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令妤上了车就把头一偏,专心致志地打开窗与帘,盯着窗外风景。斜对角,陆三郎眼皮微撩,墨玉一般的眼珠子盯着她。她这般抗拒的姿态,让陆昀嘴角扯动出一个冷笑。陆昀凉声:“去哪里?”

过一会儿,罗令妤才惊觉他在跟她说话。她心中奇怪陆二郎不是说两人顺路么,陆昀怎么还问。她回头,看陆昀冷淡的眸子盯着她。罗令妤也腰杆挺直,让自己在他面前不卑不亢:“去周宅。”

周郎在建业买了一处房舍。将将听闻时,罗令妤心情复杂:周郎出身寒门,可看起来一点也不缺钱,大约周郎家是寒门中顶尖的那一拨吧。反正周郎比她这个士族女有钱多了

昨日与周郎书信时,从仆从那里得知周郎又病倒了。罗令妤如今姻缘无望,挑不出满意的郎君,她犹犹豫豫下,还是对周郎抱了几分小心思,便决定去探病。

得知了答案,陆昀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淡声吩咐外头的车夫去哪里。

他从她身上扫过的眼神并没有多少情绪,平平静静的,看她时像看旁的女郎那般。然罗令妤一激灵,觉他面上看着懒洋洋的,定在心中嗤笑自己又要去勾搭男子,疑心他瞧不起自己。罗令妤道:“我去看望周郎,乃是朋友之谊,兄妹之情。我并未怀有他心,抱有目的!”

陆昀:“”

陆昀冷冰冰道:“随你。”

“你爱怎样就怎样,与我无关。”

他一说与他无关,罗令妤心中便恼恨无比,浑身发酸。她心中不舒服,目中又要有泪意夺眶而出。但她不想让陆昀看自己的笑话,不想表现出自己好似很巴着他的样子。罗令妤别过脸,继续盯着窗外看,此后一路,再不肯和他说话了。

却不知她扭过脸后,陆昀那垂下的眼睛便抬起。浓睫下,郎君目光幽幽地望着她玉莹般的侧脸——几日不见,她似清瘦了些,眉头蹙着,好似忧郁无比好似在为他伤神似的。

但是他问过侍女,侍女说表小姐吃得好睡得好,还有心情出门玩。

果然是压根不在乎他的。

长檐车摇晃,陆昀目中的光压得更深了。

车至长干里,罗令妤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才感觉到身子一松,总算摆脱了陆三郎。就看余光里一道人影落下,她扭头,见陆昀也下了车。罗令妤美目瞠起,怀疑地看着他跟她下来做什么。陆昀侧下头:“与你无关,我找陈王。”

罗令妤见他口口声声“与我无关”“与你无关”,当即冷哼一声。女郎率先行在前,当做陆昀不存在。陆昀就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与她一道在巷中穿梭,最后进了周宅。周宅院子总共才只一个小厮,一个老仆,一个侍女。比起大士族的奢华,周郎这地方如此简陋。

被侍女领路,罗令妤与陆昀出现在屋外,绿竹落在窗外,透过影子,隐约看到里面跪在床外坐榻上的郎君。从背影看,果然是陈王。罗令妤琢磨周郎当是大才,才让陈王不停地往这里跑来见他。罗令妤与陆昀进了屋,正听到周郎比平日更为低哑的声音:“公子回吧。咳咳,我正病中,颜色不堪,多有女气,恐污了公子的眼。等改日我病好了,再与公子赔罪。”

陈王刘俶说话一贯很慢:“女气,又如何?我也,女气你莫自卑。”

陆昀脚踩过门槛,步子一顿:自卑?!

周扬灵那般绝色,扮作男儿能英气逼人以假乱真,换回女儿装后只会如仙娥般冰清玉洁她何曾为她相貌自卑过?天下女子都自卑,周扬灵也不会自卑。周扬灵说的,恐怕是她在病中,掩饰自己的女儿身有些困难,所以不希望和陈王刘俶多见面。

偏刘俶完全无自觉。

罗令妤落座后,听了陈王的话,扬目定睛看去。这一看之下,只觉病榻上勉强束着发的周郎病弱之下,眉细长,目似波,脸上仍有几分男儿的轮廓,但她唇红齿白,肤色晶莹乍然一看,倒真有几分女相。

罗令妤定定望着,心中突起惊疑:她便是女儿身,她还是一个爱美的女郎。她深知一些高超的化妆手段,可改变人的面部轮廓,比如女扮男装时的脸便要妆得英气一些。周扬此时娇弱卧于病榻面容憔悴时,面相竟有些摄魂般的美

她要再细看,床上勉强坐着招待客人的周扬灵抬袖子掩了一下自己的脸,望向罗令妤,含笑说道:“妹妹莫再盯着我看了,我当真容颜有损,不愿见人。”

周扬灵非常无奈。

她说她病了,陈王非要来看她,要亲自照顾她。她病中都不安生,还得继续扮男儿装。但病中精力多有不足,她正敷衍着陈王,没想到罗令妤和陆昀前后脚就到了。罗令妤这般美人,对妆容极为敏感这让周扬灵的伪装不得不更困难了些。

罗令妤身子前倾,关心地看着周扬灵的病容。周扬灵掩着袖子不肯让她看,罗令妤只好道:“郎君放心,你只是小风寒,过两日就好了。”

周扬灵含糊应一声,为转移罗令妤对自己面容的注意力,便勉力说起其他一些话题。

周扬灵与罗令妤说了许多话,陈王刘俶的脸色渐渐不好了。刘俶望旁边的陆昀,希望陆三郎领会自己的意思,说说他那个表妹。然而陆三郎眼观鼻鼻观心,跟没看见他似的。无奈之下,刘俶只好在心中尽力组织语言,之后才说道:“罗妹妹,周郎病了,你,不要打扰他。”

罗令妤目中一暗。

周扬灵即刻宽慰道:“没关系,公子。我愿意与罗妹妹说话我病中颜色有损,正想请教罗妹妹如何遮掩脸色。我不想让探病的人都看到我蜡黄憔悴的脸。”

刘俶想了下,点头,看向罗令妤。

罗令妤:“呃”

帮周扬灵掩住憔悴面色么?说实话,她平时用的那些粉呀脂呀,病中人是不好用的。但她平时也看医书,她其实也会一些偏僻的方子,可以制出病人能用的东西。罗令妤十四岁,四年长在南阳,之前十年都承欢父母膝下,长在汝阳。在她无忧无虑、不必为生计发愁的时候,她自己捣弄过许多美颜的方子。

一直到今日,她之前送给陆三郎吃的花露,除了她,这世上绝无第二个人和她做的一模一样了。

这些东西,都是罗令妤自己的私藏,自己的经验。她是自私的人,看不到目标的时候,她并不想与人分享自己十几年的经验

周扬灵咳嗽着,见罗令妤目中有犹疑色。同为女郎,她一下子猜到罗令妤的顾虑,周扬灵连忙制止:“不必不必。我随意说说,罗妹妹不要放在心上。”

罗令妤为难时,余光乱瞥,瞥到旁边的陆三郎慢悠悠喝着茶。陆三郎对他们几个的话题好似完全无兴趣般,他们聊得开心,他就去喝茶。只是罗令妤看去,见郎君喝茶时,听到他们说起“美颜”的话题,刘俶随意地就跟罗令妤讨要方子陆昀的唇,轻轻的,向上勾了一下。

他一个人轻笑的时候,那笑意落在罗令妤眼中,便觉得他在嘲讽自己一般。

罗令妤心中一顿,才看到陆昀似笑非笑,就认定他一定瞧不起自己。他一定在心里说她那般自私小气,怎么可能给周郎好东西。他肯定觉得刘俶是说了废话罗令妤背脊挺直,当即脱口而出:“这有什么?周郎这般人物,我心中倾慕周郎,我愿意贡献些法子帮周郎调理面色的。”

“周郎且等着,我回去帮你调粉,定让周郎恢复往日神采。”

“砰!”

她话一落,屋中人一起扭头,看到陆三郎阴着脸,手中的茶杯重重砸在托盘上。陆昀冷着脸看向罗令妤,目光灼热隐怒,似想不到她会这么帮周郎。罗令妤见他脸色难看,心中就畅快。原本还有点不舍,现在她帮周扬灵帮得情真意切,殷切而热情:“其实我现在身边就有些粉饼没用,我让侍女回去给周郎拿”

周扬灵微惊,看她目光清澈诚恳,叹道:“妹妹真是心善。”

罗令妤笑道:“对呀,我一直这般心善。”顿了顿,她忍不住多加了一句话,“有人若看不到我的心善,当反省自己为什么看不到,我为什么不对他好。他是不是不值得我心善。”

陆昀:“”

周扬灵和陈王刘俶眉毛同时一跳,都是聪敏人,罗令妤一说,他们便察觉到了罗令妤和陆昀之间气氛的古怪。陈王这才想到:是了,从进屋开始,不曾见陆昀和罗令妤说过一句话。

而陆昀越是沉脸,罗令妤便越是与周扬灵说得高兴。周扬灵病中话不多,她则是话多到几乎不会看人脸色的程度。一旁的陈王咳嗽了好几次,罗令妤都全然当没听见。幸好周扬灵心好,唇角含笑倾听,并不制止罗令妤说话。

陆昀不开口,刘俶为掩饰自己的结巴也不想多说话。刘俶看罗令妤滔滔不绝,与周子波相谈甚欢,他心中堵着的那口气,越来越沉,并有几分失落。心中暗嘲自己痴心妄想,想周郎该极喜欢罗令妤这般娇美女郎、才愿意同罗令妤说话他和周子波同为男子,周子波该完全不想理他吧?

意兴阑珊,陈王寻机会开了口,和早就脸色难看得坐不住的陆昀一道告别走了。

透过帘子,罗令妤扭头,望着院中那走远的郎君背影。郎君背影清隽,似被她气得不轻,走得极快。人走了,罗令妤再无说话的兴致,恹恹看着,脸也冷了下来。

病榻上的周扬灵笑道:“果真是欢喜冤家。那人在时你不理,他走了你就要哭。”

罗令妤一惊,当即回头,瞪眼看向周扬灵:“你说什么?!”

周扬灵挑眉:“罗妹妹以为我看不出么?你和陆三郎之间,分明在闹别扭啊。怎么,他惹你生气了?你们吵架了?”

罗令妤:“周郎”

她语气委顿,被周扬灵温润关怀的眼神看着,鼻子顿时一酸,眼中噙了泪。她抓着周扬灵的袖子,靠在床边,脸贴着郎君的袖子,心中难受无比。周扬灵再温声劝她两句,罗令妤被郎君周身那温和的气场所影响,脱口而出,与她说了实话。

自然是隐瞒了一些不好部分的故事:“总之,他不高兴我随便处理臂钏。我心里也知道不对,但是、但是”

周扬灵:“但是他却不哄你,不给你台阶下。”

罗令妤哭泣:“他还把他的东西都拿走了!他再不理我了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不理他了。”

周扬灵叹气,低头看女郎伏在榻上嘤嘤而泣。当也是知道自己错了,却也委屈。周扬灵若有所思:“其实这般原因,归结起来,到底是陆家势大。势大也无妨,罗妹妹平时交际借陆家的势,陆家又没女郎,你们当是互惠互利。你与陆三郎闹到这般程度无非是你孤苦,没有钱财支撑。”

罗令妤心头一跳,猛惊:她并没有跟周扬灵说自己穷困潦倒。士族女郎说自己穷,多丢面子。然周扬灵从她的只言片语,就拼出了事情真相。

罗令妤一时难堪,当即起身,想反驳周扬灵。却是周扬灵伸手,挽住她手腕,仰目看她:“若是我肯资助罗妹妹,让罗妹妹从此不再为钱财忧心。罗妹妹的困境,当可解了吧?”

罗令妤瞪大眼:“周郎,你什么意思呢?我不能乱要你的钱”

她的周郎垂眸笑:“不是直接给妹妹钱,而是我们在建业开一个铺子。我也需在建业立住脚,有个铺子,总是好一些我出资出人,妹妹出才,出能力。日后若是盈利了,你我对半分如何?”

还不等听是什么铺子,什么生意,罗令妤先被钱财吸引了。罗令妤掩住心中兴奋,害羞而谦虚说道:“我不如周郎的分账的话,五五分周郎太吃亏了。还是周郎八,我二好了。”

周扬灵:“哦,可以。”

罗令妤:“”

为什么周郎都不推辞一下?

周扬灵垂着眼似在想如何弄这桩生意,罗令妤等了片刻,见周郎不开口,只好自己硬着头皮说:“还是你七我三吧。我觉得我出力要很多。”

周扬灵漫不经心:“可以啊。”

罗令妤再试探:“你六我四可以么?”

周扬灵这一次终于抬了头,看向这个眨巴着眼期待望自己的漂亮女子。她噗嗤一笑,伸手掐了掐罗令妤的脸蛋。女郎被她掐的吃痛,听周扬灵笑意满满:“好啊,妹妹喜欢怎样就怎样。”

罗令妤红了脸:周郎对她真是太宠爱了好想嫁啊。

其实想一想周郎这花钱的大手大脚,当是家中甚有钱。周郎不过缺地位而以周郎在自己面前展露的手段能力,想要和士族同样的地位,周郎一定能做到吧?

罗令妤开始认真地考虑起嫁给周扬灵的可能性。

第56章

宫门内,大司马门外便是衙署宅第,朝廷官员日常于此办公。南国与北国边界处时而交战,近段时间南国战况不太好,南国多次战败。朝中便忙碌许多,诸曹从事皆在讨论战事,不如平时那般清闲。

一间藏书阁中,陆昀正伏于案上翻看新到的卷宗。陆三郎分掌侍御史郎,有纠百官、察非法之职。边郭连连战败,城中将军、刺史的人员更迭报于朝堂,陆昀所属门下的职务也忙碌起来。正是陆昀掌灯看书时,藏书阁的门被从外推开,陈王刘俶的声音有些绷:“三郎!雪臣!”

陆雪臣从半人高的书目后抬起脸,眉目清润,望向进来的郎君。

刘俶脸红如赤,关上门进来。他看一眼陆昀忙的事,将自己的严肃语气放得尽量平静些:“你,最近,有见你,表妹么?”

陆昀神色微妙后,拒人于千里之外:“不曾。我最近尽忙了,怎么?”

刘俶看到郎君明目下的乌青色,心中重重一磕,知道陆昀并未撒谎。南国与北国边关的战事将他们都缚于其中,焦头烂额。南国建业的士族子弟却仍纸醉金迷,歌舞升平,长于富贵的士族子弟,对战事并未有清晰明确认知。少有关心此事的人如陆昀,熬夜都熬了许久了。

刘俶道:“你累极,该歇了。”

陆昀轻慢无比地“嗯”了一声,态度却极敷衍。他并不想空闲,一旦空闲就要烦罗令妤。他恼羞成怒,这么长时间罗令妤的不问不管已将他架去了高空,上不可下不得。他若是闲下来,就得心烦此事。这般一想,刘俶方才说的“表妹”,就让陆昀敏感问了:“我那表妹,又做什么了?”

刘俶:“她与周郎要一同开坊做生意!”

陆昀目一眯。

周扬灵要在建业开坊赚钱,当还是为了她父亲那些人铺路。如周潭这般寒门中的佼佼者,衣食不愁,金钱富余,他们最想的,便是与士族联姻,借以改变寒门地位。周潭特意让女儿来建业交际,试图与陈王联姻,便是抱着即使寒门子弟入朝为官的设想不能实现、女儿的联姻也可助他们改善地位的目的。可惜周扬灵与自己的父亲想法不同,她也愿意在建业交际,只是她选的方式和父亲希望的不一样。

在建业交际,便需要大量花钱财。周扬灵哪怕钱财再多,也不能一味挥霍。她想开坊流动钱财,完全可以想象。

只是罗令妤也加入进去

陆昀目中微暗:她与周扬灵,似乎走得太近了些?他知道周扬灵是女子,但是罗令妤不知道。以罗令妤一贯的人品

陆昀有些烦躁,将面前的书扔开,重新拿起了一本。

刘俶:“你管管,你表妹!她,她整日缠周郎!”

陆昀敷衍一笑,垂下了眼:“这是她自己的事,她又不是我嫡亲表妹。我哪里管得了。“

虽然给刘俶这么答,陆昀却像是寻到了一个借口般,好似有理由去问罗令妤最近在做什么。当晚难得没有在衙署熬夜,早早回到陆府。用过晚膳,陆昀独自下棋消遣时,才闲聊般的问起侍女锦月,表小姐最近在忙什么。

锦月自是如实回答。

罗令妤被周扬灵的建议说动,周扬灵愿意出钱、出人,然而周扬灵自知自己体弱,不愿为闲事多费精力。但是罗令妤看着柔弱纤瘦,人却精力十足,有利益可见的事,她做起来都动力十足。周扬灵只是给出个建议,罗令妤自行琢磨后,愿意贡献出自己十几年的美颜经验,开一家脂粉坊。

世家向来自给自足,吃穿用度极少用民坊的。罗令妤便将自己要开的这家脂粉坊定义为面向平民,特指平民中的那一类富商豪客。如罗令妤这般爱惜美貌之人,她平时用的妆粉、胭脂、面饰、唇脂等物,都是自己调制,运用医理,多年实验,有自己的方子。为完善这些方子,罗令妤平时做了厚厚的记录比较。毕竟这些乃士族自家所传,平民是根本无机会见识的。若是拿这些去卖,即使量少一些,趋之若鹜的富商也会视若珍宝。

既定下了方向,罗令妤便日日研究如何开这个坊,怎样能最快得到利益,怎样能在客商中传出名反正周扬灵是不管这些的,罗令妤一心一意地研究这些。

她觉得自己与周郎四六分,自己也并不占多少便宜,并没有委屈周扬灵。她出这么大的力,花这么多的心思,她只是没出本金而已。周郎说的五五分就不差,现在自己拿四分,罗令妤觉得自己都是看在周郎俊俏的份上了。

只是罗令妤十岁就没了亲人,就是家族没败之前,罗令妤也从来没有见过别人怎么做生意,怎么开铺子赚钱。她自己摸索下,也难免走些误区,想得糊里糊涂。但她不气馁,越是不明白,越要沉下气弄清楚。

陆昀日日熬夜忙朝政,罗令妤也日日熬夜忙碌如何赚钱。

天将将亮,罗令妤将写了一晚上的册子一收,领着侍女急匆匆出门。天尚未完全亮,她在院中碰上要去上朝的陆昀。陆昀本与陆二郎等郎君站一处,陆二郎说了几句话后,陆三郎可有可无地立在原地等候。陆二郎回头给罗令妤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带着大批陆氏子弟先出门登车上朝去了。

乌衣子弟,鱼贯而出,颇有些震撼。

罗令妤却是只看到墨衣重重中的一个人,郎君身形如松柏,疏朗无比地立在风中。郎君眉如墨勾,鼻似悬胆,唇如丹朱,出奇的清致无双。清风徐徐,他站在堂前的轩楹边,幽幽望来,眼中星火燎燎,他静立不行,分明是在等她。

罗令妤恍惚了一下,才走过去。却是面色平常,不打算与他说话,就自行要与他擦肩。

陆昀伸手拦了她一下。

罗令妤抬目。

侍女们见此,当即各自垂头,默默充作隐形人物后退,好不打扰郎君与女郎的事。罗令妤看到陆昀目有掩饰不住的疲色,她心神才一晃,便见陆昀拧着眉似很踟蹰。他踟蹰半天后,递给她一个香袋。罗令妤奇怪地接过,沉甸甸的。她打开一看,竟是白花花的银两。

陆昀咳嗽一下,面容微红。如他这般向来只有旁人追捧他、从无他捧人的上流名士,做此事恐怕是第一次。他声音略僵硬:“你不说没钱么?拿去”

罗令妤哼一声,将钱袋给他砸了回去,同时一把甩开他与自己纠缠的袖子。罗令妤往旁挪开最少三步远,见陆昀脸色铁青,她心中说不出的开怀。女郎骄傲而大气凛凛:“陆三郎,你休要用金银之物折辱我!我好歹也是士族女郎,我缺钱么?”

陆昀:“”

难道你不缺钱么?

罗令妤:“谁稀罕你的东西!谁不怕你什么时候想起来又抽查我。拿了你的钱,我还得日日设佛龛供着”

陆昀静静看她,淡着脸:“罗令妤,不要得寸进尺。”

他能这般做,已经是拉下脸想与她和好。他如此给她面子,给她台阶,她竟视若无睹。给了台阶她还不肯下两人置气这般久,她打算一直不理他么?

罗令妤唇角讥诮笑意一勾,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自己的衣袖。今日的她已经不是往日需要讨好陆昀的人了。她背后有周郎支持,周郎对她那般好,她为什么要在陆昀面前受气?她即将有钱,即将嫁给周郎。如她这般美貌,又贤惠淑德,能帮周郎管理内务钱财,周郎一定爱她敬她愿意娶她

陆昀讽刺道:“你还记得你的菟丝花的梦么?”

罗令妤一滞。她拿了这一年的花神,在建业贵族中打开了交际圈,她飘飘然,何等的春风得意。只是郎君们爱她貌爱她才,提起婚娶,却都会犹豫。而她那菟丝花的梦她基本就没有可能实现嫁给周郎都不可能罗令妤闻言大怒,恼他又戳她伤口。

罗令妤:“与你何关?!”

陆昀走近她,似笑非笑:“所以你是又要出去勾搭郎君了?”

罗令妤:“”

她满心觉得陆昀瞧不起自己的行径,他唇角的笑,在她看来也讽刺无比。他俯眼看她,身子微弯想与她说话,却是罗令妤再次往后退了一步,气得用力推开陆昀。罗令妤瞥他:“那又怎样?我又没拦你,你不服气,也去四处勾搭女郎啊。反正陆三郎这般俊美,只消随意一站,陈娘子王娘子随便什么娘子,都会一窝蜂的过来。”

陆昀挑眉,正要戏谑问她“是否在醋”,罗令妤却偏头打量他,冷笑一声:“那你也得有时间去。”

陆昀:“”

她看到了他的黑眼圈和眼中的疲态,一下子踩中他的痛处,让他脸僵了僵。他想给罗令妤台阶的心就那般淡了下去,心中怨怒意顿起,想从未见过如此牙尖嘴利的小女子。罗令妤自得圆满,在侍女不断回望的催促眼神下,她哼了一声,如漂亮的孔雀,趾高气扬地从陆三郎身边走过。

一直到坐上车,罗令妤握着自己的手腕,都觉得刺激爽快得手腕发麻——她竟然让陆昀吃瘪!

她竟然让那个男人在她面前下不了台!

陆昀不开心,罗令妤心中畅快,坚定认为自己此路走得极对。她就是要与周郎交好,就是宁可巴结旁的郎君,也不给陆三郎面子。

陆昀想给她台阶罗令妤闭目,心想这才不够。骂她时容易,想和好便和好,陆雪臣,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陆三郎和罗令妤皆是置气,气不消,矛盾不减,日常偶尔说话皆是含酸带醋,意有所指。两边的侍女仆从皆有察觉,心中想这两人闹成这样,置气也如调戏一般,让人不知如何劝。不知如何劝,便不劝了,等二人想通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