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不假思索道:“认识,俩老道士都是天才,互相搓澡都能让他们搓出一幅《搓背图》来,人才啊,大唐需要这样的人才…又有江湖传言说,这是一张藏宝图,记载了隋炀帝死前埋藏宝藏的地方…”

东阳愕然,瞪圆了眼睛盯了李素很久,然后…发了疯似的狂掐李素的胳膊,痛得李素惨叫不已。

“叫你胡说!叫你胡说!叫你对我师父不敬!什么搓澡,什么《搓背图》,什么藏宝,你从哪里听来这些胡说八道的东西?《推背图》,推背!不是搓背,被你气死了,真想把你那张破嘴拧下来!”

东阳气鼓鼓,最后狠狠掐了他一把才停手。

李素疼得龇牙咧嘴,不停揉着胳膊,道:“歪楼,你又歪楼,说武才人呢,别扯远了!”

东阳发泄够了,才俏生生哼了一声,接着道:“后来,父皇召我师父李淳风和袁天罡两位道长奏对,当时那位武才人正好随侍在侧,君臣奏对过后,父皇忽生好奇,笑指武才人,请两位道长为她相面,两位道长仔细相了许久,同时大惊失色,父皇挥退武才人,忙问其故,我师父奏曰,此女面相奇特,命中极贵,有九五紫微之相…”

第四百七十三章 乾坤颠倒

“命中极贵,有九五紫微之相”,意思很清楚,这人是当皇帝的命。

命格这种东西很玄幻,信则有,不信…它还是有。

李淳风和袁天罡算是大唐贞观年间最负盛名的两根神棍了,二人最奇特的本事不是修道,不是炼丹,而是易数,掐指能算过去未来,大则国运气数,千年沧桑变局,小则批个八字,算流年婚姻子嗣,这种人随便在哪里摆个小摊,立个“铁口直断”的旗幡,绝对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两位神棍的结论对李世民和东阳来说很可笑。

一个女人,充其量貌美,机灵,聪慧一点,说她有母仪天下之相已是绝顶的好命了,至于说什么“九五紫微之相”,可真教人笑掉大牙,至少李世民当时确实笑掉了大牙。

东阳也笑得不行,捂着小嘴肩头一阵耸动。

“自华夏上古轩辕以来,期间历经多少朝代兴亡,或许有女人擅权,也有后党预政,祸害天下者,可从没听说过哪个女子能当上皇帝,你不知当时我父皇是什么脸色,若非与师父和袁道长相识多年,父皇只怕会把他们当成疯子赶出太极宫了…”

李素也笑,笑得有点勉强。

是的,女人不可能当上皇帝,因为这是个男权至上的时代,大唐再怎么开明,女人终归是附属于男人的,这是千年传延下来的普世价值观。

可是李素却很清楚,自己如今生活的这个年代,强盛开明之中出现了异数,按照历史的轨迹继续发展下去,有一个女人真的将会当上皇帝,不是躲在男人背后搞风搞雨,不是培植后党暗中掌控朝局,没有玩弄“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更没有搞什么“凤在上,龙在下”的隐喻,而是正大光明堂堂正正的推下了当朝天子,发布了登基诏书,在天下男人众目睽睽且无可奈何的目光注视下,堂而皇之地坐在皇帝的龙椅上,着衮冕,戴金冠,挺起胸膛告诉天下人,她不是凤,是龙,真龙天子,朕即社稷。

两千多年的国朝历史,只出现了这么一朵昙花,唯一的一朵,一闪即逝。

东阳很快发现了李素古怪的笑容,白了他一眼,哼道:“你笑得好难看…难道不好笑吗?女人怎么可能当皇帝?世上阴阳有序,哪有乾坤颠倒的道理,你说对不对?”

李素强笑道:“后来怎样了?那俩神棍…不,两位德高望重的道长什么反应?你父皇如何处置?”

东阳的笑容顿时敛了起来,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缓缓地道:“后来两位道长请父皇挥退了殿内所有宦官和宫女,三人在殿内不知说了什么,只知父皇后来下了旨,将那位武才人调离御侧,发配掖庭宫…也就是冷宫,以才人的身份专司浆洗杂事。”

李素缓缓点头。

东阳此刻也笑不出来了,看着他愕然道:“难道父皇真听信了两位道长所言?那个姓武的才人果真有九五之相?这…怎么可能!”

李素叹了口气。

看来李世民终究有了忌惮,两位神棍的谏言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怕就是那匹名叫“狮子骢”的马了,武妹妹到底年轻,在皇帝面前锋芒太露,虽说李世民当面赞其志,还说什么若为男子,可为朕平天下的客气话,实则多少对武妹妹的狠辣手段有些不喜,恰好又碰到俩神棍搞风搞雨,顺势便将她调离了身边。

武妹妹被发配掖庭,做着给宫人浆洗这种下贱活,可以说,从现在开始,武妹妹进入了人生的低谷,低得不能再低了,而李素,脑海里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很想找个合适的契机,制造一次与武妹妹相识的机会,雪中送炭远比锦上添花更有分量,在武妹妹身上早一步做个长远的政治投资,将来的收获何止千万倍?谁都不如他清楚,这位被发配掖庭的弱女子,着实是一条粗壮得不能再粗壮的大腿啊,此时不抱紧更待何时?

只不过,制造与她相识的机会太难找了啊,一位圣眷正隆的当红炸子鸡侯爷,没事跑到掖庭冷宫跟一个洗衣服的宫女献殷勤抱大腿,那幅画面美得连李素自己都不敢想象,这得贱到什么地步才能干出这种事,更何况,掖庭那种地方是自己一个外臣能随便进去的吗?被人发现的话,其罪差不多算是挖李世民后院墙角了,几年前把他的女儿挖了,如今再挖他的后宫,李世民得把他剐成多少片才解恨?

从东阳的道观回来时,日头已经渐渐西沉,不知不觉一整天过去了。

回到家时快掌灯了,薛管家正指挥着下人挂起两盏灯笼,门楣上斗大的“敕造泾阳县侯府”几个大字被昏黄的灯光照映得分外深沉。

见李素独自回来,薛管家眼中闪过一丝明了的神色,长安城皆知自家侯爷与东阳公主的传闻,今日丈量完土地侯爷就不见人影了,去了哪里自然不问便知。

一脚将正在挂灯笼的杂役踹得一趔趄,薛管家怒道:“长着狗眼出气的?主次都分不清楚,没见侯爷回来了么?赶紧上前侍侯着,灯笼待会儿再挂。”

年轻的小杂役急忙过来给李素见礼,然后飞快将家里的侧门打开,顺手拎着一只灯笼走在前面给李素引路。

李素左右望了望,道:“我爹呢?”

“回侯爷的话,老爷下午时分去新丈量的田地里转悠,薛管家遣人问了两次,老爷仍不愿回来,说是要琢磨明年种什么粮食…”

李素皱眉:“天都黑了,摔了怎么办?我这里你别管了,叫两个人把我爹请回来,明年种什么是明年的事,官府还没给新田造册呢,着什么急。”

杂役急忙转身,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又回过身把手里的灯笼交给李素,行了一礼后拔腿跑了。

李素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伸着懒腰往家里前堂走去。

这一天好辛苦,又是丈量土地,又是跟高阳斗嘴,还吃葡萄,吃得好累…

前堂点着烛火,李素刚跨进庭院,便见前堂内端坐着两道人影,一个是许明珠,一个竟是老熟人,许明珠的远房堂叔许敬宗,一个很可爱的真小人。

许敬宗在许明珠面前还是很端架子的,坐得笔直,捋着青须,不知跟许明珠训什么话,许敬宗说一句,许明珠点头应一句。

李素刻意放重了脚步,许敬宗听到外面的动静,扭头一看,脸上的表情顿时如春风化雪般,刚才训话时紧绷着的帅脸一瞬间全部舒展开来,变脸的速度令人叹为观止。

“啊呀!李侯爷,李监正,您可…想煞下官也!”许敬宗从前堂跑出来,玄关处匆忙穿上鞋子,然后张开双臂大步流星朝李素跑来,看样子…似乎想要给他一个亲密的拥抱?

“李监正,三年多未见,下官对您想念得夜不能寐,日不能食,实谓苦苦相思,摧心断肠…”许敬宗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李素面前,双手拉着李素的手开始…表白?

李素一身的鸡皮疙瘩瞬间起立,那双被许敬宗紧紧握着的手仿佛被狗咬了一口似的,飞快抽了回来,背在身后不停擦拭。

“好好说话!不要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不然翻脸。”李素非常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现在的人都什么毛病,俩大男人动不动手拉手,还“苦苦相思”,还“摧心断肠”,对上官的言行污成这样,算不算性骚扰?

看着许敬宗那张虽已中年却仍英俊得不像话的脸,李素心中久违的嫉妒心又抬头了。

三年多了,这张脸居然一点都没变老,不笑的时候连皱纹都看不到,一笑起来简直亲和力爆棚,任何大叔控的女人但只看到这张脸都会尖叫,长得正气凛然便罢了,为何还要长这么帅?

李素发觉自己跟他站在一起非常的黯然失色,不得不承认,纯比英俊的话,这家伙似乎比自己强上一两分。

真想朝他脸上泼硫酸啊…

“哈哈,许少监久违了…对了,应该是许监正了吧?”

许敬宗的笑容顿时化为苦笑,很矫情地仰天长叹一口气,标准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姿势。

“许某公心为国,一心想为社稷做点实事,以报陛下和李监正对许某的知遇之恩,无奈火器局内小人当道,许某宏愿欲展而不能,殊可扼腕痛惜也!”

李素眨眨眼。

话说得晦涩,但他听懂了。当初火器局内置两位少监,一个是许敬宗,一个是杨砚,后来李素调离,许敬宗暂代监正之职,恐怕这三年来杨砚给他添了不少堵,而且二人的争斗恐怕已到了白热化的状态,不然许敬宗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番话。

第四百七十四章 执念心魔

哪里都有人事斗争,国人千年历史,纵横上下就是一部战争史,与异族战,与同僚争,嘴上说着秉儒家宽和仁义之道,一辈子却忙着斗来斗去,斗到中场休息时才有空喘口气,喊几句仁义的口号,裁判一敲锣,又忙着下场肉搏了。

火器局不大,当初李世民给的编制并不高,一监正,二少监,四监丞,下面就是工匠手艺人,这么小的单位,还争得头破血流,说明许敬宗…那张脸实在很讨厌?

想朝他脸上泼硫酸的看来不止李素一个人啊,杨砚肯定比他的想法更强烈。

“许监正这几年还好吧?身子可康健?”李素笑着拱手回礼,客气得一塌糊涂。

许敬宗吓得浑身一激灵,急忙托住了李素的胳膊,阻止他回礼,颤声道:“李监正莫吓下官,您才是火器局唯一的监正,三年前陛下将您调任西州,下旨令下官暂代监正一职,您听清楚了,‘暂代’!您回了长安,火器局的监正舍您其谁?放眼大唐天下,除了您李监正,谁有资格坐在那张椅子上?李监正,万万不敢折煞下官啊…”

火器局里争得头破血流,为了权,为了名,哪怕如今争斗到了白热化的阶段,许敬宗和杨砚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再怎么争,“监正”这个官职他们二人都没资格去想的,说白了,一因圣眷,两人的圣眷加起来再乘十乘百,都没有李素的圣眷隆,这位侯爷为大唐立过无数功劳,哪怕被陛下踢到西州那个荒凉不毛之地,悄无声息的也为陛下立了一桩泼天奇功,回长安时当着满城臣民的面,接连三道圣旨大明大亮的封赏,没瞎眼的人都看得出,陛下这是刻意抬举这位少年功臣呢,人家可是钦赐长安城骑马,想什么时候进宫觐见天颜都随意的人,比圣眷?谁比得过他?

二因垄断,没错,技术垄断,火药这个东西,就是李素一个人捣鼓出来的,连火器局这个官署都是陛下因李素这个人而建的,关于火药,关于震天雷,如何生产,如何定量,都由李素说了算,因为这本就是他的东西,在火器局这一亩三分地里,李素有着绝对的权威,这种权威连当今圣上都没资格反驳,许敬宗和杨砚除了行政管理还能做什么?你行你上,不行别哔哔。

所以李素在火器局的地位很超然,哪怕三年多没在火器局露过面,连监正一职都被李世民撤掉了,可是权威仍在,只要他在火器局里发句话,没人敢不当回事。

这也是许敬宗今日打着看远方侄女的旗号拜访李家的原因。

可是此刻,许敬宗额头都冒了汗,被李素这一句话给吓的。

许敬宗今日登门说白了就是来求援的,显然跟杨砚的争斗落了下风,结果李素开口便尊称“许监正”,这个称呼一琢磨便能品出别的味道,——难道李监正以为自己想篡位?

天大的冤枉,我是来求援的啊,不是来拉仇恨的啊,刚登门便发现无端被李素记恨了,许敬宗怎能不心惊肉跳?

“那…还是叫你许少监?”李素有点犹豫。

许敬宗急忙道:“当然是少监,李监正永远是李监正,下官永远是您忠心不二的少监。”

李素撇了撇嘴,这话说的,跟花心老渣男骗炮似的…

登门的目的知道了,李素有些意兴阑珊。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已不是火器局监正,两位少监在火器局就算打出脑浆子来,与他何干?火器本就是个敏感的东西,若被李世民知道他不在其位还对火器局指手画脚,他会怎么想?再说,李素也没有帮老帅哥的爱好,老帅哥如果毁容了倒可以考虑…

上门是客,何况还是自己老婆的远方叔叔,李素当即请许敬宗入堂高坐。

许明珠过来与李素见了礼,又赶紧命下人奉酒,上点心,张罗完后,识趣地坐在李素的身后陪坐,按礼家主见客,夫人应该回避的,只是许敬宗身份不一样,他是许明珠的堂叔,长辈登门若也回避,反倒是大大的不敬了。

许敬宗坐下后,李素与他寒暄一番,话题多半还是赴任西州这三年的经历,面对许敬宗,李素也健谈,将西州的风土人情和这几年遇到的趣事趣谈娓娓道出,许敬宗则适时插上两句,这是个妙人,而且脑子极活泛,每插一句言总能恰到好处,实是添花点睛妙笔,前堂内的气氛颇为融洽。

当然,李素不会天真得以为许敬宗赖在自己家到天黑,就为见自己一面是为了扯闲篇的,西州的经历说得差不多了,李素双手端酒相敬,许敬宗连道不敢,回礼后满饮,二人搁下酒樽,李素朝许敬宗瞥了一眼,发现他面现忧色,眉宇间郁郁不展。

李素暗暗点头,嗯,看来麻烦不小,自己更不能插手了,大家根本没熟到可以拔刀相助的地步好不好?

于是…李素又开始扯闲篇,这次的话题从西州扯到了长安,开始聊起了长安的风土人情。

许敬宗有点不适应,他发现今晚聊天的节奏有点乱,不受掌控了。

按规矩,同僚之间拜访的话,先扯淡,扯完了找个话头慢慢说到正事,可李素现在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架势,根本没打算让他张嘴啊。

许敬宗到底不是庸人,起码的耐心还是有的,于是耐着性子与李素热烈地参与到新的话题,继续妙语连珠,继续画龙点睛,令李素非常赞赏,这家伙简直是革命的一颗螺丝钉,干什么都在行,陪聊也是专业级的…

就在许敬宗耐心耗尽,打算直接说正事时,李素忽然打了个呵欠,伸了个冗长而疲倦的懒腰,然后一副强打起精神的模样朝他笑。

许敬宗是个老人精,顿时明白了,人家这是要送客了,再不识趣的话,反倒惹人厌了。

暗暗叹口气,许敬宗起身告辞,李素急忙留客,一副打算秉烛夜谈嗨通宵的架势,许敬宗苦笑着拒绝。

李素只好告了不周之罪,二人互相告辞。

许明珠是侄女,自由她亲自相送,李素则含笑将他送出前堂玄关后,便转身回了内院。

叔侄二人沉默着一直走到大门外,此时已入夜,许敬宗转身与许明珠笑着打了声招呼,然后准备离去,走了两步,脚步忽然一顿,不知想起什么,回过身看着许明珠。

“今日度支司来丈量赐地,听说下午便走了,你夫君为何掌灯时分才回来?他忙什么去了?”

夜色下,许明珠眸光闪动,接着黯然,垂头道:“夫君是大官,终归有许多事情忙的,至于他究竟忙什么,侄女却是不知。”

见侄女黯然的神色,许敬宗仿佛明白了许多,沉吟道:“听说…东阳公主殿下的封地也在太平村?她的道观离李家不远吧?”

许明珠无声点头。

许敬宗叹了口气,犹豫了片刻,道:“明珠,我是你堂叔,世事人情,长辈还是要提点你几句,这些话,外人是不会说的,哪怕你的夫君也不会说。”

此刻的许敬宗哪里还有半分在李素面前阿谀逢迎的谄媚模样,李家大门高挂的灯笼下,许敬宗的脸半边映着昏黄的灯光,另半边却隐藏在无尽的阴暗里,看起来非常深沉。

许明珠垂头道:“侄女恭聆堂叔教诲。”

“男女之情,夫妻度日,最忌者心生执念,执念如心魔,生而不灭,日久生隙成仇…”

这番话说得有些晦涩不明,许明珠抬起头看着他,道:“堂叔,什么是执念?”

许敬宗捋须笑道:“你现在想想自己的心事,什么事想起来最不舒服,最心痛,它就是执念。”

许明珠懂了,神情愈见黯然。

许敬宗叹道:“怪不得他,也怪不得你,更怪不得那一位,他与她认识在前,只是被世情所误,而你被无端牵扯进来,嫁与不嫁,由不得你的本意,明珠啊,不论未来怎么变,你是李家的正室大妇,是有诰命在身的夫人,这是永远不会变的,只望你放开心胸,莫与外人争执,外人最想得到的位置,它是你的,不仅是位置,人也是你的…”

“一个男人,不管他白天忙什么,做什么,掌灯时分回到家里,能做到这一点,他已经很了不起了,不妨实话与你说,堂叔活到这把年纪,仍做不到。”

第四百七十五章 割舍接受

家是什么?

家是夜晚回来时,有人点亮了一盏灯在等你,而要等的那个人,等到了。

房子不是家,那盏灯才是家。

许敬宗今晚说的话,若是千年以后的人特别是女人听到,必然先撇撇嘴,然后很不屑的骂一句王八蛋,这话属于典型的直男癌晚期患者说的,可是在如今大唐贞观这个年代,许敬宗这句话根本没有任何错处,甚至,可以说是站在相对尊重女性的立场上说的。

时代不一样,价值观也不一样,贞观年间民风淳朴且开明,女性的社会地位相对而言算是比较高的,这个时候理学并未现世,明清那些变态文人歪曲的儒家思想也没有出现,裹小脚等等恶习更没有任何市场,然而,这只是相对而言,总的来说,终究还是一个男权至上的社会,女性仍旧是男人的附属,哪怕是诰命夫人,仍是附属。

许敬宗说这些话是为了开解侄女,他很清楚李素和东阳公主的事,也清楚自家侄女心中纠结的原因,许明珠是个有点自卑的女人,然而虽然自卑,但足够聪明,当初喧嚣尘上的传闻满城皆知,直到如今,李素每每出门,许明珠都很清楚他要去做什么。

娶的是谁,心里真正住着的人是谁,三人都清楚。

娶了红玫瑰,心里仍惦记着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心里永远留着一颗无法抹去的朱砂痣。

婚姻,情爱,嫖娼,有恃无恐与念念不忘,简单的三个人,纠缠成了一团理不开的乱麻。

许敬宗看着垂头不语的侄女,叹道:“明珠啊,你嫁进李家这几年,想必你也看得出,李素是有本事的人,他的前途不可限量,绝不可能只是区区的县侯,未来开府建衙,封土列王亦未可知,李家迟早会成为高门大户,你是李家的正室大妇,李家的事,有的你要死死握在手里,绝不可假于外人,而有的事呢,你沾都不要沾,遇到了赶紧躲开,装糊涂也好,不闻不问也好,甚至玉成其事也好,正室要有正室的胸襟和气度,少了胸襟气度,夫君纵不休你,夫妻情分终归也会消殆,到头来你仔细算一笔账,你究竟得到了什么?”

“长安城里那么多权贵人家,那些四五十岁年纪的老臣老将军们,哪个不是隔几日买个侍妾回来?哪家权贵子弟不是整日混迹青楼烟花之地寻欢作乐?看看他们,再看看你的夫君,他已经非常自律了,相比那些老臣老将军们的原配夫人,你算是有福气的,至于说到他与东阳公主那段情事…”

许敬宗神情变得愈发严肃,沉声道:“那段情事,在你嫁进李家之前,那时他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他,说来是造化弄人,皆被世情所误,你如今是李家大妇,你可以把李家握在手心里,做一个贤惠持家的正室原配,但你绝对不能把他这个人握在手心里,李素这个人,不是你能握住的。所以他和东阳公主的情事,不会成为往事,每一天,每一年,都将存在,你若不能接受,便只能选择割舍。”

“好生想一想,接受还是割舍,一念通达,不可反复。”

许敬宗说了一大通话,许明珠一直垂头不语,这时才抬起头,露出豁达的神情。

“堂叔,侄女割舍不了,既是夫妻,怎能舍得了?夫君人品好,本事高,有学识有功劳有地位,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夫君心里有我,这便够了,虽然我还知道他心里有别人…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夫君心大,里面多住几个人何妨,挤一挤而已,就算回到数年前,让我再做一次选择,我想,我还是会嫁给他,他是我的夫君,与世上的男子不一样,我许明珠能嫁这样的夫君,是上天赐的福分,娘亲早有教诲,做人,尤其是做女人,要惜福。”

许敬宗点头,笑道:“你能看明白,便是悟了,甚好,如此,我也不担心了。”

许敬宗彻底放心了。

说起来,李素与许明珠的这桩婚事,他是始作俑者,当时许敬宗心里存了攀附的心思,当李素还未被封县子时,他便已料到此子必有一飞冲天的一天,事实证明许敬宗的眼光很毒辣,李素果然官运亨通,顺风顺水,立的那些功劳仿佛根本是顺手而为一般,很轻松便一路晋升到县侯了,放眼大唐天下,没有背景,没有世家门阀的势力,完全靠自己的实打实的功劳,才二十岁便做到县侯的年轻人,除了李素还有谁?他才二十来岁,人生刚刚起步,未来的前途和成就,就算无法预测,也能肯定的说,必然是官高爵显,入省入台,成为国朝砥柱的。

今晚许敬宗与侄女开解的这番话,一半是确实发自内心的关怀本家晚辈,另一半难免也带了点功利心理,他担心侄女容不下李素的另一段情事,若夫妻二人因此生了嫌隙甚至仇怨,日后李素官职爵位更高权力更大时,他如何沾得了李家的光?

幸好许明珠通达事理,许敬宗终于放下了心事。

许明珠回到内院时,已是夜深时分了。

夜空挂着一轮皎洁的半月,透过庭院中间繁茂的树叶,洒落一地冷星。

许明珠的脚步很慢,很轻,秀长的黛眉微微蹙紧,不知想着什么心事,快走到李素的书房门前时,蹙紧的黛眉已渐渐舒展开。

书房里有灯,许明珠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神情有些犹豫,最后还是一咬牙,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书房内,李素正在看书,许明珠推门便看见了那本书的书名,《三元真经》。

许明珠读的书也不算少,看到书名便知那是一本道家典籍,不仅如此,她更知道那本书的作者,是东阳公主的师父李淳风所著。

一个书名,便已看清很多事了。

见许明珠进来,李素放下书,笑得很温和:“许少监走了?”

许明珠垂睑:“是,妾身已送走堂叔了。”

“这么晚了,夫人为何还不歇息?”

许明珠犹豫了一下,道:“夫君回家前,堂叔与妾身说了一桩事,眼看快中秋了,中秋那天长安城是放开宵禁的,许多权贵人家都会遍邀同僚游园,堂叔说…夫君新晋县侯,依礼也该包个园子,请长安城的老臣老将军和家眷们游园的,也算是礼数,不知夫君意下如何?”

第四百七十六章 游园所图

“游园”是大唐的特色。

算是一桩风雅事,当然,只属于权贵阶层的风雅事,每逢年节,上元,端午,中秋,或是哪家过寿,孩子满月等等,总有权贵包下长安的某个园子,然后遍邀朝中文武同僚,各携家眷在园中游玩赏乐,园中各处风景设酒水果宴,开阔处有杂耍和歌舞,林间秘涧寻幽径,泛舟吟诵风月诗。

说白了,这就是大唐上流社会的高端酒会。

对许明珠的提议,李素微觉惊讶,对性子懒散恬淡的他来说,这种所谓的游园会他并不感兴趣,一群地位高官职高的人闲极无聊,想找点事做,结果碰头一琢磨,便找到了这么一桩更无聊的事…

可是,这个提议是许明珠提出来的。

“好,便依夫人,中秋办个游园会,咱家包个园子,请长孙家,程家,牛家等等长辈,大家都热闹一番。”李素毫不犹豫地拍板了。

游不游园并不重要,给夫人面子才重要。

许明珠回想起刚才许敬宗的告诫,见夫君对自己言听计从,顿觉无比喜悦。

“夫君答应了,妾身这几日便操持此事,总要办得妥帖周到才是。”

“好,都依你。”李素笑道:“长安城内的曲江园不小,以前是皇家所有,这几年听说放开了限制,不少权贵大臣家都曾包过此园,明日我便进城,托人将曲江园包下来,既是游园,所费不必吝啬,敞开了花,咱家有钱。”

许明珠笑道:“该花的花,不该花的可不敢乱花,咱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花多少得有个数,总要惠而不费,又不失礼数才好。”

夫妻又说了一阵零碎话,既然决定办游园会,就要把它当件正经事来办,细节方面尤其重要,对李素来说,这也是他踏足大唐权贵阶层的第一次登场,所以游园不仅要办得体面隆重,宾客名单也必须整理齐备,请谁不请谁之类的,名单没列好便结了大仇。

李素的圈子并不广,当朝那些名将老杀才自然要请的,一个都不能漏,文臣方面,长孙无忌,孔颖达,褚遂良,魏徵等等,自然也要请,至于皇家的人,李世民就算了,李素自觉没那么大的面子,那几位留在长安的王爷,思来想去也觉得不必要请。

请多少文臣武将没关系,同僚情谊嘛,请王爷味道就不一样了,这个层级的人物都很敏感,而且听说目前东宫和泰王争得厉害,两方阵营各不相让,李素可不想无端端的因为一个游园会而把自己扯进政治漩涡里,这游戏他目前玩不起。

夫妻俩商议宾客名单正酣时,许明珠直起身,理了理略见凌乱的发鬓,用正常平淡的语气貌似不经意地道:“对了,夫君,东阳公主恐怕也不能漏了,她与咱家可做了多年的邻居,虽说眼下出家了,但世人皆知出家只是个幌子,她终归还是公主,咱家办游园,漏谁都不能漏了她,夫君觉得呢?”

李素顿时尴尬了,老脸一热,赶紧朝许明珠脸上瞟去,却见许明珠俏脸平静如水,根本看不出端倪,李素犯起了嘀咕,也不知这句话究竟是有意啊,还是…有意啊?

许明珠和东阳,二女虽然同在一个村,但自成亲以来,她们彼此还真没见过,一个是深居简出的正室原配,另一个是深居简出的出家人,这几年许明珠跟着他赴任西州,来回穿行于大漠,为性命奔波,也没有机会相见,回到长安后日子渐渐过得平静了,谁知许明珠忽然提出这个要求…

挠了挠头,李素打了声哈哈,道:“既是公主,又是邻居,自当请她的,只怕东阳公主如今已是出家人的身份,超然脱世,浑然物外,怕是不愿参与这些凡俗事…”

许明珠眨眨眼:“夫君很了解出家人?”

“哈!”李素发出一个毫无意义的单音节,然后朝门外看了一眼,喃喃道:“今日喝了太多水了,小解一次接一次,真是让人困扰啊,啊,啊…”

说着起身往门外走,经典的尿遁手法。

许明珠噗嗤一笑,揪住了李素的衣袖,道:“还是请公主殿下吧,妾身相信公主殿下一定去的…”

李素好奇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许明珠笑道:“游园会是妾身操持的,而且妾身想与邻居泛舟赏月,夫君只消这样对公主殿下说,她一定不会拒绝的。”

李素飞快眨眼,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

“夫君为何不说话了?”许明珠眨眼比他还萌。

“我现在有点乱…”李素揉了揉太阳穴,叹息了一声,道:“这样吧,咱们把今日游园的话题重新捋一下,行不?先从你问我要不要办游园会开始…”

许明珠红艳的薄唇一抿,轻笑了两声,很配合地道:“好,那么,夫君,咱家中秋节办游园会吗?”

“不办!”

再老实温顺的女人,都有作妖的一面。

这是李素对女人的新认识。

原本李素还在奇怪,无端端的为何要办个游园会,许明珠本不是爱出风头的人啊,直到最后,许明珠终于扔出了她的目的,简单的说,这次游园根本就是王见王的鸿门宴啊,说不定许明珠暗里已笼络了投奔李家的一百老兵,游园当日每人手执刀斧,埋伏在廊下,只等李夫人摔杯为号…

风起云涌,杀气盈野,俩女人揣着刀把子找对方的要害,李素呢?鸿门宴上作为男主角的李素该干嘛?

舞剑,不停的舞剑,为二位女人助兴…

“游园?游哪家的园?”东阳万分不解地看着他,一双杏眼眨巴眨巴的。

“随便哪家,反正中秋游园游定了,我李家出钱出物,你去不去?不去是吧?行,不去就不去,我回去说一声,就不煮你的饭了…”李素说话飞快,说完拍屁股就走。

“回来!话说清楚,没头没脑的,你到底在说什么?”东阳揪住了他的衣袖不让走。

李素仰天叹口气,真是…造孽啊!

“你看啊,我当侯爷了,了不起吧?古人云:‘富贵不请客,如锦衣夜行’,我这位年轻的新晋侯爷想请长安城的长辈和朋友们聚一聚,顺便显摆一下自己,合情合理吧?你不去也好,那天场面肯定很乱,什么人都有,大部分的人都没素质…”

东阳噗嗤笑了,掐了他一把,嗔道:“‘富贵不请客,如锦衣夜行’是谁说的?”

李素大拇指一翘,指着自己,气定神闲:“李子曰的。”

东阳点头:“楚霸王的原话改两个字,恬着脸说是自己的,也算本事了…说实话吧,你不是爱显摆的人,依你懒散得令人发指的性子,绝不可能劳心劳力又劳财去办什么游园会,到底是谁的主意?”

李素叹道:“你不能怀疑我,懒人也有虚荣心的,凭什么懒人就不能显摆了?懒人招谁惹谁了?”

东阳仔细盯着他半晌,薄薄的唇角渐渐上扬。

“既然你不想我去,为何要在我面前提起此事?你不说,我不知,情当没有此事岂不更好?”

李素笑道:“是啊,刚才过来找你,可能脑子有点抽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东阳摇摇头:“今日你说话很怪,此事…你怕是不由自己吧?”

话声停顿片刻,东阳眼中已满是明悟之色:“莫非…你是应你家夫人所托,来请我游园的?”

第四百七十七章 庄户进村

女人都是妖孽,一个比一个妖孽。

平日柔柔弱弱的,一旦遇到跟情情爱爱有关的事,智商嗖的一下直追爱因斯坦。

李素很吃惊,他没想到东阳猜得这么准,自己刚起了个话头啊,她居然马上猜到许明珠身上,这种神奇的本事…

“你莫非是千年修炼的狐妖?”李素吃惊地瞪着她,伸手便不客气了:“快让我摸一下,尾巴藏哪了…”

大手抚上东阳的翘臀,尾巴没摸到,但圆圆的,很有弹性。

“呀!作死!”东阳大羞,吓得跳了起来,顺手狠狠抽了他一记。

狠狠瞪着他,东阳喘息有点急促,脸蛋通红,李素不由心旌荡漾,这个时候的她,更像狐妖了。

转头看了他一眼,东阳哼道:“可算是出息了,不但晋了县侯,还办游园会,我只奇怪,以你死要钱的性子,居然舍得花大笔钱办游园,看来真是年纪大了,比以前懂事了…”

这句话说得李素的心猛地往上一提,眼睛都瞪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