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霁只觉得,两年没怎么见,她胆子愈发大了。

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种血腥之事由她一个姑娘家安排出来实在不好,打算一会儿面了圣,自己先把这事揽下来。他毕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偶尔行事狠些也不足为奇。

然而没想到,片刻后一进屋,苏吟就说笑般的先把这事说了:“奴婢让人把那两条地头蛇的头泡了酒了,专寻了透亮的琉璃瓮装。若受过他们欺压的百姓看了,一准儿高兴,旁的恶人见了,行事也能谨慎一些。”

“苏吟…”楚霁的心弦顿时绷紧。沈玄宁喝着茶正看他带来的案卷,听言闲闲一笑:“行,这样留存的时间也能长些。让他们在法场边上设个台子,把这两瓮酒放上去,警醒世人。”

“是。”苏吟笑吟吟地一福,转身刚要走,沈玄宁又道:“等等。”

苏吟停住脚,沈玄宁想了想,说:“台子不妨修大一些,办了旁的地头蛇,也都这么办。”

老师说了,此地地头蛇丛生只是个表象,要紧的是这地方坏在了根儿里。人们目无法纪,地头蛇就会一拨一拨地冒出来,斩了这批也还有下一批。

那怎么办?日后派有本事的官员来此地镇着,自然最为要紧。但当下敲山震虎,把人们先吓住,也是必要的。

苏吟这法子正合适。恶人们见了,再行恶事时会有所思量;百姓们看了,也会知道朝廷这回是来正经办案的。

——不愧是他喜欢的姑娘,办事聪明又得体!

沈玄宁下意识地有了笑意,心下正暗赞着苏吟,突然听到失声尖叫:“啊啊啊啊啊——”

他悚然看去,刚退出去传话的苏吟脸色惨白地冲了回来,被门槛一绊就腿脚发软地跪了下去,一时起都起不来。

“怎么了?”沈玄宁赶忙离座去扶,放眼向外看去,门外两个宦官捧着酒瓮,满目惶恐。

酒瓮是透亮的琉璃瓮,里面盛着头发散乱的人头,看着是挺惊悚。

苏吟浑身颤抖,眼泪都出来了,跟刚才提这主意的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沈玄宁半拥着她,嗤地一笑,忙摆手轰那两个宦官走:“吓着她了,还不快拿开!”

说罢又转回头来哄她:“别怕,别怕啊。让他们拿走了,不在了。”

苏吟手脚冰冷,完全使不上力气,沈玄宁只好由着她坐在这儿缓一会儿。

旁边的楚霁神情更复杂。方才他一度在慨叹,皇上真大气,竟完全能接受姑娘家说出这种主意;苏吟真有胆识,面对这样的事竟然面不改色!

现在瞧瞧,她原来也…害怕啊?

半晌,苏吟终于回了魂,抹了两把眼泪,挣扎从沈玄宁怀里爬起身:“吓死人了…怎么这么恐怖!”

他耐心地开解她:“没事没事,其实没那么吓人。是因为酒瓮有颜色、又是圆的,弄得人变了形变了色才可怕。”

苏吟惊魂未定,手指搓起了衣边:“奴婢再也不看他们了…”

“不看不看,你平常也看不着!”沈玄宁说罢又叫来宫人,吩咐说把那两个酒瓮盖上布再送出去,免得再吓着别的宫女。

苏吟稍一回思,周身就又打了个激灵。

怎么能那么可怕!!!今晚准定要睡不着觉了!!!

第36章 着心魔

苏吟着实被吓得不轻,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个琉璃瓮里面目狰狞的人头。

人在黑暗中又极容易胡想。早几年有一阵子,她晚上吹熄烛火上床的时候,总会莫名想象床下会伸出一只鬼手抓她的脚腕,弄得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离床还有两步远的时候就要直接蹿上床去,缩到被子里才觉得安全。

今天更可怕了,她一闭眼就会联想那颗泡在酒里的人头飞到眼前,散乱的头发无限延长,向她摸索过来,怪笑着勒住她的脖子。

苏吟被自己吓得闷在被子里抹了好几回眼泪,临近子时终于躺不住了,起床梳妆更衣,回到了御前。

沈玄宁这会儿也还没睡,正读刑部整理出来的案卷。余光瞥见有人在旁边换茶,他顺手就端起来喝了一口,抬头一看不由一怔:“你怎么还不去休息?”

昨天晚上他忙了一夜,苏吟就跟着一夜没睡。但今天下午他补了一觉,她也没睡。

眼下都这个时辰了,她还不睡?

苏吟唉声叹气:“睡不着,明天再说吧。”

“怎么睡不着?让太医给你开副安神茶?”他道。

苏吟摇摇头:“喝过了,还是睡不着。在屋里待着也没事做,奴婢就索性过来了。”

在屋里待着也没事做?

沈玄宁嗅到了一点儿异样。

平常她可不会觉得在屋里待着没事做。她那儿不缺新书,想做女红也不缺针线布料。他去她屋里找她时,总能看见她悠哉哉自得其乐的样子,今儿怎么突然在屋里待不住了?

沈玄宁想了想,打量着她,问:“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人头,自己待着害怕啊?”

“…不是!”苏吟闷头否认,但是双颊红了。

沈玄宁扑哧一笑,站起身扶住她的肩膀,将她身子一转,推向床榻:“那你在这儿睡,朕陪着你。”

“不用…”苏吟赶忙拒绝,“奴婢也没觉得困,现在不想睡觉。”

“你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这么熬着怎么行?”他把她推到床前,不由分说地摘了她发髻上的几支钗子,接着就将她按上了床。

苏吟想起来,他往旁边一坐,伸腿把她挡了进去。

苏吟滞了滞,垂下了眼眸:“皇上别这样。”

沈玄宁拽过被子:“你睡吧,朕也歇一会儿。等你睡着了,朕就接着看案卷去。”

她自然觉得这样很不合适,但刚要开口,他的手指按住了她的嘴唇:“你要是觉得朕会做什么,朕就真生气了。”

苏吟噎了声。

她倒真没觉得他会做什么,毕竟他若是想,她就早已不是女官了。

但听他这么说,她突然也不知还能再说点什么来拒绝他。哑了两息,只好默不作声地乖乖躺下去,盖住被子闭上眼睛。

接着却听到他起身的动静:“把外衣脱了再睡,朕不看你。”

“?”苏吟睁眼,看见他正放下幔帐。

幔帐有两层,一层只是薄纱,另一层则厚实得很。他把两层都放了下来,遮得一点都看不见了。

“…”苏吟迟疑了一下,穿着外衣睡确实不太舒服。尤其是裙子,马面裙褶子多裙摆大,平常穿着好看,睡觉一翻身就该硌人了。

她便依言把外衣脱了,扔到脚后,又重新盖好被子。接着朝外面道:“奴婢好了。”

幔帐转瞬揭开,他重新坐了回来,一哂:“睡吧。朕在这儿,保证百鬼不侵!”

苏吟听得一笑,便阖上了眼睛。有个人在旁边,她心里确实踏实了,那些恐怖的画面消失不见,只有他身上熏香的味道萦绕鼻间。

她于是很快就熟睡过去。沈玄宁坐在旁边看着她,越看越想笑。

在他刚认识她的时候,也这样逼她睡过觉。当时她也不肯,他威胁说要杀她全家,她竟然小声顶撞说“我全家就我一个!”,不服不忿的。

但后来,她到底还是睡了。那时他们都还小,也不懂什么男女大防,两个人躺在一起睡得很香。

如今,他想像当初一样跟她睡在一起是不可能了,不说他们心里在不在意,单是让旁的宫人看见了,也不成体统。可她还能这么在他旁边安稳地睡过去,也不容易,他觉得庆幸无比。

沈玄宁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不想回去看案卷了。

再想想,又觉得不能误事,便打算去把案卷拿过来看。

可他刚刚一动,睡梦中的苏吟就似乎有了察觉。她一下子皱起眉头,似乎是怕那些恐怖的画面再度袭来,她翻身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

“?”沈玄宁怔了怔,只好又挪回去。

她睡得依旧很沉,但抱得也特别的紧。他迟疑了一下,姑且放下了案卷的事。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坐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床头上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又翻了个身,便把他松开了。

沈玄宁慢慢地吁了口气,在矛盾中,到底放纵自己躺了下去。

他想陪她睡一会儿,或者说是让她陪他睡一会儿,就像小时候一样。

等到天明时,他比她早起便是了,不让她知道他睡在这儿。

他便蹬了靴子,闭了眼。手刚摸索着将幔帐重新遮好,她突然又翻过来,一头扎在了他胸口上。

沈玄宁怔然,犹犹豫豫地、一分分地伸手搂住了她。

她静静地缩着,发丝间淡淡的香味弥漫开来。他静默了一会儿,在混乱的心跳声中,低头轻轻吻了吻她。

如果可以,他希望每天都能这样。

在喜悦时、畅快时,愤怒时、难过时,他希望都能把她搂过来亲上一口。

他想,她是不知道她对他而言有多重要的。她不知道他在政务缠身时,只要抬头看见她在旁边,心情就总能好上不少。

他贪恋她的一颦一笑。哪怕在提起感情之事时,她谨慎小心的婉拒常令他觉得懊恼,他也还是喜欢。

他知道自己大可以不为她这样费心,如果他想,他可以拥有全天下的美人。可是有她在身边,他根本看不进别人。

她不在身边,他寝食难安,更加看不进别人。

唉。

沈玄宁苦笑着,悄无声息地又吻了吻她。

丑时末刻,苏吟在睡梦中觉得有点闷,便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睁开眼,周围昏暗着,她觉得是不小心闷进了被子。待得眼前情景一分分清晰,思绪也逐渐清楚之时,她才发现眼前可不是被子。

她一下完全僵住,看着眼前熟睡的人,想立刻逃走,又不敢把他吵醒,就只能这么僵着。

过了好半晌,她迫着自己深呼吸了两口气,可算稍微松了一点儿劲儿。

她心情复杂地再度看向他。

他和她近在咫尺。这样近的距离,即便他们再怎么朝夕相处,也还是很少见。

他的轮廓、他的眉目便在此时显得格外清晰,苏吟看了一会儿,竟然不知不觉地看得痴了。

年轻有为的少年天子,当然是容易令人痴迷的,这和她当年迷恋楚霁的道理差不多。

她不是不清楚自己的心思,最多只是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时有的这种心思。也许是他戳破后,也许是更早一点儿就有了。

但有的事,不行就是不行。

她不想因为一时冲动赌上自己的后半生。宠妃失势后的凄惨故事,她听过太多了。

她不会一辈子漂亮,也难以做到一辈子都聪明。可他想找其他人来取代她,并不难。

而且,他已经有了皇后。

苏吟近来总在提醒自己,她所渴望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其他姑娘应该也是同样渴望的,包括皇后。

何况皇后人那么好。她发自内心地希望皇后能过得幸福,不要觉得宫里的日子难熬。

所以她不能退让,绝对不能退让。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她都不能退让。

但此时此刻,她又真的很喜欢他。

他对她那么好,好到让她觉得,她就算日后嫁一个对她一心一意的丈夫,也未必能比他更无微不至了。

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在她面前彻底卸下帝王威严,让她想不信他的真心都做不到。

清晨昏暗的光线中,苏吟突然不受控制的沉沦。

她心里好像突然有一团火狂烧起来,一股脑地吞噬了她的理智。她怔怔地望着他,觉得他哪儿都好,轮廓英挺、眉目俊朗…

在目光划过他的薄唇的时候,她一下子愣住,眼睛再挪不开半分,着魔似的想亲他一口。

一个贪婪的声音在她心底说,就一下,偷偷的、悄悄的,不让任何人知道,连他都不会知道。

就一下,给自己珍藏一点点回忆。

就一下,日后他继续当坐拥天下的帝王,她乖乖地当她的女官。

这一点回忆,让她带到老、带到死。即便有幸在阴间再相会,她也不会告诉他,她曾这样无可遏制地喜欢过他。

苏吟这般想着,闭上眼睛,心弦紧绷地长缓了一口气。

然后,她如同要偷东西一般,小心地在他面前晃晃手,以确定他睡得还熟。

见他没有半分反应,她屏住呼吸,一分分地往前挪去。

短短的三两寸距离,她好像挪了几十年那么久。她的唇终于触上他的唇,但只是那么短促的一碰,她就如同触电般立刻弹开了。

她战栗着翻过身,背对着他紧缩一团。像是做了什么难以启齿的坏事似的,面红耳赤到连脖子都发了烫。

而后,她几乎顷刻间就后悔了,觉得自己适才一定是着了心魔。

苏吟紧紧地捂着嘴,生怕自己下一刹就会哭出声。偏在这时,一只手从背后圈了过来,揽在了她的腰际。

他的声音中,含着温暖而愉悦的笑意:“苏吟,你也是喜欢朕的,是不是?”

第37章 情相悦

“是不是?”他轻言轻语的,又问了一次。

温热的鼻息在苏吟耳根处搔着,令她一阵轻栗。

她半晌都没有开口,沈玄宁也没有再说话,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搂着她。

她会突然有这种举动,是他没有想到的。他原本想在她醒来前就悄悄起床,没料到她会这个时辰就突然醒来。

他睡觉素来很轻,她一动,他便也醒了,未免尴尬才一直没动。

他于是察觉到了她在他怀里的慌张,也察觉到她在他面前晃手。当时他还不知她要干什么,忍住了没笑,接着她却就那样凑了过来。

那份一直拿不准的感觉,随着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在他心底按实了。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她大约也是喜欢他的。因为不论她怎样拒绝,她都从不曾说过不喜欢。可他同时也在想,她或许只是不敢那样说。

现下,他前所未有地清楚了,她确实是喜欢他的。

沈玄宁笑了笑,无声地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苏吟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轻颤着出了声:“是。”

耳后便响起了温存的低笑声,令她骨酥。

他又问:“那朕说朕是真心喜欢你,你信不信?”

她平静地点点头:“信。”

她一直都信。

“可朕说朕会一辈子待你好、会一辈子只待你一个好,你就不信了。”他语中添了几分戏谑,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在嘲她。

苏吟沉默了一会儿,翻过身来望着他,眼底平静得不像刚才的她,但又还是他所熟悉的她。

她轻声道:“皇上不该说这种话。”

沈玄宁笑意未变,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苏吟几乎要溺死在这份温柔里,好生定了定神,才又说:“仪妃嚣张,但皇后娘娘从未做错过什么。”

她是认真的。她无法想象这样贤惠端庄的皇后因为她而凄苦半世,她承受不了这样使人痛苦的爱。

他却只是短促一笑,长吁了口气,目光又重新定在她面上:“那朕如果能料理好这些呢,你愿不愿意给朕个机会?”

苏吟摇头叹息:“皇后娘娘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