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周桥瞄了眼表,快晚上十点了,再不吃要饿成什么样了。她无声地做了次深呼吸,“我刚才去过你家,没想到你去我那了。”秦雨松的心又提起来,因为有种预感她要说的话。她没让他失望,“对不起,上次我让你担心了,以后我会注意。”

他松口气,若无其事地说,“还有三十公里,你别走开,我一会就到。”别失态,他提醒自己,都三十大几的人,又不是小年青遇到点事沉不住气地高兴。万一被她看穿,他就更没份量了。“呆原地,我到了打你电话,别关机。”

彼此说过爱,然而那些激情中的话语,似乎谁也没当过真,都自动归类为荷尔蒙作怪的产物,仿佛说来仅仅是为了助兴。这么粗声大气的吆喝,简直像老夫老妻之间的对话,却让他俩同时放松下来。周桥站起来,打算买只香芋派,才喝的咖啡太苦了,需要吃点甜的来补偿嘴巴。

落地玻璃外走过两个熟悉的身影,周桥愣了一秒,还是追了出去。

那两人已经踏上自动扶梯,周桥三步两步赶上,“吴冉冉。”

是吴冉冉和崔芷芳,她俩听到呼唤,回头看见是她,惊慌地交换了个眼神。周桥见状,加快了步伐。两个年轻女孩以彼此间的默契作了决定,崔芷芳走掉了,留下吴冉冉面对周桥。

自动扶梯把周桥和吴冉冉送到地面,周桥先开口,“最近好吗?”

吴冉冉以为周桥要骂人,没想到开口第一句是这个。她答道,“还好,你呢?厂里还好吗?”

周桥追出来是一时冲动,也没想到具体要说的话,“都挺好的。找到新工作了?”

吴冉冉点头,“嗯。”

周桥觉得自己跟着秦雨松变傻了,竟然明知故问,“干吗不告而别?”废话,不想呆了不就是理由吗?但她真的想帮葛小永问个究竟,为什么不给他个明白就走了。

吴冉冉低下头,“对不起,但我应该没影响到公司的日常运行。”

周桥把话说白了,“但你影响到葛小永的生活。既然答应了开始,怎么不敢当面结束?我一直认为你不缺乏勇气,是我错了?”

吴冉冉猛地抬起头,“你的字典里没有怕,但是我有,我怕看见他的脸。我吃不消那种生活,每天都是同样的重复,几乎能看到二十年后的日子。”她喃喃重复了一遍,“吃不消。”说完她像得到了支持,后面的话又快又急,“所以趁早退出的好,免得我和他的感情全被磨光了。至少现在走,我们记得的是对方的好处多。要是你回去告诉他曾经遇到我,那就告诉他,他很好,但是我还不需要,要怪只怪我还年轻,定不下心。”

她挑衅般看着周桥,“周桥姐,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

确实没话好说了,周桥笑笑,“对不起,是我冒失了。那……祝你事事顺心吧。”她转身往自动扶梯走去,吴冉冉在背后咕哝了声,“换作是你,也不会定下来。”

错了,周桥想,她没她那么贪心,也许眼前的这个有许多缺点,可是世上哪有完美的人,连她自己也不是,又何必强求对方。有些事尽十二分的努力去做,有些事差不多只会更好。

她看着前方,说不上妥协是好或坏,一切尚待岁月的考验,不过至少现在不是她一个人在努力。

第五十五章 求婚

年纪大了意志比从前薄弱,周桥踢掉脚上的鞋,默默自嘲。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抱着再也不来的念头,没想到一年不到就出尔反尔。也只有年轻时对未来抱有无穷希望,才能绝决到不回头。

秦雨松关好门,从背后抱住她,脸贴在她耳侧。她犹豫了一秒,握住他的手。他吻她的耳朵、脖子,她轻轻拉开他双臂,转过身踮起脚亲他的唇,下巴的胡子茬,喉结,带着失而复得的心情。然而他没让她再沉浸在独自的情绪中,掠夺般的热吻如同席卷而下的引线,迅速点燃了彼此的身体。恨不得贴到更紧,不留一丝一毫的缝隙,寸寸分分肌肤在摩挲中发出需要的呐喊。

每件衣物都成了障碍物,两人齐心协力对付它们。有时是他做主力军,有时是她,坚决而彻底。那些敌人被无情地清除掉,他和她之间只剩汗水和喘息,带着共同的节奏。

当这场男女之战结束,她昏昏欲睡时他说,“我们结婚吧。”

她没马上回答。

他坐起来,半靠在床头看她。几缕发丝粘在她脸上,他伸手拂到旁边,又问了一遍,“找个时间,把婚结了吧。”她闭着眼,只有睫毛动了下,他不屈不挠地说,“好不好?”刚才的疯狂让他嗓音低哑,是触到人心底的恳求。她无可奈何,“再想想。”

他得到回复安静下来,她终于睡着了,但睡得不稳。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醒过来,片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旅馆,是酒店,还是……她没出任何声音,但床太小了,不能确定有没有吵到他,反正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些,还呢喃了两声,口齿不清地说小心。

他俩的脸靠得如此之近,她忍不住侧头在他脸上啄了下,“我爱你。”没想到他居然应了声,“我也爱你。”但说完他又鼻息沉沉,不像清醒的样子。

周桥哑然失笑,为他的反应。但是真正说到婚姻,她没信心。

道理全明白,有了前次的教训,这回会小心绕开那些可能导致触礁的危险,应该能走到更远。可还是要怀疑,因为类似的幸福也曾经这样摆在眼前,直到有天烟消云散……此刻不要再想了,她无声地对自己说,白天再想。

到了白天周桥才知道,秦雨松第二天也要出差,归期暂未定,约在一周后。那更好了,起码有几天她可以耳根清净,慢慢考虑结婚的事。他倒是很镇定,“我不是冲动才向你求婚的。认真地说,既然相处了不短时间,彼此能确定感情的存在,结婚也好。”

秦雨松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箱,发现周桥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发呆。他在她身边坐下,“我手机24小时开机,有事只管打,我肯定在。”周桥把头枕在他腿上,过了很久,秦雨松以为她睡着了,她却开口了,“我上次结婚时刚刚大学毕业,和他决定结婚后。我去告诉父母,父母问我,你想好了?我说想好了。年纪很轻就什么都不怕,就算分手我仍然是我,只要当时是真心的就行了。至于青春什么的,不用在别人身上也要过去的。”

秦雨松安静地听她说。

“我父亲也是生意人,给了我一笔不小的钱做嫁妆。靠了那笔钱,我和他撑过创业最难的时期,那几年他在我家有点抬不起头。不过他也很固执,磨得我父母转变了看法,慢慢地觉得他人不错。有次我父亲生意出了问题,他二话不说,把我们的厂抵押出去借了钱给我父母周转。我父亲过了那场风波,决定退休不做了,反正每年有他送去的分红,不至于坐吃山空。”

“厂上轨道后,他在外面应酬比较多,认识了现在的太太。她在夜总会当DJ公主,帮客人点歌。怀孕后她想把孩子生下来,他答应了,和我商量离婚,让孩子有个名份。至于我,愿意的话,他可以再和孩子妈离婚,和我复婚。我气头上干过不少比较荒谬的事,比如砸了他的车,叫了110把他和她堵在房里。闹了大概有十几天,我想通了,就很快办了协议离婚。”

“我父亲有阵子身体不好。他听说后凑了500万,当作买断我的股份的钱送到我家。那会并不知道厂能卖这么多钱。我又没再去过厂里,他要是存心赖账,我也拿他没办法。所以,我父母认为他算有情有义,打官司的时候,他们站在他那边。”

“后来,我们认识了,差不多的事你都知道了。”

秦雨松只关心,“你还在想他吗?”

他看着她,而她没有避开他的视线,“我只是偶尔会纳闷,到底哪个环节没处理好,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比较多的是后悔,因为赌气我完全放弃了一手建起来的厂,以至于需要重新开始。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从前的厂没规划好,建得比较乱,现在不一样,有经验建起来的更符合长期发展。”

秦雨松自言自语,“那你还担心什么?我没有很强的控制欲,也不会在夜总会找妹妹,……”

周桥瞪了他一眼,“实话告诉你,我父母绝对比你父母难说话。其次,我有不少贷款。不全力以赴的话,很可能血本无归之外还一屁股债。我不想连累你,明白吗?”她举起手将食指竖在他嘴上,阻止他开口,“你也想想好再说,现在不要说。”

他俯首在她唇上亲了下,“你猜我第一次看见你时心里想什么?”

“想什么?”

“以后告诉你。”

她举起拳头,在他腿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下。他笑道,“我们要好几天不能见面,趁现在赶紧多做两次,存着当备粮。”不容她反对,他开始了预热工作。她挣扎了两下,迷失在其中。

反正所有的话都说清楚了,具体让他自己定吧。周桥安心地想。

第五十六章 意外

不是第一次各奔东西,但有些感觉似乎和从前不同。办好登机手续,秦雨松看还有时间,建议说喝杯咖啡。他说,“我会在东京中转一次,有4小时停留。不过不打给你了,等到了那边我再给你电话,一切顺利的话18个小时多点。”

周桥有点好笑。他俩在两个航站楼,现在向彼此靠扰,有话留着见面说不行?何必边走边用手机讲。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挂掉,还奉陪着发神经,“不用了,我有几段路要坐大巴,可能不方便接电话。”众所周知,在治安不好或者不熟悉的地方,安全第一。秦雨松忍不住抱怨,“上次你说得斩钉截铁的牛气,按我看你做老板还没我打工舒服,什么都自己来,出差待遇差到如此地步,还不是自作自受。”

周桥微微有些心虚,“上次喝多了,又觉得你太吵,所以……说的话有点过分。其实我没有看不起别人的意思,人各有志,哪能说谁比谁强。”秦雨松哼哼几声,周桥转念想到,过分的话他说得更多,只不过现在像是改掉了而已,他还叫她别妄想和他结婚。她理直气壮地哼回去,干什么,以为她全忘了吗?

但他没纠缠在这里,跳到了另一个念头,“我帮你带点什么?护肤品,香水,包,还是鱼油?”秘书写了张条子给他,请他带深海鱼油,据说孝敬老人的。

傻瓜,她干吗要这些。周桥温和地说,“你忙你的,我不需要这些。”

“你父母没有吃保健品的习惯?”他不死心地问。

她的人已经出现在他眼前。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手机里传来她清晰的声音,“不用。”

他没挂电话,看着她说,“我有点担心他们不喜欢我。”他记得那个男人,瘦高个,娃娃脸,一侧有酒窝,短皮衣牛仔裤,三十多岁的人还像刚工作的大学生。他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但他知道女性一般更喜欢那个男人的样子。

身边人来人往,偶尔有人向他们投来一瞥,但也没人驻足。周桥站在原地看着他,自从上次头部受伤后,秦雨松把头发留长了点遮掩那处伤疤,和男性味十足的轮廓有些不搭,可他还是干净利落的。她没回答问题,收好手机大跨步走过去,挽住他的胳膊,“我们去喝机场的贵价咖啡,你请客。”

周桥的航班要早些。飞机冲向跑道的尽头,然后头一仰,带着乘客飞向蓝天。她闭上眼,忍受攀升过程的不适,却情不自禁地想起他。这会他在干什么?应该还坐在登机口,可能在看书,可能在上网。

秦雨松去后没像他说的那样到了就给她电话,要到第三天晚上周桥才接着他的电话。她看到手机屏幕上来自异国的陌生数字,才想起幸亏没认真等,否则早生气了,“喂?”

“对不起。”他第一句是道歉,到了后忙这忙那,身不由己。

“行了,我懂。”她想过打给他,但忙起来忘了,所以,彼此彼此。

他那边是早上,说了几句就要出发去开会了。挂掉电话周桥想到秦家伯母反对他们的一个理由,两个人都忙谁来管家庭。这些事,从前没认真考虑过,现在想了也没答案,或许等两三年后,一步步适应下来会自然而然地解决。

等一切上了正轨,总有办法吧,周桥安慰自己。

可惜事与愿违,眼前立马爆了件意外出来。

周桥计划中的出差被打断。她提前回去了,公司出了点状况。早在签订土地合同时,当地政府帮忙牵头,她和相邻的一家厂签了合同,从他们那接蒸汽和电,由他们提供生产所需的热源和动力。现在那家厂打算扩建三期,自有火电刚够满足自家的生产计划,不能再卖给她。蒸汽也算了,光冬天需要,电却必不可少。

周桥连夜赶回去,和葛小永算了一晚上替换方案,不是成本太大就是仅有理论上实现的可能。开发区的人也知道捅了漏子,当初是他们拍胸脯向周桥保证的,现在他们拿违约的人也没办法。对方认错态度极好,但坚决不执行原有协议,仗着自己是税收大户,不怕开发区硬压,而且合同上的违约金也不大。

“谁想到他们会出尔反尔呢?”

招商人员在周桥面前赔礼道歉,又是自责又是骂违约的那方,周桥知道那只是摆出的姿态,具体问题还得靠自己想办法。兴建小火电是不可能的事,第一拿不到批文,第二投资成本不是一点点。如果用柴油发电机,按目前的价钱,可以说烧的不是柴油,直接就是人民币。她心乱如麻,加上没睡好,眼睛里简直全是火的余烬,阵阵发黑。

招商人员倒是想了个办法,从大电厂直接拉电。电厂那边也表示了兴趣,可等周桥和葛小永上门和对方技术人员谈完,对方开出的价码完全不在预算内,不算以后的电价,光用在设备上的投资要几百万。

钱钱钱,周桥从来没这么愁过钱。

她在别人的地方保持着镇定,出了门撑不住了。银行收缩信贷,现在用土地和到厂设备能贷到的款已经到顶了。钱还有一些,但那要留着付设备到货款和安装进度款,还要准备买原料,花完就没有了。

怎么办?是投资从电厂拉电,还是……

“上垃圾焚烧炉。”葛小永急中生智。

周桥摇头,不行,她懂,那样对周围环境造成的破坏。

葛小永说,“现在很多炉拿着国家的资助烧的煤,再花钱把垃圾拉到更远的地方去。”

周桥疲倦地摆手示意他不用说了,让她再想想,肯定会有办法。

车子才开进厂,包工头围上来,“周总,最近我这边工人闹着要拿钱,不给钱就走人,再拨点款子吧。”葛小永拦在前面,“办款先办手续,合同呢,走到哪步了?先找预算员和监理签字确认,完了送到财务,办好了自然通知你们来拿。”有嘴快的包工头说,“周小姐,我们听说了,你们欠了银行贷款没还,银行追款追上门了。”

出纳在旁边连忙解释,“不是这样,是一笔信用证贷款到期,没及时购汇而已。”又有包工头说,“那没电的事呢?我们都听说了。周小姐你一个女人别太辛苦,反正有地在,卖掉算了,一辈子也花不掉这么多钱,再做下去就血本无归了。”

周桥的耳朵里净是嗡嗡嗡。

不能、发火!

她警告自己,调动全身的力量管住嘴,和颜悦色地说,“我们进去谈,葛工,带大家进会议室。”葛小永招呼着人进去,但他们都不动。周桥走在前面,笑呵呵地说,“坐下来聊,小王,准备茶水。”她朝出纳使了个眼色,那女孩子机灵地拉着本地那个包工头跟在周桥后面,“各位老总,请进请进。”

这是场漫长的谈判,直到晚上八点他们才送走客人。可客人走的时候也留下了话,一周内见不到钱,别怪队伍退场。

“我们再来算算。”周桥和葛小永又在电脑和预算表、工艺流程前坐下来。

葛小永拿起笔,发现粘糊糊的,再看自己手上,沾的红色是什么?是血。哪来的?他疑惑地四处找,发现纸上也有,而周桥的手腕处也有。他抓住她的手,果然,是她掌心流出来的血。

周桥这才发现手心破了,什么时候的事?好像进会议室前她用力握过拳,那时手掌曾感觉到锐痛。当时还很庆幸,痛让头脑清醒了些,没想到竟然划开了,可能这会写字后伤口又破了。她随手抓起纸巾按在手心上,“没关系,我们继续。”

葛小永拒绝,“我来算,你回去休息。别担心,肯定有办法解决的。”

周桥对他笑笑,“真的我没事,继续吧。”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她拿起来向外走去,“我接个电话。”

在满天星光里她听到秦雨松的声音,莫名其妙地鼻子酸了。

“怎么了?”他担心地问。

“感冒了。”她掩饰道,用力眨着眼睛,把泪水吞回去。别担心别害怕,周桥你肯定有办法,不要让别人担心。“你怎么样,诸葛亮舌战群洋人?”他被逗得笑出来,“正在路上,继续昨天未完成的工作。”

他停了下,“我们早点结婚吧。”

她说,“让我再想想。”

他们都静下来。风从远处来,吹在周桥的脸上,带着温暖。她说,“我想你。”

他脱口而出,“我也是。”

周桥突然有个念头,如果,只是如果,她把土地和厂房卖了,应该能收回大部分成本,毕竟土地涨价了。那么,她不再操心这些事,或许可以生一两个孩子,每天管孩子做家务。他下班回来,吃过晚饭由他带孩子玩,让她可以舒舒服服泡个澡。

她摇摇头,“我要休息了,你也注意身体。”

她当然不能真的休息,她还要想办法。

周桥转身回办公室,她一定能想出最好的方案。

第五十七章 长夜

“最好的方案是上垃圾焚烧炉。”葛小永坚持他的想法,“可以得到国家扶持,又能满足自身用电需求。”周桥按着双眼,过久地注视屏幕,眼睛累得不行。她没马上表态,葛小永说,“你担心的污染也不是问题,如果做好尾气处理,应该不会对这里的环境造成太大影响。”他站起来,去饮水机那帮她倒了杯热水,“喝口水,你的脸没有一点血色。”

周桥接过来,“谢谢。”

葛小永拉过椅子,和她面对面坐着,“别犹豫了。我问过开发区,他们觉得这主意不错,会配合我们尽快申请批文。”周桥喝了口水,恢复了些活力,摇头道,“做好尾气处理的代价是成本,每天喷进去的都是钱。真正赚钱的厂,有几家没偷排的?”葛小永和她靠得很近,近到能看清她眼里的血丝。他转过头,“那么多人都干了,为什么我们不行?桥姐,你知道,理想主义者在现实面前只有头破血流。”

周桥苦笑,“我不是,我的世界既不干净也不阳光,但至少我们不能拿那么多人的健康开玩笑。”葛小永的声音有点冷,“管他们呢,他们也没管过你的死活。现在的局面也是他们造成的,你有义务做圣人吗?”周桥看着他,“我不想做圣人,但也不能赚黑心钱。最多不做事,不能做太坏的事。”

葛小永霍地站起来,“你真的这么想?”他来回走了几圈,回头对她说,“我是为自己?”他又走了几个来回,点点头说,“我是为自己。我辞掉稳定的工作,跑来这种地方,一年老了十岁,女朋友也跑了,全是因为觉得跟着你能做实业。结果你告诉我,算了,不做了。你不用管我,你只要问你对得起自己吗?”

他口齿不清地反复念叨,“每次我去开会,挤在一大堆五六十岁的私人老板里。他们得意洋洋地说,无论是高新科技补贴还是废水排放超标,没有他们搞不定的。我听得特别难受,我们认真做事,难道认真反而是错,连小学毕业的人都比不过?桥姐,我知道你想做新一代产业,但不管怎么样,我们先得有实力,否则看在别人眼里就是蠢。”

“够了。”周桥制止他,“明天再讨论。”她缓解气氛地说,“胖子不是一天吃成的,再急也不急于这几个小时。”

葛小永不敢再说,但火仍然憋在心里。周桥本想自己开车,但他已经直奔驾驶座去,她坐到副驾驶位上,若无其事地说,“现在是早上三点,你好好休息,下午再来上班。”葛小永还是沉着脸不吭声。

回旅馆的路有段被挖开了,正在埋排水管,晚上没人施工,摆了两块警告牌做标示。葛小永小心翼翼地想绕开,却陷进了个深坑。旧普桑蹦哒了下,底盘擦到地面,发出很响的刮蹭声,然后砰的一声,车子完全歇了火。两人不约而同打开车门,发现左侧前后两只轮胎居然同时爆掉。

黑灯瞎火到哪去找第二只备用胎,周桥蹲下去观察。葛小永朝瘪掉的轮胎踢了脚,车微微晃动了下。蚊子倒围了上来,他拍开嗡嗡作响的小飞虫,“我要辞职。”周桥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打电话叫人来。

远处有狗叫了两声,但随即又归于沉寂。周围的一切,在黎明的黑暗里没有了生气,葛小永靠在车上,发现生活就是摊死水,而所有的发奋不过是从一个泥潭跳入另一个。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辞职。”

周桥还是没有回应,葛小永突然明白了吴冉冉不辞而别的用意。明知道对方不想自己走,告别又有什么意思,反正都会伤对方的心,不如一走了之。他也不想管周桥会怎么想,抬腿就走。

周桥锁上车门,把座位放平睡下去,等修车的人来。她在生气,气自己气到手都颤了,不就遇到点事,看,她选的帮手已经沉不住气,和她闹翻了。当初选人时,她考虑过有经验有阅历的,但这类人不易管理,所以退而求其次,宁可要年轻有干劲的。明知年轻人容易投入感情,也容易失落,却没办法两全俱美。

心事重重哪里睡得着,她又坐起来,在车里翻到一包烟,是不抽烟的葛小永备着出门办事用的。这段时间他变得也多,越来越有企业的江湖气。但他对她仍然和最初那样,有事挡在前面,加班总是他来,这还是头回爆发。

周桥点了支烟。她没抽烟的习惯,吸了口拎在手上看,看烟头渐渐要灭时才再吸一口。去哪找钱?在致癌的二恶英和到处求人之间,她不信找不到钱了。银行?可能危险,不是银行不想贷,现在实在收得太紧,她也没什么可以拿出来抵押的了。除非找到人担保,但谁又肯替她担保,毕竟不是一百万、两百万的事。私人信贷,利息太高,做哪种生意能赚到那种利息,完全属于饮鸩止渴。朋友中还有谁能挪头寸?她一下子想到徐韬。

不。

烟头差点烧到手,她慌忙按熄。车里弥漫着呛鼻的味道,她打开车窗,大大地透了口气,风吹到脸上,她才发现面颊上又胀又痛。

有病,哭什么?哭给谁看呢?秦雨松又不在,否则说不定还能从他那得到些安慰。但她几乎能猜到他要说的话,何苦这么累?她不知道,可回首过去的十年,最后悔的是浪费了两年,时间花得毫无价值,最快乐是过去一年,生命在燃烧。

“周桥,你自作自受。”她对着窗外说。嗓子又沙又哑,简直不像她的声音,说完她忍不住笑了,好了,快疯了,“坚持,你可以的。”

要是不成功,那就去……反正人生百态也算全试过了……她摇头,甩掉可怕的念头。

黑夜为什么这么长,连指路的启明星也失去踪迹,她颓然倒回座位,长长叹了口气。

第五十八章 破晓

周桥等来等去等不来修车的,想想也是,在最想睡觉的时候被叫起来,换谁都有意见。

求人不如求己。她在后备箱翻出千斤顶、套筒,还有备用轮胎,换好一个是一个。用千斤顶支起车,她拿着套筒慢慢卸螺丝,折腾到满身大汗加上踢了几脚,才把轮胎给弄下来。装备用胎时她才摸到使劲的诀窍,花的时间比较短。

接着她又把右后轮的车胎给换到左前方去,让车辆两个前轮保持同等的磨损度。

正在忙活,周桥听到后面有人走动的脚步声。荒郊野地的,她警觉地向前跨一大步,抓紧了套筒,这才转身看是谁。

是葛小永。

车头和车厢的灯的光亮度不够,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周桥开口道,“快来帮忙把轮胎装上去,我手上尽是黄油,老打滑。”葛小永二话不说,弯腰把车胎架好,伸手说,“套筒。”

周桥没给。她解释,“上面有油,别弄脏了手。”

葛小永的手固执地伸在那里,周桥只好把工具递给他,他半蹲着一个个地紧螺丝。

他们能做的全做好了,修车的还是没来,周桥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手机打电话,修车的说走错路了,还得再有半小时才到。葛小永抢过电话,“再不来,我明天砸了你铺子。”

他把对方痛骂一顿,直到对方保证立刻、马上就到。

“还在生我的气?”周桥接过还回来的手机,问了一句。

葛小永低头,使劲用抹布擦掉手上的油污,好半天才吭声,“我宁可你哭一场。”好过看到她在黑暗里孤单地换轮胎。周桥笑着说,“我是哭了。”话还没说完鼻子发酸,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她用手背抹去泪水,嘴角努力弯出两端向上的弧线,只是不由自主地有点抽,“你看,我又哭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葛小永扭过头。幸好远处传来车辆行驶的声音。他突兀地冒出句,“来了。”

换好胎,顺利地回到旅馆,天都亮了。周桥关照葛小永,“好好休息,下午再去公司。”一路上有句话他一直憋着,这会终于说了出来,“对不起。以后我不会闹脾气了。”周桥说,“好。”她补了句,“要对公司和自己有信心。”

整晚没睡,疲倦过了头,周桥洗过澡后反而来了精神。办公室里的人员都没料到她还来上班,凑在一起聊昨天发生的事。见老板进来,吓得赶紧奔回各自座位。周桥看在眼里,暗暗觉得有必要加强行政管理。她精力有限,葛小永也不擅长管人,办公室主任是本地人,长处在于熟悉地方,但不是管理人才。

有个又便宜又能干的总经理就好了,她想。随即对自己发笑,喂,想什么呢?现在更需要操心的是生存问题,管理的需要建立在持续的正常运营上。

周桥把财务叫过来,把昨晚和包工头们的会议纲要拿出来,“算一算,金额小于2万的一次付清,其他的先付他们要求的50%,总共需要多少钱?公司还有多少钱?把合同进度款、日常工资等开销都算进去,3个月里共需要多少钱?还有,我们最大的供应商是哪几家?”

安排好办公室里的事,周桥定下神做资金来源表。她大口大口地喝咖啡,看来自家父母是第一个被她连累的人了,其次是朋友;但这些都是小钱,再从哪找钱呢?笔下一滑,带出徐的双人旁,她迅速划掉,老天别捉弄她了。

周桥深呼吸,不让自己往省力的诱惑走。虽然是事先没预料到的难题,但谁都知道不遇到这些也会遇到那些,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不要妄想依靠别人。她不能用还剩的自尊去和徐韬交换,所以还是从互利互惠的合作方下手吧。

谁来帮她做担保?国企虽然财大气粗,却有许多事不能做也不会做;私企,没有特别深的交情很容易被落井下石;或许……这家?她沉吟起来,供应主机的日资公司有意在中国试水,曾经提过合作,只是一旦合作,谁占51%谁占49%就难说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