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皱了皱眉:“阿泠,我们走。”他们两人的身份不易多生事端,何况缘由如何他们也不清楚。

阿泠点点头,正要离开,余光却扫到醉汉的半张脸,面布灰尘,但轮廓眉眼清晰利落,阿泠拽住初三袖子:“等一下,初三,好像是陆琰。”

“陆琰?”初三惊讶地看过去。

陆琰是傲气的人,当初身在奴隶营,穿着破烂肮脏的衣裳,也有股打磨不掉的傲气,如今……

怎么可能是他?

但当初三望见醉汉的整张脸,就是陆琰。

他怎么这样了,思及此,初三出手直接打退了几个壮汉,几个壮汉跑掉后,阿泠忙蹲下身来望着醉眼朦胧的陆琰:“陆琰,陆琰。”

眼皮微微翕动,陆琰目光却失焦,仿佛并不认识阿泠。

阿泠朝附近看了看,低声问:“戟岄呢?”

他也没回答。

初三迟疑地问:“会不会是和陆琰长的相似之人。”

“……”仿佛是有可能。

初三拧了拧眉心:“他应该喝醉了,等他酒醒再问,看看是不是陆琰。”

两人不可能一直在外停留,两人将人带回军营。

经过阿泠初步检查,阿泠发现他身上还有许多外伤,而且这些伤有些还十分面熟,两年多以前她给陆琰治伤,看到过熟悉的,那股怀疑消失,这人就是陆琰。

陆琰是在翌日清晨醒来的。

“你好些了吗?”阿泠问。昨日有兵士给陆琰清洗过,去掉那些脏乱的外物,便能看清他浑身的冷漠孤寂,阿泠发现陆琰瘦了许多。

比起两年前刚从兽场出来更瘦。

瘦的形销骨立,单薄的只剩一副骨架。

“戟岄呢?”阿泠斟酌地问。

听到戟岄两个字,一动不动的陆琰慢慢抬起头看向阿泠,干裂的唇微张,声音像是破锣鼓那么难听:“戟岄,戟岄。”

他重复了好几道。

状态实在是不好,阿泠不想继续追问,便道:“你身体虚弱,五脏都有些不同程度的损伤,好好休息,我去给你拿些食物过来。”

阿泠转身离开。

手撩起军帐,还差一步就能走出去,背后传来仿若幽灵的声音。

“她死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没有情绪,却又像涵盖世间最深沉的情绪。

阿泠扭过头,陆琰坐在病床上,瘦削的脸庞两只眼睛异常的显眼。

阿泠唇张了几下,慌乱道:“我去给你端粥。”

冒着热气的米粥端入军帐,路上阿泠在思考如何劝陆琰用些食物,可没想到她还没有开口劝他,他便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只是这种进食是机械的冷漠的进食。

吃完粥,阿泠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嘱咐了两句好生休息,便离开了。

回到军帐,初三问陆琰的情况,阿泠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了初三,然后深深吁了口气:“戟岄的武功可不低。”

最起码就目前了解的情况而言,只论个人武力,义军之中除了初三应该没人能打得过戟岄,即使是阿简,可也是戟岄的手下败将。

但并不是武艺高强就能长命百岁。

“陆琰现在怎么想的?”初三安静片刻问道。

阿泠在垫子上坐下:“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正说着,孙虎的军报来了,两人暂时放下陆琰。

孙虎说他在前线破坏覃军的粮道已经颇有成效,覃军这大半年战无不胜,兵士生骄,本不将他的小打小闹放在眼里,但是数次捉他不住,好几次下来,已经有些气急败坏。

军情阿泠也看见了。

“将军,现在我们要怎么办?”李显问道,“我们是否要度过黄河出兵。”

虽然他们粮草充足,原地待上一两个月无妨,但是如今已经十月中旬,再过一两个月,气候转冷,说不准开始下雪,他们的兵将来自南方,从没有经历过这种天气,说不准战斗力会下降,可若是出兵打仗,这场仗要怎么打?

一提起这个问题,军帐里开始闹腾。

有人道:“自然不能出兵,我们满打满算也就五万六千人,对面有合计三十四大军。”

“但若是不打,汝城迟早会被攻陷,汝城一陷,北方各地将会尽归覃军之首。”

“可我们打也是白打。”

“此言差矣,当初对战越国军队,我们不也是以少胜多,打的他们俯首称臣。”

“越国的军队都是些老弱病残,和豆腐一样,我们现在可是覃军,精锐之师!”

两方炒得不可开交,初三伸手制止道:“我心中自有主意,各位先先回去吧。”

初三开口,大家立刻消了声,这一两年跟着他南征北战,未尝败绩,对他都是大写服气。

诸人离开,阿泠才问:“你想打?”

初三目光落在舆图上,闻言手指轻轻地敲了敲:“不打只有一个输字。”

“能否说服义军一起出兵。”阿泠叹气道。

“我再试一试。”初三沉吟半晌,说道。

又花了几天功夫,派去的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竭尽所能,但是对于其余三路义军来说,覃军就是凶猛的老虎,他们是几只小兔子,纵然赢了老虎可以得到很大的好处,可兔子怎么可能打的赢老虎。

不敢去不敢去。

这时前线孙虎又传回来了些新的消息,覃军运粮的甬道因为他的破坏,黎默安的粮好几日都没有送到韩浙的军营了。

得到这个消息,本来还有些犹豫的初三下了决定,后日渡河。

义军在初三的训练之下,令行禁止,军纪严明,对于初三的任何命令都无条件服从。

其余几位将领本来对于是否出兵还争执不定,但那是因为初三还没有排班,如今初三的决定一下,他们不在多言。

阿泠回到帐中,初三看了片刻,轻声说:“阿泠,后日将拔营渡河。”

阿泠将医箱放下,点点头:“我知道了。”

话落,她见初三目光还看着她,似乎有什么事情想说,她抬了抬眉,疑惑地看着他。

初三对着阿泠牵了牵唇,坐在几案前翻看舆图,眼神没落在上面,又过片刻,初三目光变的坚定起来:“阿泠,我有话要和你说。”

“什么?”

初三放下舆图,定定地道:“我明日送你去附近的镇子上。”想了想,他加上了可好两个字。

初三选择进攻阿泠不意外,这是他行军风格,而这一张也非打不可,但没料到他说这句话。

“你想让我当逃兵?”

初三避开阿泠的眼神:“不是让你当逃兵,而是这场战争非常危险。”

见阿泠眉头蹙了起来,初三在心里演练过千百回的措辞尽数吐出:“阿泠,你去了我说不定还要分心保护你,再者你刚开始随军,是为了照顾我的身体,如今我的身体好的差不多了,你也用不着继续跟着,最后你不是战士,本来就不需要你上战场的。”

理由想了好久,而且都是有条有理。

对于初三的理由,阿泠不置可否:“我不需要你照顾,我虽然比不得你厉害,但是单比个人战斗力,我不比普通的士兵差,再者说如今覃军已经胜过我军良多,能多些人,总是一份一量,至于我不是战士,这个军队里有谁生下来就是兵卒,我可以从现在开始成为一个兵卒。”

反驳逻辑清楚振振有词,不愧是阿泠。

初三目光幽深,有些急躁:“这一场战争很危险!”

阿泠迎着他的目光:“我知道这场战争很危险。”

结局在初三的意料之中,只是在亲口听到答案之前总是没彻底死心,如今听到这番话,心沉到骨子里。

“若是我希望你留下来。”最后还是不愿意彻底死心,初三换了副神色,恳求地望着阿泠,“阿泠,我希望你别去。”

他若是就事论事阿泠有数条反驳的理由,动之以情,但是以情攻人,这便不太好说了。

安静片刻,阿泠咬着唇,轻轻地问:“若是我一定要去呢?”

阿泠的决定一般都很难改变的。

沉默在两人中蔓延,任何事初三都能妥协,可这事攸关阿泠的生死,这一场战争胜负难分,即使是他自己,也没有几分把握。

若是初三聪明,便应该表面应答,后日出发再将阿泠留在原地,靠着他的本事,要想阿泠留下,着实有太多的办法了。

可是,他答应过阿泠不会骗他的。

所以他的回答只能是自己心里的想法。

“阿泠,你必须去吗?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阿泠轻声反问道:“你一定不想我去吗?没有任何改变可能?”

十月初,已是秋日,冷风吹过营帐,映在营帐上的背影微微摇动,像是流在河中的小船,不知该去往什么方向。

初三沉默不语,阿泠喉咙微微有些喑哑,她转身走了出去。

初三望着背影,脚尖微微动了下,第一次没有追上去。

陆琰在军营里养了几日,身体好了些,但精神还是那日在街头看见的那样,整个人弥漫一股灰败之气。

阿泠去给他换药。

他的伤口乱七八糟,除了拳头利刃打出来的外伤,甚至还有猫狗咬出来的。

前几日给他换药,阿泠总要安抚他几句,今日难得一言不发。

于是陆琰忽然开口了:“你和初三吵架了?”

阿泠怔了下,反应过来是陆琰在说话:“没有。”

她和初三怎么算的上是吵架,吵架是要说重话的,可是她和初三一句重话都没有说,怎么算得上是吵架呢。

最多最多就是意见不合。

换完药,阿泠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刚出营帐,便看见杵在门口的背影。

她脚步顿了下,今日给陆琰换药她有些磨蹭,平常最多就是一炷香的时间,今日她心不在焉,花了大半个时辰。

听见脚步声,初三朝着阿泠看了过去。

“你来继续说服我吗?”阿泠站在营帐门口问。

手心被紧紧捏紧,初三摇了摇头,竭尽所能挤出一个笑意来:“你若是想上战场,还需要一件趁手的兵器。”

那个她不醒来的时候,阿泠只是一个会些功夫的普通女郎,力气和正常人差不了不多,不管什么长剑大刀对于她来讲都是趁手的,可是对于阿泠来讲,却不是这样。

她需要更轻一点的长刀。

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阿泠愕然:“你……改变主意了?”

脑袋像是被钢板固定在脖子上,点头的动作很难完成,于是用力张开像被缝合住的唇,苦涩中但带着笑意:“嗯,我同意。”

只要是你的心愿,我怎么可能拒绝。

☆、第 60 章

“阿泠, 我带你去看比兵器。”初三笑着道, “这两日我再教你一些新的技巧。”

阿泠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心里说了声对不起,她接受他的好意,但她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和他一起并肩战斗。

***

两日后,驻扎半月不动的义军突然拔寨,第三日度过黄河, 第四日,距离韩浙所率的二十万覃军不过五十多里。

当日下午, 初三命令安营, 然后宣布今夜犒军,尽情吃肉。

听到这个消息, 哪怕是纪律严明,将士们的唇角忍不住都带了笑意, 一番大块朵颐的饱餐之后。

初三下了第二个命令:“破船。”话落,初三朝着临河的几百将士抬手,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数百士兵带着斧头长刀乃至火苗,没两下就毁了渡河的木船。

立刻便有人震惊了。

“将军这是作何?毁了船我们如何离开。”

一群人附和。

“回去,我们为何要回去?今日我们为讨伐覃军而来,过河之后自然是一路向北,岂能有退返之意。”初三朗声说道。

即使对自己的将军有难以言说的信心,但是在场的兵士心里有数,这是一场难仗, 他们胜算的几率不大。

初三见状对李显使了个眼色:“各将士自带四日口粮,其余粮食炊具毁之。”

什么?

若说刚才的命令在人群中引起的是骚动,那么现在则是轰动了。

“即使我们不后撤,用不了船了,为什么只带三日米粮,甚至炊具尽都毁灭。”

“是啊,是啊,将军,即使我们胜利了,也还是得吃饭吧。”

此起彼伏的讨论声想起,初三微微抬起手,各种议论声顿时烟消云散,数万人安静的仿佛无一人,只有鸟雀鸣叫的声音在四周响起。

“等败了覃军,我们用他们炊具做膳,用他们的米粮吃饭,我们带着炊具干粮进攻,未免耽误胜利的时间。”他铿锵有力道。

众人觉得这个决定有些荒唐,但此时此刻,深沉厚重的声音随风传来,带着稳天固地的坚毅之力,陡然让人生气一种胜利的信心。

他们一定能胜利。

他们一定能打败覃军,继续前进,吃他们的粮食,用他们的炊具。

但有人退缩了。

虽然这种人极少,但是不可否认的他就是存在,满军的肃穆中,一个不太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若是我们败了,岂不是只有一死。”

有人的眼神开始浮动起来。

初三表情一如既往:“若是败了是只有一死。”

士兵哗然,有些人就要反驳这个决定,不等他们开口,初三补充道:“所以我能只能胜。”

话落,便下令道:“摧毁炊具。”

军令如山不只是说说而已,更多的人已经刻在骨子里,初三一下令便立刻执行,但总还是有几个彷徨犹豫不决的。

催促再三,仍然不愿服从。

李显望了望初三,开口道:“不从军令者,斩。”

话音一落,便被人拖出行伍,鲜红的血洒在黄河边上,初三望向沉默的士兵:“此战胜则生,败则死。”

这句话像利刃挂过耳边,深深印在了在场各将士的心里。

失败会被覃军绞杀。

但更多的是豪情和决心,既然退无可退,那便勇往直前,大败覃军。

孤注一掷的兵法昨日初三已经和阿泠见讲过,这是疯狂的举动,但也是能够最大程度提升大家战斗力的举动。

既然占据绝对劣势,何不如拼一把。

想得开的阿泠心情十分平静,她看着大家吃肉毁船,只留三日的食物,静静地陪在初三身边。

夜晚渐渐来临,这个时候忽然士兵急匆匆的来找阿泠,说陆琰在前方跳河了。

什么?陆琰因为进军营待了几日,了解他们的兵力状况,即使不是覃军的人也不可能放他离开,倒也不是相不相信他的问题,而是对将士们负责。

不过对于和义军一起渡河,陆琰也没表现出什么排斥的举动,这段时间他意志消沉,阿泠刚开始怀疑过他要自寻短见,可好几日都没有动静。

如今难道真的忍不住了。

军队驻扎靠近河流,若是陆琰寻死,跳河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当下忙乱的赶过去,到了位置,就看见湿漉漉的陆琰被两个士兵拽着胳膊,显而易见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阿泠快步走了过去:“陆琰,你……”

陆琰扭过头,见阿泠一脸复杂,他淡淡地问:“你不会以为我要寻死吗?”

难道不是吗?

阿泠用表情告诉陆琰答案。

陆琰揪了把衣裳上的水:“东西掉进水里的,我去捡而已。”

阿泠不知道陆琰说的是真是假,但有一点清楚的是,陆琰没什么活着的期盼。

他仿佛是一片落叶,随风游荡,去往何处都是无妨。

沉默了下,阿泠挥退几位兵士,生死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做好准备能够接受后果,阿泠不会对他过多干预,不过念及曾经相处的情分上,阿泠还是有些话想说。

“若是戟岄还在,想必也不愿意看着你这样。”阿泠吸了口气,尽可能措辞委婉。

陆琰嗤笑了声。

阿泠用舌尖润了润干涩的唇,继续说:“她还有没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

陆琰抬眸望向远方的河流,沉默着,阿泠以为不会回答了,他忽然开了口:“有。”

阿泠提起一口气:“是什么?”

临河的风有些湿润,陆琰泛乌的唇拉成一条直线,他的声音和风声混合在一起,有些不清楚:“她想和我成亲,但…我没有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