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快要撑不下去了。

每一天,都像背负着什么胆战心惊在生死的边缘挣扎。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让我敏感,让我出一身冷汗。只觉得自己坠入了深渊,越陷越深。

连着几日因病没有侍驾,祭天亦没有同去。

小语一路照顾我,直到回了宫,病症有所缓解,不再噩梦连连,反而连着三两日空看着床顶无倦意。小语说我是着了魔了,要找人给我驱鬼。我只是笑,心魔能赶得走吗?

再醒来时,已是迟暮。

翻身下床,看见屏障外,陆离正坐在桌旁,翻看着什么。

“王爷?”我轻唤了一声,他放下手中的书,方觉察他刚刚在看那本我白天读过随手放在桌上的蒙文撰写的奇侠传,心底不由得有些慌乱。小语多不会在这个时辰来,所以白天看书时才没有在意随手放了一边。

“前些日子,姑娘在南书房似乎落下了想借去的书。今儿正逢来皇父这回禀,就一并带了来,没想扰了姑娘的清修。”他站起身子,让了让。

“王爷真是太体恤奴婢了,差个下人给我就好。”

“来的时候,听常公公向皇上禀了你的病,也想顺道来看看要不要紧。”

“不过是小病,还劳皇上分心,奴婢真是罪过。”

陆离眼神落在桌边的书上,“姑娘能识蒙文?”

“年幼时随家父游历,在边塞读过点。怎么?王爷对蒙文也有兴趣。”

“年幼时有个大蒙的师傅教我和二哥蒙文,不过是很早的事了。”陆离点点头,忽又想到了什么,道,“方才太医来过,姑娘尚未清醒,我便替你打点了太医,这是太医留的方子,姑娘…细细得看了,可要收好。”

这一句话,陆离说的出离的淡定随意,倘若是随意过了头,那便是故作淡定。

“谢王爷。”我身子一福,接过那方子,心中突然不安起来,这其中又有什么玄秘。

我坐在陆离坐过的位子上,看着那十几味药顿时没了头绪,想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却无论如何静不下心来。直到小语端着药进来,“来,我在太医院照方子抓药亲自熬,花了好几个时辰呢。”

“你…怎么会有方子?”我一时糊涂了,方子陆离刚转给我,这会儿怎么就有药端了上来。

小语只顾着给我盛药,并不在意道,“方子是皇上给我的,要我精心去制你的药。你看皇上多在意你,怕耽误你的病,还亲自看了太医回的药方子,让太医去了其中的两味,说那两味下的太重,你底子薄,经不起恶补。皇上原来也是精通医术呢。”

我端了药,憋着气喝了下去,苦的直皱眉。

“这药…怎么苦成了这个样子。”我摇摇头,“太医没说我是什么病?”

小语笑我,“哪有不苦的药,说了,是风寒。”

说罢,她把药方子放在桌上,“这是药方子,我放这了,我要是不在,就差小虎子他们去帮你拿药。我还要当值,你好好养着,明日再来看你。”

我点点头,目送她离去。

伸手把小语留下的单子拿过来,同陆离给我留下的方子完全是两个不同的药引,十几味的药竟没有一味相同。可看这手笔,竟是出自同一个太医之手。

为什么同一个太医要写两个方子,一个经皇上之手,另一个经陆离之手。

面呈皇上的方子是治风寒,那么给陆离的方子,对的又是什么病症。

我所患之疾是风寒,还是其他?

不得多想,快书一封传给秋明,让他帮我问问方子到底透着什么玄机。

正文 第十六章 忌日

连着几日,每日清晨,小语都会给我送上一碗热腾腾的奶汁,说是皇上赏的。

我没多想,她每日送,我就每日喝。

果真贡奉的奶汁强身健体,没几日,身子顿觉清爽许多。

我重新开始当值,皇上只是让我应晨值,守夜就换了别人代我。

一早,到了后间,还在烧着沸水,就听常公公来嘱咐要悉心伺候着。

我答应着,心里也猜到了几分,每年这个时候,皇上的痼疾都会犯。

不一会,便端着热水走向东殿,皇上已经好几夜没有回寝宫,昨夜又通宵勤政。天亮了以后,才在东暖房睡上一会儿,不到一个时辰又要伺候着他起身去前殿上早朝。

绕过二门,经由朝阳正殿,刚刚迈入东殿,就看见皇上已经穿戴整齐从暖阁里掀了帘子出来,一脸的疲倦,我忙上前几步,放下盆子,半求半迫的请他坐在案桌边上,用热毛巾敷上他的眼睛,给他身后加了软软的垫子,让他倚着。

“皇上,就这么闭着眼睛歇会儿,去了早朝才能挺得下来。”

他微微勾了嘴角,“你这丫头倒是比我女儿媳妇都要贴心。”

我把温度正好的茶水搁在他手边,轻声细语问,“皇上今儿的气色不好呢。”

他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突然问。“今儿是腊月二八吧?”

我一怔。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便再问道。“可是腊月二八?”

“是。”

腊月二十。容昭质地忌日。

我为皇上取下毛巾。他地眼中竟闪着悲切。“看来今天。老七不会来上朝了。那丫头若活着也该跟你差不多大小。”

“皇上说地是?”我装作不精心得问。

他摇摇头,“你进宫晚,不知道那个人。”

我不再作声,刚想端着水出去,就听皇上似乎是自言自语着,“月冉嫁给朕的早些年,逢春必归淮南。二十年前也是这么个清晨,月冉环着朕刚刚踏入淮南府,就听见那一声啼哭,朕从未听到那么响亮的婴孩哭啼,那尚且是来到人世间的第一声,朕和月冉就站在院落里愣了许久。四月初八卯时,卜卦先生说这生辰八字透露的命格贵不可言,有母仪天下的福祉,却也是至阴之象,恐天有异变,引人间征战连连。不过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孩,却一连引得多位老先生啧啧叹赞,着实不知是福是祸。只是朕似乎有违天命,生生斩断了她的福贵命格,看来风水先生也是骗人的,再金贵的命也能化作灰土一捧…”

我端着盆快步往外走,生怕一个不小心,会流露什么迹象。只听身后皇上唤来了常公公吩咐着,“下了朝后,直接去定妃那看看执儿,朕有些想那孩子了。”

我走的更快了,那个名字,我一直克制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提及,可是无论怎样掩饰,这颗心还是会因为那两个字颤抖,陆执…我那缘分浅薄的女儿…

皇上下了早朝要去定妃那,我自然也要等在那里伺候着,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往永宁宫走,到了殿前却看见四嫂在那里,便退了身子出来,站在殿外琢磨着要不要进去。

“老四最近可都好着?”定妃坐在殿上浅笑着,声音圆润。

四嫂一点头,“是,就是早出晚归。”

“竟也奇了,前不久他竟来同我要女人,打他出娘胎这还是头回。说是在皇上跟前伺候着很得欢心的丫头。”

四嫂忙说,“就是原先由八爷举荐了去皇上那里的颜筝。”

心一惊,四爷竟求了我,我怎么一点也没得知会。

定妃点点头,“听你那么说,总有点印象,可是那个因为老八得罪了皇上罚了跪挨了板子,同老八一起受罪的颜丫头?在皇上跟前见过,能说善道,伶俐着呢。”

“又一说是她自己求去伺候老八。”

“原来是老八…”定妃点点头,“要不是老八这回惹恼了皇上,说不准皇上还真能把那丫头赏了他。可那丫头似乎也很得老四的欢心?”

四嫂微微点着头,“我见那孩子稳当得体,也是个值得心疼的人,爷能喜欢也是应当的。”

“宛卿,不是本宫说你,你怎么跟从前昭儿一个傻劲儿。你身为正室大度是可以的,莫要糊涂了,再不济,抓不到心,也要守住人不是?老四向我求女人,我只说那是他父皇跟前的女人,不好给他问来,一来是真不知道你们皇父舍不舍得那丫头,二来就是为了你,你自己可也得争气不是吗?”

“母妃娘娘说的是…”四嫂垂了头,“只是宛卿不敢希冀。”

“你终究是要为景清多想想。”

内室里有人走了出来,定妃不再与四嫂继续之前的话题,而是望着来人的身影一笑,“老七,你那宝贝闺女我可没亏着吧。”

陆离一笑,落座于一旁,“执儿能守在母妃身边自是她的福气,只是兰儿的病已经好全了,成天惦记着孩子,问我什么时候能给她抱回去?”

“执儿我可舍不得再撒手,你再努力着让兰若自己怀一个。”定妃含着笑看了他。

陆离淡淡笑着,没有说话,兰若已不能再生育,要是普通命妇定然不能留在王府,想必定妃们还不知晓。

“你父皇不是说要来看孩子吗?怎么等了半天也不到。”

“似乎出了前殿被密折拦了,传信儿说要等一会。”陆离回答。

“刚我们正说着你四哥看样子对你父皇跟前的丫头有意。你这做亲弟兄的也要多劝劝他,莫让他一时迷糊,被人嚼了舌头。”

陆离愣了愣,这才恍惚回过神,讷讷的应着。

“不过,你看着那丫头怎么样。”太后一脸笑意的望去,“她和老八倒是情谊不菲,要真是不错的姑娘,干脆给老八说了去。”

陆离淡淡的扬了眉毛,“兄弟们中意的女人,我怎么好评断。”

四嫂难堪的看了眼太后,“母妃,七弟怎么会在意这些。”

陆离缓缓抹了笑容,云淡风清,“那女人自是无法同四嫂的雍容美貌相比,初看不打眼,再看也会觉得有那么些神韵…倒是个恬静文雅的女人。四哥喜欢也自有四哥的道理。”

“我们王爷看上的定不是空有容貌的女人。”四嫂苦苦一笑,“那女人,我看着也好生歆羡,不是最美的容貌,举手投足间的淡雅神韵却说不出的吸引人。有的时候,我也会想,要是我们爷得此一女,也是好生的福气。”

太后叹了口气,责难地说:“老七,不是我唠叨,你四哥也总算有中意的丫头,倒是你,着实让我担心…妾室也给你添置了不少,就没有一个中意的?”

陆离收了笑容,眼神洒向一边。

“这些年,自打执儿出生之后再没有一个子嗣。”说着,又是一声长叹起,“我儿…做娘的自然懂你的心,昭儿却是难得的佳人,更难得的是你们伉俪情深,只是再好的人,去了,也终究回不来…我不在女人子嗣上逼你…却也不想苦了你的后半生。”

“母妃,您的意思我懂。”陆离的声音淡淡的,“儿子对身边的人关心的太少,想必引来了不少微辞。只是儿子近来身体不济,再加上国事繁忙,难以分心…”

那温润的声音在身后淡淡的远去,我走在长长的楼廊间,心隐隐痛了起来。

“小郡主…您慢点。”身后的小宫女朝着我跑来。

只觉得一个小小的身子撞了一下我,自己向后踉跄着,被我双手抓住。

长长的睫毛忽闪着,清亮的双目,樱桃的小嘴,好俊俏的女孩。

“郡主。”小宫女从我怀里接过小人,紧张的打量着小人,“没有伤到吧。”

小人摇了摇头,拉上我的袖子,指着我腰间的荷包,“花…花…”

我一愣,恍然反应过来,从腰间拿下荷包,这上面是随意绣的白色海棠。

蹲下身子,把荷包递给她。

小孩在我怀里摆弄着小荷包,笑盈盈的看着我,“海…棠…”

“你知道海棠?”我捏了她的小手,很柔软。

这孩子不过两三岁多的样子,竟然能一眼认出海棠花样,果然聪慧。

她认真地点头,重重的,手里紧紧攥着荷包,“海…棠…娘…”

一个嬷嬷轻步移来,走到我身后,搂住了孩子,轻轻唤道,“小祖宗,总算抓到你了。”

“姑姑。”身后的宫人冲着嬷嬷行了礼,我也点头微微行礼。

一边的小郡主依然定定地站着,冲着嬷嬷讨好的笑,“姑姑——”

嬷嬷笑着走上来,牵上她的手,“你又乱跑了不是?想把你皇奶奶皇爷爷急出病来?”

话音未落,身后一小队人马跟了上来,陆离走在最前面,步履匆忙。

小郡主突然挣脱,一下子拥上去,“父亲——”

那沉寂的眼眸呼的一亮,顺势把小郡主抱起在怀中。

我心底一颤,刚刚那孩子…可是执儿?

众人忙跪了下去,我偷偷打量着不远处那副尊贵面容,这一次…他竟难得的笑出了声。

陆离埋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宠腻的笑,“听说你又偷偷跑出来,忙得父亲赶出来找你,这会儿连同你皇祖母都还急着呢。”

小郡主无辜的眨着眼睛在他怀里倚着,突然伸手亮出荷包,陆离的眼神一顿。

“这是哪来的?”声音依然温和。

我小声回应,“回爷,奴婢手拙之物不能入您的眼。”

“既然郡主喜欢,可否就此顺了孩子的心意?”那双眼眸淡淡的扫上我。

“那是奴婢的荣幸。”

他不再看我,抱着郡主转了身子,声音充满爱意,“执儿…跟父亲去给你皇祖母行了礼,你皇爷爷也来了。”

正文 第十七章 执儿

永和宫。

皇上已等在那里,一一见了礼后,给皇上奉了茶。

定妃和皇上宠腻的将执儿围在身边。

“我的小祖宗,可把你皇祖母吓了一跳。”说话的是定妃,“生怕你有了什么闪失。”

皇上只是扬着笑意,一下下抚摸着那张小脸,每一下都掺杂着无限的爱意。

定妃叹了口气,“好在找的及时…”转而又看向我,“这一次多谢你了。”

我忙垂下头,不敢再看殿上的小人。

皇上向常公公一挥手,宫人鱼贯而出,手中托着翡翠绿,胭脂红等等一个接一个的新鲜物件。

“都赏了小郡主。”皇上说着,抱起执儿,让她自己在盘子里抓着玩,执儿的手在众多盘子里挑来挑去,终于停在了汉白玉的如意前,双手费力的举起看着皇上,待到皇上放下她,她把手中的如意交到了皇上手中,“给皇爷爷”还来不及说完,就被恍然明白的皇上一把搂在了怀里,待到祖孙俩欢声笑语的转了几圈,执儿便挣脱出来,奔到盘子前,宫人忙蹲下身子,把盘子放在她眼前,她挑了一串玛瑙佛珠,给定妃带上,我还来不及猜测她怎么知道定妃信佛,便又看她选了耳坠递给了四嫂,最后费力的拎着跟她一般高的高丽进贡的羊毫笔走到了陆离身前,掰开陆离的手,把笔送了上去。

一屋子的人已经乐开了花,半晌,皇上才缓过起来,看向陆离,“等她再大点,一定要请个好师傅,这孩子是天赋聪敏,将来会有大出息,定能像她娘一般不凡。”

话音刚落,四周突然寂静下来,定妃艰难的一笑,“这孩子…的确像她娘。”

四嫂忙拉住执儿。缓解着气氛。“郡主。去挑你自己个喜欢地玩。”

执儿忙跑了过去。似乎早就想好了一样。直接从首饰地盘子里挑出了那银白色地海棠镶簪。一边乐着一边往自己个头上带。四嫂本是笑地。却突然不笑。红了眼。“真像。连独独喜欢海棠也这么像…”

大殿一阵沉默。没有人出声。直到殿外走来娉婷地身姿。

侧妃姚氏扬着笑意迈入殿中。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皇上没有表情地唤了她平身。

她走到陆离身旁缓缓坐下。

她是大都督之女。是现如今在王府中品阶最高地女眷。

平日里,进出宫中,常已正室自居。

正室空着多年,本身以形同虚设,她姚舒幻也有自负的资本。

那个身影从勤政殿刚迈出来,我就跟在了他身后。

他迈一步,我走一步。

走到回廊的尽头,他终是回过身来,看着我沉默。

我抬起头,只问,“为什么?”

他看着我,出奇的平静,“什么为什么?”

“向定妃要我,是什么意思?”我微微攥了拳,“别说,只因为我偷了爷的心。”

“我看不下去。”

“四爷有什么看不下去?”我的眼中已生了怒意,“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你在他身边一日,我便如履薄冰一日。”四爷看着我的眼神异常坚定,“老八糊涂,我还不糊涂。你留在这是赌了命,你要做的事也是会掉脑袋的。你必须离开,为了你自己,也为了皇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