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和东阳被结社率二人押走。

此时唐军已撒下天罗地网,在九成行宫附近疯狂搜索结社率的踪迹,并集结重兵向北方大唐边境搜寻,谁都没想到结社率二人竟一日间逃离二百余里,摸到了长安城附近的太平村。

经历了最初的害怕后,李素此时反倒镇定了。

不幸中的万幸,幸好东阳是公主,而不是真正的宫女,否则此时二人恐怕早已成了河边树林里的两具尸首。

李素和东阳被反绑着双手,为怕二人逃走,结社率还将二人肩并肩绑在一起,四人一路摸索着在树林里前行。

东阳公主走得不快,李素为了迁就,也拖慢了脚步,静谧的行路中,东阳咬着牙低声道:“对不起,连累你了。”

李素苦笑道:“跟你有何关系,是我自己倒霉…”

仰头望着树叶缝隙里洒下的点点阳光,李素神情无限萧然:“撒泡尿而已,这都能出事,唉…”

第四十八章 身陷囹圄

“时运多舛”,说的便是眼下这回事。

不惹事不闯祸,云淡风轻撒泡尿而已,竟然就被劫持了,李素觉得自己的幸运女神刚刚一定被猪亲过…

东阳公主的表情很平静,看着李素低声道:“以前…我骗了你,我其实不是宫女…”

李素叹道:“都这时候了,还说这种话做甚?能活命就谢天谢地了。”

东阳摇头:“不,一定要说,现在不说,也许以后没机会了,我…是东阳公主,当今陛下第九女,年初父皇封给我三百亩地,我的公主府也建在太平村,从此,我认识了你…”

栓着身子的麻绳狠狠往前拽了一下,李素和东阳一个踉跄。

结社率嘿嘿冷笑:“倒真是一对有情人,这个时候你们还是多想想自己的性命吧。”

李素叹气,今日这个劫数不知能不能过得去。

碰了碰东阳,李素轻声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得罪他们了?”

莫名其妙被劫持,李素到现在还不知究竟。

东阳叹道:“总之,是他们与我父皇的一段恩怨。”

“用钱能解决吗?…我的意思是,用你的钱能解决吗?”

东阳狠狠瞪他一眼,然后摇头。

李素愈发愁意满面,——用钱都不能解决的事,一定是大事。

可是…自己真的很无辜啊。

四人一行穿过树林,李素辨清了方向,发现已走到与太平村相邻的牛头村。

结社率的表情很镇定,丝毫没有被唐军追杀的惶然,一路上他都是冷静地辨别方向,冷静地掩盖行过的痕迹,冷静地不时检查绑着李素和东阳的绳子。

而贺罗鹘的神情却一直很不安,惶恐与畏惧仿佛刻在了脸上,不时地回头张望,连林中小小一声鸟鸣都能令他变色。

相比之下,李素反倒比贺罗鹘冷静多了,其实李素也害怕,但是身边有一个东阳公主,李素只好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害怕。

走近牛头村,村里很平静,已是落日时分,村里处处升起了炊烟,空气里夹杂着一丝人间烟火气息。

林子旁边有一座荒废的老君观,大约是隋朝时修成的,说是道观,其实只是一间处处漏风的瓦房,前隋时战乱不断,民不聊生,出家人本是靠百姓的香火维生,百姓们自己都活不下去,道士们只能一哄而散,大唐立国后,道观又有了一位老道士,香火旺了一阵后,老道士有一天在道观里寿终正寝,从此这个老君观便荒废了。

结社率和贺罗鹘押着李素二人进了道观,推开破烂的大门,道观内气流涌动,迎面而来一股像妖气般的灰尘,四人措手不及,脸上沾满了灰。

刀架在脖子上都能镇定自若的李素,此刻差点精神崩溃。

一脸的灰啊,这得多脏啊,洗多少次脸才能洗干净啊。

好想恳求二位好汉把自己杀了算了,太堵心了…

随便清理了一下观内的蛛网和灰尘,结社率将李素二人绑在香案的桌腿上,叮嘱贺罗鹘严加看管,然后结社率用刀把自己脸上的胡子刮光,再朝脸上抹了一把香灰,便出门朝泾阳县的骡马市而去,天黑之前他必须买几匹快马,逃出长安附近。

贺罗鹘心神不宁,粗略在道观内扫视一圈,没什么特别的发现后,便跨出门外,抱着刀半卧在廊柱下打起了瞌睡。

对于李素二人,贺罗鹘很放心,在他眼里李素和东阳只是两个还未长大的孩子,丝毫不具任何威胁,奔忙了一整夜,贺罗鹘也累坏了。

贺罗鹘出去后,李素看似呆滞的目光终于活过来了似的,不停扫视观内四周的环境,以及地上和香案上摆放的物品。

很遗憾,地上除了灰尘和蛛网,以及一些零散的麦草,再无别的东西,香案上倒是有一只铁制的油灯,但是这东西根本无法割开手上的绳索。

李素心情愈发沉重,难道自己果真要死在这里?

结社率去骡马市买马,等他将马买回来便要急着逃命了,那时李素和东阳已成了他的累赘,一个亡命之徒,会怎样对待他的累赘?

除了一刀砍了,还能怎样?

也就是说,李素和东阳的性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生命将在结社率买马回来的那一刻走到终点。

李素有点绝望了,仰着头望向破败的屋梁,喃喃道:“这不对啊,我是来享福的啊…”

观内没有外人,东阳终于卸下了伪装,垂着头嘤嘤哭了起来。

李素似安慰又似自悲,叹道:“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好哭的?该哭的是我才对…”

东阳哭得更大声了,此刻的她看起来才有了几分十六岁女孩的模样。

“你…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要死了,所以想哭?”东阳抽噎着问道。

“死便死了,我哭这个做什么?”李素仰望着房梁,眼中不由自主浮上悲色:“刚才树林里小解过后,连手都不让我洗,你说他们还是人吗?是畜生!”

“噗嗤!”

东阳正哭着,忽然被逗笑了,想想此时发笑多么不合时宜,于是接着又哭。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们都快死了,你还逗我笑…”一想到死,东阳哭得更伤心了。

李素笑了,刚才的悲色如同面具般全然卸下,笑容里有一种坚定的自信:“好了好了,不论面临任何绝境,只要我们还能笑得出,运气一定不会太差,以后你的人生里也要记住这句话。”

东阳渐渐止住了哭泣,垂头有一声没一声的抽噎着。

李素左右环视,他在寻找,寻找任何一件有用的物事,寻找属于自己和东阳的一线生机。

东阳却仿佛已认命,虽然没再哭了,但眸子里流露出更加绝望的悲伤。

“李素,你说,我若死了,父皇会记得我吗?他会为我伤心吗?”

根本没打算让李素回答,东阳只在自问自答:“或许会吧,或许只有一刹那,父皇会觉得很伤心,然后,他的嫔妃和子女们都会劝他不要伤心,于是,他就不伤心了,每日重复的上朝,下朝,每日无数的嫔妃争宠,儿女争宠,他忙得目不暇接,怎会记得我这个下嫔所出的女儿?”

第四十九章 脱困求生(上)

东阳公主才十六岁,短暂的人生里,她的牵挂并不多,临死之前最令她无法释怀的,大概只有那位雄才伟略的父皇了。

父皇在外人面前几乎是完美的,他胸怀博大,气吞山河,可以为路边一个可怜的乞丐而流泪,反省自己的过失,也可以一声令下让千万将士为他开疆辟土,破国屠城。

然而,他却是世上最不称职的父亲,他给东阳的关爱实在太少了,少得她记忆里的父亲连眉眼都是模糊的。

身陷绝境的关头,东阳终究不由自主牵挂着生平这一件憾事,也是恨事。

李素仍不死心地在破败的道观里寻找,寻找属于二人的生机。他想找到某件能利用的东西,一块破瓦片,一根尖木棍,什么都好,只要能割开绑在手上的绳子,生机就算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很失望,什么都没有,李素不死心继续寻找,脑子里转动着各种逃生的念头。

一旁的东阳公主仍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犹自抽泣:“我的娘亲生下我后身子一直很弱,直到我六岁那年,娘亲终于熬不过去了。她是半夜里去世的,那时我还很小,不懂什么叫分别,只是很奇怪,为何好几日不见娘亲了,两日后,父皇才知道娘亲去世的消息,那天早上他穿着华服,旁边陪着的是他一生最爱的文德皇后,他们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父皇的脸色很平静,看不出丝毫悲色,文德皇后叹了口气,安慰父皇几句,然后亲自安排了娘亲的后事,而我,被文德皇后安排住进了淑景殿,与皇子公主们一同在崇文馆读书认字…”

“我与父皇单独相处的次数很少,他总是很忙,就算不忙的时候,他的目光也只投注在太子,魏王,晋王他们身上,我甚至都不知道他这十多年来有没有正眼看过我…他,应该不是坏人,阅遍史册,从不知君王竟能对皇后如此长情,在他眼里,他与皇后生的子女才算是亲生子女,他不吝给他们无尽的父爱…可是,既对皇后如此长情,他又何必宠幸别的妃子?何必生下我?”

李素静静地听着她发泄般的自语,对那位彪炳史册的千古一帝似乎有了更多的了解。

雄才伟略的背后,原来,他也不是那么的成功,他的失败之处和他一生的功绩同样显眼。

东阳已没了求生的欲望,此刻的她呢喃低语,似乎在总结自己的半生。

李素也绝望了,四周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于是只好转头看着东阳,凝视许久,李素灰暗的目光越来越亮。

“公主殿下…”

“别叫我公主殿下,我不喜欢听,你…还是叫我小宫女吧。”

“好吧,小宫女,你说的这些对我们的现状没有任何作用,与其缅怀,不如竭尽全力活下去,活着去见你的父皇,无论对他是愤怒还是悲伤,你都应该亲口告诉他,你甚至可以掐着他的脖子使劲摇,搜寻附近同时在线的人…”

“啊?”东阳的悲伤情绪又一次被李素破功:“何谓‘同时在线的人’?”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告诉我,今日为何戴了两只发簪?”李素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她。

东阳扭过头,李素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到她低若蚊讷的声音。

“我…我戴几只发簪与你何干?你这…败类,又发现哪里不对称不工整了?”

李素舔了舔干枯的嘴唇:“非常工整,以后继续保持,现在,我要借用你的发簪。”

老天垂怜,幸好这两位绑匪不算太细心,也幸好被绑的是位公主,公主不差钱,戴得起发簪…

李素的心跳再次加快,生机,或许就在眼前,就在公主的那两支发簪上。

发簪是很普通的铁簪,自从认识李素后,东阳的打扮变得很朴素,从衣着到配饰都只是中产人家的打扮,不显寒酸,更不华贵。

发簪一左一右插在东阳挽起的云发上,二人背靠着背,双手都被绑着,取发簪的过程异常艰辛。

“脑袋,你的脑袋往后仰,再往后仰…使劲,嗯,再往左偏一点,好,保持别动,我试试用嘴咬下来…”李素一边指挥东阳,一边努力地把头往后扭,憋得满脸通红。

试了好几次,李素仍未成功,毕竟他的脖子未曾天赋异禀,能够一百八十度扭转。

累了,重重喘了口粗气,李素暂作休息,叹道:“今日我必须好好活着,否则将来被人发现死在这里,我的墓志铭大抵是村学的郭夫子所写,我甚至可以猜到他会如何写…”

东阳也有些累,软软背靠在李素身上,无精打采地道:“他会写什么?”

李素肃然道:“‘此子相貌英俊,才高八斗,诗文绝世,实谓才貌无双,奈何怪癖颇多,喜以扭头为乐,天妒英才,某日终于活活被自己扭死,呜呼哀哉,魂兮归来,尚飨…’”

李素露出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狠狠地道:“所以我一定要活着,一定不能给别人在我墓志铭上胡说八道的机会!”

“噗嗤…哈哈哈哈。”

东阳被逗得前仰后合,柔弱的后背忽然最大幅度地往后一仰,李素眼疾嘴快,扭头用嘴一叼,一支发簪终于叼到嘴里。

小心扭头将发簪吐到肩膀下方的地上,运气不错,恰好落在被反绑着的双手边,李素艰难地挪动双手,一寸,一寸,最后终于将那支救命的发簪捏在手心里。

长长呼出一口气,李素额头的汗珠也簌簌而下。

发簪到手,东阳公主终于有了求生的意识,俏脸因激动而泛红。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东阳公主急切地问道。

“现在保持安静,等我把绳子弄断,当然,你也可以继续数落你爹,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可以说,我发誓一定保密,如果你不想说话,不妨自己算一算账,这次我若能救下你的性命,你该给我多少贯钱。”

第五十章 脱困求生(中)

“没见过你这么无耻的人,钻进钱眼里了!”东阳公主恨恨地道,想瞪李素,奈何头扭不过来,只好忿忿蹬腿泄愤。

发簪很尖锐,却不像刀那么方便,李素只能小心地用发簪的顶端一点一点地刮着绳索,生机掌握了一半,李素也有闲心聊天了。

“钱是好东西,是一切幸福的来源,你吃的喝的用的,都是用钱买来的,没钱喝西北风啊?”

东阳哼道:“也不能生得一副死要钱的德行啊,崇文馆的教授说过,立身处世以品德为先,你这人有文才,更有诗才,可你的性子怎么一点也不像那些清高孤傲的读书人?”

李素闭着眼,指挥自己的双手慢慢磨着绳索,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嘴里却淡淡地道:“你知道为何世人为何将金银称为金子银子么?”

“不知。”

“‘子’这个字,是很高尚的一个字,从古至今,对人类有特别贡献的人,人们才将他的姓氏后面带一个‘子’字,比如孔子,孟子,老子等等,而金和银自从被人们用来买卖货物后,世人觉得它们实在是伟大且高尚的东西,对它追捧喜爱得无以复加,为了让它们得到该有的名分,于是世人决定将它们尊称为‘金子’和‘银子’,我像追崇圣贤一样的喜欢它们,有何不对?”

手腕处传来轻不可闻的一声脆响,李素脸色一喜,三股拧成一根的麻绳索,似乎已磨断了其中一股,黎明的曙光即将到来…

东阳毫无察觉,却被李素的无耻言论气坏了:“歪理,都是歪理!金子和银子不是这么说的,你…你…”

“觉得不对?你可以反驳我啊。”李素老神在在磨着绳索。

东阳张着嘴,却无法说出一句反驳的话,该死的崇文馆教授根本没说过金子银子为何叫金子银子…

李素笑了:“觉得我说得太有道理,你竟无言以对,对不对?”

“不对!反正…反正就是不对!”东阳有点恼羞成怒,恨恨蹬了一下腿。

啪!又磨断了一股,只差最后一股绳了。

李素脸上喜意愈深。

就在这时,道观外传来一声马嘶,随即听到睡在外面廊柱下的贺罗鹘大声道:“叔叔回来了,两匹马倒是神骏。”

李素二人脸色一变,神情不约而同浮上焦急和惊恐。

九成行宫内。

李世民盘腿坐在软榻上,抚着额头,有些不耐地看着矮脚桌几上的奏章。

大唐皇帝每年有两个时段可以移驾行宫稍作休憩,一是冬日避寒,二是夏日避暑,关中附近行宫不少,李世民去得最多的还是九成行宫。

今年才到春天,李世民便移驾行宫了,比往年早了一些。只因去年长孙文德皇后去世,李世民痛失贤妻,一整年都郁郁不乐,于是春天便移驾九成宫。

远离了长安朝堂,却离不了朝臣的奏章追魂。

以尚书省侍中魏徵为首,一大群御史几乎每日一奏,数落皇帝陛下如何骄奢淫逸,如何置国事而不顾,后来九成宫里因结社率行刺一事,魏徵更是找到了发挥的理由,奏章里的言辞也愈发激烈起来。

李世民很头痛,他很想下旨把魏徵一刀剁了,这个念头自从登基那日起,十一年里起码闪现过一百次,大概是魏徵祖坟风水好,每次想杀他都不了了之。

殿门外,宦官的脚步声匆匆行来,李世民放下奏章,喃喃叹气:“又来事了。”

是的,确实来事了。

宦官在殿门外跪下,恭敬地道:“陛下,长安城有急报。”

“说。”

“阿史那结社率行刺失败后,裹挟其侄贺罗鹘远遁,左右领军卫尉迟将军率军追击,发现此二人并非往北遁逃,而是转而向难,回到长安城附近,领军卫追查二人行迹,发现二人遁至泾阳县太平村…”

李世民拧起了眉:“太平村?太平…村…”

猛地睁开眼,李世民眼中冒出一股煞气:“东阳的封地?”

“是,尉迟将军回报,结社率二人遁至太平村的当日,东阳公主不知所踪…”

李世民呆了一下,接着勃然大怒,双手狠狠一拂,桌案上的奏章纷纷跌落在地。

“公主府的军士呢?他们都是死人么?活生生的公主就这么丢了?”

龙颜大怒,宦官愈发惶恐,战战兢兢地道:“公主府的军士说…公主喜静,习惯独自去泾河河滩边独处,不喜随从跟随,军士们跟了好几次,皆被公主喝退,故而…故而未再跟随…”

重重一拍桌案,李世民怒道:“结社率,若你敢伤朕皇女,朕必夷你阿史那氏三族!传旨,命长安左右金吾卫,左右骁卫尽出,交由卢国公程知节统领,将太平村方圆百里全部围起来,一寸一寸地给朕找!誓将结社率这狗贼给朕找出来,剐了他!”

终究是自己的女儿,这一刻,李世民似乎回到了父亲的位置上,为女儿的生机而努力着。

牛头村荒废的道观内。

李素额头的冷汗滚滚而落,被绑在背后的双手动作越来越快,然而,结社率还是推开了那扇门。

飞扬的灰尘里,结社率那张狰狞的脸如同雾花般模糊。

静静地站在门口,结社率的表情很平淡,仿佛猎人盯着一只近在咫尺十拿九稳的猎物。

“公主殿下,看来唐军的追击并不如我想象中的快速,直到此刻他们还没找过来,以前我太低估他们了,所以导致刺杀你父皇失败,现在我又太高估他们了…”

东阳恢复了镇定的模样,冷冷地道:“你只买来了两匹马,我和李素现在已不是筹码,而是你的累赘,所以,你要在这里把我们杀了,对吗?”

结社率笑了:“真是冰雪聪明的公主,不愧是李世民的种,若不是要逃命,我真舍不得杀了你呢,对不住了,公主殿下,你活着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一柄雪亮的钢刀出现在结社率手里,慢慢探向东阳的脖颈…

第五十一章 脱困求生(下)

探向东阳公主脖颈的刀越来越近。

刀刃折射的光线照映在东阳雪白的脖颈上,每一个细节都很清晰,李素甚至能看到一根根纤细的青色血管微微抽搐。

“我…我是父皇的女儿,他的债,我来偿…”东阳神情很镇定,闭着眼,泪水却蜿蜒成河,却仍鼓着勇气道:“杀我可以,但是,请你们放过他,他是无辜的,他对你们毫无用处,也没有任何妨碍,请你们…放过他。”

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少女,面对死亡,东阳再也无法镇定,哇地大哭起来。

李素听着东阳颤抖的声音,心底里某个部分似乎被狠狠撞了一下。

死亡之前,柔弱的她还记挂着他,心疼还是怜惜,李素也分不清,但他知道,绝不能让她死在自己面前。

结社率的刀已架在东阳的脖子上,下一个动作便是抹喉,李素这时忽然开口了。

“这位好汉,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杀她,至少现在不会杀她。”

嘴里说着话,背后的双手动作却越来越快,这是他和她的生机,只差一点点就能抓住了。

结社率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刀仍搁在东阳的脖子上,却转过头看着李素。

“哦?少年郎说说,为何不能杀她?”

李素脸上淌满了冷汗,却笑得很灿烂,如同他跟东阳说过的,任何绝境里,只要能笑得出来,运气一定不会太坏,所以李素现在笑得很甜,仿佛在赴一场浮华盛宴。

“不出意料的话,你们买了马应该会往大唐边境逃离,这里是离长安都城不到六十里的泾阳县,正是关中腹地,从这里到最近的北方大唐边境,足足上千里地,你和你的同伴有把握逃过大唐精锐的追杀吗?”

结社率冷笑:“唐军精锐不过如此。”

李素冷冷道:“六年前东突厥的颉利可汗也是这么想的,他的下场如何?”

结社率语滞,眼中却露出凶光:“小娃娃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素悠悠地道:“欲逃离大唐边境,只靠你们二人是绝不可能做到的,我甚至怀疑你连长安城方圆百里都逃不过去,东阳公主是在封地里失踪的,此刻想必公主失踪的消息已传到皇帝陛下耳中,这些年皇帝陛下东征西讨,一扫寰宇,天下莫敢不从,你敢杀公主,可知皇帝陛下如何震怒,必然尽遣长安精锐追杀,如果你不杀公主,千里逃亡之路或许身边还有个保命的筹码,以她的性命做要挟,追击的唐军哪怕刀架你脖子上也不敢妄动,你也给自己争取了生机,若你此刻不管不顾把公主杀了,你自己想想你的下场,皇帝陛下若不把你和你们阿史那三族碎尸万段,我李素从此跟你姓,以后我便叫阿史那素,简称‘阿素’。”

话刚落音,李素被反绑的双手忽然微微一震,趁着说话拖延时间的功夫,最后一股绳子终于被他磨断。

李素的笑容更甜了。

结社率浑然不觉,李素的一番话却引起了他的深思。

确实,杀了公主百害而无一利,如果李世民只派了一千人追杀他的话,杀了公主很可能会引起满朝君臣震怒,追杀他叔侄二人的精锐很可能增加到万人甚至数万人,以目前唐军攻无不克,兵锋正盛的情势来看,说不定大唐君臣会以此为借口再次领军进入草原,将突厥各族一一屠戮。

杀公主,果然是不划算的。

结社率慢慢放下搁在东阳脖子上的刀,饶有兴致地盯着李素。

“小娃娃,你今年多大?”

“十五。”李素笑得有点腼腆,透着一丝懦弱。

“听你这番话,比朝堂那些老狐狸还精明,呵呵,你果真只有十五岁?”结社率阴沉地笑。

“我真只有十五岁…”李素萌萌地朝他眨着眼。

“十五岁便巧嘴滑舌让我留下公主性命,而我却居然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呵呵…”结社率眼中杀机闪烁:“公主我可以不杀,但是你,留着一定是个祸害!”

毫无预兆的杀机突兀而至。

说着话,结社率忽然发动,刀光如雪白的匹练,狠厉地朝李素头上劈去。

“李素——”东阳凄厉大叫。

电光火石间,李素眼皮猛跳,刀光劈下的同时,他已挣开绑他的绳索,忽然就地一滚,躲过了这要命的一刀,然后像只灵巧的猿猴般暴起出手,手中的发簪狠狠扎在结社率握刀的手腕上,结社率吃痛,手上一松,钢刀落地。

结社率大怒,这时也顾不得追究绑着李素的绳索为何突然断开,见李素俯身冲来,却想抢地上的刀,结社率一脚狠狠踹去,踹中了李素的胸口,李素只觉喉头一甜,嘴里满是血腥味,这一脚怕是把他踹出了内伤,说不定肋骨也断了。

“好小子,倒是个狠角色,我小瞧你了。”结社率捂着受伤的手腕嘿嘿冷笑。

李素抿着嘴,鲜血还是从他嘴角流下,擦了一把嘴角的血,李素吃吃地笑:“我只是小角色,想活下去的小角色…”

说完李素忽然发力朝结社率冲来,结社率又是一脚踹去,李素右手紧握着发簪,只能架起左臂一挡,随即只觉一阵剧痛,他很清楚,左臂骨折了,然而李素不依不饶再次冲来,结社率的腿刚放下,猝不及防被李素撞进怀里,接着心脏处一麻,垂头一看,一把早已弯弯曲曲的发簪不偏不倚插进他心脏正中,发簪入肉大半,尾端的链珠犹自微微发颤。

结社率不敢置信地垂头看着发簪,动作已全然凝固,仿佛在研究这支发簪是怎样神出鬼没插在他的心脏上的。

李素艰难地抬起完好的右臂,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刀,然后,眼也不眨地一刀捅进了结社率的腹部,鲜血顿时狂溅,第一刀位置插得不算太准,大约是肠子部位,李素不满意地摇摇头,像个疯狂而冷静的屠夫,抽回刀后,再次朝结社率劈去,这一刀直接划过了他的脖子,刀入脖颈一寸,深深嵌入颈骨中。

结社率无力地跪倒在地,无神的目光看着李素,想笑,又想说话,脖颈的鲜血如喷泉般喷涌而出。

结社率硕大的身躯摇晃几下,然后,软软倒地,扑落在尘埃里。

李素喘了几口粗气后,也倒在地上。

东阳一直呆呆看着李素和结社率的生死相搏,年轻的她根本没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直到结社率气绝而亡,东阳仿佛才恢复了意识,颤声道:“李素,你怎样了?伤到哪里了?”

李素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刀扔给她,咳出两口血,虚弱地道:“自己把绳子割开,然后…把大门关上,贺罗鹘出去找草料喂马了,很快会回来,这个人…也要杀掉!”

第五十二章 最后一搏(上)

道观内的血腥气很重,结社率的尸首横躺在地上,小腹和脖子处的鲜血流了一地,破败的屋子里充斥着腐蚀的铁锈味道,令人作呕。

东阳流着泪咬牙用刀割断了绑住自己的绳索,三两步抢奔到李素身边,神情惶急地上下查看。

“伤哪里了?快说伤哪里了?”

李素腹部和左臂传来钻心般的疼痛,虚弱地半躺在地上,低声道:“别,别碰我,很痛,全身都痛,小宫女,你惨了,回去后除了救命之恩的费用,你还要付我医药费营养费以及…各种费,明天就把清单送去给你,回家后赶紧筹钱去…”

东阳气得想狠狠在他胸膛上捶一拳,又怕把他揍死,恨恨地瞪着他道:“都快死了还要钱,你这辈子一定会发财的。”

很美好的祝福,李素此刻虽然痛得钻心,却也立马眉开眼笑:“承您吉言,我也觉得我会发财,对这事我一直很有信心…”

东阳起身将道观大门关上,屋子里暗了下来,东阳坐在李素身边,怯怯地朝门外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