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

这还是两人头一回独处,没有孟晓天在场。

他把手里的白球放到开球线上:“怎么跑这么远过来?”

他知道殷果旅店的位置,自然也很清楚,她的旅店离这间球房很远。

“刚刚和你说话的贝瑞,是他带来的,我听说今晚这里有很多参赛选手,过来看看,”殷果想了想,又解释说,“我报名参加了全美公开赛。”

林亦扬点头。其实他知道。

从第一天在酒吧,看到墙角的三个行李箱上摆着一个球杆盒,林亦扬就知道姐弟俩是为了公开赛来。暴雪天带一个定制球杆躲在酒吧里,只会是这个理由,这个身份。

只不过那时,他以为球杆是弟弟的。

殷果看他不说话,继续咬吸管。

心里有好多疑问,但不太熟,还没习惯像朋友一样闲聊,只好憋着。

林亦扬一个个从袋子里掏刚才自己打进去的球,放到球桌当中,将九颗球摆成了菱形。她以为他想重新开一局,没想到他只是想把球桌整理好。

等所有搞定,他从椅子上拿起自己的防寒服:“你那个朋友,和你住同一个旅店?”

他用目光指苏薇。

苏薇正在俯身,瞄准她要击的那颗球,在远处、靠门边的台桌旁。

“不是一家,但离得不远,”她也想到了要回去的问题,“不过她今晚住在法拉盛,男朋友家,估计我要自己回去了。”

林亦扬已经穿好了防寒服,拉上拉链:“我送你回去。”

送我?

“你顺路?”

应该不会,头一晚打车,司机明明都说了他送殷果他们去旅店,去皇后区是在绕路。

“我一个男的,多晚回去都没关系,”林亦扬看了一眼墙上的壁钟,“你不一样。”

是挺晚了。好友也严肃警告过她,在纽约除了住曼哈顿,她一个女孩晚上千万不要单独外出。因为知道殷果每天要在球房练球到天黑,还叮嘱她,要孟晓天每天去接她回旅店。

可这里离旅店太远了,又让他绕路送自己?

吃人太多恩惠,不大稳妥吧?

殷果还在纠结。

“又怕我把你卖了?”林亦扬开她玩笑。

“不是,没有,”殷果摇头,“是不想一直麻烦你。”

“应该的,”他说,“我是男的,在送女生回家这件事上,没什么好推脱的。”

林亦扬没给她多考虑的机会,指了指殷果堆在旁边台球椅的衣服和包,意思是让她穿上,自己则直接替殷果拿起了球杆桶,拎着,走到前台,和老板结账。

老规矩,谁赢了球,谁结球桌租金。

殷果也来不及多考虑,把杯子还到吧台那里,去和苏薇打了个招呼,穿上羽绒服,拎着包,跟上推门而出的林亦扬。

十五局不到的时间,外头竟然已经下雪了。

“我约个车,等一下,”殷果从羽绒服口袋里掏手机。

“来这么久了,还在打车?怎么不坐地铁?”

“我去年来,坐错了好几回,后来就不敢随便坐了。”她也郁闷。

殷果也苦闷,其实她旅店门口就是地铁入口,按理不用一直打车的。可她一想到地铁,就有心理阴影。

这里的地铁上百年历史了,很多车厢都十分破旧,她不怕脏,而是怕地铁车厢里没有电子显示屏,因为不是母语报站,要全程仔细听着站名。

最惨的是,通常这种破车厢,报站喇叭也经常坏。

一旦没了广播提示音,更成了傻子。

她曾经连着两次坐上没有电子显示屏,也没有报站音的地铁车厢,还正好碰上地铁抽风,四站不停,颇有种坐上黑车要被拉走卖了的感觉……

在漫天的鹅毛飞雪里,林亦扬笑了。

他按下殷果的手机,指了她的帽子:“戴上,我们要走三个路口,至少十五分钟才能到地铁口。跟着我,丢不了。”

说完,他把殷果的球杆桶背上,走入风雪当中。

殷果戴上帽子,紧跟上他,好冷啊,手都不敢从口袋里掏出来。

她的靴子不停在一层新雪上踩下新鲜的脚印,跟着林亦扬的脚步。林亦扬本来是在看车况,低头,看到那双小靴子频率极快地走着,看着就累。

他大步走习惯了,没试过为谁慢下来。今晚,倒是很有风度,减慢了速度。

他一慢,殷果松口气。

她呵着白气,和他一起静默着,走了五分钟。这么安静下去不妥,要找话说。

“你喜欢赌球?”她主动闲聊。

“一般。”

“都是这么大金额的?还是这边喜欢这么大的赌局?”殷果刚才听到数字,被吓了一跳,没想到这里数额这么大。

林亦扬摇头:“我一个同学和别人赌球,下了重注不敢来,一直求我,求了半个月。”

林亦扬停住脚步,他们这么一会儿,已经到路口了。

面前就是红灯,要等绿灯。

他看殷果这么安静,低头看她:“怎么不问了?”

“我在想,是很好的朋友吧?”

从华盛顿赶到纽约法拉盛,肯定是为了很重要的朋友。

林亦扬摇着头,不算。

“是我想请人吃饭,没钱,”他发现变了绿灯,手按在殷果后背,将她推上人行道,走到了她的右侧,“算是一个交换条件。”

原来这样,殷果边过马路,边琢磨,他可真爱请人吃饭。

 

第7章 雪下的世界(3)

两旁的行人有些撑着伞,有些走得脚步急,只有林亦扬和她走得不紧不慢的。林亦扬很熟这里的街区,左转,走到一条小路的人行道上,将殷果拉到了自己的右侧。

两人左侧有一串公寓,每个公寓底下有一个个斜向下的楼梯,通往地下室。在雪天,台阶被皑皑白雪覆盖,看不清。稍有不慎离得近了,很容易摔下去。

所以还是他走在左侧,比较安全。

当然,他的用意,殷果完全没懂。

她只是觉得林亦扬走路肯定有一定的强迫症,一会左边,一会右边的,怪人……

再过一个转弯,看到了地铁入口的狭窄楼梯。

她跺了跺脚底的雪,跟着林亦扬走下去。

台阶上,有一排湿漉漉的脚印,是林亦扬留下的,紧接着她添了一排。林亦扬特意停在在最下一级台阶前,等着她。地铁站里躺着三个流浪汉,各自为政找了个避风的角落睡觉,其中一个就睡在售票机旁。

殷果把信用卡从钱包里拿出来,想去自动售货机插卡买票,礼貌地绕开两步。

“跟我走,”林亦扬在身后说,“车来了。”

站内,地铁伴着碾压轨道的噪音,呼啸入站。

纽约地铁任性,大雪天更是能赶上一趟算一趟,已经来不及买票了。他把殷果从售票机前拉走,送进检票通道,刷了自己的地铁卡。

紧跟着,他再刷了一次,自己也进了站。

殷果还没看清站台长什么样,人早被推进了车厢。

车门在身后关上。

她环顾四周,又是最破的那种车厢。

没空调,没电子显示屏,也不知道车厢喇叭好不好……

还没有人?

整节车厢竟然只有她和林亦扬,两排橙色的空座椅在等着他们,随便坐哪里都可以。殷果指了指一个位子,看林亦扬没反对,挨着门口坐下来。

林亦扬坐到了她身旁,把球杆桶摘下来,立在自己腿边。

这是他唯一拿着的东西,还是属于她的。说起来这个男人除了手机和钱包,真是什么都没带,就如此去法拉盛赌了一场球,真是随性。

两人的鞋底都还有残留的碎雪,在车厢地板上踩了一滩水。

地铁车厢没有信号,不能上网,没有消磨时间的东西。车厢外也没风景,一片黑,只有行驶的声音,充斥着整个空荡荡的车厢。

林亦扬不爱说话的脾气,她差不多适应了,只好充当两人之间的润滑剂。

“我们——”她冒出两个字。

林亦扬的视线转过来,停在她脸上。

她说:“还没正式认识过。”

她的脸白里透红,鼻子很小,眼大,但不是圆溜溜的,偏长,双眼皮很明显。因为扎高了头发,整张脸的轮廓都露出来,圆圆的,下巴也不尖,是一张显年纪小的长相,美得毫无攻击性,很甜。

“你想怎么认识?”林亦扬对上她的双眸。

“我叫殷果。”

“你发的第一条微信,说过。”他提醒她。

……好吧,全忘了。

她只好硬着头皮,接着说:“我和我弟是一届的,大四。其它的,他应该都告诉你了。”

两人都在大四下半年,没有课,是学院要求的“实习期”,她想要转战职业九球,表弟想留学,所以自然就把实习的时间放到纽约了。

林亦扬点头。

她说完,轮到他了。

林亦扬默了会儿,反问她:“你看过我的全部有效证件,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他问这话时,带着七分笑,三分促狭。

国籍,出生年月日,出生地,全在那些证件上写得明明白白,连学校磁卡也都给她看了。除了所学专业,他想不出还能交代什么。

“我那天没有认真看,没看你的隐私。”她解释着。

只是知道他二十七岁,比自己大了六岁而已。

林亦扬一笑。

“我本科是在国内读的,毕业赚了两年钱,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过来了,”他靠在座椅靠背上,简单地告诉这个女孩,“在这里学的是传播,part-time,三年,今年是最后一年。”

说完,他想了想,又道:“大部分时间住在DC,偶尔来纽约。”

他停了一下,殷果还在等。

“没了,”他最后说,“你有什么想知道,随时问。”

“我也没了。”她笑得很无奈。

很好。干巴巴的聊天内容,还不如不说话。

他们继续肩并肩坐着。

地铁入站,让她想到了一件更要紧的事,刚刚上地铁太着急,写好的微信还没发出去。

趁着地铁停,要快找信号。

她举着手机,左右晃了半天,也不知是因为下雪,还是这站台的网络格外差,不管是移动,还是站台wifi,全都连不上,只好眼巴巴看着车再次启动,继续等一下站。

“没发出去?”身边人看到了她的窘况。

“一直这样,半点信号都没有。”殷果气馁,给他看自己手机。

林亦扬扫了眼。

屏幕上,有她发送失败的微信——

小果:我要饿死了,房间里有泡面没有?要没有,你帮我出去买个披萨,趁着现在还能买到。等我回去就关门了。

真是想不通,她问林亦扬:“是不是因为我用得国内手机号?会比较难连?”

“会有点影响,你可以等着换乘,下了车再发。”

也只好这样了。

她呼出一口气,收妥手机。

不料,林亦扬反倒掏出了手机,趁着车刚离站,不知在和谁聊着什么。

等到完全进入隧道,他把手机揣进裤子口袋,出了声:“饿不饿?”

殷果懵了一瞬,想到自己的微信,明白了。

“还可以,能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