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看见原来是只绿颜色的百灵鸟,这只绿色的百灵鸟送给了他一只珍珠绣鞋,他本来把它扔了出去,可后来又捡了回来。百灵鸟说…说‘你要用它去看大夫’,可即使后来快饿死的时候,他都没有把珍珠绣鞋卖掉。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不想接受百灵鸟的施舍,想等到将来有一天,亲手把珍珠绣鞋扔还给她,可是不是的…云歌,我很累,讲不动了,我…我休息一会儿。”

云歌的眼泪一颗又一颗地沿着面颊滚下:“我还想听,你继续讲,我们就快走出山谷,我已经看到山壁了,那里肯定会有山洞。”

他已经很累很累,可是他的云歌说还要听。

“他有了个结拜哥哥,又遇见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义父,学会了很多东西…无意中发现…义父竟知道小百灵鸟,他很小心…很小心打听着百灵鸟的消息…在百灵鸟的心中,从不知道他的存在…从不知道他的存在…”孟珏微笑起来,“可他知道百灵鸟飞过的每一个地方…他去百灵鸟家里提亲,他以为他一点都不在乎,可他是那么紧张,害怕自己不够出众,不能让百灵鸟看上,可百灵鸟却见都不肯见他,就飞走了…所以他就追着百灵鸟…”

混沌中,思维变得越来越艰难,只觉得一切都变成了一团黑雾,卷着他向黑暗中坠去。

“孟珏!孟珏!你答应过我,你不睡的!”

她用力摇着他的头,一颗颗冰凉的水滴打在他的脸上,黑雾突然散去了几分。

“我不睡,我不睡,我不睡…”他喃喃地一遍遍对自己说,眼睛却怎么睁也睁不开。

他的身体冰凉,额头却滚烫。没有食物、没有药物,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对抗严寒和重伤。

云歌将他背起,向山上爬去。

虽然没有发现山洞,却正好有几块巨石相叠,形成了一个狭小的空洞,可以挡住三面的风。

她将他放进山洞,匆匆去寻着枯枝。一会儿后,她抱着一堆枯木萎枝回来,一边点火,一边不停地说话:“孟珏,我刚抽枯枝时,发现雪下有好多毛栗子,我全扫回来了,过会儿我们可以烤栗子吃。”

火生好后,云歌将孟珏抱到怀里:“孟珏,张开嘴巴,吃点东西。”她将板栗一颗颗喂进他嘴里,他嘴唇微颤了颤,根本没有力气咀嚼吞咽,只有一点若有若无的声音:“不…睡…”

她去探他的脉,跳动在渐渐变弱。如宇宙的洪荒,周围没有一点光明,只有冰冷和漆黑。弥漫的黑雾旋转着欲将一切吞噬。孟珏此时全靠意念苦苦维持着灵台最后一点的清醒,可黑雾越转越疾,最后一点的清醒马上就要变成粉齑,散入黑暗。

突然间,一股暖暖的热流冲破了黑雾,轻柔地护住了他最后的清醒。四周仍然是冰冷黑暗的,可这团热流如同一个小小的堡垒,将冰冷和黑暗都挡在了外面。

一个小小的声音随着暖流冲进了他的神识中,一遍遍地响着:“孟珏,你不可以死!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你不能又食言,你这次若再丢下我跑掉,我永不再相信你。”

他渐渐地闻到弥漫在鼻端的血腥气,感觉到有温暖的液体滴进嘴里。吃力地睁开眼睛,一个人影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她的手腕上一道割痕,鲜红的液体正一滴滴从她的手腕落入他的口中。

他想推开她,全身却没有一丝力气,只能看着那一滴滴的鲜红带着她的温暖进入他的身体。

她珠泪簌簌,有的泪滴打在了他的脸上,有的落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眼中慢慢浮出了泪光,当第一颗眼泪无声地落下时,如同盘古劈开宇宙的那柄巨斧,他的脑中轰然一阵巨响,嘴里就突然间充满了各种各样怪异的味道。

是…是…这是甜!

腥…腥味…

泪的咸…

还有…涩!

已经十几年空白无味的味觉,竟好似一刹那间就尝过了人生百味。

“云歌,够了!”

满面泪痕的她听到声音,破颜为笑,笑了一瞬,却又猛地背转了身子,一边匆匆抹去泪痕,一边拿了条手帕将伤口裹好。

她把先前剥好的栗子喂给孟珏,眼睛一直不肯与他视线相触,一直游移在别处。孟珏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栗子的清香盈满口鼻,让他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是暖洋洋的。

烤好的栗子吃完后,她拿树枝把火里的栗子拨出来,滚放到雪上,背朝着他说:“等凉了,再剥给你吃。”

“云歌。”

孟珏叫她,她却不肯回头,只低头专心地弄着栗子。

“因为娘临去前说的话,我一直以为娘要我去报仇,可后来…当我摇着你肩膀告诉你,让你来找我复仇时,我才明白娘只是要我活着,她只是给我一个理由让我能在绝望中活下去。她临死时指着的家乡方向,才是她真正的希望,她想要儿子在蓝天下、绿草上,纵马驰骋、快意人生,她大概从没希望过儿子纠缠于仇恨。”

云歌将一堆剥好的栗子用手帕兜着放到他手边:“你给我说这个干吗?我没兴趣听!”

他拽住了她的手:“当日你来找我请义父给皇上治病时,我一口回绝了你,并不是因为我不肯,而是义父早已过世多年,我永不可能替你做到。我替皇上治病时,已尽全力,自问就是我义父在世,单论医术也不可能做得比我更好。有些事情是我不对,可我心中的感受,只望你能体谅一二。”

云歌抽手,孟珏紧握着不肯放,可他的力气太弱,只能看着云歌的手从他掌间抽离。

“这些事情,你不必再说了。我虽然讨厌你,可你尽心尽力地给他治过病,我还是感激你的。”

云歌坐到了洞口,抱膝望着外面,只留给了孟珏一个冰冷的背影。不知何时,

雪花又开始簌簌而落,北风吹得篝火忽强忽弱。

“霍光先立刘贺为帝,又扶刘询登基,如果刘弗陵有子,那他就是谋朝篡位的逆臣,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这个孩子活着的。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你和霍光的关系,可即使知道又能如何?在无关大局的事情上,霍光肯定会顺着你、依着你,但如果事关大局,他绝不会心软,你若信霍光,我们岂会在这里?你的兄长武功再高强,能打得过十几万羽林营和禁军吗?在孩子和你之间,我只能选择你!这件事情我不后悔,如果再选择一次,我还是选你。可云歌,我求你原谅我的选择。我不能抹去你身上已有的伤痕,但求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能陪着你寻回丢掉了的笑声。”

即使落魄街头,即使九死一生,他依然桀骜不驯地冷嘲苍天。平生第一次,他用一颗低到尘埃中的心,诉说着浓浓祈求。

回答他的只有一个沉默冰冷的背影。

心,在绝望中化成了尘埃。五脏的疼痛如受车裂之刑,一连串的咳嗽声中,他的嘴里涌出浓重的腥甜。

风蓦地大了,雪也落得更急了。

呼啸着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在山林间横冲直撞,云歌拿起军刀走人了风雪中:“你把栗子吃了。我赶在大雪前,再去砍点柴火。”

“是不是我刚才死了,你就会原谅我?”

冷漠的声音,从一个对他而言遥不可及的地方传来。

“如果你死了,我不但恨你今生今世,还恨你来生来世。”

云歌刚出去不久,又拎着军刀跑回来:“他们竞冒雪追过来了。”

孟珏立即将一团雪扫到篝火上,滋滋声中,世界一刹那黑暗。

“还有多远?”

“就在山坡下,他们发现了我丢弃的木筏子,已经将四面包围。”

云歌的声音无比自责。可当时的情况,孟珏奄奄一息,她根本没有可能慢条斯理地藏好木筏子,再背孟珏上山。

孟珏微笑着,柔声说:“过来。”

云歌愣了下,走到他身边蹲下。

他将一个柔软的东西放在她手里:“过会儿我会吸引住他们的注意,你自己离开,没有了我,凭你的本事,在这荒山野林,他们奈何不了你。”

云歌看都没看就把东西扔回给他,提着军刀坐到了洞口。

“云歌,听话!你已经将我从山崖下救到此处,我们已经两不相欠。”

不管孟珏说什么,云歌只是沉默。

风雪中,士兵们彼此的叫声已经清晰可闻。此时,云歌即使想走恐怕也走不了了。

孟珏挣扎着向她爬去。

云歌怒声说:“你干什么?!回去!”

孟珏抓住了她的胳膊,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清亮如宝石,光辉熠熠:“云歌!”

云歌挣扎了下,竞没有甩脱他的手。

“我不需要你为我手染鲜血。”

他的另一只手中握着一只小小的葱绿珍珠绣鞋,上面缀着一颗龙眼大的珍珠,在黑暗中发着晶莹的光芒。云歌呆呆地看着那只绣鞋,早已遗忘的记忆模模糊糊地浮现在眼前。

毡帽拉落的瞬间,一头夹杂着无数银丝的长发直飘而下,桀骜不驯地张扬在风中。

“云歌,长安城的偶遇不是为了相逢,而是为了重逢!”

往事一幕幕,她心中是难言的酸楚。

人语声渐渐接近,有士兵高叫:“那边有几块大石,过去查一下。”

孟珏将军刀从云歌手中取出,握在了自己手里。挣扎着,挺直了身子,与云歌并肩而坐,对着外面。

北风发着呜呜的悲鸣声,狂乱地一次又一次打向乱石,似想将巨石推倒。鹅毛般大的雪花,如同天宫塌裂后的残屑,哗哗地倾倒而下。天地纷乱惨白,似乎下一瞬就要天倾倒、地陷落。纵然天塌地裂,她为他孤身犯险,对他不离不弃,此生足矣!

Chapter 13多情总为无情恼

许平君从骊山回长安后,先直奔霍府。

霍府的人看见皇后娘娘突然驾临,乱成了一团。许平君未等他们通传,就闯进了霍光住处。霍光仍在卧榻养病,见到许平君,立即要起来跪迎。许平君几步走到他榻前,阻止了他起身。一旁的丫头赶忙搬了个坐榻过来,请皇后坐。

“霍大人可听闻了孟大人的事情?”

霍光看了眼屋中的丫头,丫头们都退出了屋子。

霍光叹道:“已经听闻,天妒英才,实在令人伤痛。”

“云歌独自闯入深山去寻孟大人了。”

霍光这才真的动容:“什么?这么大的雪孤身入山?她不要命了吗?”

“这是云歌拜托本宫带的话,本宫已经带到。”许平君说完,立即起身离开了霍府。

霍光靠在榻上,闭目沉思。半晌后轻叹了口气,命人叫霍禹、霍山和霍云来见他。

“禹儿,你们三人一同去向皇上上疏,就说:‘突闻女婿噩耗,又闻女儿踪迹不明,老父伤痛欲绝,病势加重。身为人子,理尽孝道,为宽父心,特奏请皇上准臣等人山寻妹。’皇上若推辞,你们就跪着等他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