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也不容易,我儿当初守西州,听说凶险得很,若没有你们豁出命帮衬,西州不一定守得住,我儿也不一定能活着回来,话说得大一点,你们是我儿的恩人,往后在我面前莫称什么‘小人’,都是七尺高的汉子,都是死人堆里打滚出来的,谁比谁小?”

方老五忙摇头:“那可不成,礼不可废,您的儿子如今已是侯爷,实打实的大户高门人家,上下没个规矩还不乱了套?叫别人听见了笑话,我们这些厮杀汉粗鄙得很,侯爷好心给我们这些不中用的老家伙一个归宿,我们若没个规矩,外人笑话的是李家,是侯爷。”

见方老五坚持,李道正也没法再劝,拍了拍他的肩,道:“随你吧,既然看重规矩,就按规矩来。”

方老五嘿嘿笑着躬了一下身,不自觉地朝李道正落在自己肩头上的手看去。

这双手肤色黝黑,指关节和虎口处老茧很厚,手背青筋虬结,看起来非常的结实有力,似乎能扛起一座大山。

见方老五盯着自己的手,而且重点盯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处,李道正急忙将手一缩,抽回来拢在袖中,咳了两声,向田陌走去。

方老五跟上,笑得很随意。

——方老五为人忠直,古道热肠,但他的毛病也不少,粗俗不堪,嬉皮笑脸没个正形,说话乱冒泡儿,还有一个最大的毛病,他喜欢较真,值不值得的事,只要落在他眼里,他都会较真。所以,方老五军伍里混了半辈子,卸甲归田时还只混了个小小的火长,多年不得升迁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某些性格委实不太讨喜。

现在方老五又开始较真了。

“老爷,您这可是一双常年劳作的手,辛苦半生了,幸好老爷的儿子争气,给家里挣下显赫官爵,您实在不必每日还下田耕种呀…”

李道正哼了哼,道:“老天给了我一生劳碌命,我有甚法子?”

“老爷,世上可没有天生的命格,看世人自己选哪条道了,比如说老爷,您这双手扛了半辈子锄头,关节都握出茧子了,只不过…”

方老五笑了笑,压低了声音道:“…只不过,常年握刀剑也能握出茧子的,老爷,您这半辈子选的道儿,可不止一条吧?”

李道正脚步一顿,忽然回过头来,常年浑浊的眼中暴射出两道锐利的锋芒,像一柄经年久藏于鞘中的名剑忽然被主人拔了出来,锋芒直刺方老五眼底,饶是方老五见过多年杀阵,竟也情不自禁被李道正眼里的锋芒震慑住,整个人像一只遇到天敌的猫,后背不由自主地弓起,浑身炸了毛似的盯着李道正。

忽如其来的对峙,持续了小半炷香时辰,随即二人的戒备之势渐渐平复,因为这短短的对峙,彼此都确认了对方并无杀意。

不知过了多久,李道正身上的气势渐渐隐没,消逝于无形,如同锋利的名剑被主人收入鞘中,空气中那股肃杀的令人窒息的气息也渐渐淡化,一切恢复了平静,李道正又变成了那个身躯佝偻,目光浑浊,活了大半辈子没离开过家乡的寻常老农,表情恬静且安逸,带着几分淡淡的听天由命的无奈茫然。

李道正表情的每一丝变化,方老五都一点不漏地看在眼里,越看越心惊,越觉得叹为观止。

这位侯爷的爹…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而且他的故事一定不希望太多人知道,否则不会隐于村野,以寻常普通老农的身份生活了这么多年,只是不知侯爷知不知道他爹的另一副面孔。

瞥了方老五一眼,李道正冷冷一哼:“方老五,你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比我还大几岁,多言惹祸的道理相信你比我更懂。”

方老五恢复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连连点头道:“老爷教训得是,小人知错了,小人混迹军伍大半辈子,如今已五十岁,这些年斩下的敌人首级都能堆成京观了,却还只是混了个火长,多年不得升迁,都是小人这张破嘴没个遮拦,得罪了不少人,老爷莫怪,往后小人绝不多一句嘴了。”

李道正点点头,道:“五十岁,活着的年头不多了,余生安逸养老才是正经,有些话别乱说,特别是别对我儿子说,明白吗?”

方老五连连点头应了,笑得仍如往常般亲和友善。

气氛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李道正和方老五走在田径上,两个差不多同龄的男人一边走一边唠叨家常,李道正对着空荡荡的田地指指点点,教方老五一些种田的学问,方老五边听边点头,不时咧嘴呵呵傻笑。

冬天的田野一片萧瑟,北风从原野上呼啸而过,发出呜咽般的啸声,偶尔惊起一群正在觅食的鸟雀,呼啦一下冲天而起,天空盘旋一圈后再落下。

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从村口传来,李道正和方老五凝目望去,见村口的小道上扬起一片尘烟,二十余名穿着华丽猎装的人骑在马上飞驰,这群人的骑术很不错,狭窄的乡间小道上也能策马如飞。

飞驰到小道中间,骑士中的某人似乎忽然看见了远远站在田野中的李道正和方老五,那人朝二人指了一下,然后二十余名骑士忽然拨转马头,朝李道正和方老五驰去,杂乱的马蹄声挟着隐隐的杀伐之气,透出一股浓浓的来者不善的味道。

离得远远的,方老五的眼皮便开始跳动,此刻他感到严重的不安,那是一种曾经熟悉的,每逢大战来临前的不安和躁动。

众骑士策马冲进了田野,离二人只有一里多地的距离时,方老五终于确定了,这群人果然来者不善。

“老爷,快跑!去叫人!”

方老五嘶声大吼,然后使劲一推李道正,没来得及回头看李道正的反应,俯身便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朝为首的骑士狠狠砸去。

东阳公主道观。

李素懒洋洋没精神的半躺在内院的偏殿里。

偏殿很暖和,四角分别置了一个大炭炉,中间还有一个铜炉,里面烧着通红的贡炭,外面寒风刺骨,里面却温暖如春。

李素仅着一件单衣,半躺在炉子边打瞌睡。

东阳深知李素令人发指的懒惰毛病,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于是在偏殿内模仿李家的款式,给他打造了一张罗汉床,上面铺了厚厚一层黑熊皮,特意将它靠近铜炉边,熊皮被炉火一烤,躺上去如同躺在火炕上,旁边再置一高腿茶几,上面摆满了点心奶酥。

近些日子,由于试探出李世民的睁只眼闭只眼,李素来往道观渐渐频繁了,每天抽半天时间陪许明珠,再抽半天时间陪东阳,一天的时间很容易打发。

至于尚书省应差,这个…要看心情。

“懒死了,父皇下旨任你为尚书省都事,对你多大的期望啊,将来指望你拜相秉国,辅佐新君的呢,你倒好,封官两个月了,尚书省应过几次差?”东阳朝他嘴里扔了一块黄金酥,不满地顺手掐了他一下。

“这几日我都去应差了啊,你父皇上次敲打过我了,以后可不敢偷懒了。”李素嘴里嚼着点心,含含糊糊地道。

东阳笑道:“可算是出息了,参知政事呢,年纪轻轻二十来岁,德不高望不重的,父皇到底看你哪里顺眼,这么上心的栽培你?”

“我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是亮点,连你父皇的龙目都看出来了,你却看不出,你瞎吗?”

东阳气得又狠狠掐了他几下。

“别的看不出,就你这张嘴吃了砒霜似的,为何那么毒…”东阳恨恨地瞪着他。

“水,水…噎着了!”李素满脸通红翻着白眼,指了指茶几。

东阳急忙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喂他喝了几口茶水,急道:“怎样了?好些了没?”

“不…还不行,快,快给我人工呼吸!”李素仍翻着白眼,状若垂死弥留。

两人相处日久,东阳已知“人工呼吸”的意思,闻言俏脸一红,抬起粉拳狠狠捶了他几下。

“要死了!尽弄些鬼花样吓我!”

李素哈哈一笑,顺手搂过她的纤腰,刚想说点温存体己话儿,殿外忽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身着宫装的绿柳出现在殿门外。

“李侯爷,不好了!村里来了恶人,李老爷出事了!”

第五百二十八章 鏖战对峙

方老五眼睛充血通红,恶狠狠地盯着朝自己和李道正冲来的二十余人。

卸甲归田几个月了,方老五久不历战阵,手艺有些生疏,以前能够平静以对浴血大战的心境,这几个月来竟悄悄地发生了改变,看着冲来的二十余人,方老五竟莫名感到一股紧张,于是不自禁地喉头蠕动,吞咽几口口水。

这群人显然有备而来,双方还没接战,方老五已看出这群人的目标不是他,而是李道正,他也看出来这群人没打算要李道正的命,因为他们策马疾驰时,从身后抽出来的兵器不是刀和剑,而是寻常的节棍,铁镗。

不管他们是不是要李道正的命,方老五不能退,他不但是李家的庄户,同时也是李素的亲卫,李家的部曲,家主在遭受到生命威胁时,他必须第一个冲上去打败敌人,或者,用自己的生命助家主逃脱,为他争取生机。

这是亲卫和部曲的职责,所以方老五不能退,不但不退,方老五还主动迎了上去。

大唐常年征战,两军接阵时府兵从来都是迎敌而上,以硬碰硬,唐军的战法和风格,已深深刻入了老兵们的骨血里,舍生,忘死,倾力一击!

看着二十余骑越驰越近,越驰越快,方老五涨红了脸,扭过头朝李道正力竭声嘶地大吼:“老爷,跑啊!”

说完拔腿往前冲去,离骑士们尚有一丈距离时,方老五忽然飞身而起,身子腾空的瞬间,一手忽然揪住马儿的鬃毛,另一手化拳,狠狠朝马上骑士的脸颊揍去。

凌厉,剽悍!

接战仅只一招,一名骑士惨嚎落马,方老五落地后毫不停留,再次飞身而起,将那名落马的骑士取而代之,骑在了那匹马上。

其余的骑士被方老五这一招震慑住了,纷纷勒马停步,忌惮地盯着他。

方老五目光阴沉环视众人,扬声喝道:“尔等何人,竟敢行刺县侯之父,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二十余名骑士没人说话,此时此情此景,本就不是说话的时候。

为首一名骑士盯着方老五,脸现戾气,忽然高举起一只手,狠狠往下一挥,其余的骑士得到了指令,拨转马头散开,其中十人将方老五团团围住,另外十余人朝李道正冲去。

方老五眼球充血,瞋目裂眦,大喝道:“贼子尔敢!”

狠狠一踢马腹,方老五趁对方还未形成包围,竟策马朝即将合围的空隙里冲了出去,直奔李道正而来。

这个举动令骑士们的阵势出现了小小的骚乱,为首的骑士也呆了一下,他没想到方老五的反应如此快,一人一骑便令一群人乱了阵脚。

方老五也不轻松,心情越来越沉重。

刚才对方一个简单的变阵,方老五便看出来了,这是一群军伍之人,或许经历过真正的杀阵,至少是受过战阵训练的,否则不可能在瞬间便列出如此老练的阵势。

他一个人要对上二十多人,而且还要顾忌李道正的安危,这一战刚开始他已陷入败势。

方老五与二十多人对峙时,身后的李道正眼睛却微微眯了起来。

不管他以前曾经有过怎样的经历,眼前这一幕连瞎子都看得出来,这群人是冲着他来的,李道正在太平村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平日为人亲和友善,从来没有得罪过人,莫名其妙竟有一群人骑着马来太平村找他麻烦,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跟自己的儿子有关!

情势危急,但李道正并不慌乱,看着方老五像只护崽儿的老母鸡似的,守在自己身前,将敌人死死拦在外围,李道正心中不由泛起些微的感动。

“这个瓜怂…太实心眼了,素儿从哪里找来的?”李道正喃喃自语。

短暂而沉默的对峙之中,方老五心有旁骛,牵挂李道正的安危,抽空扭头看了他一眼,见李道正仍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神情一点也不见畏惧,反而镇定得如同闲庭信步,方老五大急,吼道:“老爷,你快跑啊!这里离家不远,快叫部曲兄弟过来…”

李道正懒得看他,哼了一声,道:“我倒是想跑,你问问他们,肯放我跑吗?”

方老五一呆,然后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跑,简直是说笑了,自己二人两条腿,别人骑着马,此地又是一望无垠的田野,哪里跑得掉?

“老五…”李道正盯着为首那名骑士,忽然开口淡淡地唤道。

“老爷。”

“夺兵器,擒贼擒王!”李道正忽然暴喝。

话音落,方老五甚至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下意识的便将李道正的话当成了命令,狠狠一踢马腹,朝为首的骑士冲去。

为首的骑士一惊,扬起手中的铁镗,迎面便朝方老五狠狠扫去。

谁知一扫之下竟落了空,离他尚距半丈距离时,方老五马头一拨,忽然换了攻击目标,身子从马背上腾空而起,飞起一脚朝旁边一名骑士踹去。

这一脚踹得扎实,旁边那名骑士连举臂格挡都来不及,便被方老五踹下了马,方老五随之也落了地,趁着那名摔下马的骑士七荤八素之时,方老五上前将他手中的一根节棍抢在手里,节棍刚入手,便听后面有马蹄声,方老五头也不回,随即一棍狠狠朝后面挥去,这一棍没扫到人,却正好击中了马头,马儿被击中了头,痛得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士甩落在地,然后头也不回地惨嘶着跑远。

一系列的动作说来话长,然而连起来却只发生在两个呼吸间。

为首的骑士这时终于收起了轻视之心,他发现面前这个老兵很不好对付,是个经历过无数次杀阵的狠角色,对阵经验无比丰富,刚接阵没多久,自己这边便栽了三个人,太平村李家…原来竟卧虎藏龙啊!

“一起上,围而剿之!”为首的骑士面露狠厉之色,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十名骑士很快围了上来,将方老五围在中间。

仍和刚才的变阵一样,其余的十来人则策马朝李道正冲去,这是他们今日真正的目标,绝不能放过!

第五百二十九章 忠义之士

独木难撑大厦之倾。

这是方老五此刻最直观的感受。

独自一人战二十余人,而且还要保护李道正的安危,令方老五深觉束缚,本来已经很吃力了,还要分散出精力时刻注意李道正那边的情势。

看到自己被敌人包围,而另外十余骑冲向李道正,方老五顿时凄厉大吼起来,包围他的敌人不为所动,节棍和铁镗狠狠朝他劈下,方老五闪身避让,然而还是不可避免地挨了不少下,后背,胳膊,额头火辣辣的痛,身形也不自禁的踉跄退后几下才站稳。

额头伴随着刺痛,有股温热的东西缓缓地延着脸颊蜿蜒而下,渐渐地,那股温热的东西流到眼皮上,遮挡了视线,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变成了血红,仿佛天地间被罩上了一层鲜红的纱缦。

方老五匆匆一擦,一手的鲜血,眼睛却仍狠狠地盯着包围他的敌人,满脸的鲜血再加上狠厉的眼神,如同从地底深处杀出来的凶神一般,连敌人都不由觉得心神一窒,一股深深的恐惧油然而生。

看到另一拨敌人策马离李道正越来越近,方老五厉吼一声,手里的节棍忽然出手朝正面的敌人击去,对方急忙举起兵器一挡,一挡之下却落了空,方老五手里的节棍仿佛有灵性一般,即将落下之时忽然在半空中硬生生扭转了方向,反而落向了身后一名骑士的马头上,声东击西的招式套路玩得非常娴熟。

这一招果然奏了效,身后的骑士完全没有提防,被方老五击中马头后,马儿痛得长嘶一声,疯了似的把背上的骑士甩下来,然后猛地往前一冲,前方好几名骑士的马被负痛的马儿冲得七零八落,保龄球似的冲垮了一大截,包围圈也因此而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缺口。

方老五抢过一匹马骑上去,瞅准了时机冲出了包围圈,发了疯似的策马朝李道正冲去。

两次包围,被方老五两次击破,敌人不由有些胆寒,面面相觑间,露出一股畏惧之色。

方老五不管身后敌人的狂追,策着马疯狂地冲向已渐被包围的李道正。

看着敌人朝李道正扬起了兵器,方老五大吼,节棍脱手飞出砸向敌人,随即身子从马背上腾空,像一只下山的猛虎,咆哮着扑向其中一个敌人,二人扭成一团重重摔落在地,“噗”的一声闷响,方老五后背落地,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阵翻涌,内脏痛得仿佛无数支钢阵在扎一样,耳朵嗡嗡作响,周围的喊杀,嘶鸣声变得遥远而模糊,这一下差点令他背过气去。

敌人没管方老五的反应,一支铁镗狠狠朝李道正的后背击去,方老五此时视觉和听觉已有些昏昏噩噩,然而还是看见了那支铁镗,于是不假思索下意识地猛然窜起,将李道正狠狠一推,那支铁镗狠狠砸在方老五的肩头,喀嚓一声脆响,他的左臂软耷耷地垂了下来,显然已折了。

舍生忘死保护李道正这一幕,看得为首的骑士都暗暗心惊,抛却此时互相敌对的立场,连他都不得不在心底里暗赞一句“忠义之士”。

赞叹归赞叹,双方敌对的立场无法改变,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下去。

方老五已累得没有力气了,左臂软软地垂着,完全没了知觉,扭头看了李道正一眼,目光里充满了无法保全他的歉疚,无声地惨笑过后,方老五回过头,充血的眼睛布满了临死前的疯狂。

“今日我已怀必死之志,尔等且张狂,过不多时,我家侯爷杀到,定将尔等一一诛除为我报仇,老子一条命赚你们二十条,够本了!”方老五嘶哑着嗓子道。

为首的骑士眼中露出冷光,指了指一只胳膊已废的方老五,他改变了策略,冷冷道:“先将此人击杀!”

一声令下,十来只节棍,铁镗狠狠朝方老五头上,身上砸下。

方老五厉吼,如受伤的猛兽迎着漫天的兵器正面而上!

李道正一直静静地在旁边看着方老五为他拼命,此刻见方老五为了保护他果真连命都豁出去了,李道正眼中冷芒一闪,终于露出坚定之色。

无数兵器即将落在方老五头上身上时,电光火石间,李道正猱身而出,猛地拽住方老五的腰带往后一拽,无数兵器顿时落了空。

方老五此时摇摇晃晃,唯剩最后一丝不屈的意识和责任支撑着他不肯倒地,刚才迎身而上时他已存死志,却没想到身后的李道正出手救了他,这一出手,令所有人都愣住了。

方老五艰难地扭头,看了李道正一眼,眼中竟出现一丝莫名的笑意,最后一丝强撑的意识终于殆尽,身躯一晃,方老五倒地昏了过去。

李道正点头,叹道:“一场血战,能撑应到这个地步,果真是一员有情有义的悍卒,我儿有福啊…”

说着话时,李道正佝偻的身躯忽然间挺直了,整个人的气势也渐渐发生了改变,一眼看去仍是那个寻常的老农,仍是那副没精打采的站姿,可是说不出为什么,所有人就是觉得他忽然变得不一样了,身上充满了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气质,绝不是寻常老农能有的。

为首的骑士短暂的惊愕过后,不由冷笑连连:“好,很好,原来竟是我看走眼了!”

看着仍旧松松垮垮站着的李道正,为首的那人的眼神也发生了变化,此时此刻,他才真正将李道正由目标当成了敌人。

目标是被攻击的,而敌人,是会反抗的,这是两者的区别。

“上!”

一声令下,众人的兵器铺天盖地朝李道正击去。

李道正也不见如何动作,侧头避过一柄铁镗,顺手便将铁镗夺过来,随即身子一矮,所有兵器落了空,瞬间过后,众人惊觉座下的马儿纷纷痛嘶人立,竟是李道正矮身抄着铁镗一圈横扫,将众人骑下的马腿击中,一圈横扫过后,马儿吃痛,纷纷人立而起,将众人掀下马背。

为首那人愈发心惊,他发现今日的行动已超出了他的掌控,既定的目标竟是个深藏不露的狠角色,看李道正刚才横扫马腿的那一招分外熟悉,典型的唐军步战招式,这一招是唐军步军专门用来克制敌人骑兵的,尤其是用在当步军陷入敌人骑兵包围的危急时刻,此时的情势,李道正使出这一招,恰是合适之极。

那么,问题来了。

一个寻常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老农,他怎么可能会使出如此标准且正确的唐军步战招式?此人无论从哪点来看,都不像是当过府兵的样子啊…

李道正只使了这一招便不再动了,手持铁镗站在圈子中间,静静看着被掀下马背的敌人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李道正站在包围圈里气定神闲,从容不迫,敌人不动,他也不动,形成了一种短暂的微妙的对峙局面,像极了一群狼环伺着一只猛虎,画面就此凝固。

原本应该很简单很干脆的一次行动,却遇到了许多始料不及无法掌控的意外,今日众人在太平村耗费的时间已大大超出了众人的原定计划。

抬头看了看天色,为首那人眼中第一次出现了焦急之色。

然而,焦急之色并没有维持多久,众人与李道正之间的对峙也很快被打破。

因为众人听到了马蹄声,很杂很乱的马蹄声,村口的小道上再次扬起了漫天的尘烟,翻滚的黄尘中,无数黑色的影子若隐若现。

众人一惊,为首那人顿时露出无奈的惨笑。

又是一桩意料之外的事,李家的援兵来得好快!

行动不得不放弃,再拖拉下去,今日便走不出这太平村了。

就在众人打算上马逃窜时,却听到太平村的另一面也是尘烟滚滚,不知何时得到消息的百名李家部曲抄着兵器,远远地从另一面掩杀而来。

两面的援兵已从小道进入了空旷无垠的田野里,两面非常有默契地以半圆之势散开,瞬息间对敌人形成了包围,摆开的阵势同样老道,同样的唐军正面战场击敌之势。

敌人纷纷露出绝望之色,他们清楚,此时他们已逃不掉了。

李道正看着远处飞扬的尘土,眼中却露出了笑意,方才威势赫赫的身躯很快恢复了平日佝偻的样子,后背有些驼,眼神也渐渐变得浑浊,脸上也堆满了憨厚的笑容,一笑露出了两排发黄的板牙,看起来又是一副平凡庸碌的老农模样。

李素发了疯似的不停鞭打着座下的马儿。

他的身后,是近百名公主府的禁卫,听到消息后李素急得打算单人单骑去救父,适时被东阳拦下,东阳到底是公主,危急时刻显露出非比常人的魄力,二话不说便将道观的禁卫借调给李素,李素领着百来人朝李家的田地里疯狂飞驰而去。

下了田,对敌人的两面包围已成型,李素远远看着伫立在敌人包围里的老爹,见李道正仍站在圈子中间稳稳当当,看起来没受伤的样子,李素松了口气,随即一股后怕的情绪从心底起升起。

目光阴沉地盯着十多名包围李道正的敌人,李素语气满带杀机,冷冷下令。

“留下几个活口查问,余者一个不留,尽数诛除!”

第五百三十章 掘地三尺

李素发怒的时候并不多,他是与世无争的性格,无论何时何地,性子都是恬淡的,懒散的,世间的任何事情似乎都无法引起他的上进心和争执心,像个世外高人,站在更高更远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着尘世,超然物外,出尘脱俗。

然而此时此刻,他真的怒了。

再怎样恬淡无争的人,心里都有他的底线,我佛如来为降魔邪,亦难免作狮子吼,何况李素再怎么超然,终究也只是世俗凡人。

亲人就是他的底线,这根线任何人都绝对不准试探它,哪怕李世民敢对他的亲人动手,他都会毫不犹豫用尽所有勇气和智慧造他的反,为自己和家人争来一份公道。

领着公主府的禁卫匆匆赶至,远远便看到近二十人将李道正团团围在中间,地上躺着的方老五满脸鲜血,生死不知,看到这一幕,瞎子都明白对方是冲着他李素来的,却先拿他父亲开刀,用以震慑或警告。

远远看到这一幕,李素便怒发冲冠,不可遏止。

祸不及家小,这样的挑衅,比面对面打脸宣战更严重。

公主府的禁卫在北边,李家的百名部曲在南边,两拨人马呈半圆散开,非常老练娴熟地排开阵势,将这二十来人围在一个圈里。

看到这股杀气腾腾的阵势,二十来人已知今日逃不出去了,索性放弃了逃跑,在他们看来,李道正也不是轻与之辈,当下也顾不得李道正,自动自觉地面朝外结成一个圆阵,戒备地盯着越缩越小的包围圈。

“留下几个活口查问,余者一个不留,尽数诛除!”

李素冷冷下了命令,他知道这群人只是小喽罗,背后一定还有重量级的指使之人,留下活口为了查问,但活口不必要太多,敢对他爹动手,这些人已没有了生存下去的机会,先杀一批泄泄火再说。

令出如山,公主府的禁卫们犹豫了一下,毕竟李素不是他们的直属上官,这道杀人的命令他们可以选择执行,也可以选择拒绝。

禁卫们犹豫时,李家的部曲却毫不犹豫地动手了。

因为这道命令是李素下的,因为他们是李家的人,因为李老爷还被围在敌人中间,更因为地上躺着生死不知的方火长…

结阵,踏步,突进!

“杀!”百名老兵齐声断喝。

北风呼啸,杀气盈野!

围住李道正的二十来个敌人面面相觑,彼此的目光传递着绝望之色,随即各自咬了咬牙,正面朝李家部曲迎上!

百名李家部曲结成长阵,像一堵缓慢移动的铜墙铁壁,一切敢于拦在他们面前的人和物,都被碾压成齑粉。

“杀!”

刀剑落下,二十来名敌人发出惨嚎,第一次接阵便有十多人倒地不起,捂着伤处绝望地嚎叫。李家部曲浑然无视,继续向前跨一步,然后…对受伤躺在地上的敌人补刀。

一阵乱刀劈过,十多名敌人的惨嚎声立止,生命已被收割。

公主府的禁卫站在对面静静地注视着,看着李家部曲结阵,推进,杀人…这一刻李家的部曲们不再是一个个笑容可掬的农家汉子,而是一台一百人组成的冰冷无情的绞肉机,如此战力,如此杀气,如此碾压世间一切的霸气,连公主府的禁卫都忍不住心寒咂舌。

一击之下,敌人已少了一半,剩下的十来人纷纷急退,两丈外迅速组成了一个更小的圆阵,惊恐惶然地注视着面前的李家部曲。

杀了十来人后,李家部曲停下来了,老兵们抄着兵器斜指敌人,目光却朝李素望去,这台绞肉机在等待主人接下来的命令,彻底贯彻主人的意志。

李素冷冷注视着剩下的十来个敌人,摇摇头,道:“活人还是多了些…”

“再杀几个!”李素扬声喝道。

李家部曲腰板一挺,军阵继续向前推进:“杀!”

剩下的十来个人彻底绝望了,李素冰冷的表情看在他们眼里,他们明白,今日断无生机。

咬了咬牙,为首一人忽然喝道:“拼了!”

十来人猛地朝李家部曲冲去,然而,在强大的实力面前,个人的意志已完全失去了作用。一阵刀剑相击和惨叫过后,还能完整站着的敌人只剩下了三个。

李素满意了,冷冷道:“好了,这三人拿活的,把郑小楼叫来,审人他是高手,给我好好审一审,把我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全都给我掏出来!”

活着的三人里,为首那人也在,身上挨了四处刀伤,李家部曲已看出他是领头的,刚才的两次接阵中刻意留了手,让他活下来了。

听得李素下令,为首那人面色苍白,却仰天哈哈大笑数声,厉声道:“想拿活的?做梦去吧!”

说罢三人面色决然,各自从怀里掏出一柄寒光毕射的匕首,朝自己的心窝猛地刺下,三人浑身剧烈抽搐几下后,终于倒地身亡。

一切线索已断。

这一幕看呆了众人,李素眉头越皱越紧,喃喃道:“死士,这群人竟是死士…”

能养得起死士的人家,是怎样的庞然大物?

空旷的田野里躺满了尸首,二十多具尸首横七竖八,全是被乱刀劈死,鲜血,白骨和内脏流满一地,深深地渗入了泥土中,画面非常惨烈。

李素却眼都不眨,曾经在西州的时候,这样的画面他见多了,早已习惯,相反,他只觉此刻心中的怒火还未平息,死的只是明面上的小喽罗,真正该死的是后面的指使人。

“以为全死了我就没办法了?”李素盯着地上的尸首冷笑:“这件事没完!”

几步上前,李素扶住了李道正的双臂,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道:“爹,伤着哪里了么?”

李道正憨厚地笑,摆摆手道:“没有咧,一丝一毫都没伤着…”

转过身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方老五,李道正叹道:“全靠他豁命护我周全,素儿,你的手下都是忠勇之士,日后定要好生善待,这些人将来就是咱们李家的根基,他们…比千万田产和金山银山更重要,记住,要善待!”

一席话说得周围的百名老兵顿时红了眼眶,脸上纷纷露出坚毅之色,一齐朝李家父子按刀躬身,异口同声道:“定为李家死而后已!”

“快!把方叔抬下去,叫大夫给方叔治伤!”李素招呼着,众老兵纷纷忙了起来。

不远处,东阳也匆匆赶到了,站在田径边看着这一切,二十多具尸首令她脸色有些苍白,咬了咬牙却强忍着心中不适站着一动不动。

李家父子处理着善后,李道正回头时,远远便看见了东阳,李道正神情一滞,东阳与他的目光半空相遇,对视片刻,东阳忽然屈身,远远朝他福了一礼,李道正双手成揖刚打算回礼,动作却忽然凝固,不知想起了什么,却放下了双手,含笑朝东阳点了点头,以长辈的身份受下这一礼。

看着李道正若有深意的笑容,东阳俏脸一红,心中却无比雀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