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的态度,在我离开程家的那一天已经说明白了。”

“你以为你能跟程家一刀两断?你知道今天晚上究竟有多少人,冲的是三哥的面子来的?”

静漪猛的转身过来,一对眼睛盯牢了之慎。

之慎明知道静漪怒火已经给自己挑了起来,继续说:“我也不瞒着你。你的行动,三哥不可能不知道。三哥…”

“别跟我提他。”静漪拂了下耳边的发丝,身上垂垂缀缀的珍珠碰在一起,既沉重又惹人心烦,“也别逼我说出更难听的话来。我不接受你们授意的帮助。办完了我的事情,我会带着我女儿离开上海、离开中国。”

“我见过无暇了,你的想法我了解。”之慎虽是这么说着,心里不由得不感叹他的十妹这些年毕竟是历练的成熟多了。他这么激她,她仍耐得住性子。

他觉得欣慰,同时也有些酸楚。

他们是兄妹,本不该如此。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五十三)

“我自会跟他谈。这不劳你们费心。”静漪说。

“你冷静点听我说。小十,父亲年事已高,三哥…”

“我说了别跟我提他。”静漪扶着楼梯,“我跟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我跟程家也不再有任何关系。九哥,对程家,我已仁至义尽。”

她说到这儿,已经说不下去。

付出了怎么样的代价,才换来了这份“仁至义尽”,她已经不愿意再回想也不愿意再提及。

“小十,”之慎看着静漪的背影,半晌方说,“你别说跟程家毫无关系的话。我听着难受。”

“那就别逼着我说。”静漪说。

程之慎将外套穿上,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纸包来,搁手心里看了片刻,说:“今天我先走。你休息吧…对了,这是三哥让我带给你的。三嫂也在上海,她说会来看你。也许你九嫂会一起来,要是你不反对的话。她们对你总没有恶意。我们都希望你能去南京…”

“我办不到。”静漪冷着声音说。

程之慎忍了又忍,才说:“我改天再和你谈。”他转身出门,一眼看到逄敦煌正站在他的车边,笑嘻嘻的,一根细长的竹签叼在嘴角。

程之慎见逄敦煌这一身吊儿郎当的痞相,本想不搭理他的,但终究没能忍住。一晚上受的腌臜气见了逄敦煌这滚刀肉似乎都有了出口。他没好气的说:“逄敦煌我告诉你,我们的家事,你少掺和。”

逄敦煌点点头,说:“我当然不好掺和你程家的家事。可静漪如今还认你们是一家子吗?”

“什么认不认的,我们就是一家子。”程之慎立刻说。

“得嘞!她连见都都不愿意见你,还一家子呢?”逄敦煌回身开了车门。

“我一定要让小十回到程家。”程之慎铁青着脸。他再不愿意承认,此时也被逄敦煌的直言不讳戳到了痛处。

“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她早就不是程家的人了。她该姓陶,她是陶家的人,懂吗?”逄敦煌说。

“陶家才是她不会回去的地方。那是狼窝。”程之慎说。

“程老九,陶家就算是狼窝,当初也是你们把她送进去的。你们什么时候管过她想要什么样的日子?她愿意在狼窝呆着还是回你们程家这虎穴?”逄敦煌说着,“逄敦煌!”程之慎喝道,“她为什么会这样,还不是陶骧?陶骧是怎么待她的?”

“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逄敦煌冷冷的道,“陶骧怎么待她的,难道我不知道?你怎么不问,你们是怎么待陶骧的?她又怎么待陶骧的?程静漪也就是看起来温顺,其实骨子里就是只母老虎——她最后咬狼那一口有多狠,我可是亲眼看见的。”

“逄敦煌你到底站哪边?”程之慎愣了下神,就这工夫儿,逄敦煌已经上车了。

“我哪边也不站!程之慎你甭以为你今天晚上来了就算帮了静漪大忙了,你帮她你应该的。没她,你程老九先不说,他程老三,稳坐江山至少晚十年,你信吗?你们还TMD少在我跟前儿充大头蒜。我不爱听!开车!”逄敦煌甩上车门。

他的车子和他的人脾气一样,带着嗡嗡的响声,七扭八拐的扬长而去。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五十四)

之慎被逄敦煌骂了这一通,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他的确是多喝了几杯酒,原本头有点晕,这会儿竟然有通体舒泰的感觉,莫名其妙的,他笑了出来,自言自语的说:“这会子偏觉得痛快些了,我这是怎么着了…”

“先生,上车吧。”司机见他似是醉了,过来提醒他。

之慎仰头看了看楼上的窗子,都亮着,他却不知道哪一盏灯下,静漪在…

静漪并没有回到自己房间里。她仍站在楼梯上,之慎和敦煌之间那场并不友好的对话断断续续的传进来,她强忍着没有冲出去把他们统统赶走。等待着外面安静下来…他们终于都离开了。她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刚刚这间并不算大的客厅里,可谓高朋满座。她整晚几乎一刻不得闲的周、旋其中,还以为这些日子的辛苦,总算见到一点成效,未免沾沾自喜起来…

她缓缓的走下楼梯。

之慎走之前将一个纸包放下来。四四方方的土色细纹纸包,麻绳捆绑,在纸包中央打了一个结儿——她盯着那个结儿。

她的聪明绝顶的三哥,手笨的只能学会打这一种结,还是她反复教给他的。三哥学会了打这个结儿,每每提及,都笑着说他们俩是程家手最拙的两个人,她是学不会针线活的小十,却还教会了笨哥哥打结儿…她看着,看着,突然间拿起那个纸包来,狠狠的朝地上掷去。

纸包破了,花花绿绿的糖滚出来几颗。

她怔住了。

片刻,她狠狠的照着那些糖果踢过去,深褐色的铮亮的地板上,彩色的糖果被她踢的四处乱飞。

她鞋跟极高,这么激烈的动作,让她险些跌倒。

“先生!”李婶这才过来扶住她。

静漪推开李婶的手,深吸一口气,说:“收拾干净。”

她好像发泄过了这顿脾气,整个人都轻松了些,干脆坐在楼梯上,看着李婶悄没声息的收拾起来那些糖果,竟然是都放在了一只瓷碗里。

“今天晚上的菜做的好极了,李婶。辛苦你了。”静漪说。

李婶端着瓷碗,听到静漪这么说,对静漪福了一福。

“你是旗人?”静漪问。

李婶摇头。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是个老人儿,也许只是手艺像他。”静漪温和的说道。

李婶面上立刻有一丝惊慌,但看得出来她是想掩饰住的。

突然间电铃响,李婶说:“这么晚了还有客人来吗?”她去开了门。

老李进来通报外面有位军官到访,说是陶小姐病重了,要请先生过去。

等在门厅内的年轻军官见了她,立正敬礼说他奉命前来请程先生走一趟。

静漪没多问也没顾上换下礼服,便跟着上车,还是李婶追出来给她送上大衣。

车子开出程公馆大门,行驶的很快。

夜晚的街道上,只听到呼呼的风声。

静漪问道:“遂心到底怎么样了?今早出门还好好儿的,这会儿怎么又病了?是在外面着凉了,还是吃了什么不合适?”遂心是活泼泼的被陶骧带出去的,不该欢欢喜喜的送回来?他是怎么照顾女儿的…还是只顾着他自己的事了?

静漪心急之外多加了几分焦躁。

但坐在前面的司机和军官都沉默,没人回答她。

静漪等了片刻仍没有得到答复,心里陡然生出疑惑来。

亲爱的大家:

今天一更。明天补一个。周末愉快。O(∩_∩)O~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五十五)

她借着路灯投进来的光,观察着右前方的年轻军官——军服和军容都极整洁服帖…看不到他的手,也许正按在腰间的枪套上。

静漪拨开车帘,从黑暗中辨认着路径。

这绝不是去图家的方向。

“你究竟是奉谁的命令来的?”静漪问。她对来人身份可以做出诸多的猜测和判断,都不如提问来的简单。

“鄙人是陶骧司令的上尉副官路四海,奉命来请程先生。”路四海不卑不亢的回答。

陶骧…静漪紧了紧大衣的襟口。

她试图从容的将大衣腰带挽成一个好看的蝴蝶结,就像她动完手术轻巧的挽结那样。但她低着头挽了好几下,那长而柔软的如丝绸似的羊毛料腰带,仍没能系到一处去。她只好一只手攥了一端,停在那里。

路四海原本预备着程静漪有激烈的反应,见她安之若素,有些意外。

“程先生,请不必担心。我们不会伤害您的。”他和颜悦色的说。

“不,我并不担心这个。”静漪也温和的说。

车子行驶在深邃的道路上,两旁的树茂密而枝杈低矮,几乎垂下可摩擦到车顶——但其实应该没有那么矮,只是程静漪两眼望着车灯照亮的有限的空间里,觉得越来越压抑。

在一扇大门前停了有几分钟,这几分钟无比的漫长。

黑漆的大门反射着车前灯光,和地面汇成一派白色,亮是亮的,亮的人心里都跟着空洞起来——是种不知前途如何的空洞。

静漪在大门开启的一刻闭上了眼睛。

车子又往前开了大约一刻钟,才停下来。

路四海回头看看仍旧闭目养神的程静漪,先下车,替静漪开车门。

“程先生,请下车吧。”他说。

静漪坐了一会儿才迈步下车。

她终于将腰带系好,手抄在大衣口袋里,远远的望了一眼这幢房子。

“程先生,您请。”路四海站在她的左后方,轻声提醒。

寒风吹进静漪的大衣领口,彻骨的冷意袭来。

这冷意随着她一步一步的走近这幢大宅子,而更加的深切。待她站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手几乎已经僵硬。

路四海不知何时已经不见踪影。也许刚刚跟随在她身后走进这里的时候,他说过什么,但她根本没听到,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这大宅子仿佛会吸声,一进入这里,她的耳朵里便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包括她自己的脚步声、心跳声…她有感觉,自己的心跳的很急。在这么安静的地方,她应该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但是没有。

大理石地面铮亮,映着她的倒影也反射着头顶巨大的水晶灯的光芒,让她眼睛被强光照耀,眼前一阵发白,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适应这亮的令室内几乎没有一处阴霾的金碧辉煌。仿佛置身百泉宫,花园里的喷泉都似亮晶晶的银河…叮叮咚咚的,很轻的音符在跳跃,是优美的、优雅的,让人想让人翩然起舞的乐声。

有人在弹琴,还是谁放了唱片?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五十六)

她甩了下头。

温润的珍珠都生了寒意,冰似的碰着她的肌肤…她摸着自己的额头。额头倒是滚烫的。

轻快的音乐,细碎的舞步,欢愉的笑声…一点一点的朝她围拢过来似的,于是她慢慢旋转着,靠着脚步的移动,让自己在这大厅里看清楚尽量多的地方,来确认,这些都是幻觉。

可这里,就在这里,简直分明就是她第一次跳舞的地方。

她站住了。

心跳、耳热。

她冰凉的手慌忙握住燥热的面颊,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想要跳舞?!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稳稳的、重重的。

每一下,都似乎恰好与她的心跳节拍相合,于是她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那脚步声究竟从哪里来,她辨不出,但只见这大厅里的灯光,是逐渐的暗下来。似乎他每踏出一个脚印,就踩碎了一团光。

她缓缓的回过身来——深邃而昏暗的长廊里,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朝她移动过来。

“陶骧。”她不由自主的念出了这两个字。

已经多年没有念,这两个字却没有生锈。

就像他的人,也已经多年没有见,再见,愈见英气勃发。

她的目光定定的在他的身上,雪白的衬衫是停在了她面前三尺远的地方…雪白的衬衫,衬衫上的纽扣,被什么人缝的拙劣,歪歪扭扭的…她想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却没有动一下。

目光慢慢的上移…他松开的领口、白皙的肌肤、硬实的喉结、方正的下巴…青虚虚的…嘴唇…紧紧的抿着,唇上有细细的纹路…鼻子,挺直的鼻子…他的在灯下显得极富光泽的短发,硬硬的、密密的钢针一般。

白发更多了…他是少白头。从她第一次仔细的看他的发,就有零星的星光,在暗夜闪烁似的。

“看着我的眼睛,和我说话。”陶骧开口。

她果然看着他的眼睛了。

两道剑眉之下,是一对极漂亮的眼睛。不大,也不小。瞳仁是深褐色的,但是在沉思或者暴怒的时候,却会呈现出可怕的墨黑来。而此刻他微微眯了眼,她看不出他的情绪。但她知道他也在专注的看着她,用他那对褐色的眼睛。

“你…竟派人绑架我?”她问。

她的身子仿佛被冻住了。还好声音并没有。

她还能说话。在对着他的时刻。

陶骧转了身。

她清楚的看到他嘴角微微的下沉。不知是笑还是什么,总之在这一刻他那张平静的脸上出现了表情,而且他不想让她看到。他掏出了烟,火柴一划便点上,一缕青烟慢慢腾起,罩在他的头顶…她克制不住的咳了两下。又两下。

她深吸着气,阻止自己咳嗽。

他回头,看着她,反问:“不然,你预备什么时候见我?”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五十七)

她这一身晚装打扮,本该高贵优雅…其实还算是高贵优雅的,即使在如此被动的情况下。是的这个女人,总有那么一股子倔劲儿…到目前为止,他也只是见过那么一两次,她乱了方寸。

“嗯?”他见她不语,坐下来。

屋子里很热。

她很怕冷。很怕冷的她,此时额上都冒了汗。

“好…好,好,这个,我先不和你说,可是陶骧你竟然用囡囡来…”她说着,身子都颤了。耳边的珍珠坠子乱晃,“…来骗我。”

陶骧看着她。

在明亮的灯光下,珠光映着她的面孔,美到刺目。

“那又怎样?”他问。

“你卑鄙!”静漪骂道。

陶骧笑了出来,指着自己身边的位子,说:“坐。”

“陶骧!”静漪断喝。

她不是第一次骂他卑鄙,就像她不是第一次知道其实她拿他毫无办法。

她最重要的牵绊在他手上,他知道的很清楚。于是他就像猫戏耗子,在等着这样的一幕上演,也许还有更多的折磨在后面,她了解他的个性…她咬紧牙关,盯着静默下来抽着烟的陶骧。

“我同你讲,我要囡囡。”她说。

陶骧长吐了一口烟。

“陶骧,我要囡囡跟我走…”她又说。遂心那可爱的小脸儿在她面前晃,似乎是半透明的,她从那小脸后看到陶骧…她的五脏六腑都在疼。但她忍着,清晰的再一次说:“我要囡囡回到我身边,陶骧。”

烟蒂被摁在烟灰缸里,最后一缕青烟直线腾起。

“你说什么?”陶骧眯着眼,问。

静漪咬牙。

她抬手掩了掩唇。

一点金光划过…她攥了手指。

“这些年打仗打的多,炮震的耳朵不太好了——你大声的、清清楚楚的再说一遍,你要怎么着?”陶骧直视静漪的眼睛。

静漪向他走近些,对着他说:“陶骧,我要带走囡囡。”

几乎是顷刻之间,她手腕子被铁钳似的火热的手抓住,一把摁在了沙发上,他灼热的呼吸就在她脸侧,她一声惊叫被硬生生的吞了下去,因为她看到了他冷森森的眸子。

“带走?”他问。

“对,我回来就是要带囡囡走的。”她仍然坚持着说下去。手腕子被陶骧攥的生疼,她动也动不得,也根本不想再动,此时她只想把自己要说的统统说出来,其他的,她不在乎。“陶骧,你答应过我的…囡囡在你身边,如果她在你身边,有一天…你答应过我把她还给我。而且你待她…你待她…”她几乎说不下去。

“我待她怎样?”陶骧阴恻恻的问。

“你都不想看到她,为什么还要留着她?”她终于说出来。

面前陶骧的面容蒙上了一层水雾似的,她知道自己再说下去,恐怕是忍不住要流泪了。

“我不记得答应过你这样的要求。程静漪,囡囡姓陶,是我陶骧的女儿,你在走出陶家大门的那一天,就不再是她母亲。”陶骧一字一句的说完,松开了手。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五十八)

“你怎么没有答应过?怎么没有?”静漪她强忍着内心翻江倒海的苦痛,紧咬牙关。这样冰冻般的时间过去了几秒钟,她才说:“你不能这么说话,陶骧。我是囡囡的母亲,就算我离开陶家离开你,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陶骧冷漠的望着她。

“再说,你要再婚了不是么?”静漪问。

陶骧坐端正了,点燃了另一支烟。

但他没有吸烟,任香烟燃烧着。

“这跟你没关系。”他慢吞吞的说。

“对,跟我没关系。但是跟囡囡有关系。”静漪抱着手肘。在这阔朗空洞的大厅里,她只觉得冷风肆虐。“囡囡是个敏感的孩子…况且时局不稳,我不希望囡囡还留在这里…”

“这更不需要你操心。我女儿,我自会护她周全。”陶骧朝后一仰,靠在沙发背上。

他随手关掉了落地灯,于是他的四周,暗下来。

静漪望着陶骧所在的位置,暗影里一点荧光,火红。

“你既然打了这样的主意,也别怪我…就算是与你对簿公堂,也要争回囡囡的监护权。陶骧,我不想事情变的这么难看…我也不妄想你理解我的处境和心情,但是你既自诩为一个爱女儿的父亲,总该知道什么对她来说才是最好。”她对着黑暗,清晰的说着她要说的话。胸口就像是被暂时掏空了的洞穴。她纹丝不动的站着,似乎此刻一动,那洞穴里的回音会出卖她心底隐藏的的那些秘密。于是她只盯着那点火红,久久的。

那点火红似逐渐的向她靠过来,灼的她眼睛疼了,她后退一步。

陶骧的沉默,开始让她焦躁。

他惯用沉默对待她。在他怒火中烧的时候,更是如此。

她太了解陶骧。也就太了解自己的处境。

“你说话啊…”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那些忍耐不住的情绪,“你说话,陶骧!”

“我有话问你。”陶骧说。

静漪等着他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