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歌淡淡地一笑:“我还没想好,打算坐着船,边走边看,也许先去见我爹娘,阿竹说我娘已经给三哥写了好几封信,念叨我很久了。”

“那我送你去渡口吧!”

云歌未推辞,孟珏帮着她把箱笼搬到了马上。

云歌是一匹马骑,一匹马驮行李,孟珏竞也是一匹马骑,一匹马驮行李。云歌没什么表情,径自上了马。

两人骑马出城,一路没有一句话。行到渭河渡口时,于安戴着斗笠摇橹而来,将船靠岸后,就来帮云歌搬行李。

云歌抱拳对孟珏一礼,说:“就此别过,你多保重!”

孟珏微笑着问:“我也正好要出趟门,可以搭你的船吗?”

云歌摇了摇头。

孟珏又微笑着说:“那看来我只好另行买船,沿江而行,如果恰好顺路,我也没办法。”说着,就招手给远处的船家,让他们过来。

云歌低着头,默默站了会儿,忽然抬起头,轻声叫:“玉中之王!”

孟珏呼吸猛地一滞,一时间竟是连呼气都不敢,唯恐一个大了,惊散了这声久违的唤声,定了定神,才敢回身。眼前的绿裙相似、面容依旧、黑眸也仿佛,实际上却已浸染过风霜,蕴藏了悲愁,如深秋的湖水,乍一眼看去和春日湖水一般无二,再看进去了,才发觉一样的清澄下不是三月煦暖、万物生机,而是十月清冷、天地萧肃。

“此生此世,我不可能忘记陵哥哥的。”

孟珏想说话,她浅浅笑着,食指贴着唇,示意他不要开口。那浅笑如风吹静水,淡淡几缕毂纹,一闪而过,只是给世人看的表象,湖心深处早已波澜永不兴。

“我不可能把他藏在心底深处,也不想把他锁在心底深处,我知道自己很想他,所以我要大大方方地去想他。他喜欢读各地志趣怪谈,我打算踏遍天下山河,将各地好听的、奇怪的故事和传说都记下来,以后讲给他听;我还会去搜寻菜式,也许十年、二十年后,你能在京城看见我写的菜谱;我在学医时,曾对师父发过誓,不会辜负师父的医术,所以我会用我的医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你们不都要我忘记那些不好的事情,重新开始吗?现在我真的下定决心忘记了,我要忘记所有的人和事,只记住我和陵哥哥之间的事情。你若真想我重新开始,就放我自由,让我走吧!你若跟着我,我总会不经意地想起你和霍成君灌我药,想起你做的香屑…”云歌深吸了口气,再说不下去,她看向了远处的悠悠白云,好一会儿后,轻声说道,“千山万水中,我一定能寻到我的宁静。”

云歌说完,小步跑着跳上了船,江边的风吹得她乌发飞扬,衣裙沙沙作响。

孟珏脸色煞白,如同石雕,呆呆地立着。

他一直盼望着她的释怀,她也终于准备遗忘过去、重新开始,可是他从没有想到,她的遗忘就是从他开始。

她是他心头的温暖、舌尖的百味。他原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有,但却寻到了,曾经以为只要自己不放手,就永不会失去,可是,原来他只能看着她一点点地从他的生命淡出。

这次的离去,她没有说再会,因为她永不会再与他相会,她只想和刘弗陵一起安静地走完余生。

云歌毫未留恋地向他挥了挥手,侧身对于安说了句话,于安将船荡了出去。

长天浩瀚,江面辽阔。远处,数峰青山隐隐,白云悠悠;近处,江面波光粼粼,蒹葭苍苍;中间是淼淼绿波,点点白鹤。云歌一身绿裙,立在乌篷船头,与飞翔的仙鹤一起,向着云海深处驶去。

船越去越小,人影也越来越淡。

一阵风起,那一点绿影消失在了碧空尽处,只有无数只仙鹤在蓝天白云间飞翔。

他通体寒冷,只觉得漫天漫地俱是荒凉,一眼望过去全是灰天败地的寂寥,他猛地跑向江里,跌跌撞撞地追着。

“云——歌——”

天地间的悲唤,却很快就被浩渺烟波吞噬,只有滚滚的江水在天际奔流不息,漠看着人世离合。

Chapter 20落子勿言悔

霍光走后,刘询就开始削减霍家的势力,去霍成君处越来越少,直到最后绝迹于椒房殿。

霍光死后的第二年,刘询准备妥当一切后,发动了雷霆攻势,开始详查许平君死因,医婆单衍招供出与霍氏合谋,毒杀了许皇后。霍禹、霍山、霍云被逼无奈,企图反击,事败后,被刘询以谋反罪打入天牢,霍氏一族其他人等也都获罪伏诛。霍成君被夺去后位,贬入冷宫。当年权势遮天、门客遍及朝野的霍家,转眼间,就只剩了霍成君一人。

刘询的心腹大患终被拔除干净,随着霍氏的倒台,皇权的回归,两个新兴的权力集团隐隐浮出水面,一个是藏于暗处的宦官集团,以何小七等贴身服侍刘询的宦官为首;一个就是刘询亲手训练出的“黑衣军”,他们掌握了禁军、羽林营,甚至军队。表面上看起来,黑衣军和宦官是刘询的左膀右臂,一明一暗,应该齐心合作,可何小七总觉得黑衣人看他的眼光透着怪异,他总会不自禁地想起那帮被他活埋了的黑衣人,常常大夏天的,惊出一身冷汗。

孟珏对刘询下一步的动作了然于胸,刘询知道他了然于胸,他也知道刘询知道他的了然于胸。彼此都明白他们两个这局棋下到此,已经要图穷匕首见,但是两个人依旧君是明君,臣是贤臣,客气有礼地演着戏。

孟珏在霍光病逝不久的时候,就向刘询请求辞去官职,刘询收下了奏章,却没有回答他,只是下令把一品居抄了,将老板打人了天牢。第二日,刘询亲手训练出的“黑衣军’’开始查封城里各处的当铺,搜捕抓人。获罪的罪名,何小七自会网罗,他现在熟读大汉律典,对这些事情很是得心应手,一条条罪名安上去,可谓冠冕堂皇,罪名确凿。第三日,孟珏向刘询要回了辞呈。

之后,长安城内的商铺不几日就会关门一家,或倒闭一家。

刘询每次收到何小七的密报,总是无甚喜怒,何小七却是每奏一次,就心寒一次。这些关门的商铺全是皇上已经知道的,孟珏这样做,究竟是向皇上示弱,还是讥讽皇上?孟珏又是如何知道他已经查出这些商铺的?

等何小七名单上的商铺倒闭得差不多时,一日,孟珏给刘奭上完课,微笑着对他说:“这些年,我能教给殿下的东西已经全部教完。”

刘奭听后,手慢慢地握到了一起,力持镇静地问:“太傅也要离开了吗?”

孟珏没有回答,只微笑着说:“你的父皇与你性格不同,政见亦不同,你日后不要当面顶撞他,他虽然待你与其他皇子不同,可天底下最善变的是人心。”

刘奭抿着唇,倔犟地说:“我不怕他!”

孟珏未再多说,起身要走,刘奭站起来想去送他,孟珏道:“我想一个人走一走,你不必相送了。”

刘奭虽贵为太子,可自小跟随孟珏,见他的时间远远多过父皇,对他有仰慕、有尊敬、有信任,还有畏惧。听到他的拒绝,只能停下来,站在门口,依依不舍地望着他的背影。

待孟珏的身影消失后,他正要转身进屋,却发现孟珏惯佩的玉珏遗落在地上,连忙捡起,去追孟珏。

孟珏快到前殿时,看到刘询一身便袍,负手而立,观河赏景,恰恰挡住了他的路。

孟珏过去行礼:“皇上。”

刘询抬手让他起来,却又一句话不说,孟珏也微笑地静站着。

有宫女经过,看到他们忙上来行礼,袖带轻扬间,隐隐的清香。刘询恍惚了一瞬,问道:“淋池的低光荷开了?”

橙儿低着头应道:“是!这几日花开得正好,太皇太后娘娘赏赐了奴婢两株荷花。”

刘询沉默着不说话,一会儿后,挥了挥手,让橙儿退下。

不远处,沧河的水声滔滔。

刘询对孟珏说:“这些年,我是孤家寡人,你怎么也形只影单呢?”

孟珏微笑着说:“皇上有后宫佳丽,还有儿子,怎么能算孤家寡人?

刘询没什么表情地问:“你对广陵王怎么想?”

孟珏淡淡说:“一个庸才,不足为虑。”

刘询点了点头,正是他所想,这种人留着,是百好无一坏。

孟珏却又紧接着问:“臣记得他喜欢驯养桀犬,不知道现在还养吗?”

刘询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深盯了眼孟珏,孟珏却是淡淡笑着,好似什么都没说。

好半晌后,刘询淡声说:“你我毕竟相交一场,你还有什么想做而未做的事情吗?朕可以替你完成。”

孟珏笑:“我这人向来喜欢亲力亲为。”

刘询也笑:“那你去吧!”

孟珏微欠了下身子告退,不过未从正路走,而是快速地向沧河行去。刘询刚想出声叫住他,孟珏一面大步走,一面问:“你可还记得多年前的沧河冰面?你我联手的那场血战!”

刘询呆了一下,说道:“记得!平君后来询问过我无数次,我们是如何救的她和云歌。”

“你去找刘弗陵时,也杀了不少侍卫吧?”

刘询微笑:“绝不会比你杀的少!”

隐藏在暗处的何小七看预订的计划出了意外,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本想派人去请示一下皇上,可是看孟珏直到此刻,都还一副从容自若、谈笑风生的样子,他的愤怒到了顶点。黑子哥他们碎裂的尸体在他眼前徘徊,淋漓的鲜血直冲着他的脑门。

隐忍多年,终于等到这一日,不能再等!以孟珏的能耐,出了这个皇宫,就是皇上也没有把握一定能置他于死地。

何小七向潜伏在四周的弓箭手点了点头,率先将自己手中的弓箭拉满,对着孟珏的后背,将盈满他刻骨仇恨的箭射出。

一箭当先,十几支箭紧随其后,孟珏听到箭声,猛然回身,一面急速地向沧河退去,一面挥掌挡箭。可是利箭纷纷不绝,避开了第一轮的箭,却没有避开第二轮的,十几支箭钉入了他的胸膛,一瞬间,他的前胸就插满了羽箭,鲜血染红衣袍。

刘询负手而立,站在远处,淡淡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刘询。

沉默中,他们的视线仍在交锋,无声地落下这局棋的最后一颗子。

刘询的眼睛内无甚欢欣,只是冷漠地陈述一个事实:“我们终于下完了一直没下完的棋,我赢了。”

孟珏的眼睛内亦无悲伤,只有淡然的嘲讽:“是吗?”

淡然的嘲讽下,是三分疲惫、三分厌倦、四分的不在乎。他的身体摇摇晃晃,再站不稳,巨痛让他的眼前开始模糊不清,刘询的身影淡去,一个绿衣人笑着向他走来。他的唇畔忽然抿起丝微笑,看向了高远辽阔的蓝天。在这纷扰红尘之外,悠悠白云的尽处,她是否已经忘记了一切,寻觅到了她的宁静?

她真的将我全部遗忘了吗?

她的病可有好一些?

今生今世不可求,那么只能修来生来世了…

他的身体向后倒去,身后正是滔滔沧河,身体入水,连水花都未溅起,就被卷得没有了踪影。

何小七轻声下令,隐藏在暗处的宦官迅速消失不见,一丝痕迹都未留下。一群侍卫此时才赶到,刘询下令:“封锁河道,搜寻刺客尸体。”

张安世和张贺气喘吁吁地赶到,也不知道张贺脸上的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他刚想说话,被张安世一把按住,拖着他跪了下去。

张安世恭敬地说:“皇上,沧河水直通渭河,渭河水连黄河,长安水道复杂,张贺却很熟悉,不如就让张贺带人去搜。”

刘询对张贺的信赖不同常人,闻言,点头说:“张爱卿,你领兵去办,此事不要声张,只向朕来回报。”

张贺呆了一瞬,反应过来,忙磕头接旨。起身后,一边擦汗,一边领着兵沿沧河而去。

张安世这才又磕头向刘询请罪:“听闻霍家余孽袭击皇上,臣等护驾来迟,有罪!”

刘询却半晌没说话,张安世偷偷抬眼看,发觉刘询的眼睛正盯着侧面。张安世将低着的头微不可见地转了个角度,看见不远处的雕栏玉砌间,站着太子刘奭,他眼中似有泪光,看见皇上,却一直不上前行礼,甚至连头都不低,毫不避讳地盯着刘询。一会儿后,他突然转身飞快地跑掉了。

张安世不敢再看,额头贴着地,恭恭敬敬地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