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殿下从前上折子从来不写皇上亲启。皇上看看吧,别是有什么大事。”她道。

沈玄宁便蹙着眉头将折子接了过来,边接边想他到底能有什么大事?

他都被圈禁了好几年了,婉太妃也已经没了。眼下还能有大事,那是病了?病了怎么不直接要太医?宗人府绝不敢委屈他。

翻开折子,沈玄宁很快就察觉到了措辞间的小心。

沈玄宗先是就从前的事告了罪,说自己一时糊涂酿成大错,愧对他和太后多年来的关照,也对不住顺太妃的养育之恩,洋洋洒洒地写了足有千余字。

接着又追忆了一番往昔的兄弟情分,大事小事各写了一点儿。其中有很多,也是沈玄宁至今都不能忘记的。

他于是禁不住地好奇,沈玄宗究竟有什么事,竟然要小心翼翼地铺垫这么多?但看到最后,他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沈玄宗最后只是说,有话想当面禀奏,求他给他个见驾的机会。

沈玄宁看完,沉默了半晌,说不出话。

“四殿下究竟什么事?”苏吟打量着他的神色问,他复又静了一会儿,叫了冯深进来:“去把四弟带进宫来,朕问问他有什么事。”

冯深领命,即刻告了退。

三刻之后,沈玄宗被带进了宫门。

乾清宫再次出现在眼前,令他觉得五味杂陈。这个地方,他疏远过、惧怕过,也肖想过,但关于这个地方更多的记忆,是与父皇皇兄的和睦相处。

那些美好的过往,被他亲手推助的一场闹剧断送了。在那之后他从没想过从宗人府出来,更没想过面圣,因为他根本没脸见皇兄。

在他走到殿门口时,苏吟走了出来。

“四殿下来了?”她噙着笑,沈玄宗一阵恍惚,一时还道是回到了从前。

而后他也勉强笑了笑:“苏吟。”

“请进来吧,皇上等着呢。”苏吟说着,伸手往里一引。沈玄宗忐忑不安地跟着她往里走,却是刚迈进外殿的门槛就看见了沈玄宁。

沈玄宗心弦一紧,俄而回过神,匆忙下拜:“皇上万安。”

沈玄宁在几步外睇视了他一会儿,无声一叹:“什么事,你说吧。”

沈玄宗张开口,又突然不知该怎么说了。

沈玄宁也没催,等了片刻,他终于小心地出了声:“臣想…给一个人求情。”

沈玄宁眉心微跳:“谁?”

“胡骁的次女,胡菁。”沈玄宗紧张得连呼吸也不畅了,磕磕巴巴道,“皇上,您放了她吧。她一个姑娘家…”

“不行。”沈玄宁打断了他的话。

沈玄宗滞住,沈玄宁冷淡地叫来冯深:“送他回去。”

第52章 兄弟心

“皇上?!”沈玄宗大惊,眼看着宦官入了殿来请他,他不由分说地扑上前去,扯住了沈玄宁的衣摆,“皇上,胡菁与朝中之事无关,胡骁的种种作为她也不赞同,求您…”

“不可能。”沈玄宁声色俱冷,拽开了他的手,又吩咐了一次,“送他回去,此事不必再往乾清宫禀了。”

说罢他便转身回了内殿,任由沈玄宗在外喊得撕心裂肺。

苏吟赶忙跟进去,沈玄宁冷着脸坐到案前继续看折子,过了半晌,却依稀可闻外头还乱着。

苏吟便又折出去看了一看,再度回来后,禀话说:“皇上,四殿下不肯走,说若硬押他回去,他便一头碰死,宫人们也不敢来硬的。”

沈玄宁的眉头狠狠一触,苏吟叹了口气:“现在跪到外头去了。”

“啪”地一声,沈玄宁手中的奏折狠拍在了案上:“让他跪!由着他跪!朕没他这样不争气的弟弟!”

沈玄宁怒火中烧:“当年跟着婉太妃闹笑话还不够?如今又来给罪臣之女求情!让他跪死在外头,谁也不许劝他!”

殿里的一众宫人全都诚惶诚恐地跪下了,苏吟哑了一哑:“皇上,暑气还重着呢。”

“他自找的!”沈玄宁带着气又将那本没看完的奏折翻了开来,铁青着脸继续道,“朕倒看看他的骨头有多硬。”

“…”苏吟便也不吭声了,她看看沈玄宁,瞧出他是真的生气。

但她觉得,他生气并不是因为沈玄宗给胡菁求情,至少不止因此。这情形看上去,更像是多年来积攒的怨气借着这个由头发出来了,他气恼沈玄宗和婉太妃拧在一起,也气恼沈玄宗几年来的不闻不问。

——后面这一点,苏吟也觉得沈玄宗不合适。是,当初是沈玄宁亲自下旨圈禁的他,但那一出闹剧到底谁对谁错,沈玄宗心里有数。

后头的这几年里,逢年过节宫里的时令之物,沈玄宁总是记得吩咐宫人往宗人府送一份去,也时常开口问问:“四弟近来如何了?”

但沈玄宗对他,就是一个字都没有,连句客套都没有。这样时日长了,换了谁谁都要不高兴。如今兄弟两个好不容易又见了一回面儿,沈玄宗还张口就为罪臣之女求情,沈玄宁愿意放人就有鬼了。

苏吟掂量再三,觉得在这事上劝沈玄宁不合适,便在他晚上就寝后,出去劝了沈玄宗。

沈玄宗披星戴月地跪在外头,见她走到面前,抬了抬眼皮。

苏吟在他侧旁蹲下身:“四殿下,您知不知道胡骁最后是因为什么落的罪?”

沈玄宗神色微滞,没有开口。

“谋逆。”苏吟自己道出了这两个字,继而轻轻一叹,“您必也清楚这是怎样的大罪。皇上没诛他九族都已是天恩了,您别让皇上为难。”

沈玄宗深缓了口气,又静了半晌,黯淡道:“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

“那您还…”苏吟锁起眉头,他看向她:“我只是做不到袖手旁观。”

“可是…”苏吟摇了摇头,“皇上不会轻易宽恕胡家的任何一个人的。”

“我宁可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沈玄宗道。

苏吟讶然,他平淡地笑了一声:“先前的事,是我对不住皇上,这我清楚;我进了宗人府后,皇上已经尽力关照我了,这我也清楚。可是苏吟…被圈禁的日子真不是那么好过的,如果不是她常来看我,我大概活不到现在。”

没有哪个生于绮罗的人被圈禁后能不回忆从前,这种回忆越想越令人沉郁。沈玄宗纵使再怎么知道错在自己,也还是郁郁寡欢了许久,要是没有胡菁常去陪他说说话,他估计死也就死了。

“皇上,我已经辜负了;母妃已故,顺母妃…我也注定不能再奉养她。”他说着,长长地吁出了一口郁气,“我还能尽尽心的,只有她了。”

苏吟哑住,她很想再劝,但久久想不到合适的劝语。最后只能先行回到殿中,想等天明之后把沈玄宗的话说给沈玄宁听一听。

她是不会帮沈玄宗劝他的。可沈玄宗的想法,还是让他清楚的好。他们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或许眼下一口一声“皇上”的沈玄宗已不拿他当兄长看,但沈玄宁一定还是记挂着这个弟弟的。

所以沈玄宗的这些想法,她知道了,就得告诉沈玄宁。至于他听完拿个什么主意,她一个字都不会插嘴。

于是沈玄宁在晨起更衣时听完了苏吟转述的话,苏吟说完就瞧了瞧他的神色,他阴晴不定地沉默了好久。

最后他说:“先不必管他,等下了朝,朕再问问他。”

“好。”苏吟点点头,帮他系玉佩,“奴婢一会儿让膳房备些吃的给他,免得跪坏了。”

沈玄宁颔首,穿戴妥当后凑合着用了几口早膳,就出了门,到前头的太和殿去上早朝。

他经过沈玄宗身边时也没停,苏吟站在殿门内,清楚地看到沈玄宗望过去,欲言而又止。

又过不多时,沈玄宗搁在衣摆上的手下意识地一攥。他硬撑了一撑,但下一瞬还是栽了下去。

周遭掀起一阵轻微的混乱,苏吟遥遥看到圣驾止了步,沈玄宁看过来。

她旋即吩咐宫人:“…快,快扶他进来,去侧殿歇着!请太医来!”

宫人们立刻七手八脚地去扶人,沈玄宁远远地点了点头,才又继续往太和殿去。

近来的早朝,时间总是很长。于是在下朝之前,顺贵太妃就听说了这边的变故,匆匆赶了过来。

在沈玄宗被圈禁后的这几年来,她鲜少提他,就好像自己从没养过这么个儿子。但此番她来时,眼睛都哭得肿了,见了苏吟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让我看看他…我来劝他,我来劝他!”

“贵太妃。”苏吟福了福身,将顺贵太妃请开了两步,道,“皇上特地从前头传了话过来,说先不让您见,怕您担心。这样…您不妨先去太后那儿坐坐,不论事情怎么样,皇上都会及时回给太后的。”

“让我看看他…”顺贵太妃又哭了出来,可苏吟总不能抗旨,只能向她保证道:“等皇上回来,奴婢会再跟皇上禀一声,说您想看他。当下您先放心吧,有太医在里头,奴婢也会照料着,绝不会让殿下出事的。”

好劝歹劝的,苏吟可算是把顺贵太妃劝了回去。在她再度走进侧殿时,沈玄宗已经醒了。

他看向她,她在床边停住脚,不知该说点什么。沈玄宗盯着她看了半晌,虚弱地开了口:“苏吟,我知道这宫里头,没几个人敢不听你的。”

苏吟垂下眼帘,没有否认。沈玄宗咬了咬牙,强撑着坐起了几分:“能不能…求你关照她一些?我、我没什么能给你的,只每月还有些例银…”

“你那点儿例银,还想收买苏吟?”

带着讥嘲的声音传进来,苏吟回过身一福,沈玄宗撑身就要下榻:“皇上…”

但沈玄宁比他快了一些,神情平淡地坐到了床边。

沈玄宗本就已筋疲力竭,被他这么一挡,实在没力气从他身边绕过去下床见礼,滞了一滞,颓然倒了回去。

他喘息着缓着劲儿,沈玄宁睇了他一会儿:“四弟。”

沈玄宗的呼吸声一停,错愕地看过去,“皇兄”两个字到了嘴边,却还是没能说出来。

沈玄宁无奈长叹:“我本来想等把胡家料理干净、把朝中大权再收一收,就放你出来。给你个爵位,让你当个闲散王爷。”说到这儿,他一声嗤笑,“真没想到你会为胡家的女儿求情。”

他说罢,顿了一顿:“现下我给你两个选择。”

沈玄宗登时满面紧张,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沈玄宁又道:“第一,你别管胡菁的事,等朕把朝中料理好,就照样放你出来,日后你还是崇王。但凡你不碰权力朝政,没人能动你的荣华富贵。”

沈玄宗一急:“皇上,胡菁…”

沈玄宁抬手制止了他的话:“第二,朕让胡菁出来。但你要知道,她家犯的是谋逆之罪,朕也杀了她的父亲,朕不能给胡家一丁点儿死灰复燃的机会。你非要她出来,你们就一起住到宗人府去。你若能活得比朕长,朕来日会留遗旨让新君给你们加恩,让她当你的王妃也不是不行;但你们若没能活到那一天,你、她,都别想再有任何出来的机会。”

沈玄宁打从心底希望沈玄宗知难而退,选第一个。他们都还年轻,他没法想象在宗人府里被圈禁大半辈子是什么感觉。

但沈玄宗说:“臣选第二个。皇上,放了她吧。”

他实在做不到由着胡菁在浣衣局受苦。

“…真该直接杀了她。”沈玄宁无可奈何地又叹了一声,向苏吟道,“你亲自去一趟吧,把胡菁带过来。”

“好。”苏吟应下,就告了退。

沈玄宁沉郁地安静了一会儿,复又看向沈玄宗:“叫声三哥,朕给你个适当讨价还价的机会。”

“…”沈玄宗讶然,语塞了半晌,“皇、皇兄,我…”

沈玄宁顿显不满,眉头一挑:“住你的宗人府去吧。”接着起身就往外走去。

第53章 共用膳

浣衣局。

胡菁这些日子可想而知过得不好。

专门给罪人待的地方,有几个人能过得好的?她又自小没干过这些活儿,打从进来开始就没有哪天不挨打的。

是以胡菁现下一听管事姑姑叫她就浑身哆嗦,连气儿都不敢喘。

管事的走到她跟前瞧了瞧她:“跟我过来。”

胡菁心里紧绷,战战兢兢地跟着她去。管事地将她带进正厅里,她一抬眼,就看见了个华贵温柔的女子端坐在那儿。

胡菁不知这是何方神圣,低下头不敢再看。管事姑姑跟她说:“这是乾清宫的大姑姑。”

胡菁惊得一下就跪下了,呼吸都变得不畅了:“大、大姑姑…”

“你别害怕。”苏吟挥了挥手,让管事的先退了出去,然后上前扶起胡菁,“皇上要见你,你跟我来吧。”

“…大姑姑。”胡菁恐慌得哽咽了起来,手下意识地紧攥住苏吟的胳膊,磕巴着求她,“家里的事奴婢不知道!大姑姑,奴婢说的是真的,奴婢…”

“没事的,你听我说,皇上不是叫你去问话。”苏吟拍了拍她的手,“从前的崇王沈玄宗,你不是熟?他去为你求情了,皇上叫你过去见他。”

“沈玄宗…”胡菁明显地恍惚了一阵,接着又面露痛苦,“他怎么能为我求情呢!他自己都…”在意识到眼前的人是乾清宫差来的时,她又及时把后面的话噎住了。

苏吟了然地笑笑,只当没听见:“先跟我来吧,万事都见了面再说。”

乾清宫里,沈玄宗叫完那声“皇兄”,沈玄宁就真扔下他看折子去了。

沈玄宗独自懵了一会儿,撑起身想要起床,但他腿上使不上劲儿,挪了一挪,就从床上跌了下去。

候在外面的宦官闻声,赶忙进来扶他。沈玄宗咬了咬牙:“扶我出去。”

而后他便出了寝殿,径直往正殿去。扶着他的宦官一见,迟疑着不敢再往前走,被正殿外的冯深递了个眼色,心领神会地掺着他进去。

殿中,沈玄宁听见动静抬了抬眼皮,见是他,又冷漠地继续读起了折子。

沈玄宗活动了这一段,腿上也舒服了些,便推开了那宦官,自己趔趄着继续往前走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撑到了桌子,重重地吁了口气。

沈玄宁抬眼瞧他:“有事?”

“…哥。”沈玄宗哑了哑,“我错了。”

沈玄宁一喟,放下了手里的奏章,淡然看着他。

“我只是觉得…我没脸当您弟弟。”沈玄宗低着头,苦笑了声,“不知道怎么见您。”

在他逢年过节关照他的时候,他也很想上个折子叙一叙兄弟情,可每每提笔,又总觉得自己没脸这样做。

“胡菁在你心里可真是分量不轻。”沈玄宁自嘲地笑了声,“想要朕怎么施恩,说吧。”

但沈玄宗摇了摇头:“不用,我没想跟您讨价还价。”

沈玄宁锁眉。

“我不想再给三哥添麻烦了。”他笑了笑,“宗人府也挺好的,衣食不缺。三哥让她出浣衣局便是,别的都不需要。”

“真不知该怎么说你。”沈玄宁轻笑,复又叹了口气,“行吧。顺母妃担心你,现下在母后那里等你的信儿。一会儿我们一起过去和她们用个膳,然后你就带胡菁出去。”

“多谢。”沈玄宗颔首,沈玄宁指了指旁边:“坐。”

是以片刻后,苏吟带着胡菁进殿时,一眼看见的便是久违的兄弟两个和睦相处。

沈玄宁仍在看折子,沈玄宗在旁边喝着茶。看见她们进来,他目光一亮:“阿菁…”

胡菁的眼睛也一亮,但一时也不敢跟他多说话,敛身向沈玄宁拜了下去:“皇上万安。”

沈玄宁睃了她一眼,叫来冯深:“先带她去歇歇,朕和四弟去母后那边用膳。”

冯深躬身应下,沈玄宁站起身往外走,顺路一拽苏吟:“一道去。”

沈玄宁平日去慈宁宫,基本都不坐步辇,直接走过去。但今天沈玄宗腿脚不便,让他一个人乘步辇、皇帝走着又不合适,就直接备了两驾辇,一前一后地往慈宁宫去。

苏吟跟在旁边,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直接问了沈玄宁,到底怎么安排的那两位?

沈玄宁啧了啧嘴:“四弟没跟朕讨价还价。”

“…那就真一直搁在宗人府?”苏吟锁了锁眉头,声音压低了三分,“那日后…万一有了孩子怎么办?”

让孩子背负着罪名长大?

“你看,你想得都比他周全。”沈玄宁轻笑,“暂且先这样吧,等朕把朝政料理好了再说别的,现在真把胡氏放出来也不像样。”

要不等回头和苏吟大婚的时候,借着喜事大赦天下,再把四弟和胡氏一起放出来?

沈玄宁这么胡琢磨着,又兀自摇了摇头。

这得到时候跟苏吟商量了再说。

慈宁宫里,一顿午膳用得气氛颇为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