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妈妈过来合上窗扉,九生只能看到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家坐在薛宁的眼前,堂下还跪着一个女人,抱着个小男孩。

是明珠和宋芳州?

宋素不在府中。

明珠哭个不停,柔柔的说着什么。

雨声太大,九生细听才大约听清,似乎在说宋素出门办事半月不归,芳州又病的厉害,她一个妇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找上门来,芳州好歹是宋素的儿子…

薛宁背对着九生,九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阮妈妈轻轻的扶了扶薛宁的肩膀,薛宁如梦初醒一般猛地一颤,问道:“六岁…六岁…从我成亲宋素就跟你在一起?”

明珠怯怯道:“我与少爷从小情投意合,若不是薛姑娘我们…”

“住口!”老爷子忽然发怒,喝道:“一个下贱的奴婢也敢讲出这样的话!”

明珠闭了嘴,抱着宋芳州哭了起来。

宋老爷子先命人带宋芳州去瞧病,又让明珠和侍候的丫鬟婆子退下,在大堂中撩袍给薛宁跪了下来。

宋老爷子说了什么九生没听清,只看到薛宁消瘦的脊背颤抖如瑟瑟枫叶,半天半天弯下腰扶起宋老爷子,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九生听清了。

她说:“孩子留下,明珠必须送出京城。”

宋老爷子老泪纵横,只说将芳州托付给她。

她声音发哑道:“他是宋府的孩子,是您的第一个孙子,我会待他视如己出…芳州?他叫芳州吗?芳海之中一叶舟?”

九生想起她说过的梦,花海之中,一叶扁舟上的小男孩。

“这样好的名字…”她喃喃自语,“是宋素想的吧?”

她在那天夜里就开始身子不舒服,服过药刚要休息。

明珠就冲到了院子里,她跪在大雨的院子里求薛宁让她留下。

薛宁在房中发抖,直到宋素冲出来,护着明珠说,他和明珠是真心的。

她孤零零的坐在榻上忽然觉得心里一空。

她问:“真心的?宋素你再说一遍。”

——我的真心要薛姑娘亲自来拿,只薛姑娘一人看得到。

那话犹在耳,这真心却不是她薛宁的了。

大雨里,宋素嚷嚷着要休了她。

她抓着阮妈妈的手,几乎要将手指攥断。

——宁儿宁儿,我就是你的家,宋府就是你的家。他不要你,我要你。

那些话,那些字字句句也是他宋素说的。

这六年来,她自问没有半分对不起他宋素,该做的她都做到了。

她说好,一字字道:“宋素写休书给我,就以无子好妒这两条休了我,我薛宁嫁给你六年无所出,该休。今日我打死你的爱妾,该休。”

庭院里闹哄哄的乱了起来。

这一幕幕见过的,体会过的,九生再一次旁观却觉得冷的浑身发寒,薛宁的情绪在她的身子里,难受极了。

快要死了。

她看到慌乱的人影晃动,薛宁被安置在榻上休息,动了胎气,开了安胎药暂且稳住了,宋老爷子也过来看她,她只看着窗外的雨,眼神里空荡荡的,是已经死了一般。

她又看到一个奶娘慌慌张张的往药方去了。

有小丫鬟在药方里忙着煎药,那奶娘上前让她去取东西来。

小丫鬟将扇子递给奶娘便匆忙的离开了药房。

药香袅袅,她听到咕嘟嘟的沸腾声,那奶娘掀开了药罐,往里面添了什么东西…

薛宁,薛宁,你的孩子是这样没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真心错付啊,也不能算是错付,当初宋素对薛宁确实是真心的…只是时间不持久,但薛宁投入太多太盛了,爱的气势如虹不顾一切,就注定惨败啊。

PS:看有姑娘说似乎撞名了?不好意思啊,我用之前百度看了一下没人用才用的,没想到还是撞了,就改成薛宁吧。

☆、二十三

那雨忽然停了。

九生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看到天色亮了又黑,院子里乱哄哄的婆子丫鬟忙个不停。

宋老爷子在厢房外来来去去的走动,宋素垂头站在一边。

薛宁的孩子早上就没了,已是七个多月的胎,那死胎端出来五官齐整,十根手指也已长全,是个小男孩。

宋老爷子只看了一眼就老泪纵横,薛宁这样大的月份小产,情绪激动的昏厥了过去,还在出血。

那宋老爷子命人查明小产的原因,当即命人将那下药的婆子打死,偏明珠出来拦住,这婆子不是别人,是宋素的奶娘,明珠的母亲。

明珠哭的泪人一般,骂她母亲糊涂做出这样的事情,又求老爷子饶了母亲一命,她愿意替母亲受罚。

宋素看的于心不忍,出言替她求情,宋老爷子一巴掌扇的他发懵,指着他气的讲不出一句话来,几欲昏倒。

天完全黑透时,薛宁才保住了命,幽幽转醒了过来,听到厢房外宋老爷子在骂宋素,明珠哭求,那婆子被打的鬼吼鬼叫。

听的一清二楚。

她愣愣的躺在榻上,对阮妈妈说:“叫宋素进来。”

宋老爷子和宋素一同进了来,老爷子让宋素跪在榻前,愧疚的一句话都讲不出口,薛宁怎样的身份嫁给了他不成器的儿子,薛宁入府这几年对他,对宋府,对宋素,尽心尽力,没有半分的不是之处。他几次大病在榻,哪一次不是薛宁在榻前侍候。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年来薛宁每次过节,孤单单的守在府里,他都觉得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亏欠她太多太多了。

薛宁只想和宋素说话,便让老爷子离开了。

宋素跪在榻前看着薛宁那副样子,也是愧疚难当的哭了。

薛宁听的心烦,对他道:“宋素,若你还有一点良心就杀了那个贱人和她娘,杀了她们给我儿子偿命。”

宋素哭声一顿,愣愣的抬头望她,眼睛里的眼泪珠子似得掉,半天不应话。

薛宁心早就凉透,她扶着阮妈妈挣扎起身,道:“你下不去手我亲自来,取我的剑来。”

阮妈妈哭着拦住她,“小姐你才刚刚好些,保住身子要紧啊。”

“取我的剑来!”薛宁眼睛凶狠的吓人。

宋素跪着上前抱住她,又惊又愧,哭道:“是奶娘该死,但她好歹是我的乳母,你要打要骂怎样出气都好,但看在我的情面上,可怜可怜她好歹留她一条命…而且此事明珠并不知情,她连血都见不得的性子怎么会做出这等残忍的事,都是奶娘一时糊涂…宁儿宁儿,你别伤心,孩子我们还会有的…”

“宋素。”薛宁抓着他的衣襟让他看着自己,“你有没有见到我们的孩子?”抓着宋素的手指在发颤,她恨不能掐进宋素的皮肉里,“他那样大了,眼睛鼻子嘴巴都长全了,我看他时他的小手指攥着拳头,像是睡着了一样…他昨天还在我的肚子里动…”她木木的掉下眼泪来,从小产到现在,第一次掉下眼泪来,她说:“宋素,你说她无辜,要我可怜可怜她,你有没有可怜过我?”

薛宁浑身都在发颤,她哭不出声,只是问宋素,“我可有半分的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宋家?宋素我也是爹娘养大的,我也是会难过的,我为了你和我爹断绝关系我不后悔,因为我爱你…但宋素你的真心呢?你的良心呢!”

“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宁儿…你打我吧一剑杀了我吧!是我辜负了你…”宋素抱住她发颤的身子,哭的情真意切,“但明珠真的不知情…”

“她不知情?”阮妈妈再听不下去,擦了眼泪道:“敢问老爷,那明珠早不来晚不来,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找回了宋府?还选在了您不在府中这一天?”

“因着芳州病了…”

“有病不去找大夫,这样冷的天倒是抱着孩子来宋府闹?”阮妈妈再不留情,直接道:“是老爷没给她留看大夫的银子吗?还是她早就算计好了趁着您不在家,故意来刺激夫人?夫人这几个月身子一直不好,这事府中谁不知道?那奶娘是明珠的亲娘,这种事怕是没少跟明珠说吧,她可真是挑的好时候,您在府中她知道见不得夫人就会被您拦住,这次可真是如了她的愿!”

宋素要辩驳,却是找不出话来辩驳。

阮妈妈讲的伤心,又掉下泪来,“她不知情?若不是她气的夫人见了红,怎会落得如此?老爷您这样的袒护她,既然如此情深当初又何必招惹我们小姐…”

宋素辩驳不出,抬头望着薛宁,往日的种种浮上心头,握着她冰冰凉的手指道:“宁儿我当初确实是真心爱你,也确实和她断了关系好几年,我若有半句假话,必不得好死!”

薛宁望着他,他还是像从前那么好看,哭的眼眶发红,情真意切。

他说:“宁儿,我打发她走,送的远远的,从此以后我一心一意待你,好好的补偿你,我们还会有许多孩子。”

“不会了。”薛宁望着他,慢慢抽回手指,“我想和你生的孩子已经死了,宋素你休了我吧。”

宋素死攥着她的手,哭的像个孩子,到如今他突然珍惜起了薛宁,他求薛宁再给他一次机会。

薛宁转过头不看他,只对阮妈妈道:“取我的剑来。”

阮妈妈知她的性子,劝不住便从箱子里捧了剑出来。

薛宁慢慢伸手握住,那剑的把手坠着一颗红宝石,是她从薛府带出来的唯一一件东西,是她父亲送给她的。

剑出鞘,铮铮的嗡鸣声。

宋素吓了一跳,她推开宋素赤脚下地,直往厢房外去。

阮妈妈忙去扶她,便听小丫鬟进来报,“明珠带着小少爷跑了…”

“快跑,芳州快跑。”

九生眼前黑了又亮,她看到明珠带着宋芳州逃到了化粪池边,她看到宋府的人追过来。

她看到一群人将明珠,堵在了化粪池边,宋素先冲了出来,让她把宋芳州留下。

明珠不肯,抱着宋芳州后退。

宋素便上前去和她争抢宋芳州…

九生离的进,她看到那推搡中,明珠不小心绊在青石上,后仰倒进了化粪池中,她没看清是不是宋素不小心推的那一把。

只看到宋素想去拉已是来不及,明珠大叫一声宋素掉进了化粪池中。

宋素慌乱的让人去救明珠,薛宁扶着阮妈妈下了马车,她握着她的剑说不许救。

她说,“宋素,我若是可以,今日一定将你和你的明珠一起沉在这池底!成全你们!”

她命人抬了青石压在明珠身上,沉池坠地,生生将她填在池底。

一命偿一命,一报还一报。

她在池边昏了过去,被带回府,醒来已是第二日正午。

宋素自那之后一病不起,宋芳州也昏睡不醒,一直在发梦。

之前还为薛宁即将临盆忙碌喜庆的宋府,一下子冷清了起来,宋老爷子身子又开始不大好了,不方便照看宋芳州,便暂时安置在了薛宁这边。

薛宁在夜里睡着时又梦到了那个梦,芳海中的一叶扁舟,上面坐着个小男孩,这次却看清了,是宋芳州。

她惊醒后听到院子里闹哄哄的,阮妈妈说是宋芳州一直发梦不止,也不醒,找了大夫来。

宋老爷子也来了。

她想了想,披衣扶着阮妈妈过去。

老爷子近几日来瘦了许多,坐在榻前问大夫怎么样。

大夫只说是受了惊吓,不要紧,却是没有别的好法子。

薛宁过去,看昏睡在榻上的宋芳州,他那样小,满头的冷汗,小小的手伸在半空中想要抓住什么。

他长的像宋素。

他在睡梦里叫娘,薛宁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她也差点就做了娘。

然后,宋芳州惊醒了过来,睁着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她。

他从那一日醒来后就忘记了从前的事儿,不记得爹妈,自己的性命也不记得了。

大夫也不知是为何,请了法师来,也只说惊吓过度丢了魂儿。

除了有时夜里梦游一般的乱走,并没有别的病症,宋老爷子却是高兴的,只说,忘了好,都忘了才好。

便重新教他认人,指了薛宁说是他的母亲,亲生母亲。

宋芳州怕生,躲在被子里,怯怯的拿眼睛望薛宁,他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人,半天,小声的问:“你是我娘?”

薛宁没有开口。

他从被子下钻过来,爬到薛宁身前,探出脑袋又看她,眼睛眨啊眨的,他忽然伸手拉住了薛宁的手指,小小声的叫了一句,“娘…”

薛宁就愣在了那里,看着他看着他掉下了眼泪来。

“娘你怎么哭了?”宋芳州有些害怕。

薛宁在他面前,掩面痛哭了起来。

宋芳州轻轻的拉着她的手,叫她娘。

这大概就是她还活着,还留在宋府的原因吧…

那之后的记忆全是宋芳州,他七岁的时候爬树摔了。

他八岁的时候不好好念书被先生骂哭了。

他九岁的时候在河里摸了一条鱼回来送给薛宁。

他跟薛宁学练剑,学骑射,偷偷的拿她那把剑…

一幕幕全是宋芳州。

连宋素死的时候也只是淡淡的一抹弯月,薛宁站在门外看着奄奄一息的宋素。

他打化粪池之后一病不起,整夜整夜的梦到明珠来找他寻仇,没半年就瘦得不成样子。

薛宁和他分开居住,没有来看过他一次,这一次是听说他不行了才来,却是站在门外不进来。

他在榻上想让薛宁过去,却成了空,在榻上掉眼泪的问薛宁,“你还不肯原谅我吗?”

薛宁在门外淡淡道:“我与你的情分早就尽了,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她转身离开,像少年时宋素第一次看到她那样,神情倨傲冷淡,眼中不曾看过他。

那一夜宋素便断了气。

薛宁从睡梦中惊醒,听到院子里的哭喊声,失魂落魄的下地,在门前站了许久许久。

她的少年郎,她的真心人,早就死了许多年,埋在她心里早已白骨累累。

作者有话要说:薛宁的故事也算是写完了,就差她的结局了,写的时候…十分的于心不忍,又想起她第一次对九生说的,不要错付了才好。

渣男毁一生啊!

☆、二十四:无家归

“九生!”

有人在岸上喊她。

她的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抱着她下沉的人推了推她,她在黑暗里看到了薛宁,她一身红衣慢慢的向前走,转过头来对她说:“快回去吧小姑娘,有人在等你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