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淳简单和每个警察打了个招呼,在饮水机里接了一杯白开水坐回自己的位置,拿出一包速溶咖啡倒进瓷杯里,一边搅动着咖啡匙,一边看向对面。

坐在她对面的是于警官。

她调来这个区有三个月,唯一看着像个警察的就是对面的于警官。

他在这里资格最老,为人最谦恭,办案也最认真。

几乎每个他接手的案子,都能破得干脆漂亮。

这次两个警司涉嫌受贿被停职调查,估计升职的人选非他莫属。

于警官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抬头对她善意地笑笑,低头继续写报告。

因为他旁边的档案夹上写着“机密”,所以司徒淳没去细看上面的字,将探索的视线移到他眉间深刻的皱纹上。

很久以前,她的爸爸写报告的时候也是如此的眉头深锁。自从她的妈妈病逝,哥哥殉职以后,他就变了,变得淡漠,就连写升职报告都是云淡风轻,不切实际。

他的职位越升越高,个性越来越模糊,理想从他灵魂里丢弃……

可他终究是她最亲的亲人,她不能做一个最好的女儿,也不能让他光辉的一生蒙上耻辱!

“你们听说了吗?崎野的太子跟安以风对上了。”说话的是个一个女警,也是这个警署里除了司徒淳以外仅有的女警,负责些文职工作。

司徒淳闻言,手腕一抖,咖啡溅在手上,没有一点知觉。

她呆望着水中旋绕的黑色,屏住呼吸听下去。是什么内容不重要,能听见熟悉的名字,她已经很期待。

“谁都知道他们不和。”有个警察说。

“他们要是真对上,我们又有的忙了。”

“我还听说崎野的太子放过话,谁能做了安以风,他给一百万……”

咖啡杯从她手中跌落,咖啡洒了一桌,她狼狈地抱起桌上的重要文件,手臂还处于半麻痹状态。

很多道锐利的目光看向她。

她抱着文件,惊慌失措的眼眸紧盯着咖啡染黑的白色桌布。

她的心被丝线勒紧,勒得她剧烈地呼吸还是将要窒息。

可她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恐慌,强装镇定地坐下,抱着沉重的文件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着手绢。

手绢就这她的手边,她却怎么也找不到。

一双手伸过来接过她的文件,放在对面的桌上,她才用朦胧的视线看清身边的于警官。

“谢谢!”

他摇头,拿着灰白格子的手绢帮她擦着桌上的咖啡。“黑道就是这样,动不动就你死我活,你习惯了就好了。”

“于警官,他们怎么会闹僵的?”

“安以风打了卓耀,踢碎了他的下颚骨和两颗牙。卓耀咽不下这口气,昨晚带了十几个人把安以风堵在家里……”

“家里?”为什么是家里?为什么是昨夜?为什么他已经连续几天不回家,昨夜会回去?!

这个问题只有两个答案可以解释一个是他傻了,疯了,自己回去找死;另一个,他有割舍不下的东西。

于警官深深看了司徒淳一眼。

“后来呢?”她急切地问。

“如果安以风死了,卓耀何必花一百万买他的命?!”

“哦!”司徒淳长出了口气。

咖啡擦干了,染在白布上的黑色再也擦不去。

就像安以风不出现,他对她的纠缠永无止境。

现在,她终于懂得:爱情,它的存在,无关乎分离还是相见……

最卑微的希望就是对方好好活着……

“谢谢你,于警官。”

司徒淳抱回自己的文件,无意间瞥见于警官的档案上写着一个醒目的名字:韩濯晨。

正常来说,罪犯的资料很少作为机密的文件收藏。

她正想看看写的什么内容,于警官急忙合上文件,收起来送进档案室。

于警官的举动让她单纯的好奇心变成疑虑,如果王警官和赵警官可以被崎野收买,那么于警官会不会也被韩濯晨收买?

司徒淳心中一寒,急忙抓起电话,飞速按了几个号码。

电话一通,她不等对方说话,直接说:“帮我调一下JM0007949,马上!”

“又是什么案子?”清爽利落的声音从话筒中传过来,光听声音就知道对方是个有专业素质的警察。

她压低声音说:“我怀疑我们警署里还有一位警官和黑道有牵连。”

“唉!上次那个案子我刚审出点眉目,你又开始怀疑另一位。淳淳,你这样做事,黑道还没怎么样,你先把警察都送进监狱了。”

她刚要解释,看见于警官回来,匆忙打断对方的牢骚。“我现在说话不方便,晚上在料理店见。”

没等对方答应,她已经放下电话。不是她心急,而是她相信对方非但不会拒绝,还会在晚上五点半准时在料理店定好房间等着她。

所以她一下班,片刻不停留地直奔料理店。

幽静的包房里,一个年轻的警督耐心地坐在桌边等待着,警装笔挺,坐姿不凡,身上的正气浑然天成。

这种男人,即使安静地坐着,都会净化空气。

不必看警衔,也看得出他是警界中百年难得一见的菁英型人物。

他叫程裴然,一位高官的独子,毕业于英国皇家特警学院,警界最年轻的督察,未来一片光明,前途无可限量。

司徒淳走进包房,连客套都省略了,直接伸手:“我看看文件。”

程裴然包容地笑笑,从档案袋里拿出几张传真文件。“我查清楚了,没有问题。”

“是吗?难道是我多疑......”她翻开第一页,明媚的眼睛盯着上面的字,大惊失色:“他是于警官的儿子!”

“是!”

她用最快的速度看完后面的文字,彻底惊呆。

上面写的全部都是韩濯晨近三年协助于警官破案的记录。

“他......”她依旧难以置信:“你别告诉我他是卧底!打死我都不信!”

“我起初也不信,下午特意问了一个知道内幕的朋友。” 程裴然拿回她手中的文件,小心收好:“三年前,他们为了调查一个贩毒集团,想从警校里挑选一批卧底。经过一系列考核,他们发现所有考核科目的第一名都是同一个人,而这个人不是警校的学生。”

“是韩濯晨?”她问。

“是。他说他愿意尽全力帮警方破案,希望等他立了功,警方能给他个机会让他报考警校。”

“这不合规矩。”

“的确没有先例。为他的事,专案组特意讨论过,韩濯晨的反应速度,心理素质,洞察力,身手等等都是一流的,非常适合做卧底,而且他曾经在黑道混的不错,和雷老大交情颇深,比较容易隐藏身份,不会引人怀疑。他们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将他的资料收入同一批卧底的机密文档,并答应他,如果他能提供重要线索,警方可以考虑消除他以前的案底。”

“可以考虑?”司徒淳微微皱眉,韩濯晨或许听不出这四个字真正的含义,这种话她听得多了,她非常清楚这四个字的两面性。“那后来呢?案子破了吗?”

“一年前,那个犯罪集团的头目被抓,所有卧底都归队了......但韩濯晨还是不能报考警校。”

她抓过面前的紫砂杯,喝了一口,胸口的憋闷还是没有被冷茶冲淡。

她用力将茶杯放在桌上,震耳的撞击声中,她说:“这是毁了一个人的一生,他不能做警察,这辈子都无法脱离黑道。”

“韩濯晨若是混得低调点或许还有机会,可这两年他混得太引人注目,假如他当了警察,岂不成了警界的笑话。”

“你的意思是他错了?错在太出色?!”

“不是,是他被染黑了。” 程裴然抚慰般拍拍她起伏的双肩,哥哥般亲切温和的笑容荡漾在脸上:“淳淳,你也是警察,你该明白他的问题出在哪里。让他做警察,他不可能彻底跟黑道脱离关系,早晚会变节!”

“......”

她再也无从反驳。

她忽然发现,人生的路没有绝对的方向。

最悲哀的不是自己分不清方向,而是朝着理想不畏险阻地走下去,走到尽头才发现走错了路!

“他是个好人!”

“他曾经是个好人。”

司徒淳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问:“程大哥,你跟我哥哥是最好的朋友,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铲除黑道吗?你觉得黑道能彻底肃清吗?”

程裴然清亮的眸光一沉。“为什么这么问?”

“这世界有一掷千金的富人,有衣食无着的穷人,就一定有罪犯,有黑道。要黑道消失......除非人性没有贪婪。”

“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不过......这不是一个警察看待问题的角度。”

“你认为黑道为什么争端不断,死伤无数?是因为黑道的人都冷血无情?还是因为很多人在为自己的利益争斗?假如有一天黑道有个人能只手遮天,他们会建立自己的秩序,一切会不会改变......”

程裴然看着她染着梦幻色泽的眼睛,浓密的眉峰微微隆起。“淳淳,安以风是不是长的很帅?”

她愣了一下,低头拿起一块生鱼片,涂上厚厚一层芥末。“能凑合着看。”

“听说,他在追求你。”

她有些反感地看了他一眼,嘲讽地牵动嘴角:“你消息挺灵通啊。”

“不是我多心,是全世界都知道他在疯狂追你。”

“全世界都知道我和他不可能!” 说着,她在手里的生鱼片上涂了一层有一层的芥末,塞进嘴里,刺痛穿越鼻腔涌入眼中,整个大脑都在剧烈的刺痛里麻痹,唯一没有麻痹的是对一个人的思念。

不知是芥末沾的太多,还是泪水囚禁的太久。

泪水从干涩的眼眶奔涌而出,如倾泻的瀑布,一发不可收拾。

“怕辣就少吃点,何苦折磨自己。”

“不辣,很好吃。”

对面的程裴然拿起纸巾为她擦着眼泪,柔声说:“有人说:安以风是个很特别的男人,他能让女人见过一次,就无法忘记。”

“谁说的?”

“一个同事。”

“哦。”她又吞了一大口生鱼片,每一根血脉都像是注入了芥末,刺痛,酸涩,麻木。

“是真的吗?”

“嗯,评价的非常准确。”她努力装作无所谓地笑,笑的同时,眼泪滴滴答答落打湿桌上的餐巾。

“淳淳。”程裴然捉住她沾满泪水的手,无奈地看着她。“你为什么不能在我面前掩饰一下,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你未婚夫......”

她破泣为笑,甩开他的手。“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门外响起一声意外的呼唤。

“风哥,怎么......”

声音戛然而止。

世界死亡一般的安静!

她努力想把后面的话说完“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找不到老婆不要把责任往我身上推,我答应嫁给你的时候才五岁!那时候,你是我除了哥哥以外唯一看着顺眼的男性。”

然而,激烈的心跳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司徒淳匆忙爬到门边,拉开和式的拉门,急切的目光搜寻过每个角落,期望着记忆中孤夜一样的背影

门外,没有人,空旷的走廊只有孤零零的半支烟被碾碎在地上,烟早已扭曲变形得完全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就像他们被碾转过的爱。

她爬起来,快步跑过长廊,奔下楼梯,一路追到料理店的门外。

傍晚的阴云遮住了夕阳,沉重的气体在半空汇聚。

她站在街边,看着从停车场驶出的黑色跑车在街中间急刹车

满是灰尘的倒后镜映着他阴沉的脸,她端庄的站姿。

映着他们相望的眼。

许久,她终究无法说服自己,退后一步,一时冲动的热情被冷风吹散。

“对不起!”她无声地说着。

雨滴穿过阴云洒落人间,滴在倒后镜上的两张脸孔上,无声滑落!

他笑着转回视线,重新启动车子,远去。

“安以风,对不起!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司徒淳……这一次,我死心了!彻底死心了!”安以风看着倒后镜里越来越小的人影,他的笑越来越虚无,越来越勉强。

“不仅仅是对你,还有这个充满欺骗的世界……”

安以风把车停在韩濯晨的楼下,他从置物箱里翻出韩濯晨最喜欢的烟,点燃,深深吸着。

烟快燃尽的时候,他用指尖掐熄,走上楼。

韩濯晨打开门看见他时,脸上明显带着几分欣喜。“你这几天跑哪去了?”

安以风抬起的拳头,顿了顿,又放下去。“有面吗?我饿了。”

“阿May,煮碗面。”韩濯晨对着里面喊了一句。

不到五分钟,一个穿着淡紫色短裙的少女端着一碗飘着热气的汤面走到桌前,放下汤面,对安以风腼腆地笑了一下,走回卧室。

她叫阿May,是韩濯晨的女人。

她不是那种身材火辣,风情万种的女人,而是一个充满灵气的少女,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用安以风的话形容,那就是:“晨哥,好女人都让你糟蹋了。”

安以风大口大口吃面,直到面吃得干干净净,他才再次开口:“晨哥,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你什么时候学会讲礼貌了?”

“你为什么出来混?”

韩濯晨低下头,没有回答。

“霍东被杀之后,你已经彻底脱离了黑道,为什么又回来?”

“为了一个人,小时候眼看着她受苦无能为力,长大了,以为自己有能力为她做点什么……却做错了!我为她走上一条绝路,到头来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安以风的脑海里闪过于记茶餐厅那位病逝的老板娘的脸,恬美的笑容,亲切的语调。还有,她喜欢问的问题:“混黑道是不是很危险?”

“你出来混,不怕家人担心吗?”

“两份豆浆?给你朋友带的?下次让他来店里喝吧,豆浆热的才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