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十七抱头蹲在石洞之中。

这世上还有比她更倒霉的人了吗?她满头满脸都碰到了明蝠绒毛,此时一个人弄得跟个烂猪头一般,还又痛又痒。

若不是回来的时候,她还不忘记顺手捎了一腿肉,不知道草头他们会如何瞧不起她呢。

“大当家的,喝口汤吧。”石头看她委实可怜,递过一个小木碗。

赵十七看着那碗,贪婪地咽了口唾沫,无奈地摇头:她的嘴肿得跟腊肠一般,哪里还能吃汤食?只能拿手撕成一点点,从牙缝里塞进去…

石头也没有办法,只好回到草头那边:“大当家的这样要几天?”

草头也很同情十七:“不知道,也有肿七八天好的,也有肿了一个月的…”

“呜呜呜呜…”赵十七终于崩溃,发出难听的呜咽声,草头不无难过地说:“大当家的,你别哭,脸上的肿碰不得咸的。”

赵十七痛苦地靠在土壁上,还是好生忍着吧。

忽然,一双柔软细致的手臂轻轻兜住她的腰肢,赵十七低头一看,是豆豆抱着她在安慰她。豆豆的眼睛是带点琉璃光的异族眸色,此时看起来特别可爱。

十七一把紧紧抱住他:“啊斯的得幸所啊。”

秦麻子问草头:“大当家的在说什么?”

草头翻译:“还是豆豆孝顺啊。”

三傻子“哦”了一声,继续将手里的食物撕碎,以便给十七吃午饭。

十七的这个年算是彻底被毁了。她肿着个烂桃脸,还要跟着兄弟们一起东躲西藏,这一年的冬天,赵十七被折磨得人比黄花瘦。

再艰难的冬天也有过去的时候。

两个月过去了,十七脸上的痛痒也渐渐止住了,看着匪洞口的积雪一点点化开,看着河水里的严冰一日日透明,看着天空一日日明朗起来,十七又开始快乐了起来。

她乐呵呵地搂着哑巴豆豆,靠在洞口:“三傻子,我要吃肉丝。”

三傻子忙忙给她拆肉丝。三傻子是个严重口吃,平时不说话,但此人眼神很好。

“草头,开春的兔子可是你负责呀。”她抿着香甜的干肉丝提醒草头。

草头抖一抖横肉,大当家的稍微给她一点颜色,她就打算开染坊了。因为她受着伤,这阵子大家都待她挺不错,把她宠得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豆豆挨紧她的身体,两眼弯弯也很高兴。

正在此时,负责下山打探情况,预备开春劫个开门红的秦麻子带着石头慌慌张张地上来:“大当家的,不好了不好了!”

“瞧唬成这个样子。”草头斥道,“什么大事情?”

秦麻子奔到十七面前:“大当家…盛云城里的归…小姐死了…”

十七一时没反应过来:“归小姐是哪一个?”

“乃是夏泠的义妹。”

“哦。”十七似乎听说过,那姑娘是追着夏泠从岚京私自跑到盛云城来的,还“义”什么“妹”!一听就知道这姑娘跟那夏将军必有所奸情,“嗯,死得挺蹊跷。”

秦麻子早已面如土色:“关九郎已经开始满山搜索我们了!”

“搜我们做什么?”十七好笑。

“他们说大当家的贪恋归小姐的美色,将她绑了肉票。先是逼迫不成,继而老羞成怒,最后将归小姐□致死。”石头将盛云城里的谣言照搬不误,“还人证物证俱在!”

“不是吧?”赵十七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第八章 春日

一个月后,春风回暖库勒尔地区。

天连山北麓的岂兰崖,一片丹霞地貌。

此处万仞绝壁连天而起,无数土崖宛如危城孑立。旱春之风扬起尘砂,飞沙莽莽,黄烟滚滚,浓雾一般将天地塞个昏暗。

赵十七将弯刀重重顿入沙土中,只听得“咯噔”一声,她心中突得一跳,低头看到那刀尖已经折了半边。

“秦麻子!”赵十七怒不可遏,指着断刀,“你把我的刀磨那么薄干吗?”

秦麻子道:“大当家的,磨薄了才够锋利,方便你去偷袭。”

“我偷袭什么去?”赵十七显得很烦躁,“我们现在即将面对的是正规军队!我要坚固的战刀!我要去战斗,我要去抗敌!”

秦麻子疑惑:“我们那几号的残兵废卒,去跟军队正面厮杀?”他将手下的刀片用力磨了两下,“大当家的,你还是放弃妄想,老老实实去偷袭吧。”瞄一眼大当家手中那薄若春卷皮的弯刀,“磨那么锋利,我容易吗我?”

赵十七哭丧着脑袋,有苦难言。

她上哪里去偷袭?是去偷袭夏泠还是去偷袭关九郎?

赵十七掖着破刀,颓然坐下,有气无力地靠在自己的膝盖上。

自从据说姓归,乃是夏泠“义妹”的那位大小姐,莫名其妙“过世”了以后,十七便成为盛云城里南煦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关九郎亲自出马“调查”此案。

这男人光棍一条,一心扑在剿匪大业上。在漠北地面之熟,估计他当起沙匪来无人可以抗衡。他处处针对赵十七,可怜的赵十七被他逼得一处处挪窝,一处处逃遁,简直无所遁形!

自从成立这支沙匪队以来,她一直很本分,她到底招谁惹谁了?

那个夏泠更过分,冲冠一怒为老妹,纠结了兵马前来天连山剿匪。一时间,北起阴鹫堡、东到库勒尔,柏陌、蹈河、漠山屯等地皆兵马涌动,战事随时会爆发。

天连山十六路沙匪也都陷入了惶惶危机之中。

好在,人心都是肉长的。

一提起兄弟们,赵十七就忍不住两眼泪巴巴的:他们一个都不离开她,表示要跟她一起对抗南煦官兵。就连小哑巴豆豆也很坚定地站在她身边。

“离开大当家的,我们也找不到合适的饭碗。”草头背着她给兄弟们分析,“关九郎已经将我们都调查清楚了,我们除了投奔迟丹没有别的出路。迟丹那边人才济济,进去也是挨揍的份。”

“就是,好歹吃了几年饱饭,老子已经多活了几年了!”秦麻子表示支持,他肾亏,没地方去。

三傻子说不出什么来,搂着豆豆和石头,口吃相当于半哑,这年头残疾人没啥好日子过。

石头拍着他还没发育齐全的瘪胸脯,转过身,很男人味儿地说:“我要帮小十七姐姐!”

赵十七“大当家的”地位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了让男人们保护的“小十七姐姐”了。

——他们真有能力保护她也就好了,可惜照样自私的自私、肾亏的肾亏、口吃的口吃、没用的没用…

一路撤退中,为了掩护兄弟们,不得不去跟关九郎短兵相接的人,依旧还是赵十七自己;如今,退无可退,拎一把刀领头站在岂兰崖上的人,仍然还是赵十七自己…

这些天,虽然她仗着地形之利,带着兄弟们腾挪躲闪,狡兔三窟,但始终难以逃出一条活路。

赵十七知道自己现在这副颓靡状态,愧对兄弟的深情厚谊,遂强行要求自己打起精神来。

她跳上岂兰崖东面山崖的高处,摆出匪状,蹬在石头上:“诸位兄弟!”

她打算发表一篇临战宣言,鼓励一下大家的斗志。

正埋头在大小不一的磨刀石上,奉行着“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这个金科玉律的草头诸人,抬起他们的头颅,看向他们的匪首赵十七。

匪首赵十七,却一阵语塞。

平时的临战宣言她懒得动脑筋。

只不过让大家齐念一遍她自创的十六字真言:“沙匪沙匪,逃命如飞;脚底抹油,阎王难追。”大伙儿再手搭手,齐声吼一声“嗨”,就可以了。

可叹她从未带人迎面抗击过强敌,此时傻傻的,也不知道如何去鼓舞“匪心”,以便迎接这场覆顶之战。

她开始后悔自己站到这么引人注目的位置上,憋了许久都找不出话说。兄弟们脖子都举酸了,瞧她没什么戏,纷纷低下头继续磨刀。

十七内心有些迷茫,蹲到草头身边:“草头,我像不像一只在表演杂耍的猴子?”草头慢条斯理地磨着刀刃:“大当家的,你只是一只被人耍的猴子。”

赵十七露出待宰的猴子脸:“草头,他们好像来了——”远处烟尘越发浓重了。

草头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肩膀:“没事儿,有哥在。包他们屁滚尿流,有来无回!”

立在旁边的秦麻子用力一捏,手掌中那把被他磨了许久的钢刀,因太过薄脆而喀啪一声齐腰折断。

众人的脸色整齐地一黑,兵器本来就不多了…唯有草头赞许地点头:“没想到麻子深藏不露,内功可以赤手断刀。”

秦麻子麻子涨成紫红色,没了兵器,厚了脸皮道:“我一向无刀胜有刀。”

抚远将军夏泠果然来了!

他们人数倒不是很多,但是,那三百来名黑色骑兵仿佛精钢铸就,刀锋璀璨。站在黄色山崖下,黑云压顶,气壮山河,红色旌旗在风中扬沙飞砾。

夏泠一身黑色战袍,龙吞虎护,连环锁甲。

他只穿布衣的时候,赵十七已经见他吓得直躲闪了;现在满身戎衣,赵十七的脸立时煞白。

赵十七欲哭无泪,勉强站直。

当下,别无他想,赵十七打肿了脸充胖子,憋粗喉咙,在风沙中声嘶力竭:“呔!夏泠小儿!我等处处留情,你却步步紧逼。今日既然来了此处,这岂兰崖便是尔等的葬身之处!”她和兄弟们闲来也爱喝个酒听个戏什么的,这段戏文里的话被她用得十分应景。

夏泠听到她的叫阵中气不足,也没听明白什么,便瞧上一眼。

主帅抬头,他身边的一干帮凶也一并抬起头来。

一阵沙风过后,赵十七看清他们的脸,不觉倒抽一口冷气:感情这厮不是带人来打仗复仇的,而是来选美的。身边那些个随从…一个个都长得好一番模样,好一副身材,那一股子正气与英气,将草头他们活生生比成了土坷垃。

赵十七想,咱不比外在美,咱比心灵美。

回头看看自己身后的那帮子歪瓜裂枣,她身后哪一个不是可以出生入死的铁杆兄弟?

怀着对兄弟情的感动,她的目光一寸寸扫向草头,三傻子,秦麻子等一干兄弟。

一看之下,心里却凉凉一抽:大家看到了南煦军人的气势,此时此刻他们的小脸儿正抽搐,小腿儿在打抖,那小裤子抖得跟筛糠似的。

赵十七见状心里叹息,如果不是为了低调做人,她早该带他们见识见识大场面,这会儿也不会这般熊样。

人生没有后悔药吃,赵十七对大家道:“大家沉住气,这里曾经是我的地盘。他们的目标也未必就是我们…”

众人跟小鸟儿似的频频点头,大当家对于此战也算是殚精竭虑了。

据她说,压箱底的活计都抖落出来了;

据她说,这岂兰崖各处,都被她安插了机关;

据她说,大家未必会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咳,都是“据她说”而已,而大当家的平时那份猥琐无能的模样…

山崖下,南煦朝的夏泠抬头看着赵十七,缓缓抬起手一个示意。

“轰——”

南煦军人立即发出一声震天巨吼,刀兵齐举。

赵十七站得靠边了一点,被他们叫得平地抖三抖。

想到自己现在是他们今日的主要对手,连忙也学着对方将领的气势,站稳弓箭步,一手叉腰,一手后掠:“兄弟们——备战!”

掉头一看,她身后却是一片空白。

草头、秦麻子他们全趴在地上了。赵十七跳过去,将他们一脚脚狠狠踹起来:“叫你们逃非要留下来充好汉。这会儿怎么啦?!”

草头满脸土泪交错:“正规军吼起来也忒德行了!”

秦麻子沉痛懊悔:“大当家的,我们没想见是这样。”

赵十七恨铁不成钢:“现在不干也不成!兵临城下,无路可退。”放开手脚还能有所转机,缩手缩脚简直就是自取灭亡!

“大当家的,您就饶了小的,给小的一个全尸。”

“就是啊…”

石头年纪小,索性放声大哭起来:“老子不干了——”

赵十七一把拧转他的耳朵:“把你的水汤子咽下去,你就是个兔子也要给我把腿蹬直了死。”

“大当家的,痛啊…”

土崖上一时哭爹喊娘,鸡飞狗跳,一片混乱…

赵十七未应战、先输人,气个面红耳赤:“以后不带你们了。”

她原以为他们还很勇敢,才打算最后一搏,与姓夏的姓关的这两个男人见出一个真假来,现在见到如此情形,这五个孬种她怎么将他们带出有生天呢?

心中越发烦乱,手却被人拽住了,原来是哑巴豆豆。

豆豆没哭,紧紧握住她的手,小脸蛋上满是跟他自己年龄不相称的坚强,赵十七看得心酸,抹着泪道:“你们一群大老爷们,还不如豆豆…”

忽听西面一阵马蹄如雷,赵十七抬起头,只见一片褐色灼灼的军衣飘扬在滚滚黄尘之上,当先一人眸若紫晶,发若棕浪:“十七!”

十七闷住,又开始流泪:是苍木。

“你来干什么?他们剿匪,你要让他们剿羌零人吗?”十七不需要他帮助,且先部那点实力,根本没有出头的能力。

苍木转头对夏泠说:“赵十七不会杀归小姐,夏将军不要误伤无辜。”

赵十七想,那个夏泠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已,天知道那归小姐死了不曾?苍木哪里跟他说得明白?

夏泠对着苍木抱臂而视,那天他就看出十七跟羌零人有关系,苍木居然可以为了这个沙匪远道而来助战,这条“小鱼”来得有点多余。他藐然一挑嘴角:“人证物证俱在,他不伏罪只能诛之。”

苍木怒火上头:“你今天敢在这里动十七,我们且先部跟你拼了!”

夏泠睨视他:“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拼?是靠兵多还是靠将多?”

苍木被他堵得一口恶气:“我跟你拼命!”一拍战马就向夏泠冲去。

夏泠示意军队勿擅动,一晃手中的战刀向苍木的弯刀砍去。

苍木虽有少年勇力,夏泠临战经验丰富,苍木哪里是他的对手?

夏泠几路猛刀劈过,一刀便向苍木肩膀斫去,苍木反手撩刀,夏泠左手一按剑璜,“古初”宝剑龙吟而出,他左右手俱灵便,拍转剑身,向苍木反手之空当刺去。

此招刁钻急变,在羌零且先部诸人的惊呼之中,眼看苍木就要被废去半边臂膀。

忽然,一道乌光向他们二人疾射而去,夏泠似乎早有所察,将自己的刀剑换道一格,一支铁箭断开两截。

大家循着乌箭来处看去。只见苍木旁边,又多出一支羌零军队,亦是褐色军衣飘扬,但战盔上均有金箔装饰。

帅位上一名身材雄壮,黑发披肩的男子正搭弓对准夏泠。

黑色铁弓在阳光下,闪烁着铁寒冷芒。

那黑发男子见苍木脱险,大声喝道:“且先小王,还不速速后退!”

苍木倔着还要还击。

夏泠刀剑在胸前交错,以防守之姿对准苍木。

苍木弯刀在空中划开一道战虹,向夏泠全力一击。夏泠错剑横刀,引马让开,顺苍木的强力之势,在他身后以剑背一推。苍木只觉得一股宏大之力灌来,几乎落马。

夏泠点到为止,既不伤他性命,也不伤他颜面,让苍木从他的马身边不着痕迹地两相交错而过。

苍木回头勒马,他已明白,若论单打独斗,自己不是此人的对手。

苍木默默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