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毅终于起身,松开了手。

医护人员一拥而上,推着床朝手术室奔去。

于怀安朝年轻人深深鞠了一躬:“我代表全家感谢您和这位烈士同志。谢谢你们!”

***

阳光透过小窗,像一只小乌龟,在手术室外等候室的地板上一格一格爬走。

自西向东,瑰丽的晚霞笼罩天际,转眼夜幕降临。都市的灯火也从稀疏转为绚烂,又逐一熄灭。人们结束了劳累的白日和喧嚣的夜,开始进入梦乡。

只有在医院,白天和黑夜的区别并不大。

病人和医护人员在走廊里来去匆忙,手术室门上的灯已亮了许久。

男女老少,健康与病弱,新生与死亡,相聚与别离,爱与恨,铭记与遗忘……全都汇集在这一条短短的走廊里。

世上所有的人都要从这条走廊走过,没有捷径,别无其他选择。

敏真瘫倒在江雨生的怀中,已昏沉沉睡去。可大人们没有一人能合上眼。

于怀安手握一支小小的十字架,在闭目祷告。郭信文陪在她身边,轻拍着她的背,随她一起默念着祷告词。

郭信文曾和江雨生说过,他们这对前任夫妻并不是虔诚的教徒,半年都进不了一次教堂。可是在这个亲人生死攸关时刻,他们已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后,只有将所有未知寄托于信仰。

他们向那不可及的神灵祷告,乞求他的宽恕与垂怜。

相信此刻的手术室里,于怀平躺在聚光灯下,如沐圣光。

江雨生抬头朝顾元卓看去。

顾元卓心中亦微微一动,侧过头来,在他额头上吻了吻。

“元卓。”

“嗯?”顾元卓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江雨生更舒服地靠在自己胸膛上。

“元卓。”江雨生又唤了一声。

他凝视着爱人目光饱含着无限的眷恋与深爱,如望着这世上最珍贵的瑰宝。顾元卓融化在了江雨生这浓烈的目光之中,深深沉醉进去,与他交融成了一体。

两人手指交握,掌心相扣。

“顾元卓,”江雨生轻声说,“你不要死,你要好好活下去。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顾元卓明白他的意思。

他紧拥住了江雨生,唇贴在他泛着冷汗的额角。

“不会的。我好不容易才回到你的身边,我们至少还有五十年的光阴要一起共度,我才舍不得死。我连眼睛都舍不得闭,手也舍不得松开。”

所有的怨怼与分歧,在生离死别面前,都是一粒渺小的尘埃。

在时光无边无涯的荒原里,在命运转折顿错的歧路中,生命是一束稍纵即逝的光,爱却是一场永不停歇的风。

就像一朵花苞裂开,在月下缓缓舒展着花瓣。当一段生命停止,另一段生命却回归了大地。

那一道奇异的脉动,被最有灵性的孩子捕捉到。

敏真忽而开口道:“我听到了。”

大人们都惊讶地看向她。少女依旧靠在江雨生的怀中,双目闭着,显然是在梦里呓语。

敏真呢喃:“我听到了……是心跳声……”

谁的心跳声?

手术室的门打开,主刀医生大步而来。

于怀安猛地起身:“杨主任……”

那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端正的面容,笑意轻快。

“手术很成功,怀安。你哥已复律成功,很平稳的窦性心律……”

所有人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耳中嗡嗡作响,只能捕捉到医生的一点只言片语。

“……还没有脱离危险期,要在无菌病房里观察很久……只要没有排异反应,他就会没事的……”

“怀安,你哥好像突然有了斗志。我想他会坚持过来的!”医生拍了拍于怀安的肩。

大人们如何狂喜,如何庆幸,敏真都不知道。

她在半睡半醒中,隐隐听到有女声在吟唱。那嗓音优美空灵,仿佛来自天堂。

Inthearmsoftheangel.(依偎在天使的怀里)

Flyawayfromhere.(远离这里而去)

Fromthisdarkcoldhotelroom.(远离了黑暗冷寂的房间)

Andtheendlessnessthatyoufear.(和你惧怕的无止境)

Youarepulledfromthewreckageofyoursilentreverie.(你从寂静幻梦的残骸中挣脱出来)

You\'reinthearmsoftheangel.(依偎在天使的怀里)

Mayyoufindsomeforthere.(在这里,或许你能将心抚平)

(注2)

***

江雨生一家离开医院的时候,正是午夜最寂静的时刻。

顾元卓先带着困倦的敏真去停车场,江雨生同郭信文讨论了一下这次绑架的后续事宜,又宽慰了于怀安一番,才离开了医院大楼。

月光如泉水,注满整个医院的庭院。夜风湿暖,带着雨水的气息自远方而来。一株影树花开似火。

那个年轻的武警士兵孤零零地坐在树下的长凳上,躬身垂首,半隐在黑暗中。

他想必已在那里坐了很久。影树的红花脱离枝头,噗噗地落满他一头一身,铺满长凳和地面。那青年就像一头深受重伤、濒死的兽,在血泊之中喘息。

江雨生止步,看了对方片刻,走了过去。

他在这个叫韩毅的年轻人身边坐下,轻声说:“手术很成功。我那位朋友获救了。谢谢。”

青年一动不动,注视着自己的双手,神魂都已进入另外一个空间。

江雨生看清他掌心里捧着的东西,瞳孔倏然收缩,猛然明白了过来。

那是两枚用项链串起来的男戒,银光闪烁,一样的款式。

那是一份情真意切的承诺,一段不便诉诸于人的秘密,也是两颗天人永别的心。

江雨生心中一阵酸痛,那股震荡让他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顾元卓在催促。

江雨生不得不起身,又站住。

“这么说或许能让你感觉好受一点:你的朋友虽然已经去世了,但是他的心还在跳动着。”

青年的身躯微微颤了一下。

江雨生一欠身,轻轻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体外心肺循环辅助装置。】(可能会有BUG,请忽视。)

【注2:SarahMcLachlan的《Angel》】

这章很长,本来想分两章发的,后来觉得吊着读者胃口不人道,一口气发出来,阅读体验也要好些。

于姐姐的故事就讲到这里。他既然活下来了,就会幸福的。

下章谷雨夫夫回C位,解决绯闻问题。

第111章

闷湿的黄梅天,毛茸茸的阳光落满整座都市。光是朝窗外望一样,便觉得肌肤粘腻,脖子瘙痒。

心理医生的咨询室里倒是冷气十足,凉爽干燥。

几株多肉植物摆在窗台上,饱吸了阳光的叶片肥壮喜人,细长的花茎如钓竿似的伸出来,挑着一串串碎花。

都市或许是水泥森林,但是每个角落都有着自然的勃勃生机。

“所以,”心理医生翻看着资料,“你回来后这几天,每天都在做噩梦?”

“是。”敏真说,“我知道我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是因为被绑架?”

敏真怔了一下,思索着说:“绑架确实吓到我了,但是我并不怎么害怕。潜意识里,我预感自己会顺利获救的。当然,我还是很厌恶这种事,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经历一次。”

“那么,是什么事让你不停做噩梦?”

敏真想了想,说:“父亲。”

父亲这个词在敏真口中是稀客。

她每次回国,都会定期去探访坐牢的母亲,但是除去清明外,她从来不提起生父。仿佛当年母亲将这个男人杀死时,也将他从敏真的生命之中彻底抹去了。

从某些角度来说,江雨生觉得这是好事。这个姐夫从来都不是个好父亲。敏真幼年没有少受他家暴。

但是那毕竟是她血脉的源头,是她命运转折的开始。

“我梦到我在给于叔叔做心肺复苏。”敏真说,“做着做着,手下的人,就换成了家父……”

敏真梦到自己跪在父亲身上,正拼命按着他的胸口,试图救他的命。温热的血液沾满了她满手满身。

她对心理医生说:“我并不害怕发生过的事。我并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坏人得到了惩罚,好人获救,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我很高兴。”

心理医生说:“但是,你总是将手下的人看成你去世的父亲。”

“是。”敏真说,“昨晚我又梦到了他。这一次,我没有给他急救。他就躺在厨房的地板上,侧过头来看着我。我和他静静地对峙着。”

心理医生问:“那你在梦里是什么感觉?恐惧?”

“不能算是恐惧吧。”敏真坦诚地说,“我觉得愧疚。”

“愧疚什么?”

“也许愧疚自己当初并没有去救我爸爸。”

敏真将这句话吐出来的一瞬,仿佛一道积压下胸口数年,她习以为常到都已经忽略的重量,倏然一轻。她都不禁微微一惊。

“我能救人的。我就救了于叔叔。可当年,我就那么看着家父躺在地板上,不停地流血,直到咽气……”

心理医生从不会给出答案,而是引导咨询者自己去思索。她问:“那你当年是怎么一个情况?”

“我才七岁。”敏真声音渐低,“我很幼小,柔弱……我那时并没有现在的力量。可是,我当年甚至没想过去救他。”

“为什么?”

“也许我吓坏了。也许我也想他死。”

“那你想他死吗?”

敏真终于长吁一口气:“不。我憎恶他。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是我不想他死。他可以活在这个世界上某个角落,和我终生都不会有什么联系。但是我并不想他死。”

她不想失去身边的任何人。她觉得每一个生命都弥足珍贵。

“长久以来,我都憎恨着家父。我觉得他是引起家庭悲剧的元凶。是他逼得家母疯狂失控,不得不走极端。这些年来,我虽然在舅舅的呵护下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但是我依旧没有放下这个恨意。如果不是舅舅督促,我连清明都懒得去给他上坟的。”

“那你现在呢?”

敏真低声说:“我想,我正在将这个憎恨放下。他已经付出了代价。而我过得很好。家母也有望提前出狱。”

敏真望向窗台上肥硕可爱的多肉植物:“这次亲眼见过别人经历生死的考验,让我觉得,生远比死重要太多。好好活着,珍惜你所拥有的一切,对未来怀抱梦想……”

短暂的沉默后,心理医生问:“同你一起被绑架的那位长辈情况如何?”

敏真终于露出了愉悦的笑脸来。

于怀平恢复的情况极好。他相当平稳地度过了危险期,第二天很顺利地醒了过来。

那颗新的心脏似乎是个随遇而安的主儿,在于怀平的胸膛里安然落户。它同邻居器官们和谐相处,每天都稳重可靠地跳动着,续着于怀平一条小命。

“他醒来后,我们就去探望了他。他还在无菌病房里,可气色明显好了许多。”敏真微笑,“他的嘴唇是红润的了,眼睛里有光。我相信经过这次的事,他的人生观也会截然不同了。”

走过鬼门关的人最清楚生命的宝贵,更何况这是于怀平第二次被这道门吐了出来。

老天爷始终不肯让他死,那他要好好地想一想,怎么去打发接下的一段漫长的岁月。

心理医生也微笑:“是你救了他。”

“是医生,以及捐献心脏的那位烈士的功劳。”

“但是如果但是没有你……”

“我只是帮了一点小忙而已。”

“敏真,”心理医生说,“不要推辞,享受这份赞誉吧。这是你应该得的。”

敏真深呼吸,点了点头。

“那你的家庭呢?”心理医生又问,“经过这次的意外,有什么变化?”

“都是好变化。”敏真越发开心,“我舅舅和叔叔这些日子以来,简直不能更相爱!显然,在亲眼见过别人和恋人生离死别后,让他们更加珍惜这段感情,珍惜和对方相处的时间。我在家里就是个无所适从的电灯泡。我真盼着早日开学,我可以回美国过我的单身生活去。”

“那你开心吗?”

“当然!”敏真道,“我们是一家人。再没有人比我更为他们能复合而开心的了。我想……”

她歪着头斟酌了一下:“这也许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小团圆了。”

敏真红光满面地从心理医生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在外面等得惴惴不安的江雨生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等回到家中,还有更大的惊喜在等着他们。

家中有客。顾元卓正和客人高声谈笑。

“你们回来了?”顾元卓大声招呼,“敏真,瞧瞧谁来看你了?”

两个少年自沙发里站起来,亮晶晶的眼睛齐齐注视着敏真。

那是两张陌生的面孔,却又那么似曾相识。他们显然都认识敏真,敏真却一时看不透他们。

等等!

“韩子绍?”敏真看向那个容貌同顾元卓有三分相似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