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国在西南向不安分,虽是藩属,一直是称臣不纳贡,这些年没少搞小动作。若帝都形势安稳,穆宣帝不会这么快让穆安之就藩,还这样大方的付予藩地军政之权。镇南国这个时候到帝都朝拜,必不安好心。

裴如玉眼底泛起一抹决断之色,“殿下,彩云部那里,还是不要等了。不妨现在就发兵,平息彩云部内乱,接掌彩云部铁矿。”

彩云部的事早一天晚一天的,只要它占据着北疆最大的铁矿,穆安之就得夺过来。不过,等彩云部内战多消耗一些,他们平叛时就能少许多伤亡。穆安之正在犹豫,就听裴如玉又说了一句,“胡大人与唐大人估计也快回来了,殿下,胡大人回来后,勿必请他想法子在南安侯那里讨个人情,请南安侯细查陆家底细。胡家在南夷多年,陆国公老家在湖南,事无巨细的都要查一查,祖宗八代都是些什么人,一定要查清楚!”

“你怀疑陆国公与镇南国有勾结?”穆安之道,“我也这样想过。”

“绝不是简单的勾结。”裴如玉揉了揉眉心,“我一时还说不好,但我骤闻此事,心里感觉非常不祥。以往咱们人手不足,也没那样大的情面请动南安侯。如今不一样了,细查一查陆国公的底细,陆家祖宗八代都是做什么的,一并查清楚。我总觉着,陆国公与镇南国的关系,非同一般。”

☆、三百章

第三百章

裴如玉对于政治有一种猎犬般敏锐的嗅觉, 这种本事,穆安之也甘败下风。

当晚,自穆安之这里告辞后, 裴如玉亲至大将军府拜访陆侯。

陆侯正在跟儿子女婿一道用晚饭, 陆侯晚上的饮食一向清淡, 陆维自幼在父亲身边,父子俩饮食颇是肖似,唐墨则是无肉不欢。按理,唐墨这样的出身, 他应该是吃厌了山珍海味, 返朴归真的类型。不过,唐墨完全相板, 他夹着块刚炙烤出来的羊肉说, “这羊肉烤的真香, 有许多人爱吃羊羔肉, 我觉着肥羊肉更好,尤其是烤的吱吱吱流油的时候,最好吃。”

他说话那叫一个形象,陆维也忍不住多吃两筷子烤羊肉,羊肉烤炙时洒了唐墨指挥调制的秘料,脂肪的香与羊肉的鲜完全被激发出来。陆维说,“阿墨你还真是什么都懂一点。”

“那是当然啦, 大舅以前就说像我这么好的男孩子, 谁嫁给我都有福。”唐墨很不谦虚的自夸一句。

陆维也得承认, 大妹妹跟阿墨这桩亲事很不错, 阿墨可能不是那种出将入相的人物,但是阿墨性情好, 相处起来非常轻松愉快。

郎舅二人正在说话,下人过来回禀,“裴知府求见侯爷。”

裴知府就是那种以后必可出将入相之人,不过,心眼儿超级多的,人也超级厉害。陆维说,“裴知府这个时候过来,吃过饭了没?”

唐墨立刻很热情地,“是啊是啊,叫如玉哥进来一起吃呗。”

陆维疑惑的看向唐墨,“阿墨你跟裴大人很熟?”

“以前一起读书的啊。”唐墨笑眯眯地,裴如玉被请进来后,唐墨简直嘘寒问暖,估计他爹唐驸马都没这样被他关心过。裴如玉怀疑的看向唐墨,心说难道这小子又要求我帮他写作业,现在又不上学了,还这么殷勤做甚?!

唐墨热情似海,“如玉哥你肯定没吃饭,尝尝我家的烤羊肉。”

陆侯听到“我家”二字,登时心情愉悦,对裴如玉道,“先吃饭,有什么事吃饱了再说。”

裴如玉也没客气,他优雅时绝对是贵公子风范,可风卷残云起来丝毫不逊于武将。看裴如玉这样的吃饭方式,陆侯直接请人到书房说话。

暮色降临。

天际间星子闪耀,不时有清爽的夜风自窗口袭来,裴如玉喝两口酽茶消食,刚刚那烤肉味道很不错,他正好肚子饿,便多吃了几口。裴如玉先是说了镇南国王太子今年将要到帝都为陛下贺寿的事,而后直接道,“我一直怀疑陆国公与镇南国有所勾结。”

“哦。”陆侯没有半点动容,仿佛跟陆国公府素不相识,比路上犹冷漠三分。

裴如玉道,“有件事想跟侯爷打听。侯爷祖上也是湖南人吗?”

“祖上?”陆侯有些意外这个话题,不过依旧回答了裴如玉这个问题,“陆家又不是什么名门,我出生时祖父就已经死了。祖父据说在世时干过镖行,祖上就是河南寻常的人家,家中有二三百亩地,挺寻常的。”

“不知陆老爷子是因何过逝?”裴如玉继续问。

“听说是出去走镖遇到强盗。”陆侯不只是对陆国公冷淡,对早死从未见过的陆老爷子一样冷淡。桌间烛台摇动,明暗光影间,裴如玉突然心下一动,“侯爷一定查过吧,您这样的聪明人,难道没有过怀疑?”

“怀疑什么?”陆侯反问。

“有一件事,我都觉着不可思议。侯爷曾说王妃娘娘的母亲李夫人对您有救命之恩,听说是侯爷与家人自老家来帝都,中途病倒在通州,彼时身边财物不足,颇是艰难,幸得李夫人援手。”裴如玉眼眸里神光湛湛,“那个时间,您的父亲睿侯虽尚未建功,但已在帝都小有名气,通州离帝都不过一日马程,何况,通州来往帝都商贾官船不知多少,再财物不足,托人到帝都给睿侯送个信,还不着人来接。如何就能困在通州,险病的葬送性命。这件事,在我看来,就非常可疑。”

“还有,所有您与陆国公叔侄交恶的传言,都是在分宗之后传出来的,分宗前,旁人说起睿侯兄弟,都称陆氏双杰。”这四字如今鲜有人提,但以陆侯的涵养,都忍不住露出微微厌恶。裴如玉眼中闪过一丝笃定,“旁人大概都觉着你们交恶是自北疆兵权之争起,但我观侯爷为人,并非看重权势心胸狭隘之辈,您当年为何一定要夺取北疆兵权,这也很可疑。可见,你与陆国公交恶,更在之前。”

“寻常庸人可能会沉溺于家族情感之事,侯爷这样的人,一定会查找原因根由所在。”裴如玉神色中露出恳切,“殿下有意着人到湖南调查陆家,还请侯爷给我们一些提示。”

陆侯的书房很简洁,身后墙壁挂着的是一整面的北疆舆图,烛光幽幽,陆侯的神色如同夜间的舆图一般幽深模糊。没人知道陆侯在想什么,良久方听陆侯道,“我并没有证据。”“侯爷。”

“你既然留意过陆家就应该知道,我自幼在外家长大,外祖父外祖母过逝后,我方回的陆家。我父亲不常在家,我与陆国公相处的时间更长,他那个人非常好相处,一直待我不差。听他说,陆老太爷也是个性情忠厚的人。陆老夫人有些严厉,对子弟会有一些要求,不过我并未受到过苛责。”陆侯有些厌恶的皱了皱眉,“我是在父亲过逝后方觉着可疑,因为我对陆老太爷所有的印象都来自陆国公与陆老夫人的口口相传,我父亲从未与我说起过任何关于陆老太爷的任何事。”

“父子失和,还是――”另有隐情。

“这就不清楚了。陆老太爷死的早,我父亲死的也早,他也没留下什么话,我要查也无从查起。不过有一件事,陆老太爷坟里的尸骨不是受伤而死的习武人的尸骨,而是很普通的农夫尸骨。”

裴如玉脸上的震惊已经掩饰不住的露出形迹,挖坟掘墓,律法上都是死罪。不过,陆侯掘的还是自家长辈的坟!可这事倘传出去,陆侯的名声……家族孽子都不足以形容。

尤其陆侯这种轻描淡写的口气,仿佛只是寻常事道来一般。

“还有一件事,陆老太爷的父亲并不是湖南人,听说是江西人逃难到了湖南,入赘陆家做了赘婿。许多事时久难考,何况当年受灾,乡下户籍流失不全。不过,就是从这时起,陆家便从寻常富户改为习武,陆老太爷的武功没什么名气,我父亲当年不敢说武功一流,起码也是中上。不过,这有他自己的奇遇与资质的缘故。”

许多旧事此时纷纷浮上心头,陆侯道,“我当年力有不逮,也只查到这些。后来接掌北疆军,倒是不好着人去南面儿,这事也就渐渐放下了。殿下若有意,不妨查上一查。我父亲虽出身寻常,可富贵与他并非难事,故而,世人看重的东西,他反看的很轻。他看重的东西,旁人可能根本不屑一顾。”

说完这些,陆侯已没什么要说的。裴如玉却没有告辞,他直接问,“侯爷,您怀疑陆老太爷并非睿侯生父。”

“坟都掘了,这事也不必讳言。我父亲是极重情义的人,他当年交往下的兄弟朋友数不胜数。我这样说并非自夸,便是林程大哥那样的身世,林大将军略有可取之处,父亲都说林大将军虽有不是,可当年的确不知林程大哥存在,不然断不会这些年未尽为父责任。对旁人父亲都如此,若陆老太爷有些微可取之处,父亲不会提都不提。世上只有一种人他不会提,那就是这人没有半分可提之处。”陆侯道,“相对我父亲的冷淡,二叔对陆老太爷的印象完全是另一种极端,那真是个忠厚慈爱的长者,少时带二叔放风筝骑大马,手把手的教他武功,习武久了,会因担心二叔第二天腿疼晚上帮他揉很久。这样的记忆,我也有,不过,是我对家父的记忆。”

陆侯的眼中闪过一丝怀念,而后被更深的恨意取代,“当年,父亲与二叔两个人,人称陆氏双杰。实际上哪里有双杰,江湖上,我父亲是玄隐阁的阁主。朝堂上,也是我父亲开拓的基业。何况,父亲疏财尚气、仗义慷慨是有名的。便是论相貌也远胜二叔,你我都是为人父的,面对儿女,纵更疼惜小儿子,对我父亲这样的长子难道没有欣赏?每年每底祭礼,父亲都是带着我给家父、外祖父母做一场法事,而后令我给陆老太爷行个揖礼罢了。”

“家父这样重情重义的性子,对陆老太爷如同陌路,只能说明,陆老太爷生前待家父不如陌路。若是亲生,有我父亲这样的子嗣,哪个为人父者会不喜呢?”陆侯淡淡说出山崩地裂之语,“我会与陆国公府分宗,便是因为,我与他,本就不是同宗。”

☆、三零一章

第三零一章

“不过, 我没证据。”

陆侯这样说。

但是,裴如玉相信,陆侯不会没有根由便下此结论。

但, 裴如玉依旧有疑问, “我听闻, 东宫相貌与睿侯生前肖似。”

陆侯不以为意,“我只说陆老太爷与我父亲并非骨肉血亲,还有陆老夫人呢。”

裴如玉终于明白陆侯的意思:同母异父。

就听陆侯道,“我查过湖南老家的一些老人, 陆老夫人与陆老太爷并不是在老家摆的酒, 陆老太爷说是在外走镖时结的连理,他们第一次回老家时, 我父亲已经三岁。”

换句话说, 陆氏湖南老家的人其实并没有见到睿侯的出生, 只是陆老太爷陆老夫人说这是自家孩子, 便都未曾生疑。

不过,这也太奇了。

但是,这又能解释睿侯当初被刺杀之事,如果睿侯陆国公两兄弟实际并没有表现出来的兄友弟恭,如果陆国公心怀叵测,睿侯被身边人出卖就顺理成章了。

裴如玉迅速整理思路,“那就从两条线调查, 一条是陆老夫人来湖南之前, 另一条放在镇南国那里。”

陆侯并不反对。

穆安之算是知道陆侯为何与他关系融洽了, 以往只觉陆侯与陆国公不和, 如今看来,简直是血海深仇, 陆侯直接就怀疑陆国公是暗害睿侯的凶手。

穆安之也震憾于陆家这复杂的关系,不过,能同仇敌忾当然不错,他也超级厌恶陆国公。

眼下,追查陆家当年之事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相较之下,发兵彩云部帮彩云世子平叛的事倒更要紧些。

此事穆安之早与陆侯商议过,平叛将领陆侯都准备好了,不过是在等彩云部的内部消耗,既然要提前出兵,少不得现在就要开始准备。

不过,陆侯出兵前,胡安黎唐安抚使一行回到新伊,一起回来的还有前来求援的彩云部的世子与一些宗室子弟。

穆安之有些不明白,“宗室子弟来咱们这里做什么?”

唐安抚使看向胡安黎,胡安黎很惭愧,“这也是路上遇着的,殿下,是先信王府后嗣,还有一些旧人,说是过来投奔殿下。”

这真不是胡安黎招来的,他娘是他外公信王嫡出的女儿,他舅是庶出,他娘跟他舅也没如何来往过。如今这举家来投,实在是……

穆安之道,“既是如此,宣进来一见。”

信王当年也是宗室中一流人物,信安郡主为人亦是刚强如铁,嫁给胡源那样的人,也能教导得胡安黎文武双全。如今看着跪地请安的这一群老老少少,年迈的已是鬓发斑白,年幼的瞧着也不过七八岁……这是一大家子都搬来了吧。

信王之子,被除爵的前信王穆航倒是个实诚人,向穆安之请安问好后,穆航就说了,“除爵之后我们一家子就一直在帝都过活,家计也不大富裕,孩儿们身上没差使,殿下就藩后我才晓得此事。去岁天气凉了,因有孩子们,不敢行远路。今年开春我把家业都卖了,又问亲戚们借了些,随商户一起走的,路上还顺遂,又遇着胡大人他们,便一起过来了。”又向穆安之介绍几个孩子,“小子们都读过书,学识不敢说多好,寻常道理是懂的,且正当年轻,力气也足。”

“远道而来,不如先去歇息,见一见郡主。”信王一族极不招穆宣帝待见,穆安之对他们并无偏见,无非就是战败者不得志罢了。一听要见信安郡主,穆航就是腿一软,险再给穆安之跪下磕一个。穆安之当没看见,内侍引穆航等人出去,胡安黎肤色略深的脸颊都忍不住发烫,他倒不是觉着舅家落魄丢人,实在是,真的不熟。

穆安之真正想见的是彩云部世子,原还担心贸然出兵理由不足,如今是磕睡有人给送枕头,既是世子主动求援那就没问题了。

穆安之听彩云世子哭诉过族中叔父谋权兄弟篡位之事后,与彩云世子道,“你是朝廷钦封的部落世子,你父既然过逝,于情于理都是你继承族长之位。”

彩云世子祈求,“还请殿下出兵相助。”

“你先住下,略做歇息,待我与属官商议后再做决断不迟。”令唐墨安排世子居所。

彩云世子一脸惨淡的随唐墨下去。

穆安之看他身上穿的还是汉人衣甲,将视线转向唐安抚使,唐安抚使道,“我们是回程时遇到世子一行,当时他们正在被追兵追杀,救下后方知是彩云部世子。世子要向殿下求援,便带他回来了,一路上几次被彩云部骚扰,多亏胡大人指挥若定,我们方没吃大亏。”

要说以往胡安黎还是斯文气居多,此时身上难掩淡淡彪悍,“原也是属下份内之责,此次随唐大人出行,非但长了见识,手下兵士亦得以历练。”

“你们就别互相吹捧了,哎,彩云部竟混乱如斯。叔侄相争,兄弟相残,总是有个缘故的,你们出门在外,可有听闻彩云部的事。”穆安之问。

这事还得唐安抚使来说。

彩云世子混到这种地步,当然也不是没缘由的。自己实力不济肯定是有的,用唐安抚使的话说:志大才疏。

老爹刚死,就要对以往不睦的叔叔兄弟下手,人家也不能坐地等死,可不就反了么。当然,彩云部还有许多关于世子不雅的传闻传出,至于传闻真假,有待日后商榷。但眼下,出兵是要出兵的,但是,总不能白白出兵,大军发动,所需粮草花费,难道叫亲王殿下自己承担么?

这彩云世子半点不提孝敬亲王殿下的话,一味请亲王殿下出兵,让觊觎彩云部铁矿的亲王殿下委实……不满。

真是个棒槌!

穆安之心说。

穆安之将手一挥,“发兵不是小事,但明日人全了再议吧。”与唐安抚使胡安黎道,“你们虽是刚回来,奈何这彩云世子是你们带回来的,把这事商议妥当,再给你们放假。”

二人皆笑着应是,之后还有路上之事具折回禀不提。

穆航来北疆的消息,是侍女送到王妃院里的,信安郡主正在李玉华那里看双胞胎。信安郡主与郡王妃都是做祖母的年纪了,于公于私对双胞胎都非常喜欢。李玉华如今在月子里,旁的官宦家眷便不见了,她又是个爱热闹的,也很喜欢这两位过来,说些育儿经验什么的。

由于李玉华草根出身,她自己奶.水充盈,倒用不上奶妈,索性便赏了银子令她们回家去了。倒是带孩子的嬷嬷很得用,哄孩子是把好手。

郡王妃与信安郡主都是久经世事之人,对这些事也看得开。大家正说话间,侍女进来禀说,“郡主,舅爷来了,奉殿下命来见郡主,已是在咱们院里等着了。”

信安郡主硬是一时没想起来,问侍女,“哪个舅爷?”这一问信安郡主也回了神,腾的站了起来,“穆航来了?”然后,信安郡主下一句是,“他来做什么?”

李玉华:这语气可是不大对。

信安郡主已是向李玉华行礼道,“这麻烦家伙来了,我得过去看看。”便匆匆辞了李玉华,回自己院里去了。

李玉华看向郡王妃,郡王妃淡定若水,“她自来这样,高傲的跟只活凤凰似的。信王就她这一个嫡出女儿,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是信王妃无子,穆航是庶出,其实性情很不错,比她小七八岁,什么都让着她的。”

李玉华想,信安郡主性情虽高傲,其实行事磊落,眼光精准,当年胡家案子后,立刻就让胡安黎投到三哥这里。可这位前信王一直无甚动静,倘有心投靠,去岁怎么不跟着一起来。算着时间,约摸是听到北疆的一些消息才过来的吧。

郡王妃看出李玉华的思量,悄悄跟李玉华提了一句,“当年信安其实一直想信王过继皇子为嗣,继承爵位。信王想来也有自己的私心,更想亲子袭爵,只是今上登基后穆航也没能保住爵位。这次过来,想是最后一搏了。”

李玉华颌首。

胡安黎回自家院子时,他娘正坐廊下的竹榻中捏额心,母子见面,胡安黎先受他娘一顿埋怨,“你也是多余,带他们来做什么?”

“路上遇着了,就是不论亲缘,也是宗室,总不能看着不管。”胡安黎取了旁边小圆几上的茶递给母亲,“母亲也不用这样烦恼,我看舅舅为人虽有些圆滑,倒并非不识趣的人。”

信安郡主知道儿子这话在理,遇着了能怎样,叹口气,“我就厌烦他这没出息的劲儿,凡事就知道跟人身后,想占便宜往往最后连人家剩下的都吃不上。”

“只要是人品踏实,舅舅他们这会儿过来,倒也能得一两件无甚要紧的差使,以后如何,端看各人本事了。”胡安黎说。虽是热灶趁的有些迟,好在来的也不算晚,一路相处,胡安黎也大致知道些穆航一家人的水准,高水准是没有的,可男女也都读过书,肯吃苦。

信安郡主说,“差使上的事你别插手太过,殿下怎么安排自有殿下考量。你都在这儿了,倘他们还撑不起来,那就是自身无能,怪不到旁人。”

“母亲放心,我晓得。”

先说一回糟心的久不来往的兄弟家,主要是久不来往也不只是穆航的意思,当初信王府落败,信安郡主在胡家也是处处糟心,就让穆航少去,有时即便穆航去了,也见不到人。久而久之,姐弟二人来往便更少了。

相较之下,穆航一家见过信安郡主后都有些战战兢兢,尤其是穆航之妻王氏,刚刚见过可怕的大姑姐,直待回到暂居小院都是心神不宁,担忧的说,“我看大姐姐不似要照应我们的样子。”

穆航擦一把额间冷汗,“大姐一向面硬心软,她就是说话不大好听,其实心肠不错。我看外甥很好,脾气不似大姐。”心里念声佛,穆航道,“孩子间多走动,咱来都来了,到时求外甥给孩子们弄个差使,好赖的,以后三殿下发达,不怕没出路。”

王氏小声说,“真能成?”这话问的也不知是孩子们的差使还是三殿下发达这件事。

脚下就是台阶,穆航顺手扶妻子一把,“总不会比咱们在帝都更坏。何况大姐姐都趟过道了,咱们跟着走就是,她一向比我要聪明些的。”

王氏终于喘过气来一般吁了口气,每次见大姑姐都似见婆婆一般压力巨大,她娘家败落,夫家,更败落,想来想去,如今也只有大姑姐指望了。所以,就是把大姑姐当婆婆,她也是愿意的。

信安郡主也没太将弟弟一家放在心上,她三个月未见儿子,做娘的怎能不记挂。

胡安黎见母亲气色都好,也便放下心来。信安郡主见儿子晒的肤色都黑了,身体倒是更见强壮,不禁心疼的紧,问他,“这一路可还顺遂。”

“母亲都看到儿子了,还能有什么不顺遂。”胡安黎神采奕奕,精神头极好,“这次儿子出去,当真收获不斐。怪道人家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确该出去多走走。”

“都晒成黑炭头了。”信安郡主摸摸儿子的脸,问他,“不觉得累?”

“不累啊,到各州府都有当地接待,就是在草原上,大军在侧,也不必担心。”胡安黎器宇轩昂,这趟出去,颇有些意气风发。信安郡主心说,到底是老胡家的血统,带兵出去硬是不嫌差使苦。“那回来也多歇几日,明天我请小章太医过来给你把把脉,看可要调理一二。”又吩咐侍女晚上做些汤水给儿子滋补,胡安黎先说,“不吃羊肉也不吃牛肉,有清淡菜蔬来一些。”

信安郡主笑,“炖只童子鸡,到时撇了浮油去,喝鸡汤不错。”

胡安黎又问两位小公子可好,信安郡主眉眼含笑,“好的不得了,两个小家伙生得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我瞧着相貌更肖殿下,现在还小,殿下疼的紧,不敢往外抱,待满月酒时你就能见着了。”

“果然北疆之地极旺殿下。”殿下有后,他们做臣属的也能放心。何况,穆安之对胡安黎有知遇之恩,胡安黎很为穆安之欢喜。“我带了些东西回来,单子在箱子里,到时母亲看着整理吧,有小公子用得上的就送过去,还有给殿下和娘娘的礼物。”

信安郡主听儿子絮絮叨叨的说着在草原上的见识经历,有些还颇是惊险,不过,在胡安黎这里都成了趣事。

胡安黎晚饭前带着礼物特意去隔壁郡王妃家走了一趟,种种殷勤就甭提了。后来晚饭干脆两家一起用的,大姑娘说,“你可得好生谢一谢杜大哥,杜大哥帮你招了好些人手,现在你那巡城兵都五千人了。”

胡安黎吓的汤匙险跌碗里,“招这许多人!”

“是啊,一直有来报名的,杜大哥瞧着合格的便替你收下了,就等你回来练兵了。”大姑娘说,“杜大哥跟我说,他如今忙顾不上新兵,等你回来再招四千,给你凑一万哪。”

胡安黎登时觉着压力山大。

他用过晚饭都没多跟大姑娘闲话,就带着礼物去了杜师兄那里,有事跟杜师兄商量。

杜长史打开来,见一整匣皆是上上等美玉宝石,不禁笑道,“你这出去一趟倒是发达了。”

“你又笑我,市场交易的部落族长或是商人们送的。”胡安黎两眼亮晶晶的打听,“听大妹妹说,师兄你招了五千人手,接下来是不是要对彩云部用兵?”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要是的话,我想向殿下请战,手下这些儿郎总要历练一二才有些样子。”见杜师兄不置可否,胡安黎说,“要做主将不易,可我带个两三千人,给人做副手总是成的吧?”

杜师兄依旧捧着茶盏不说话,胡安黎再坐不住,半站起身将脸凑到杜师兄跟前,“师兄,难道这也不成?”

杜师兄气愤的放下茶盏,苦大仇深的瞪着胡安黎,“那你的意思是,我要一直替你管着这些新兵了!”还想胡安黎回来他就能撂下手歇一歇的,这小子却是要继续请战!简直没天理了!

“能者多劳,能者多劳。”胡安黎握住师兄的双手相求,“你说除了师兄你,还能托付谁。弟弟唯师兄一人可托。”

胡师弟说了半日好话才把杜师兄哄好,他还有事请教,“今儿下午我们回王宫的路上,见棋盘城陈知府自知府衙门出来,他就是来新伊也该来王宫,到知府衙门去做什么?”这知府衙门自是指新伊知府衙门。

“苏迪米尔部平叛之后搜出许多不利他的证据,唐安抚使不在的日子,就是裴状元代安抚使之职,大约是去走门路的吧。”杜长史问,“彩云部现在如何?”

“略逊一筹的都战亡了,剩下的是最难啃的骨头,先族长次子孟和在兄弟中脱颖而出,现在部落与剩下的五个兄弟一起主持大局,不过孟和势力最强,听说他为人精明强干,部落的事多是由他做主。”

“听说彩云部民风彪悍。”

“相当彪悍。为了保护这位世子,我与他们交手三次,第一回阵型险被冲散,亏得咱们是从北疆募兵,倘是关内兵将,以二对一的赢面都不大。”胡安黎道,“我这次带出去一千人,跟我回来的只有七百。想来这还是彩云部看在我们是朝廷官兵的面子上,不然折损会更多。”

说话间,胡安黎战意凛凛,“不过我也不惧他们,我手下之人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杜长史沉吟,倘彩云部是这样悍勇部族,想拿到铁矿必免不了一场大战。

☆、三零二章

第三零二章

秦廷姚绪来北疆后非但有唐墨做向导游览新伊城的风光, 穆安之有空也常与两个妹夫说话,但有点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想着他们。

“别看我们北疆地处偏僻,正经也有些不赖的土产, 尝尝这葡萄, 以前在帝都每年也不过各宫分几串, 外头卖贵的要死,到我这儿随便吃。”穆安之很豪爽的请妹夫吃葡萄。

秦廷武将出身,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什么的,老秦家也没这些讲究。他吃着这葡萄奶甜奶甜的, 是比寻常葡萄好吃些, 不过,不也还是葡萄么。

姚绪就不同了, 自小养在祖母膝下, 家里兄弟五人, 独他一人未习武也不必上战场, 对衣食住行颇有讲究,一尝便道了声好,“这葡萄也就是北疆种才能长得好,这里气侯养得好瓜果。”

“我已打发人给皇祖母送了些去,你们来了尽管吃个够。”穆安之翘着二郎腿,一幅略尽地主之谊的模样,主要是李将军平了苏迪米尔, 穆安之的库府也跟着丰厚起来。

姚绪笑, “三哥, 别看你这地方远, 日子可是比帝都还要自在。”倘穆安之是个本事有限的人,到北疆怕要头大。一则有重兵在握的实权将领陆侯, 二则北疆部落太多,形势复杂。可穆安之真是够本事,在帝都什么事都得听朝廷的,到北疆来后,他军政自理,端看这位三殿下舅兄能这么快平叛北疆大部落,就知北疆藩地人家拿捏得住。何况这么个天高皇帝远的好地方呢。

“你们这是刚来,不知我的难处。”穆安之今天找俩妹夫吃葡萄,还有件事同他们商量,“先前苏迪米尔部那事,陛下特意写信来训斥我,说我没经朝廷擅自开战,朝中许多人意见很大。哎,他们是离得远,不知道北疆的事,好几十个部落,也不是个个都跟朝廷一心。我去岁就到北疆了,原是想着那会儿天气冷,就免了各部落朝拜,今年春暖花开召人过来,像苏迪米尔部这样的大部还要拿大不来哪。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哪,不用些手段怎么能震慑这些不老实的家伙。”

穆安之先装模作样的说一堆废话,秦廷素来面无表情,姚绪笑眯眯的给三舅兄递了杯茶,让三舅兄润润喉继续说,接下来应该是正题了。

果然,穆安之把开场白说完后引入正题,“这不唐安抚使跟安黎回来的路上,就遇着彩云部的世子被人追杀,那是朝廷钦封的世子,能不救么?救是救回来了,彩云世子千求万求的请我出兵助他平叛部落内乱,这事我也犯难,一时拿不定主意,明天早上议事,我这里的属官,还有老唐如玉他们都来,你们也一块过去议一议。”

秦廷与姚绪面面相觑,这事让他们去?

秦廷一向话少,姚绪便说,“三哥,这是北疆内政,我们干预好么?”

穆安之唇角噙着抹坏笑,眼睛里映着天光,“好不好的,反正我跟你们说一声。你们要是不去,也不强求,可你们回帝都后,要有人问起来,这事你们怎么跟朝廷说呢?”

姚绪简直要吐血,“三哥你这也太奸诈了吧。”

“不是奸诈,是好意,谁叫你们赶上了呢。”穆安之笑着拍拍姚绪的肩,跟他和秦廷道,“难道你们就不好奇三哥平时是如何理事的?”

姚绪很想说不好奇,实际还真是好奇的很,姚绪道,“既然是三哥相邀,我们当然是欣而往之。”

“这就对啦。”穆安之抛起个葡萄扔嘴里,嚼的满口甜香,舒服的半眯起眸子,体贴人意的说,“千里迢迢的来这一趟,里里外外的都看看,你们回去也好交差。我要什么都掖着藏着,防你们跟防贼似的,你们还不得愁死。”

姚绪心说,我们这倒不会愁死,这眼瞅就是三哥你拿我们当枪使啊。

穆安之把两个妹夫搁坑里去,然后,他就开始议事。

王宫八品以上属官,新伊城七品以上官员都有幸在列,还有就是姚绪秦廷二位。他俩一个驸马一个准驸马,还都坐前头。

是的,穆安之这里议事一人一把椅子,都是坐着的。

彩云世子也坐前头,不过,谁都越不过陆侯去。陆侯带着手下三位将军坐在武将行列,胡安黎倒是想在文官行列,他脚刚往文官那里一迈,就被穆庆给拽到身边去了。穆庆小声说他,“你这是要叛变还是怎地?”

胡安黎,“我原是文官的差使。”

“别说原了,还是说今吧。”穆庆跟他嘀咕,“咱们武将本来就没文官那边势大,好容易增砖添瓦多了一个,你立场可得坚定些。”

“今天是啥立场?”胡安黎打听,难不成武将还提前有啥约定,他可不能被排挤在外。

穆庆,“畅所欲言就行了。”

胡安黎发现,文武官还真是不同,他先时练兵武官们待他也就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可如今带兵出去一遭,再回来,武官阵营便接受了他,拿他当自己人。胡安黎觉着有趣,其实大家以往也有些交情,可如今这感觉又有不同。

唐师傅今天也到了,他在帝都时便是正四品翰林学士,如今在文官群里与裴如玉同品,不过,他是裴如玉的师傅,不论师徒俩感情如何,裴如玉依礼请唐师傅居上。

唐安抚使两手抄在袖中,见唐师傅过来,别扭的左手挠右掌心,心说怎么这厌货来了。哎,要说在新伊,老唐家是极得亲王殿下青眼的,偏来了这唐师傅,原想着是殿下授业先生,必是一助力,结果这一来,亲王殿下待这人也极礼遇,对外也没一句不好,但就唐安抚使的孙子唐海都在杜长史手下帮忙,唐师傅只得了个修史的差使。

唐安抚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想添一助力,不想是个拖后腿。待相处下来,更觉与唐师傅脾性不合。

唐安抚使抓心挠肝的跟唐师傅淡淡打了声招呼,清晨的和风都吹不散他心头郁闷,忽见唐墨随亲王殿下一起进来,大家都起身给亲王殿下行礼,唐墨也找自己的座儿。唐安抚使以与其文官身份不相符的手速嗖的将唐墨往身边一抓,唐墨给他抓的一个趔趄,将唐师傅给挤了出去。

就听上头穆安之说,“都坐下说话。”

唐墨没多想,朝唐安抚使笑笑就坐下了。他在帝都时也是四品,如今在三哥这里帮着管诸部落来新伊的安置事务,并不算在属官里面,也没特定品阶,唐墨就依旧以帝都时的官位排了。

唐安抚使见唐墨机伶,唇角逸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笑意,想说到底有阿墨这个臂膀在,老唐家在殿下这里还是极有份量的。

唐师傅则是有几分不悦,想唐墨委实无礼,论官阶,他们相同,论辈份,他好歹是族中长辈,竟这般大咧咧的居他之上,这般拿大,以后也不会有甚大出息的。

不过,这屋中之人,大概也只唐师傅这样想了,姚绪都想拉唐墨坐他们上头,毕竟他们只是驸马,唐墨可是长公主之子。

穆安之素来不大在意这些,眼眸先看向目露哀求的彩云世子,而后一叹,对诸人道,“你们知道不知道的,今天世子在这儿,跟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彩云部世子。世子,将你所请之事说一说吧,你这事不是小事,本王一人不能决断,还是要听听大家伙的意思。”

彩云部世子说起来,那真是句句血泪,他爹死了,原该是他继族长位,可他刚继位,叔叔便生出反意,趁他祭奠他爹时刺杀于他。他好容易平叛了谋害他的叔叔,他几个不省心的弟弟又开始造反,用彩云世子流着眼泪的话说,“我处处留情,阿弟他们却是处处要我的性命,幸而遇到唐大人胡大人方留得一命,臣请殿下出兵,助臣平叛部落内乱,营救陷于乱政的部落子民。”

穆安之很想翻个白眼,虽然彩云世子过来给了他发兵彩云部的理由,但想这位世子为人,叔叔要谋杀他,弟弟们要反他,穆安之心说,你这是什么人缘儿啊!不过,穆安之面子上不很有亲王风范的露出温厚同情之意,先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彩云世子,劝他不要哭了,转而问臣属们道,“你们怎么看?”

大佬们一般都是最后开口,品阶太低的不敢说,是故,裴如玉先道,“世子经朝廷册封,既是先族长过逝,自当世子继位。如今世子出逃,殿下身为北疆藩主,送世子回彩云部继位是殿下之责!”

这话说的凭谁都挑不出毛病,杜长史也跟着表态,“是啊,朝廷册谁为世子,谁便是继位之人。朝廷威信不容置疑,臣附议裴大人所言。”

纪将军也跟着开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初救世子一命,就得救人救到底。”

唐师傅听这话不顺耳,“拔什么刀?一言不和便要拔刀,需知兵者,凶事也。这刀一拔,不知多少部落子民死于刀下,这些人一样是朝廷百姓。恕臣直言,臣也同意送世子回彩云部继位,但绝不可贸然兴兵事!先前殿下不禀朝廷便擅自对苏迪米尔部用兵,已是不妥。若再不经朝廷兴兵,让朝中诸君如何想殿下呢?”

唐墨立刻跟姚绪打听,“阿绪,朝中怎么说三哥的,说的特别厉害特别不好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