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不会受这么多苦。”江雨生声音轻颤着。

“吃苦么。”顾元卓叹,“雨生,其实有时候我想,我们所看到的那些生活花好月圆的人,就真的过得那么快乐?真的有人能永远生活在天堂,从来不跌落低谷?我要没有遇见你,我的人生就会永远美满如意?”

江雨生说:“我不知道。但是顾家的祸,是因为我。如果当初我听了你的劝告,没有接受这笔遗产,那么至少……”

“那时候的我们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今天的事。现在的我们,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冥冥之中,一切都是注定。”顾元卓说,“经历了这个事,我算看清楚了。没有永远的伊甸园。再光明美妙的人生里,都有一段绕不过去的荆棘路。”

打了一场架,被泼了一头冷水,顾元卓头脑中突然一阵清明。

所有郁躁、消沉、怨忿随着出拳发泄出来,又随着冷水冲刷而去。撞破头也想不出来的难题迎刃而解,缠绕得他寸步难行的死结统统松脱。

他冷静下来,如一台电脑,开始关机重启。

那些错误的、混乱的、繁冗的指令程序统统作废;所有辉煌的、炫丽的成果也全部清零。他将清清爽爽地重新开始。

“我会走过去的。”江雨生听到顾元卓在自己耳边说,“哪怕光着脚,我也会把这段路走过去的。”

江雨生鼻子中央酸楚难当,紧闭上湿润的眼。

“元卓,有关郭信文和我……”

“不用说了。”顾元卓说,“我相信你。”

江雨生靠向他,他们的头颅挨着彼此,身躯亲密相依,如一对隈着取暖的鸟儿。

“答应我,雨生。”顾元卓说,“不要再为了我,向任何人屈膝。”

“我答应你。”

***

随后的日子过得极平切快,如一艘飞驰在平原山岭之间的动车。沿着既定的轨道,不用等候红绿灯,一往无前。

你只闻呼啸声,树影之中白影一闪,光英就已过去。

江雨生的项目结束,不再早出晚归地加班。敏真迎来了期末考试。

而行业处罚撤销通知书和撤诉通知书也送到了顾元卓的手上。他依旧不置一词,将文件同之前的处罚书和传单收在了一起,成为了用来激励和提醒他的纪念品。

家里的气氛恢复到了敏真刚进入这个家庭时的状态。

顾元卓和江雨生的恋情重新焕发出了最初最热烈的生命力。他们总是若无旁人地腻歪在一起,仿佛永远亲吻不够,并且不再避着敏真。

偶尔有几次,敏真半夜起床上厕所,能听到客厅对面主卧室里传出来的细微的暧昧的声音。

早熟的她已隐约通些人事,知道两个长辈在做极亲密的事。

最初她觉得很羞赧,觉得自己窥视到了她这个年纪和身份不适合知道的隐私。但是几次后,她又能淡然处之。

而且,白日里见到两个长辈如此恩爱,那幸福与快乐极有感染力,让她倍觉安全感,并且深深为他们感到开心。

他们一家或许没有了华丽的大宅和殷实的收入,但是他们依旧拥有健康和对彼此的爱。

顾元卓并没急着去找工作。

年关将至,市面上处处人心涣散,全等着放假过年。

顾元卓专职在家做主夫,每日里买菜做饭,把衣被送去干洗,把家里已经老旧的家电家具全都更新换代。然后,又卷起袖子,戴上麻线手套,开始逐间地粉刷墙壁。

这套已有些老旧的公寓在顾元卓的手中脱胎换骨。江雨生每天下班回家,都有惊喜在迎接他。

顾元卓的厨艺也突飞猛进,偏爱粤菜,觉得养生,三天两头煲各色美汤。又苦练了做西式早餐的技艺,铲子能将松饼翻来抛去,杂耍似的,再用盘子借住,每片都叠得整整齐齐。

江雨生不屑这雕虫小技。但是敏真会报以热烈的掌声。

这年的春节长假,他们哪儿都没去。

顾元卓准备了一大桌子饭菜,全家人吃到撑,然后登陆电脑,打游戏。

一家三口组了个小队,叫“三花聚顶”,由经验丰富的顾元卓为队长,在游戏里鏖战群雄,光复部落。

可就算是顾元卓这样的老将,带领两个菜鸟,也累得险些猝死。

别家客厅里充满了歌舞、欢笑和麻将声,江雨生他们则充斥着全家的大呼小叫。

“雨生你又走错了!叫你跟着我。”

“我根本过不来。哪个键是跳跃?”

“叔我要被打死了!啊啊啊——救命呀!”

“闭嘴!你跑去对方阵营里送人头,你要我怎么救你?”

等敏真打着呵欠睡下,江雨生和顾元卓也手牵着手,回房去做今天的夫夫功课。

这个假期里,他们俩就像初尝情-欲的少年,彻底开发身体,全身心享受着这隐秘而刺激的激情。有时候控制不住,动静闹得有点大,也担心会让敏真听到。

好在敏真白日里神色如常,和她大部分同龄人一样,对那个只可意会不可以言传的成人世界,不了解,也还未感兴趣。

长假到了末尾,事业单位都已开始上班,企业员工自驾游的车也都正堵在高速公路上。

那是个阳光慵懒的下午。敏真出门和同学去看电影,家里只有江雨生和顾元卓。

他们俩在晒着太阳的阳台上支了一张大躺椅,两个大男人挤进去抱在一起,盖着一张大毯子。稍微一动,躺椅就不堪重负地咯吱作响,惹得他们不住笑。

江雨生躺在顾元卓怀中,昏昏欲睡,听到顾元卓胸膛里发出一声叹息。

“雨生,我有话想和你说。”

江雨生睁开了眼。

他也有他的第六感,那是曾流浪过的人从严酷的生存环境中自我训练出来的一种警觉,和防御本能。

睡意如被大风清扫出境,江雨生从顾元卓貌似随意的一句话里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瞬间清醒。

他依旧懒洋洋地躺在顾元卓胸口,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

顾元卓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冷静流畅,显然之前早就打好了腹稿,并且在心中暗暗练习过很多次。

“我打算重新工作。我之前和我妈深入地讨论过,她还是愿意支持我继续从事金融行业,至少,作为起步。这样有利于我迅速积累原始资金。她甚至为我去联系了一个老朋友,托他帮忙提拔我。”

“对方有个儿子,正巧也在独立创业期。我们俩这些日子以来聊了很多,各方面的理念都很契合,工作风格也非常相近。他看在两家世交的份上,同意破例吸纳我作为合伙人,我们一起创业。”

江雨生安静地听着,一动不动。

但是顾元卓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顾元卓停顿片刻,仿佛调动全身力气运功吐气,才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雨生,我打算去美国。”

作者有话要说:

正式进入分手副本。

该副本不长,几章就搞定。

然后你们猜猜后面是什么剧情。

第53章

良久,江雨生从顾元卓的身上坐起来。

随着一阵咯吱身,他的双脚轻轻放在地上,起身离开了躺椅。

江雨生并没有走远,只是在旁边一个敏真的小木板凳上坐了下来。屈起他修长的腿,蜷在胸前,手臂环抱。

这是个人类从孩提时代起就无师自通的自我保护的姿势。

即使长成年,发育出再魁梧的身躯,当人们觉得受到伤害时,还是会不自觉地摆出这个姿势,将心脏保护在最中心。

顾元卓也起身,跪在了江雨生的面前,双手拢住他的手。

“美国。”江雨生看着眼前的恋人,一边脸颊被太阳晒得泛着红晕,另一边却是煞白,“我以为你已打算就在本市重新开始。”

顾元卓摇头,目光一直勇敢地同江雨生对视着:“在本市我受到太多桎梏。我爸在本城的仇敌也并不少,不会放落单的我做大。我要创业,只有离开这里,重新来过。”

“重新来过。”江雨生反复咀嚼着这个词,“你早就已经决定了,甚至没有同我商量。你今天不过是通知我。”

“是。”顾元卓肩膀颤抖,整张面孔都扭曲着,眼眶通红。

江雨生的声音依旧轻飘飘的,仿若梦呓:“美国,纽约是吗?”

顾元卓点头。

那个他父亲丧命的城市。

父亲的血还渗在那座大厦的砖缝里,却依旧阻止不了儿子为了繁荣前途,背井离乡奔赴这里。

“雨生,”顾元卓用力握着江雨生的手,热切道,“同我走!”

江雨生惊异地瞪大了眼,仿佛第一天才认识似的看着顾元卓。

“和你走?你说得轻巧。怎么走?”

“怎么不能?”顾元卓双目皑皑,“房子舍不得卖,可以租出去。以你的履历,能轻松在纽约的大学里找一份教职。敏真就更好办,转学就是。美国的教育对她更好……”

“然后呢?”江雨生丝毫不受恋人的狂热感染,“还记得你家出事前那大半年的日子吗?你忙得不见人影,我的等待也从不耐烦到麻木,生活的重心逐渐转移。又还要强打起精神陪你出去应酬,在人前强颜欢笑,做恩爱情侣。说句实话,那阵子,连床笫之事我都没太大兴趣。”

顾元卓愕然。

江雨生冷若冰霜:“一切不过都是看你辛苦拼搏,觉得自己不应该拖你后腿,于是倾尽一切去迎合支持你,满足你所有的需求罢了。这个家,你的需求,你的喜怒哀乐永远放在第一位。但是没关系,你说的对,你确实是在为我们的未来拼搏。但是现在,现在……”

他深吸一口气。

顾元卓跪在他面前,如受训的孩童,茫然无措。

江雨生声音悲凉:“现在你要去美国拼打,却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是为了你自己。我没法再像过去一样不顾一切地支持你了。”

顾元卓如同背脊上挨了荆棘鞭打,疼得浑身颤抖。

“雨生……”他几次张嘴又闭嘴,“我……我不能满足这辈子只是做个平凡白领,朝九晚五,回家围着灶台打转,或是开一瓶啤酒坐电视机前,消磨一个晚上。斗志一旦泯灭,就难再燃起来。人一松懈,水库开闸,一泻千里。等惊醒过来,已经过了半辈子。那种庸碌、肥胖、乏味的男人,我想你也并不想同他一起生活。”

“是。”江雨生承认,“所以我没有阻止你去拼搏,去追求梦想。我只是不想再追着你的脚步走了。”

顾元卓痛苦,不住亲吻江雨生的指尖:“别这样,雨生。别这样对我。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也许你会喜欢纽约的生活……”

“然后呢?”江雨生无动于衷,“万一你在纽约不行,又要换地方重来。你两只脚走得飞快,我在后面拖家带口地追着你?”

“我在这个城市经营了这么多年,有着成熟的社交圈和良好的工作环境,敏真也在学校里有朋友。我们是扎根在这里的花。因为你一己之心,就要连根拔起,移栽到别处去。”

“我也有事业,顾元卓。或许不会如你这行光鲜富有,但是这事业是我立身之本,是我人生的意义。要我舍弃我已经经营成熟的一切,跟你去陌生的国外从头来过,我做不到。也许我就是这么没有开拓精神,不敢去尝试新生活。”

“元卓,我以为你会了解我。你知道我过去经历过什么。你知道我最惧怕、最痛恨无根飘零的生活。”

顾元卓伸出手臂抱住江雨生:“我会照顾你,雨生!就像当初我带你走时一样……”

江雨生像听到什么笑话,噗哧一声,苦涩道:“元卓呀,我的元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从头到尾,一直是我在照顾你。”

顾元卓挨了当头一记闷棍,说不出话来。

男孩子许多许诺来自心头热血,脱口而出,并未经过大脑的深思熟虑。

他拿什么来照顾江雨生?

他赤手空拳去打拼,反而需要江雨生在他背后为他操持这个家,做他坚实后盾。他伤了累了回到家,是江雨生擦去他的血汗,为他疗伤,哄他入睡。

没了他顾元卓,江雨生依旧能过着他体面的大学教授的生活。而没了江雨生,他顾元卓就什么都不是。

江雨生和顾元卓在人生上走得是一条截然相反的路。

江雨生从无到有,好不容易才积攒了如今的身家,爬到现在的社会地位。他当然舍不得这用他血汗和光阴换来的一切。

而顾元卓则是从有到无,姹紫嫣红化作泥,电光幻影散转瞬熄。他反而心无旁骛,毫无牵挂,光着脚说走就走,天高海阔,就等他一头扎进去。

顾元卓逐渐镇定下来。

“是。”顾元卓终于承认,“我太自私了。你已经为我做了太多,是我得寸进尺。”

反倒轮到江雨生伸出手臂,拥住顾元卓。

年长恋人温暖的胸膛再一次如浩瀚的海洋包容住了漂泊的孤船。

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我不怪你,元卓。”江雨生终究还是哽咽了,“你在做正确的事,你确实该走出去拼搏。当初让我爱上你的,就是你身上那股不耽于坐享其成的拼搏劲儿,那么生机勃勃。我爱的是一只雄鹰,我不会想着将他关在笼子里,天天陪着我在阳台上晒太阳。”

顾元卓倾尽全力抱着江雨生,想将两人的身躯骨血融合在一起。

江雨生的手掌覆在顾元卓脑后,将他的头搂在胸前,掌心感受着短粗扎手的头发。

两年多前,有个散发着阳光气息的少年紧紧拥着他,在他耳边说:“雨生,和我在一起吧。”

于是江雨生跟着他走了,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扎根下来,准备度过一段漫长的人生。

他们一直并肩而行,就算遭遇命运的乱流,也都没有让他们紧握的手分开。

而谁都没有想到,等熬过了洪水,跋涉过了险滩,一切风平浪静后,他们却要在岔路口分道扬镳。

顾元卓呜咽,拼命地把江雨生抱得更紧:“雨生,我不想和你分开。我爱你。”

“我也爱你。”江雨生说,“真可惜我们并不是只要有爱情就够了的孩子。我们还要生活,还要事业,要有所建树。”

要长成大树,就要负担起繁茂的枝叶。做一枝小树苗到是简简单单,可惜一阵风来就刮倒了,死不瞑目。

顾元卓还不甘心:“我们可以异地。我会尽量经常回来看你。你也可以过去看我。”

江雨生淡淡笑:“异地恋也是小孩子的游戏。成年人讲究的是人在情在,人去茶凉。一别两宽,各自欢喜,谁都不耽搁谁。”

顾元卓扣着江雨生的肩膀,急道:“你别这样。我们两年多的感情……”

“这是识时务。”江雨生看着他,“我用科学来向你解释为什么异地恋行不通。引发你疯狂分泌多巴胺的那个人不在你身边了,存货或许能让你头一两个月持续兴奋,但是生理上,你不会永久维持恋爱的状态。思念的痛苦也会让身体启动对应机制,分泌化学物质,为你镇痛。”

顾元卓张口结舌,看着恋人冷静如在讲台上对学生上课。

“恋爱是一种日常生活,它需要互动。”江雨生说,“两人不能厮守,共同度日,那这就不叫恋爱。”

“那么多人异地恋都坚持下来了……”

“失败的人更多,我们要看大数据,不能只看少数幸存者。”江雨生木然道,“我再来告诉你,如果我们维持异地,将会经历一个什么过程和结局。”

“显然,我们将会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头些日子或许会电话视频不断,通报彼此的情况。但是只言片语不能让我们真切体会对方的生活和感受。于是我们能共情的地方越来越少,交流越来越缺乏激情,话不投机半句多。随之,联络也会渐渐稀疏。我们会各自拥有新的、有趣的生活,转移我们对彼此的关注。我们会各自认识新的人,发现新的有趣的灵魂……直到有一天,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有接。而你给我回电话,我却忘了先前想和你说什么。”

顾元卓浑身冰凉,颤栗,江雨生描述的那个场面似乎历历在目。

“那为什么不就在现在结束,就像花封存在盛放的一刻,永远不知道凋零的滋味。”江雨生轻轻摇头,“元卓,或许我爱自己更多。我很早很早就知道,如果我要做出什么重大决定,那首要目的都是为了成全自个儿。只有这样,当事情进展不如意的时候,我才不会后悔。我能理解你的决定,但是我没法为了你而再次跟你走。”

“是吗?”顾元卓注视着他,“说得那么理智,那你为什么又哭成这样?”

他哭了?

江雨生茫然地转过头,落地玻璃门上映出他一张苍白的面孔。双目红肿,满脸都是水光。

他竟然已经哭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