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困囿于梦境的余韵中,抬起手,只觉掌心微热,竟还有细细的汗沁,年轻时那种烧灼的心情似乎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可梦的内容却已逐渐模糊了。

“主上。”见他醒了,李微小趋而至,躬身道,“长丰君一大早就差人送来了一些礼物,正暂搁在花厅中呢,主上您看是否要收?”

“长丰君?”

刚睡醒,又梦到那样令他怅惘的往事,饶是英明神武的羲和君一时也有些缓不过神。过了一会儿才揉着额骨微蹙着眉想起——

那是一个落魄的老贵族,如今地位虽在,却已是名存实亡。长丰君已经很多很多年不曾与其他人家往来了。

墨熄有些起床气,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问:“他忽然给我送礼干什么?”

“没详说。”

墨熄是清正惯了的人,顿了顿说道:“那你给他退回去吧,就说心意我领了,非节非庆,东西不要。”

“是。”

待墨熄洗漱着装毕,走到花厅一看:真是夸张,珍珠翠玉,绫罗丝锦、法器灵药等大大小小八抬礼箱,看得他眉头直皱,把正在忙碌的李微叫过来。

“长丰君是不是犯事了?”

“啊?”李微愣了一下,“没有呀。”

“那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李微心道,长丰君最近好像是因为女儿的事情开罪了修真学宫的不少贵胄,有几位还是势头正旺的大家族。这个时候给羲和君送礼,显然也是想探探情势,看能不能巴住这位刚刚归城还一无所知的大统领。

不过李管家还是很聪明的,他知道几个家族内的事情还是不要卷入为妙,于是道:“这个连主上都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墨熄愔愔地将那些东西又扫了几遍,仍是琢磨不透对方的意图,干脆也懒得再管。只整了整袖角,说道:“我出门了,中午不回来,你让厨房不必备膳。”

“哦……”李微应了,却不禁抬眼偷偷瞅了墨熄一眼。

主上这些日子不太对。

好像打从望舒府回来之后,哪怕没有朝会军务,也每天雷打不动地往外面跑,有时候跑半天,有时候跑一天,有时候干脆深夜才回来。还不让侍从跟着。

看这端倪,怎么瞅怎么像再跟某位佳人私会啊……

此念一出,李微差点把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不不不!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前有梦泽,后有宴平,更别说其他名门淑媛妖艳贱货,统统都试过要融化过羲和君这一尊清高冰冷的男神,但至今仍无人能够做到。

李微暗忖,要是羲和君真能干出那种瞒着所有人和姑娘约会的事情,那对方该是怎样一个手段卓绝的祸水红颜啊。

墨熄沉着脸在街角的茶摊落座,要了一壶阳羡茶。茶很快就端上来了,配着的还有些干果蜜饯,墨熄慢慢喝着,秀长的眼尾时而目光流转,看向对街。

对街就是落梅别苑的后院莲池。

而那个脏兮兮的“祸水”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前些日子,顾茫几乎每天都会在这里发呆,什么也不做,就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浮桥上,不出声地立着,盯着莲池里的鱼看。

那张脸茫茫然的,像下过一场铺天满地的大雪。

一开始墨熄不知道这些鱼有什么好看的,直到有一次,他发现顾茫试图伸手去捉一条鱼——鱼当然没捉到,于是这人蹲在岸边,呆呆看着锦鲤摇曳远去,喉结滚动,咽了咽口水,眼神逐渐有些发直。

墨熄才明白,他这是饿了。

慕容怜那天说要克扣他一个月的饭菜,如今算来已有十余天。于是委屈极了的顾茫居然想自己捉鱼吃……

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打那天起,顾茫一直就没出现过,墨熄每日都来,却再没瞧见过他蹲鱼的身影。

今天也不例外。

慢慢的,茶已喝至见底,又请摊主添了壶新的,再坐了许久,却也不见顾茫。

这人已经连续五天没出来了,莫不是落梅别苑里又发生了什么?

墨熄这样想着,脸上虽仍淡淡的,但心里却开始有些焦灼。他隐忍着,将盏中最后一点阳羡茶喝完,却淬不灭那心火。最终还是起身,向对街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告白模式》

二十岁的墨熄告白:不管不顾直接冲过去找人。

三十岁的墨熄告白:我再也不想告白了。

顾茫正常版的告白:我是认真睡你的。

顾茫狼化版的告白:你的皮毛真好看,能借我蹭蹭吗?

小岳岳的告白:你比我四舅还厉害!

江夜雪的告白:我是鳏夫,没打算续弦,我说了好几遍了。

慕容怜的告白:这位姑娘,你愿意和我一起在评论区被喷成筛子么?

第19章 咒印

哗哗。

落梅别苑外的低阶修士扫着白玉青石上的桐木落叶。

忽然一双黑皮军靴出现在视野里,修士手上的动作停住,眯着笑抬起头来婉拒:“客倌,天色还没暗呢,咱们别院是戌时开门,您看要不要稍微再晚——”

话还没说完,就在看清来人的脸时蓦地睁大了眼睛,骇得连扫帚都掉在了地上。

那修士瞠目结舌:“羲、羲和君?!??”

墨熄军服挺拔,衣襟重重交叠,缘领一丝不苟,再正经不过的君子模样。说道:“我找人。”

“??!”那低阶修士的下巴都要惊掉了。

这里是落梅别苑,而羲和君那是人尽皆知的清心寡欲。他居然会主动要来花楼找人?太阳是要从西边出来了么?!!

墨熄面若寒霜,眼神愈发瘆人:“你看什么。我不能进去?”

“不不不。”小修士慌忙引着他进去,“您请、您请。”接着又磕磕巴巴问,“羲和君要找谁?”

墨熄沉默一会儿,把脸侧过去,面无表情道:“顾茫。”

“哦哦!原来是找他啊……”小修士反应过来,陡然松了口气。

羲和君逛花楼虽然匪夷所思,但是羲和君找顾茫却是情理之中。毕竟他俩这么深的冤仇,羲和君心情不佳了,过来找人出出气,那也是十分正常的。

墨熄跟着小修士顺利进了落梅别苑,小修士一边走,一边和墨熄说道:“羲和君,顾茫在后院那个很脏的废屋里,你一会儿进去了可留心些衣裳,莫要碰脏啦。”

墨熄皱起眉头:“他怎么会在那里?”

“呃,这个说来话长。之前望舒君不是给他降罚了么?于是我们就让顾茫在院子里做苦力,劈柴什么的。不过前几天他大概是饿惨了,居然半夜跑去伙房偷肉包吃。”

“然后如何。”

“本来偷一两只也没事,不会被人发现,可他偏偏跟饿死鬼投胎似的,一口气吃了整四笼,等厨子去看的时候,他还在里面抱着包子啃。那厨子当然不乐意,冲上去就要跟他算账。结果……”

墨熄扫了一眼他忽然畏惧的样子,说道:“是不是厨子朝他动了拳脚,触发了他身上的剑阵?”

“哎!是呀,羲和君您也见过那个阵吗?”

墨熄没有答话,眼底反倒是有些模糊不清的光影流淌了过去,他睫毛动了动,垂遮而落。

“那个厨子打骂太过啦,顾茫反抗得厉害,剑阵触发后,他因为没有回避及时,被割得浑身是血。”小修士搓了搓手背上的鸡皮疙瘩,“哎哟,好几百道口子啊,也是怪吓人的。”

墨熄沉默片刻,问:“人没事?”

“没事没事,那剑阵不霸道,虽然口子多,但都是皮肉伤。”顿了顿,又道,“其实羲和君不用担心,那厨子也是个燎国抓来的狗贼。他和顾茫打起来,那也算是狗咬狗。”

“……”

“出了这事儿之后,嬷娘就很生气,把顾茫关去了柴房。原本咱们每天给他一只窝头,但是嬷娘说,接下来要更狠,每日只给碗粥,让他好好吃些苦头。”小修士顿了顿,“羲和君,要不我干脆让人把他给您绑来吧?他那个阵太危险啦。受伤的厨子现在还躺在房里,浑身裹得像粽子,估计一俩个月都下不来床呢。”

“不用。”墨熄脸上看不出神色,停顿一会儿,说道,“我自己去找他。”

由于无需接客,顾茫在落梅别苑最寒碜的小屋里待着。

都说“孤狼难活”,顾茫的身体很大程度上被淬炼得和野狼很像。他怕孤独,常常自言自语,落梅别苑里的人瘆得慌,于是干脆给他弄了只黑狗当伴。

那黑狗此刻就坐在那小破屋的门口,一见到生人靠近,立刻发了疯似的狺狺狂吠,墨熄目如刺刀,看了它一眼,那狗愣了愣,立刻就蔫了。

“羲和君,这狗怕你哎。”

……废话。他杀过那么多人,一只狗而已,又怎会对付不了。墨熄黑军靴踏过几级石阶,然后一把撩开厚重的门帘,目光扫过那狭小的暗室。

和别苑其他地方的奢靡布置不同,这间小屋四壁清简,除了一堆柴草几个破罐再无其他。

顾茫犹如野兽,在昏暗的角落里蜷作一团。听见有人来了,他动了动耳朵,抬起头无声地望过去。

陪同过来的小修士忙道:“羲和君,您小心些,他现在对谁都有敌意,反抗劲儿大得很。”

墨熄却好像并不在意,只很浅地点了下头,说:“你下去吧。”

小修士有些犹豫,虽然望舒君总说弄死顾茫没关系,不过谁都知道望舒君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如果顾茫真的死了,他们所有人大概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看墨帅那么恨顾茫,该不会等到月黑风高把人大卸八块吧……

墨熄道:“我想和他单独待一会儿。”

小修士见他眼神郁沉,不敢再说什么,只得低头道:“是。”

等那修士退下之后,墨熄松开了撩着帘幕的手,厚重而肮脏的布帘子在他身后落下,屋里霎时陷入一片黑暗,这里甚至连一盏烛灯都没有。

黑暗中,唯独顾茫一双清亮亮的眼睛在闪着光。

墨熄皱起眉头,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他这双眼睛是怎么回事?

一抬手,一团火焰刹那在掌心中亮起。墨熄燃着那团火,然后向那两点荧荧光亮走过去。

顾茫被关了五天,神智已有些混乱,加上太久没有见过这般刺眼的光,他喉咙里先是发出低沉地威胁声,发现对方没打算停下脚步,便像受伤的动物般试图逃离,可是他实在太虚弱了,还没爬起来走两步,就又踉跄跌倒在地。

墨熄在他面前站定。火光终于流泻在了顾茫狼狈不堪的身形上。顾茫见逃跑无望,干脆又转过头来瞪着他——

果然不对。

之前两次见面,因为灯烛暧昧,情绪波动又大,所以墨熄其实并没有太仔细地看清楚顾茫的脸。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顾茫的眼睛,竟然和以前不一样了。

记忆中那双总是带笑的黑眼睛不见了。取代而之的,是一双湛蓝的瞳眸,幽暗中散落着些荧光晶点。

那是一双不折不扣的雪狼的眼。

虽然知道燎国对顾茫进行了兽类的结合重淬,但亲眼看到狼的征兆取代了自己曾经熟悉的东西,墨熄的手还是颤抖了。

他猛地捏住顾茫的下巴,死死盯着那双海水般的蓝眼睛。

是谁?

这是谁?!!

他另一只手的火焰因为主人的暴躁而闪得愈发厉害,光芒几乎发白,照耀着顾茫的面容。而他的目光便像刺刀一般狠戾地刮过顾茫全身。

或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灼痛砭骨,顾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又挣扎着踉跄往前行了几步。

墨熄厉声喝住他:“你给我站住!”

火球悬空,一只手已紧攥住了顾茫的臂腕。

他的势头太凶猛,顾茫这回是真受了刺激,只见得几道炫目蓝光闪过,剑阵再次触发,数十柄无形光剑从顾茫体内刷地爆裂而出,所有剑刃齐刷刷掉转刃尖,迅速刺向墨熄,眼看就要血花四溅!!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奇怪的事发生了。

那些剑光一碰到墨熄,竟都化成了晶莹羽翼,缓缓飘于地面……

顾茫呆愣当场。而墨熄却像早就知道剑阵对自己无效似的,臂上用力,一把将还在发懵的人重新带了回来。

“……”顾茫又呆片刻,猛地意识到自己被制在一个坚实的怀里,连忙开始手脚并用踢踹挣扎。

墨熄怒道:“你别动!”

听见他近在咫尺的声音,顾茫倏地抬起头来,竟是加倍的惊慌失措,显然他知道剑阵对自己而言是最后一重防御,剑阵失效,就等于孤狼失去了仅剩的爪牙,只能任人宰割——他在这个压抑着怒气的男人面前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别……”他终于开口了,微微发着抖。

墨熄胸膛起伏,低头看着怀里的男人,恨得咬牙道:“别什么?”

“别……”他先前就丧失过言语能力,此时受了惊,吐字竟又开始生涩缓慢,“杀我……”

墨熄:“……”

那双湛蓝的眼睛闪着兽类哀哀的色泽,他那么费力地,那么笨拙地恳求着:“我……”

嘴唇慢慢开合着:“我……想活……”

心猛地一颤。

墨熄对上他那种被逼到绝处的眼神,胸腔的伤疤仿佛又剧烈地抽痛起来。

——“我想活啊!只要能心安理得地活着又有什么不好!墨熄你懂我吗?啊?!如今这样我根本活不下去!我不安啊!!我梦里睡里都是那些死人的脸!清醒着我根本活不下去!!你知道那种每天每夜都想要去死的痛苦吗!你根本不知道!!!”

在顾茫真正堕落前,曾那么一次,他朝他那么疯狂又失态地怒吼,目眦欲裂,碰碎杯盏,鲜血横流。

墨熄明白他的痛。

但是有什么办法……他那时候只能由顾茫这样喝醉了大吼大叫大声嚷嚷,陪着他,等着他慢慢恢复,疮疤慢慢变好。

顾茫确实酒醒之后就没有再嚷过了,但不知为什么,墨熄总觉得那之后的他虽然还是笑着,笑容里却隔着什么东西,让他看不清。

后来,墨熄被君上派出帝都,临别时顾茫又请他喝酒,笑嘻嘻地说自己要去做个坏人。他那时候不信。

可等他回来的时候,顾茫已然堕落,醉死在青楼幻梦里,变得面目全非。

再不久之后,顾茫就叛国了。

他的伤疤其实一直就没好过,在心里,一道添一道,新伤叠着旧伤。

想活。又每日每夜都想要去死。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万劫不复着。

蓝眼睛的顾茫小声地,哀哀地。是动物本能的求生欲:“我想活……”

“……”墨熄闭了闭眼睛,“我不会对你动手。”

怀里的人仍在微微发抖。

饿得惨了,饿得颧骨都凹陷了,黑色的微长的额发垂落在脸侧。

他一直盯着墨熄的脸看,墨熄也就这样一直让他看着,看了很久。顾茫的颤抖才微微止歇了。

可是墨熄胳膊一动,他又立刻睁大眼睛,眼珠不安地左右动着,似乎想逃,又似乎知道逃也没用。

“……是我。”

“……”

明明之前那么失望,那么憎恨,那么纠葛,那么心绪难平。

可是真的看到他惶然无措时,内心的风波竟又像暴雨暂歇般寂静了。他并没有如预想中的,去揪住他狠狠地责问他折腾他欺辱他。

“你还记得我吗?”

顿了顿,不知在坚持什么似的又补上一句:“……不记得就算了。”

顾茫一直没吭声,就在墨熄因为他的沉默而又渐渐浮躁起来时,顾茫忽然道:“你嫖过我。”

“……………………”

“你听着。”蓦地心头火起,墨熄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以后这个字,别在我面前说。我那天来找你是来找你谈事情。而不是……不是……”嫖这个字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的。墨熄脸色青黑地扭过头去,最后干脆生硬道,“你记住是谈事。”

“谈事……”顾茫喃喃着,终于些微地放松下来。只是眼睛仍捕捉着墨熄脸上所有的细微情绪。

最后,他慢慢问:“……可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顾茫心绪未缓,还是不像重逢那晚一样能够平静而通顺的说话,他是真的饿怕了,打怕了,所以一时间只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词,“我的剑……不见了。我打你,打不到?”

墨熄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脸色慢慢变得地阴沉低冷。

“为什么?”

“……”

为什么?

那天在慕容怜的筵席上,有人感叹,顾茫的剑阵虽然奇妙,但世上却再没有知道其中的秘密了。其实他没说对。

那天,就在筵间,其实就有一个人,他不但深杳此剑阵的秘密,还清楚这种阵法当初是为什么而创的。

那个人,就是当时一言不发的墨熄。

墨熄盯着顾茫的脸,仍是一手禁锢着顾茫,不让他乱动,另一只手却松开顾茫的下巴,沿着颈侧慢慢往下滑。

最后,粗粝的指腹停在那个莲花剑阵咒印上。

墨熄不出声地俯视着他,抚摸着他的脖颈,眼瞳竟有些发红,好像下一刻就会恨得俯身一口咬住那个莲花咒印上,咬破顾茫的皮肉血管,让人死在他怀里似的,似乎只要这样做了,这个人就再不会骗他,再不会叛他,再不会教他失望。

才就乖了。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偏执,底下压抑的情绪也太痴狂,顾茫觉得不对,目光游离,嘴唇也微微颤抖着,似乎在低声喃喃着什么。

墨熄终于缓慢而低沉地开口了。

“你不要再念了。”

“……!”

“你再怎么召唤,它也不会奏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