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生道:“我要回家了,你以后好好跟着五爷,跟着他们好,不要跟着我。”

嵬度站在雨地里不敢动,看着九生越来越远,急的掉眼泪,只拼命的道:“要跟,要在一起,要跟…”

九生埋下头不看他,她发现自己是真的哭了,不是雨水,她眼睛疼的厉害,她一张口声音就哽住了,“不许跟,我要回家了…”她抬头看着大雨中越来越远的宋府,轻轻说:“薛宁,我也要回家了…”

苏勇脊背一僵,扭过她的脸问道:“你刚刚叫谁?薛宁?死的那个宋夫人?你又看到了什么?!”

九生忙摇头,“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你这双眼睛…”苏勇看着她,又气又绝望,“到底要害死多少人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要走了要走了,这一卷本来想叫生离别的,但是又觉得太…不对了,就不叫这个了…

☆、二十七

长夜大雨,隆冬的天气里冷的出奇。

苏勇暂时带九生回了宋老相爷给他安排的客栈,等着明日开了出门就出城回苏州。

九生就是他的债,他的冤家。

从带她回来,她就坐在那里,不讲话,也不哭了。

苏勇看着她,亦是什么话也不想说,就是这个女儿,接连害死他两个儿子,他原想破了她那只祸害人的眼睛,就好好的养着她,大不了养一辈子,哪里料到她会跑了,还一跑到京城,招惹上了天一样的人物。

老相爷的话已经给他撂那了,他必须带她离开京城,回去。

可怜凤云才又刚有了身孕,不知如今把她带回家会不会又惹来灾星。

便不放心的对她道:“你娘刚有了身孕,你…”

“我知道。”九生冷的厉害,握着手指低着头,乖乖道:“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这般的听话,倒叫苏勇无话可讲了,便找了自己的旧衣服给她,道:“你先凑合着换上吧,湿淋淋的像什么样子。”

九生点了点头。

苏勇便下楼去打点明日出城的事了,临走还不放心的将门上了锁。

九生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抱着衣服半天不动,就那么坐着,听着外面的雨声,直到头发一点点发干,浑身发僵。

直到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昏昏暗的黎明之光一点点透进窗来,她才慢慢起身,站了一会让自己发僵的手脚好受一些,才走到窗下。

天都快要亮了,五爷该回来了吧。

早该回来了,苏伯也早该传到话了,但他没有来找她,怕是真的…不会来找她了。

五爷也是希望她回家的吧。

她轻轻推开窗,要明不明的天光,郁郁沉沉,她往下看就愣了住。

“九!”有人站在楼下的街道上拼命对她挥手。

大雨刚停,满街的雾气,他就湿淋淋的站在楼下喊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也不知站了多久,像个傻子。

“嵬度…”他还是跟来了,没想到到最后跟来找她的是这个大傻子。

嵬度扭头就往客栈里冲进来,不顾阻拦的跑到她门前,死命的拉她的门,直拉的铁锁当啷啷响。

有小二来喝他,和他在门口拉拉扯扯的撕骂了起来。

九生站在窗下,不住的发抖,她冷极了,怕极了,也绝望极了,没有人来救她,没有人能来救她,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心存幻想。

嵬度在门外惨叫,她心里也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沉底,彻彻底底的沉底,快步走到门前道:“嵬度出去,在客栈外等着我。”

嵬度只是愣了一愣,就乖乖的听话,推开小二冲出了客栈,站在她的窗下对她挥手。

晨光熹微,那一点点的光从阴云里透出来,落在屋檐上,屋脊上,破晓之光,宛若弥生。

九生看着晨光下的嵬度,发狠一般的攥住了手指。

薛宁,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苏勇找了一套合身的新衣给她。

她听话的换好,将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去给苏勇磕了头,“昨天是女儿不对,爹别生我的气,我也是一时怕您再要挖我的眼睛…惹您不高兴了,以后我一定听爹的话,再不给爹惹事了。”抬头,眼眶发红道:“我很想爹和娘…”

苏勇看着一向倔强的女儿忽然如此乖顺,感慨万分,叹了一口气道:“起来吧,爹不怪你,再怎么样你也是我的女儿,是命。收拾收拾一会儿我们出城回苏州。”

她应是,又道:“爹不去和宋老相爷道谢吗?老相爷帮女儿找到了爹,我们就这么走了?总该道谢辞行才是吧?”又道:“刚好,宋夫人还有一封信要我转交给老相爷,我一时给忘了。”转身去取来信笺递给苏勇。

苏勇接过信笺,想了想道:“是该去向老相爷道谢辞行。”

用过早膳,苏勇早早的备了礼去宋府。

宋老相爷要赶九生走,苏勇自是不会带上九生去碍眼,九生竟也听话,乖乖的留在客栈里等着。

苏勇到了宋府,等了好一会儿才有管家来说,老相爷身体不适,有什么话转告即可。

苏勇将礼物和薛宁的信笺奉上,又讲了一些感谢的话让管家递了进去。

管家看到那薛凝的信笺,便不敢敷衍,进府去给他通报。

不多会儿,老相爷竟命他带九生前来。

苏勇一时摸不清状况,却也不敢耽搁,匆匆回了客栈,带着九生又赶回了宋府。

这一次直接见到了宋老相爷。

苏勇拉着九生跪下行礼。

老相爷捏着手里薄薄的一张信笺,抬头看九生,问道:“你说这是宁宁托付你转交给我的?这信…是宁宁亲笔写的?”

九生抬头道:“不是,是我写的。”

苏勇一惊,刚要告罪。

宋老相爷诧道:“你写的?你一个六七岁的娃娃能仿出宁宁这样的笔迹?还这般的像?他低头细细看那笔迹,刚刚看到时他几乎要信以为真,这一手瘦金体确实是薛宁的笔迹,只是再看却又有些生硬和稚嫩,软绵绵的无力。

也怀疑了是仿了,但她这样坦白承认倒是让老相爷吃惊了。

九生道:“回老相爷,这信是薛宁教我写的。”

“宁宁教你写的?”宋老相爷愈发看不懂眼前这个小娃娃了,“她为何教你写这些?”这信上写的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交代了一些宋芳州的习性,只有亲近人才知道的小习惯,比如他不能吃蛋黄。

这些事她个小丫头必定是不知道的,除非真是薛宁告诉了她。

九生看了一眼苏勇道:“宋夫人托付我帮她做一件事,她说只能让老相爷一人知道。”

宋老相爷便挥了挥手,让苏勇退下。

苏勇不敢不从,临走前不放心的低声嘱咐九生,“不要乱说话惹恼了老相爷。”

又命几个侍候的丫鬟退下。

九生这才道:“宋夫人放心不下宋芳州。”

再提起薛宁,宋老相爷还是禁不住的难过,看着那信笺上的每一条,全是芳州的日常起居,生活习惯,这些平时皆是宁宁亲自照看的。

“她说宋芳州六岁那年因看到明珠失足坠进化粪池,一直胆小,经不得再受刺激了。”九生故意将那些外人不知的隐秘事讲出来,才道:“所以她让我拜托老相爷不要将她已经离世告诉宋芳州。”

老相爷点了点头,“我没有告诉芳州。”他和薛宁想的一样,故而府中只挂了五日缟素,没有设灵堂,薛邵来接走薛宁遗体时他也忍痛没有阻拦。

一是愧对薛宁,也理解薛邵。

二来就是怕芳州知道了,会再次伤心,受不住刺激出什么岔子。

“但总是瞒不住的。”宋老相爷慢慢叹气,他接连的丧子,送走薛宁,如今所有的寄托都放在了唯一的孙子身上了,再不敢出一点岔子了。

“薛宁早就想好了法子。”九生道:“老相爷知道我可以看到那些不在世上的东西吧?薛宁离世后来找过我,告诉我这些,又嘱咐我告诉老相爷,只哄骗宋芳州说她重病被送出京城看病就是了。”

“看病?”老相爷皱眉。

九生点头,“她说她曾跟一隐士高人习武,那高人也擅长医术,就住在远离京城的一座山中,老相爷只用说薛宁是送去那里看病了就好,那高人不喜生人,所以不准许人去探望,等瞒上几年,宋芳州大了,心性稳定,和她的感情渐渐淡了,再慢慢告诉他才稳妥。”

老相爷皱眉看着她,她当真能看到这些鬼鬼怪怪?不然怎么会连薛宁曾跟隐士习武这等事情都知道?这件事连他都不知,还是后来芳州偷偷告诉他的。

九生又道:“薛宁还怕宋芳州乱想不信,便教我学了她的字迹,托付我往后每年用她的名义写封信给宋芳州,好让他相信。”

老相爷看她良久良久,才开口,“你当真能看到宁宁?”

“若是老相爷不信我能见过那些鬼怪,怎么会这么费尽苦心的赶我出京城?不是怕我再害了宋芳州吗?”九生手指在袖子里慌乱的快要抠破,面上却不敢慌张。

老相爷看着她慢慢点头,这小丫头当真是聪明到不该有,“还是宁宁想的周全。”无论法子是不是薛宁想的,这确实是个最稳妥的办法。

九生打心底里松了一口气,见他细细看着手中的信笺,眼睛发红,知道这次他是真的伤了心。

听他又问:“宁宁可还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薛宁对宋素,对宋家,无话可说。

九生看着他,终是张口道:“薛宁说,让您好好照顾自己,她不在照看不了您,您别再偷偷喝酒了。”

宋老相爷握着信笺的手指便一寸寸的发颤起来,盯着那薄薄的信笺,眼泪砸了下来,“宁宁是个好孩子,是宋素对不起他,是宋府对不起她…”

九生无话再讲。

老相爷暗暗淡淡的坐了一会儿,便叫人拿出一只小箱子装了些银钱赏给了九生,又叫苏勇进来,吩咐宋府的人亲自送他们出京,又嘱咐他好好照看九生,宋府会每年派人上门去探望九生。

苏勇听的愣愣惊惊的,一时惊不知自己的女儿跟老相爷讲了些什么,竟得老相爷如此看重,还每年会派人来探望她…

一时心里将要把九生送去庵子里交给大师照看的念头打消了,诚惶诚恐的带着九生告辞。

九生临走前忍不住回头问老相爷,“老相爷,我…柳五爷已经走了吗?”

老相爷在软榻上抬头看她,淡声道:“昨夜就走了。”

昨夜就走了。

九生再无一丝奢望,从今以后,她自己救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大家居然想看女主被虐…你们这些大变态!女主还是个孩子,不要放过她!不对,是快放过她!

☆、二十八

从宋府出来后,九生悄悄看了那小箱子里的银钱,有四锭五十两的银子和一小叠银票。

宋老相爷出手当真阔绰。

她将银票拿出来,偷偷塞在了袖子里,抱着箱子跟苏勇上了马车。

嵬度就跟在马车后,一路疾跑。

九生看了一眼,不等苏勇问什么,就主动将小箱子交给苏勇,道:“这是老相爷赏我的,爹一路来辛苦了,我也用不上就交给爹了。”

苏勇接在手里掂了掂,放在身边,“爹先替你存着,你有需要了管爹拿。”又问九生,“你同老相爷说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赏你?”

九生之前就想好了,答道:“就说了一些薛宁让我转告的话,爹也知道我能…看到一些鬼怪,薛宁死后拜托我的。”

苏勇看着她,很有些意味深长,“没想到你这眼睛也能干好事。”

九生偷眼看他,看他脸色并不坏,才道:“爹,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什么事?”苏勇看她没惹恼宋老相爷颇松了一口气,还得了赏赐。

九生道:“我们回家能不能带上嵬度?他很能干,就留下当个小厮也好。”

苏勇想起车后跟着跑那小狼崽子,原想拒绝,但九生拉着他的手,求道:“爹回去路上也需要个抗行李的,他力气很大,也需要工钱,带上他很合算。”

苏勇想了想,确实是个现成的佣人,便问九生,“你能管住他不发疯?”

“能!我能!”九生忙道:“他很听我的话。”

苏勇便无所谓的应下了。

两人回客栈收拾行李。

九生给嵬度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替他擦了伤口,认真的问他,“你确定要跟着我走?”

嵬度猛力的点头,“跟着。”

九生拉着他的手,又说:“嵬度你要想清楚了,我是个祸害,会连累许多人,我爹娘也不喜欢我,这一回家我不知道会怎样…你跟着我会…”

“不怕。”嵬度握住她的手,认真又严肃的看着她,“一起,不怕。”又拍了拍自己,“我,保护你。”

九生觉得难过起来,抿了抿嘴,点头道:“那你就跟我走,我也会保护你的。”

嵬度这才咧开了嘴笑,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她。

收拾好行李,匆匆用了午饭,苏勇便带着九生,嵬度雇了马车出城。

这要离开时的京城忽然就放晴了,九生看着晴空万里,想着自己离开连老天爷都开心。

刚要放下车帘,忽然听到一个人的声音。

“送一下宋少爷。”

九生看到自己的手指一颤,颤的太过明显扯的车帘嘶的一声轻响。

“真奇怪,我为什么会花这么多钱买了个宅子啊?”宋芳州站在客栈外嘟囔,不满的望着眼前人,“玉音,我是不是被骗了啊?”

玉音就站在他身侧,巧笑倩兮的说,“谁敢骗少爷您啊,当初你觉得好玩就买下了,您不记得了而已。”

九生看到柳五爷站在客栈外的石阶上,他穿着柳青色的衫子,长身玉立,晨光晃在他的眉眼间,照的他微微眯眼的笑着,生出光来。

他说:“柳某哪里骗得了宋少爷,当初你看中那宅子,就买下了,白纸黑字的您刚刚可是看过了。”

宋芳州撇了撇嘴,“知道知道,我就是奇怪我干嘛买它,总觉得忘记了什么重要的。”

“是忘了重要的。”归寒靠在客栈前的柱子上眯眼晒太阳,“你脑子坏掉了。”

九生的马车从客栈前路过,柳五爷抬眼望了一下,也不知是阳光太好,还是他没看清,他只是眯了眯眼,又敛下了眉眼。

九生分辨不清,他有没有看到自己,他们的视线有没有那么一瞬间的交汇。

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眨眼间,九生记了一辈子,再不能望。

她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听到柳五爷慢慢的说:“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能忘掉的大抵都没有多重要。”

她心里空落落的飘飘荡荡,觉得从那一刻起她被抹去的干干净净,她似乎从来不曾在他们身边停留过。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惊的她猛然一颤就放下了车帘,她看到嵬度担心的看着她,小声的跟她说:“不哭,不要难过。”

“我没哭。”她轻轻说,“我才不难过,我怎么会难过,我不难过。”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此去千里,山高水远,各自保重。

九生出了京城就病了,上了船后直接开始昏昏沉沉的发烧。

苏勇是又急又心烦,九生如今可不能出事啊,出城前老相爷特特的嘱咐说要照看好她,出了事他可担待不起啊!

一时船上也没有大夫可找,只能当祖宗一样照顾着,谁知到了第三天夜里她竟喊起了眼睛疼,直闹腾了一整晚。

天亮后,眼睛肿的像个核桃一般,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