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晋险些将一口啤酒喷出来:“你是不是开始陪妈妈看韩剧了,居然想得出这种桥段。”

  周知扬脸红了:“不然你怎么解释整件事?”

  “我是警察,不是编剧,不会给不合理的行为编出一个合理的动机。如果她伤害了她姐姐,在伤害造成之后一走了之,是加倍不负责任的行为。”

  “你对她有偏见。”

  “我都不认识她,有什么可偏见的。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这一次周知扬没有否认。

  “爱情会让人盲目。”

  “像你这样永远睁大双眼,怀疑一切,会有爱上一个女孩子的时候吗?”

  “我只是从来不相信盲目的爱而已。”

  “你没真正爱过谁,才能说出这种话。”

  陆晋很少像这样无从反驳弟弟讲的话,想了想,自我解嘲地笑:“我并不怀疑一切,理性与爱并不矛盾,需要盲目才能陷入的热情,不要也罢。”

  4

  程嘉璎出院回家,正靠在床上休息,张翠霞敲门进来,给她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猪肝菠菜粉丝汤:“小扬说你是贫血,这个汤是补血的,趁热吃。”

  她十分不安:“阿姨,这怎么好意思。”

  “不必客气,顺手的事。”

  她一向并不喜欢猪肝的味道,但没有拂别人好意的习惯,只得在张翠霞的注视下努力吃起来,张翠霞叹气:“你妹妹还没找到,你可得在我家把身体养好别出事,不然这责任太大了。”

  “对不起,阿姨,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我就是随口一说,可没往外赶你的意思,住进我家都是客。”

  张翠霞的热情已经令程嘉璎难以招架,而周知扬的表现更让她吃惊。他突然改变每天至少睡到十一点才起床的习惯,早早起来等在门口,见她过来便拉开车门,说要开车送她上班。

  她退后一步:“不必,我坐公交很方便。”

  他打着哈欠说:“我都已经等了半天,你就赏脸坐上来吧。”

  车子将门口的路占了大半,来往的人只能贴墙而行。她无可奈何坐上去,问他:“你和你妈妈想用这种办法逼我搬走吗?”

  “我妈怎么了?”

  “她做汤给我喝,还坚持要我跟你们家一起吃饭。”

  “你怎么想我都算了,可别误解她,她嘴碎心软,一向看不得别人受苦,不会有别的用意。”

  她暗自惭愧,但还是说:“好吧,阿姨的好意我心领,但你不必也掺和着非要关心我,我们最好还是按正常房东与房客来相处。”

  “我从来没把洛洛当成房客……”

  “我不是嘉珞。”

  “你是她姐姐,如果她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希望我能多少替她做一些弥补。”

  她生硬地说:“不关你的事。”

  周知扬叹气:“对,我知道,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实在很难过。”

  她简直无话可说,只得一路沉默,到了公司楼下,他停车,她解开安全带,才重新开口:“嘉珞是我妹妹,我和她之间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需要任何外人来弥补。别再送我了,知扬,让我能安心等她回来。”

  正值上班高峰时间,程嘉璎一下车便看到几名同事不约而同看着她。

  她知道,一个如此打眼的男孩子开车送她,只会使他们对她的议论又添上新的材料。

  半年前,她以没有实际工作经验的海归身份顺利入职这家要求颇高的大公司,同事已经纷纷在猜测她的来历。

  她与一个家世优越且学业有成、事业处于上升阶段的英俊男人订婚,筹备婚礼,他们年轻、相爱,一时之间更成为公司众多女同事羡慕的对象。

  然而紧接着婚礼取消,她告长假出去旅行,回来后又在办公室昏倒被送往医院,如此戏剧性的情节在不长的时间里一个接一个上演,想让同事渐渐淡漠发生在她身上的事都已经不可能了。

  她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与同事打招呼,同事们回应着,声调都过于热情,而目光中满怀猜测,与她视线交接便迅速闪开,努力掩饰着好奇。

  进了公司,前台莎莎直接绕出来,递给她一杯热咖啡,悄声说:“需要我陪你只管说话,一起看电影、吃饭都没问题。”

  她们之前只是普通同事关系,并无私交,可是她没有合适的伴娘人选,开口邀请了莎莎。她清楚知道,莎莎现在摆出准闺密姿态,当然是一种好意,不过里面含着的好奇与怜悯一样多——这也是她必须咽下的另一种猪肝汤。

  从小到大,她都极力避免成为众人视线焦点,然而现在由不得她了。在新的绯闻、丑闻出来之前,她必须充当一个活动靶子,任人评说。恐怕公司很难有一件事比一个女同事将要在艳羡目光下风光出嫁时却被悔婚更惊悚——她实事求是地想。没错,她必须在舆论旋涡中心待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有可能永远摆脱不掉别人的议论。

  如果她具有嘉珞那样完全不在乎他人看法的本领就好了,她不由自主地想。

  这名字一浮上脑海,她的掌心又沁出冷汗,心跳变得不规则。

  开会时同事循例依次汇报着手头的工作,轮到程嘉璎,大家再度不约而同看向她,而她休假连着病假,甚至连这个大投资项目的基本资料都没能拿到,当然无从说起。分管投资的张总干笑一下:“回头马涛再跟小程沟通一下进度,让小程负责数据汇总。”

  张总对所有下属要求都很严格,对她却一直亲切体恤有加,甚至特批给她一个超长的带薪假期。她能清楚感受到同事目光中的各种复杂情绪,更觉压力巨大。

  她连续几天加班,整理繁杂的项目资料,进行汇总分析,写出报告。马涛劝她:“你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不必这么拼命,反正张总肯定也不会说你什么。”

  她知道马涛与其他同事一样,虽然带几分调侃,也并无恶意,但她的婚姻已经破裂,再将一份大好工作搞砸的话,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她哪里承担得起这样彻底的沉没,于是只能笑着说声“谢谢”,然后继续工作。

  待最终完成报告,她已经有体力透支的感觉。总算第二天是周末,她服下安眠药,睡得人事不知,重新睁开眼睛时,周围一切都是陌生的:高高的天花板,空旷的房间,残破的木制荷花屏风,简易衣柜……她有一阵大脑空白,思维停顿一般,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

  她并不惊慌,静静躺着,想,前事浑忘,大概也好。

  可是没过多长时间,窗外传来小孩子追逐打闹的声音,楼下张翠霞在大声叮嘱已经走出去的老公带一袋盐回来。而她想忘记的那些事也一样样重新浮现,如同拼图碎片,被空气中一只看不见的手飞速拨弄着,拼凑在一起,完完整整,没留一处缺口。

  只是一个借助药物实现的久违睡眠,一个不需要跳起来调整出平静面孔面对猜测目光的周末。

  现实世界依旧存在,需要她起床去应付。

  5

  临塘湖位于站北村西侧,是这一带昔日众多湖泊所剩不多的一个,面积颇大,但并没像市区其他湖泊那样规划成公园,反而保持着近乎原始的风貌,只是湖水因为排污的原因变得污染严重。这与站北村作为城中村土地权属复杂,改造一直滞后于周边地区有着直接关系。

  此时湖边就有一个面积巨大却空无一人的建筑工地,里面蒿草灌木丛生,院墙内有生锈的桩机设备,没有任何施工迹象,明显处于停工荒芜已久的状态。

  站北村那边的热闹喧嚣以一条尘土飞扬的窄窄马路为节点戛然而止,中断得十分突兀,与这边荒凉的工地并列,简直有几分魔幻色彩。

  陆晋穿过工地,到了湖边,沿湖岸走着。

  湖边杂乱生长着柳树与密密麻麻的芦苇,天气阴沉,风带着淡淡水腥气息迎面吹来,暗碧色的湖面泛着细细涟漪,两只残破不堪的小木船泊在岸边,随波起伏。几只小小的褐色水鸟在不远处悠闲浮游,有时扇起短短的翅膀贴着水面“扑棱棱”向前飞行,有时又潜入水中,留下一串水泡。

  没什么风景可言。当然,他也不是为看风景而来。

  如此静谧的湖边曾发生命案,尽管死者被发现时距离死亡时间有将近一周,当时已经做了全面勘查,现在很难再找到有价值的痕迹线索。但他接手案件之后,还是决定再过来走一圈,顺便理清思路。

  他顺着遍布瓦砾的小路向前走着,突然站定。前方是一个延伸到湖面十多米的简易木质栈桥,栈桥尽头站着一个人,看身形是名纤瘦女子,穿着深色外套,双手撑着栏杆,对着湖面,一动不动,风将她一头浓密长发吹得向后飞扬。

  陆晋自小生长在这里,知道那座栈桥建于二十多年前,早已年久失修,有不少地方朽坏不堪,摇摇欲坠,村委会认为栈桥并无实际用途,而且征地之后不属于自己的责任范围,不肯拿出资金维修,只拉了几道铁丝,上面再绑一个木牌,用油漆草草写着“危险,请勿靠近”了事。去年夏天曾有两个顽皮孩子跑上去玩耍,结果双双落水,幸好被路人救了上来,没有大碍。一个成年人居然无视警告,让他觉得费解。

  他走近一点,扬声说:“女士,请回到岸上来。”

  她闻声回头,风一下将她的头发吹得遮住大半面孔,但他马上认出,她是程嘉璎,而她却似乎陷于一种茫然状态,缓慢抬手拢住凌乱的头发,眼睛无法聚焦般定定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陆晋微微一怔,一边走近,一边说:“程小姐,那边危险,请慢慢往回走。”

  等他来到栈桥边缘,她才像被人拖回现实一样,回过神来,明显露出惊慌之色,匆忙低头往回走,陆晋还来不及阻止,只听“喀嚓”一声,她右脚踏穿一块早已腐坏的木板,足踝被卡住,身子一歪跌倒,她大惊,用力抽着右脚,桥面发出一连串危险的断折声音,桥下木桩也开始摇晃。陆晋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按住她,沉声说:“别动,让我来。”

  程嘉璎马上依言一动不动。他观察左右,迅速找准相对牢固的落脚点,移动位置在她身边蹲下,伸手用力将破洞边木板再掰开一些,握住她的小腿将她的脚抽出来,再一手拉她起来,几个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然后拉住她的手:“跟我走,动作放慢一点。”

  她随着他小心翼翼迈步,走出“吱吱呀呀”作响的栈桥,回到岸上。陆晋放开她的手,将松垂的铁丝重新缠好,再把掉到地上的那块木牌挂起来。

  她看着他做这一切,轻声说:“谢谢你。”

  他发现她在这一场惊吓之后,反倒迅速恢复了镇定,虽然面孔有些涨红,但却丝毫没有刚才的茫然和惊慌之色。

  “万一落水,就算会游泳,大概也是件狼狈的事情。”

  “对不起。刚才散步过来,没留意到警告牌,一时好奇就走了上去。”

  他想他母亲家在站北村另一侧,从那里走过来至少要大半个小时,而临塘湖完全不是一个适合散步的地方,她看上去也不是充满肤浅好奇心的那类女孩子。不过她身上总有点东西,让他捉摸不定。她显然知道他在审视她,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说:“我先走了。再见,陆警官。”

  她往回走,他注意到她努力控制,想表现得步履正常,但右脚落地显然有个停顿,身体重心放到了左脚上。

  “请等一下。”

  她站住,他走过去:“你右脚是不是伤到了?”

  “没事。”

  “坐在那边让我看看,万一伤到骨头,硬撑会加重伤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