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与他并肩而坐,静听群山呼合。

满山遍野的松树仿佛被唤回了当年的哀伤,风从松间过,泉在松下泣,哀哀的凄凉声,有万古的哭嚎。

“他们,连英魂都谈不上。有的死于补给不足,有的死于指挥无能,有的甚至死于修建宫城。崇文弃武,爱好风雅,我们的皇上在位四十余年,葬送了多少性命?南昭与北祁的狂傲与不逊,就是被这样的皇上一步步给宠惯出来的。”

满山的松树仿佛应合他的话语,化作连绵涛浪,层叠而来!

“家父当年是辅弼大臣之首,亦曾身为帝王师。他常说,人间的君主,雄才韬略的百年难遇;坐在龙椅上的,多数仅是普通人。

如今南煦外表鲜花着锦,实则内府空虚,若不经有力之手来主持国政,国力必将衰退到无可挽回,乃至亡朝灭国。

李绩为先王独子,家父明知他无能,也无可选择。”

“如今,皇上有出色的皇子,家父却年事已高。他期望于我,在不将举国之民卷入战争的前提下,提前结束皇上的执政之路。立一位合宜当下的新君,为南煦重谋一个天下。”

“你们要立何人为新君?”

“衡王李墒。”

原来如此…难怪如此…

李墒夺权篡位,朝中难免有所震动,四周强国不免会趁虚而入。

漠北、北祁、南昭,都必须有人将他们镇压住。

羯库,就是他安定漠北的棋子。

相形之下,苍木和十七的小小的恋情,当真是小得不能再小了…

十七默默点头:“夏公子,你多保重吧,愿你成功。”低头欲走,“我去叫千寻来。”

“十七!”

“再等一会儿。”

情断缘尽,还有什么好等的?慧剑斩情丝,赵十七向来拿手。

她曾经以为她握住了温暖,透手而过的却是刺碎手掌的荆棘。

如今这株荆棘在面前,她居然还是有些贪恋当初的温暖。现在,他还要如抽丝剥茧一般,要扯出她心底隐藏的不舍与眷恋吗?

她不会让他如意的!

手腕一麻,被他扣住:“十七,只等这一会儿也不成么?”

十七脾气上来了:“不成便是不成了,何必勉强?你松手!”

忽然,耳边听得豆豆呀呀叫将起来。

她回头一看,蓦然呆了。

第二十章白雾

一根黑色羽毛在夏泠手指间微微颤动。

十七牙齿一咬,为了留她一会儿,连羽毛都掏出来了。伸手去夺:“你怎么拿我东西?”

“是你自己乱丢乱甩。”

“没有!”十七将十一哥的东西都藏在漠北的一个隐秘之处,这枚黑羽带在身边时常把玩…当然,最近一忙,又忘了飞哪里去了。十七伸手去夺:“你私自拿人物品,实在很无耻!”

“十七你如今说话怎的如此不实诚?”夏泠皱了眉避开,“我分明看到是豆豆拿着在手里玩,我生怕他弄丢了才将它收过来的。”他看十七来抢,便将羽毛藏在背后。

十七死鸭子嘴硬:“我托豆豆帮我收着的。”圈起手去他背后抢羽毛,“夏公子,你这等行径似黄口小儿做出来的,怎能拿着别人的东西不还呢?”

夏泠左右避让了一番:“你总是这么管不住这根羽毛吗?”

十七面色难看地哼了一声,他看起来,似乎很高兴她管不住这根羽毛。

两人在马车上左摇右晃地夺那根羽毛,惹得拉车的枣红马马蹄乱点,豆豆也越看越傻。

夏泠累得出了汗,看十七争得脸皮微微泛红,还在兀自为了那羽毛游走不住,深觉有趣。他手一翻,将羽毛深深藏在怀中,不让她拿。

十七到底身强兼力壮,将他一把按翻在辕架上,不顾一切将他的衣襟扯开…黑色的羽尖坠坠欲现…赵十七眼看便要手到擒来…

“夏、夏、夏…”结结巴巴的声音传出来,十七和夏泠转过来一看,千羽和言言仿似受了莫大的惊吓,不由得互相紧紧拉着手:“这、这…”

千寻侧过身子,一顿安神宁息地默念佛经,心道:妈的阿弥陀佛,夏公子将他们遣开,果然是来会这妖女的,跟这个妖女也果然没有甚么好事情做出来。

言言的舌头恢复了灵活,跳到十七身边:“小赵,你好生厉害。难怪岚京城里那么多女子仰慕我家泠哥哥,总不能如愿,原来…”她向着夏泠,圆眼睛笑剩了一条缝,“原来泠哥哥喜欢被用强的…”

“?!”夏泠还能有所控制,两个出家小男人均大惊失色!

十七如捏着脏东西一般将手指从夏泠的衣襟上退回来,在外衫上擦了擦:“言言,你来做甚?”

“叫你们下山吃饭去。”言言的理由十分充分,她双手往背后一抄,又笑上一笑,“不过看起来此处风光不错,赵姑娘是否打算与泠哥哥在此处共进晚餐?”

“千羽轻功好,让他去取食盒来。”夏泠及时出主意。

言言一向视自己的这些哥哥的婚事为“老大难”。她的那些哥哥们也不知怎么回事,分明一个赛过一个的风流俊秀,偏偏都不能寻到如意的婚姻,难得有一个肯有些突破,怎能不兴奋?搓拳磨掌道:“千羽,你快些去,千寻你也随我下去。”

千羽自然不答应:“夏公子一个人在此处安危堪忧。”

“小赵武功比你和千寻联手都强,岂会有事?”

千羽冲着十七摇头摆手皱鼻子:“最会伤害夏公子的就是…”千羽说到底还是衷心护主,言言毕竟比他了解夏泠多一些:她这个哥哥只有欺负人的份儿,被人欺负那是他自己愿意罢了。

言言圆圆的眼珠子转了两圈,她今日刚刚学到一招对付不听话男人的办法,千羽还在絮叨,只觉得凭空耳朵一疼,整个人便被扯起来了。仔细探究一番,却是言言将他一把耳朵拉将起来:“快些跟我回去取食盒去!”

看着千羽骂骂咧咧地被君莫言硬生生拖走,十七评论道:“言言好生粗鲁。”

夏泠尽量不笑出声来——还不是学的赵十七?他吩咐千寻:“去看看千羽,莫被言言欺负太狠了。”

千寻摇着光头:“三小姐刁蛮任性,她要欺负谁,我岂能阻止?”

“叫你去就去!”夏泠摆了脸色,千寻这才缓缓退了出去。

十七自己也理顺了因果关系,向他怒道:“方才,我是被他们误会了!”

斜阳暖暖而来,雨后的松林气息清爽,夏泠晶莹的肤色,被苍松衬得仿佛也有一层松叶清香。

十七迅速转过头。

已经是没有关系的人,还为了一片羽毛,彼此厮缠什么呢?

同眼前这个人玩玩闹闹有多快活,可是,他偏是一个沾上便会令她倒霉的瘟神。

见她不再抢了,夏泠将黑羽取出来:“你丢了好几回了,不如我替你保管着?”

“不必。”十七拿过来。

风起风来,断崖边有浓密的白雾如同厚厚的羊毛源源不断地灌入。不多时便化作了乳白色的云海。

云海翻腾,云浪起伏,青色的山嶂被托得高远,宛如缥缈的仙境。

十七看着这景致,心头有些懊恼,说:“夏公子,你知道吗?从前在库勒尔草原上,每逢过节羌零人都要拿了关致草垫在帐篷里,说这样会有自然的草木香,睡眠格外酣甜。那时候的老人还说,可惜没有松针,松针铺在羊毛毡上,那股子清香更令人舒服。”十七愁眉苦脸——松林是多好的东西啊,气味清新又败毒,经这位夏大公子的嘴一说,什么都完了!

“常青的绿树,长流的清泉,都是草原人梦里都不敢做的美景。今日有闲坐在松林里,本来该看看叶青草绿,可是被你一个故事说了,放眼望去全是浓浓的怨气,夏公子,你说你这个人是不是很扫兴。”

夏泠被她说得不知如何是好。

十七能够体会他身负之沉重,不由劝他道:“夏公子的民族大义固然让人心折。可是,”这可是赵十七坐在草原数年,方有的一点心得,旁人她还不肯说呢,“你看那草原上,哪一处好草场不遭部落争夺?哪一处河流没有血流过。春到万物发,草原上的风还是一年又一年。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有何不好?”

十七的话语在夏泠心中慢慢淌过:十七乃是方外之人,做出如此忘尘之语也是在所自然。

唯一令她有些牵挂的只有且先部了。他道:“若有人要灭且先部,十七你会容忍吗?”

十七摇头道:“不会。”

“你不是无能者,便无法坐视不理。”

夏泠等着夕阳慢慢下垂:“别人不说,比方纪子,当初跟兰楚习字学画,短短一个月便超过了兰楚;莫语善于博弈与军战,十三岁上马出征已老练如行军多年的将领;阿羿擅长刑名,不但将律法熟记,大理寺百年来重要一些的案件都能了然于胸。说来,他们拥有这些本事,比寻常人要轻易得多,仅求温饱则何其轻松?”

夏泠对十七说:“若生逢乱世,你又何处得蔬食?若天下皆熔炉,你又何处去遨游?有能者乃天道之所赋,应当为天下争太平。如此,无能者方可以安生一隅,自得其乐。”

十七想了想道:“这话听着有些道理,若人人皆只求一身温饱,这人间至今只怕仍旧茹毛饮血。”

十七抬起头,摆出单纯好奇的模样,存心问问他:“夏公子你擅长什么?为何你总将事情朝身上揽呢?”

“我擅长…”夏泠寻不到合适的词句。

“是诗文么?”十七记得他是少年才子,“不是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吗?你有何德何能,为何也要勉强忝据‘有能者’之列,将自己搞成如今的模样?”十七都替他害臊,“你打仗不精通,射箭也平常,武功一般般…又不肯在朝堂为官,你有什么用?”

“嗯?夏公子你说话呀。”十七刺他刺得爽快,笑得按住肚子。银样蜡枪头一个,充什么假救世佛嘛?莫若寻个山清水秀之处,跟她过几日安生日子去。

夏泠侧头,“我在你心目中就如此不堪?”

“本来就是么…”十七感叹,他要真是如此“不堪”该多好?

春末夏初,虽则夕阳下了山,那夜却不肯来。

山风不断,那云雾也不断地上涌,不知不觉便漫到了脚边。枣红马回头用大杏仁般的马眼回头看他们,似乎在询问雾起时分是否回府?马眼的睫毛又长又翘,带出微风般的温柔。

夏泠没有促动马车回去。

稍不留神,那雾就弥漫上来了。如在云雾间,如立云海端,转眼之间,便入了雾的深海。茫乱的俗世凡尘忽然变得简单,只余下了三个人的呼吸。

山也空了,水也静了,那声声松涛也远去了.

那催归的枣红马温柔的眼神,却似传染给了夏泠,他伸出手,将十七的手轻轻握住。

十七一手抱着豆豆,一手试图抽出。察觉到她的动意,他立即很用力地紧紧扣住,却没有切脉扣穴,也没有徒加压力,只是紧紧缠缠地不放手而已。

十七忽然懒得抽手了,那浓浓的雾气似乎锁住了她离去的路。

她甚至感到,在这个白雾包裹的狭小空间中,他的呼吸是那样温暖而容易亲近的。也许是雾太清冷,可以让他眼底的眷恋,轻易便充满这个小小的世界,让彼此的落差淡去。

十七也轻轻回握他的手指,如同握着此时满满的静谧,淡淡的忧伤…松林间,充满了湿润的芳香。雾在浓时,他们就这样在彼此的身边…千万人之间,他们,终于握住了这一瞬。

哪怕,一瞬后便各自老去…

雾乃云气所生,能有多少时辰的凝结?

风起时,云雾便散开些,重见青山松海。

一道灰色的长影向他们三人的面前行来。此人照旧一身灰衣,玄铁链在手臂上稳稳缠绕。

夏泠向十七道:“看到了么,我等的人来了。你不是要问我有什么能耐么?我如今就可以告诉你了。”

十七点点头:“你说吧。”

“你知道慈宓寺的女尸案吗?”

十七自然知道,因此案涉及了佛门圣地,很是惹人议论。

慈宓寺因其寺内的一尊迦罗木送子观音十分灵验,近三十年来皆香火繁盛。

岚京各达官贵人的夫人妾室若婚后多年无子,便去慈宓寺静诵一夜的《迦若波罗经》,回去再每日焚香誊写经文。只消足够虔诚,便会在不久之后有喜讯传出。自然也有妇人心思不够虔诚,依然未能得子。

数十年来,巧合也罢,观音显灵也罢,喜得贵子的高门大府也为数不少了。每年总有几场豪门供养的盛大法事在寺中举行,那寺院也早已漆金身,筑宝塔,起禅院,成为了岚京中的第一大寺。

大约半个月前,蓟衡县的主簿夫人在慈宓寺诵经求子,却死于非命。此事,由铁红袖大人亲自出手去查案,不知如何不了了之,后来便沉默了下去。

“关大人如今,正要去翻案。”

第二十一章 云散

“夏公子。”关九郎远远站住,一双眼睛,如青山寒潭一般向着夏泠扫来。

夏泠的眼神中也收了笑意。

“夏公子,”关九郎的声音很沉,有隐压的愤怒,“我找你找了好几日。”

十七低头想,关大人竟然要找夏泠找上好几日,可见这位受伤的“瘫子”可是半点不空,还能将自己的踪迹隐瞒住这位神捕门的高手,这“乾坤大挪移”玩的…

夏泠也在打量着关九郎,仿佛撒网待鱼的渔夫在判断着是否已到收网之时。

关大人是个不愿意到岚京之人,前几个月忽然来了中原,并且按部就班得进入门中做事,此事要说起来,还是他的赵十七劳苦功高呀!

当日将十七赚入岚京,他求的是一箭双雕。

第一只雕,自然是赵十七。

第二只雕,便是关九郎。

在漠北与关九郎相处,尤其是关九郎面对“沙漠之眼”和往日宿敌,做出的选择令他如获至宝。

他看出,此人性格孤冷,却极有判断力,对于神捕门有所保留,对于他自己心目中的正义公理从不轻言放弃。

只是关九郎性格执拗,一心留在漠北,几次拒绝中原神捕门的调令,若无特别原因,恐怕很难将他引入岚京。

在岂兰崖山洞中,关大人见到黑色飞羽的瞬间表现,夏泠推测,他本已知道十七与她十一哥的关系。

于是十七一入岚京,他便传信给关九郎,告诉他十七性情单纯,又对夏泠不够信任。夏泠自己尚在养病,恐对十七无法照顾妥当。关九郎果然打破自己的行事规矩,走出漠北回到中原地。

此后,夏泠使出一系列的手腕,让关九郎逐步深入到神捕门在岚京的各项事务之中。

例如,他曾示意铁红袖以试验新人,刁难关九郎为名,将那些陈疴旧案一桩桩交给关九郎,让他一步步看清楚神捕门高官与各豪门之间如何勾结连搭,同气连枝。

此时,关大人面容略显倦容,眼神也失了往日的锋芒。

夏泠从怀中掏出一卷薄薄的微黄卷册,对十七轻轻耳语:“十七,帮我一个忙,别让这卷册子落到关九郎手中。”

十七瞪眼看着他,他笑容亲切又风雅,对关九郎道:“你要的东西正在此处。”

人常言:出拳不打笑脸人,可关九郎一见他手中的册子立即铁链出手。

正直的关大人必然被温柔的夏公子整得脾气非常毛躁了,出手十分毒辣,直接朝夏泠胸口招呼。

十七暗自叹口气,她不能看他横尸当场,无可奈何地出了手。

面对关九郎,她不敢怠慢,“飞瀑”直接从袖中弹出来,将那铁链缠住:“关大人,有话应好生说。”

“跟他这种人有什么可说的?”关九郎铁链如风。

赵十七心想,夏公子人品太差,所有人都不信任他了。

她打起精神来与关九郎来招拆招,她曾与他交手一个多月,仗了地利还始终是他的手下败将。这一回她又要保护夏泠,又站在秃崖之上,别无取巧之处,便安下心与关九郎沉稳缠斗。

“十七,道冲而盈之,或不用矣…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夏泠在他们身后笑盈盈地指点十七驭气养穴。

这是一场推迟了许久的决战。

当初在岂兰崖赵十七刚刚恢复一些内力,对阵关九郎恐怕不敌。

经过了这些日子的调养和她自己不断的努力,十七发现自己已经能够与关九郎堪堪平手。而她的功力曾经十分深厚,再要提高一个层次恐怕要比关九郎快得多。

金光、蓝瀑在她手中错落有致,十七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痛快淋漓。

关九郎则越战越乱,因急于获得夏泠手中的册子,而数次出现纰漏。

当赵十七将关九郎的玄铁链绞在刀口,震裂成为数段之后,关九郎也被她的战气震得接连倒退了数步。他未曾想那个呆呆愣愣的小姑娘已经成了如此高手,镇在原地望着十七与夏泠。

夏泠这才悠悠对关九郎道:“关大人,你虽然曾纵横漠北,可是此一时彼一时。还望你以后收敛锋芒步步为营,勿求冒进。”

关九郎的目光如银钩挂辉,死死瞅着他手中的小册子。

夏泠不容察觉地微微一笑,那小册子忽然化作片片淡黄的蝴蝶散开,他手中一枚火折子一闪,随着他手上的火苗吞吐,那片片淡黄的纸片,便开始变作空中的灰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