道。

  娄、李二人连忙深深躬腰谢恩,奚官又牵来另两匹马。待宰相们在马上坐稳,皇帝才示意宜王牵马启行。其余一干众臣便在马后恭敬相随。

  “娄卿,江淮一带的水蝗灾情,今日可是又该有奏表到达了。”皇帝乘马缓缓前行,问道。

  娄师德正骑马随行在后,一听此言,忙催马趋前几步,至落后皇帝坐骑半个马身处,勒缓住马。然后,他一边陪行在皇帝旁边,双眼恭敬地看着地面,一边回奏:“正是。据新到的奏表,各州县皆已开仓放赈。尤以彭泽县令狄仁杰最见佳绩,连周围数县的饥民都能受到赈济,奏表上称,当地百姓纷纷为狄仁杰立生祠。”

  皇帝叹息一声:“可惜今日狄卿不能与宴。”

  “陛下,”娄师德立即乘机恳谏道,“如今台、阁空虚无人,朝堂上实在缺少干才,不如将狄仁杰召回罢。”

  皇帝瞟他一眼,转首问:“崔卿呢?”

  崔冬日趋前两步,随行在白马一侧。

  “你养病也有二年了,身体可好些了?”皇帝温言问。

  “好多了,好多了。”

  “那么,是不是可以为国家操虑些政事,替朕分些忧了?还有你那两个很有才学的儿郎,也不必天天在家中煎汤熬药了罢?能不能交由朕来差遣差遣哪?”

  崔冬日顿时满额汗水,连称:“是是,唯陛下所命,唯陛下所命。”

  皇帝闻言,点一点首。“你儿郎呢?”她问。

  文徽一直恭敬地随在前辈们之后,崔冬日忙唤他上前。

  “朕再赐你一盒鲸膏,你这一次可不要再胡糟蹋了。”

  文徽闻言,似乎着实犹豫了一下,终究忍耐不住,奏道:“乞望陛下不赐罢,这鲸膏并不能令臣的面疤灭迹。”

  众人一听都吓呆了。宜王只觉心又提到了嗓眼上。

  “你根本不曾认真擦用,怎敢妄言神药无用?”皇帝果然又生气了。

  “臣确实知道这鲸膏无用,为人臣者岂敢知情不报,欺瞒至尊:臣好友的猎獒一连擦抹了十几日鲸膏,终究还是未能被救转过来。”

  宜王不提防,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他吓一跳,接着,发现皇帝与娄、李及武攸宁皆失笑了。

  “两位宰相有理,是朕险些犯错。小儿郎还该多经些历炼。”皇帝笑着说。

  说话间,但见又有一干人在宫监引导下,沿着夕阳下的长长宫道走来。这一行人中走在最后的一位,竟是改穿了突厥冠袍的永宁,在他前面则是永宁诸兄永清、永平、永顺等人,而在众兄弟之前率首者,则是一位身形高大的突厥老人。他看去似乎比永宁更其魁伟,虽然已上了年岁,身躯依然挺拔健梧,步履显得异常沉实有力,正是永宁之父、西突厥胡禄屋部酋领、左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此时,他未穿突厥服帽,身上一袭崭新的一品武臣袍带,显然是皇帝新赐之物。新袍宽宽大大,然而,不知怎地,穿在这老酋领身上,显得不很合体。

  西突厥大酋领、胡禄屋阙啜、永宁之父阿史那忠节,自应诏启程以来,风尘仆仆,日夜兼程,历经四月,终于从万里之外的曳河畔,来到了神都洛阳。

  五

  圣神皇帝率皇嗣、诸王、妃、主及群臣欢宴毕,已近子夜时分。皇帝心中欢喜,遂赐宜王与王妃在翠阜堂歇宿。

  宜王盥洗已毕,换了寝服,依二人留宿宫中时一向的惯习,来至王妃起居所在的西阁里歇下。王妃犹自坐在坐床上,向面上、颈上、胸前背后擦抹香粉。宜王便由婢侍们服侍,入床帐中睡下。不久,王妃亦即入衾。群婢退出以前,将众烛齐灭,只留一盏小银上花焰闪闪,微明的光影扑上帐帷,将帷罗隐隐透映。

  王妃歇下以后,便静静地不闻一丝声息。宜王翻身面壁,卧了一会,不久,又睁开眼,凝视着黑暗。床帐一角里置有一只涂金银鸭香薰,在暗夜中静静吐散着腻醉的香息。他听到王妃动了一动。宜王转身,伸手轻抚王妃慵妆髻上的一朵钿花。

  “你醒了?”他轻问。

  王妃不答。

  宜王坐起,探身将帐外银上的灯焰吹灭。然后,他重新躺下,将嘴唇贴至王妃耳边,悄言:“反正咱二人也睡不着,我有几句笑话一直急着要说与你听。”

  “谁说我睡不着?我正倦呢。有什么话,明天再说罢。”

  宜王悄声讲了几句。王妃吃吃低笑起来。

  “我不信,又是你胡编了来骗我。”

  “怎会是我胡编?他真是那样说来。”宜王略提一点声音,模仿着崔文徽的率直语气,将文徽的话又学说一遍:“‘臣确实知道陛下赐的灵药不灵,为人臣者岂敢知情不报,欺瞒至尊:臣好友的狗连擦了十几日陛下赐臣的灵药,终究还是死了。’”

  王妃又忍不住地吃吃笑个不止。笑歇,静一会,她开口道:“我在想……”才开口又停住。

  “你想什么?”

  “我在想,这一位作咱家女婿才一月,便犯下若多罪过。今后,他可打算怎么往下过呢?”王妃笑道。

  宜王也笑了。

  “罢,你妹夫这一回不仅没出事,反而博得陛下许多恩宠,你也不必为你堂妹担心了,不妨分些心思想一想你眼前的人,嗯?”

  “说这话就坏良心。我几时不想着你了?”

  “那么,你这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怎么这样。”

  “我怎样了?”

  “你用了什么奇香,我以前没有闻过。真香。”

  过得片刻,王妃忽然轻轻惊叫一声:“哎哟,总是这样,强盗似的!”

  “哎,你别这样嘛。”

  “谁喜理你!此刻有求于人,便装得像个好人似的。天一亮,就拧眉瞪睛的变成另一个人了!”

  “咱俩很久不曾在一起合奏曲子,今日都不如以往那般相谐了,”一会以后,宜王笑道,“奏《绿腰》时,你我微微有些韵调不一致。咱们得寻空多合练几遍。”

  “收起你这一套。由你受用了,还耍这些轻薄。”王妃忍不住轻笑一声。

  “真的。演乐时,你本该这样,这样,而我就这样,这样。可是,你却这样,这样,我也只好这样,这样。”

  “哎,罢住!真是个贼人!”王妃又笑一声,向宜王肩上咬了一咬。

  宜王将舌尖递入王妃口中,细细吮弄着她甜润、温软的舌儿。

  待得二人倒回枕上歇息,宫漏已经报过了三更三点。过一会,宜王再次移近王妃:“我想好了,要用那贴金箔的法子为你做一身衣裙,诸妃主都不曾穿用过的衣裙。我已经想定了衣裙的花样。”

  “又来了。今世里我怎么撞上你!我倒请问,你何时想定花样的?”

  “就是方才。”

  王妃嗤的一笑,打宜王一下:“真讨嫌!”

  “真的嘛,我真是在方才灵机触动,想定了此事。卿卿,你为什么总觉得我在骗你?”

  “哎,我的年少的哥哥,你就是总在骗我!你对我哪里有半分真情。”

  “好人儿,我几时曾经有意骗你呢。”

  “专会甜言蜜语的少年哥哥呀,冤家,你这负心薄情的郎。”

  “我不骗你,我不骗你,玉一般的卿卿,我梦中的人,我的千年万年的恩家!”

  忽然,王妃换一种声调,脱口而出:“你若真似你自己夸耀的这般巧,不如试一试用这法子为至尊、为姑母制一些衣裙。”

  宜王不由停住。怔了一会,他才重新动起来。

  “你说得对,”他低语,“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哎,你慢些,你慢些。你疯了!”

  “给大婶母也做一件,给各婶母都做上一件,再给表妹们做,给十五妹做……”

  “别说了,别说了。你怎么了?想一想你眼前的人。”

  “好啊,好啊,我只想着你,我只想着你,梦中的玉人,我的心上的妹妹。”

  宫漏报过了四更。在银的光焰中,宜王解下系在肘后的金薰球。自从受杖以来,已有数月,他未曾点亮这薰球。打开球壳,一小团金缕线立即从中滚落下来。仅仅数月以前的旧事,此时想来竟然已如隔世。

  六

  柳才人手中的木梳一下掉落在罗褥上。在青瓷油灯如豆的灯焰中,久已未露踪影的那一条金蛇竟然又一次忽然现形。从口中吐出一团金线,然后,倏而消失。

  用发抖的手轻轻拿起那一团金线,定睛观量,她好生惊奇。

  这一日的织作,她无法集中心神。织机上,银白的经丝如一匹小小的瀑布,瀑面上有墨线描画的半臂衣的图纹。韩长寿的画本悬挂在织机旁。在她身边的竹篓里,放着上百只缠有不同色线的小梭。

  织成锦的织制十分费功费时。韩长寿制定的锦样极其繁丽,柳才人所创出的通经断纬的织法则异常烦难。她舍弃了自古以来通用的长通梭,改用与泉子一起反复试制出的小梭。小梭的妙处,在于由她灵活应用,可以随时更换。

  柳才人依照经面上描绘的图纹,至织叶纹时,用缠带绿线的小梭,至织花朵纹时,再改用缠带红线的小梭,至织石纹时,又改用缠带褐线的小梭。在同一纬上,绫罗绢纱通织一梭即可完工,她却要依据彩纹在这一纬线上的变化,随图换色,运用不同丝线的小梭,织出长短不等的几十梭,乃至上百梭,每下一梭,即需踏动一次地杆,令经丝上下交织。如此,她可以根据纹彩变化,随时随地更换彩线,并且根据花纹在一纬上的窄阔,决定每一梭的长短。彩线与织梭,在柳才人手中真地变作如颜彩、画笔一般。虽然织梭终究不能如画笔或绣针那般八方出击,只能一纬一纬地慢慢织作,但是,她毕竟可以灵活地用色、勾形,可以畅意织绘造化的千姿百态了。

  但是,这一天,坐在织机前,柳才人一手拿着尚方发放的金缕线,一手拿着金蛇所吐的金线团,只是出神。

  尚方发付各绫锦坊使用的金线,皆出于尚方辖下内作巧儿之手。这些金线系以金箔切割而成,皆呈细细的扁片状。金蛇送来的金线却是粗圆的长丝,柳才人反复猜测,也猜不出是何法制成,仿佛,这金线竟是天然生成之物一般。莫非,这金蛇能够似蚕一般吐丝,而且,是吐金丝?抑或金线是什么拂林国之类海外奇国所出的珍物,是内府的宝藏,金蛇偷来送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