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终于放晴了。

一大早醒来,李素看到一丝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格,倾洒在地上,李素一惊,翻身而起,顾不得整理衣冠,匆忙跑出门外,抬头看着天空那一轮火红刺眼的艳阳,呆愣过后,不由放声哈哈笑了起来。

“来人,快来人!都起来,出太阳了!”李素扬声在院子里嚷嚷开了。

很快,晋阳县衙后院热闹起来,李治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呵欠一脸迷糊地走出门,李素上前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李治惨叫一声,马上清醒了。

“殿下,出太阳了,阴雨天气已过,快随我出城!”李素高兴地笑道。

李治一脸迷茫道:“出太阳又怎样?”

“有了太阳,万物便有了生机,或者说,雪灾已到了尾声…”李素耐心解释道:“尽管春播时分已过,但至少还可以人为的挽回一点什么,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组织乡亲各回其乡,马上挖渠引水播种,或许今年收成不算太好,但至少也有一些微薄的收获,总比颗粒无收强多了。”

李治明白了,惺忪的神情也渐渐放出了光亮,像雪后初晴的阳光,神采奕奕起来。

转过头,李素吩咐叫孙县令,却听部曲禀报,说孙县令天没亮就出城下乡了。

李素沉默片刻,摇头苦笑,这个县令…当得实在太称职了,相比之下,自己这个侯爷反倒像一片懒惰的绿叶,衬托着孙县令这朵红花。

斜眼瞥了一眼旁边一脸蠢萌无知的李治,李素嫌弃地撇了撇嘴。

嗯,这家伙是另一片绿叶…

出城的路上,禁卫前方开道,李素和李治步行,二人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地商议亡羊补牢的春播事宜。

“可是,百姓们都逃难了啊,整个晋阳只剩城外棚帐的不到万名百姓,晋阳这么大的地方,谁去播种?”李治不解地问道。

李素道:“眼下最重要的是跟老天抢春时,一刻都不能耽误,所以城外这些百姓要让他们马上回家,并告诉他们,官府不会断了赈济,必有专人将粮食送到各村各寨,那些因逃难而致家中田地无人播种的,我们动员一切力量先把种子播下去,比如发动百姓有偿播种,甚至动用咱们的禁卫和并州的府兵帮百姓播种,只要种子播下去就不急了,那些逃离了家乡故土的百姓,不管他们是真的逃难去了也好,或是躲藏起来了也好,把他们找回来是我们下一步要做的事,分清主次便是。”

李治点点头,随即叹道:“也不知那些百姓都跑哪去了,难道他们都以为跑去长安便一定有活路吗?都是携家拖口的,一家子好几张嘴,每天都要吃要喝,多少存粮够他们吃到长安的?”

李素沉默片刻,道:“不一定都逃往长安了,晋阳二十万人口,若全部都逃往长安,你想想,长安城下仅晋阳百姓就有近二十万人,陛下和朝臣还不得急眼?长安早该有旨意来了,如今长安那边并无消息,说明逃出去的百姓其实并不多,至少逃往长安的百姓不多…”

“子正兄,那个卫从礼果真知道些什么内情吗?”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我只觉得可疑,如今我们在晋阳就像无头苍蝇,诸事毫无头绪,但凡有可疑的东西,对我们来说都是打开突破的一个希望,宁抓错不可放过。”

李治苦着脸道:“我总觉得晋阳这地方邪气得很,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

李素叹道:“八旬老妇为何惨死街头,百头母猪为何半夜惨叫,禁卫宿营为何屡闻呻吟,殿下贴身的犊裤为何频频失窃,这一切的背后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李治越听越震惊,两眼惊恐地睁大,双手不自觉地朝下身一捂,脸色苍白颤声道:“晋阳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还,还偷了我的…犊裤…?”

李素淡淡朝他一瞥:“…并没有,你紧张什么,我只是比方一下可能会发生的怪事而已。”

李治:“…”

二人说着话,脚步却不慢,离城门尚距百余丈时,忽闻城外传来一阵反常的喧嚣吵闹声。

李素脚步一顿,顺手拉住了李治,凝目望向城门外,神情忽然凝重起来。

吵闹声越来越大,紧接着忽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二人前方的禁卫神情一肃,反应飞快组成一个圆阵,将李素和李治紧紧围在中间,纷纷抽刀指向城门。

李素神情阴沉,心头掠过不祥的预感。

城门外面正是当地官府和禁卫为百姓难民们搭的棚帐区,这些日子一直按李素的分区法隔离开来,百姓们吃饭住宿皆在此,原本已渐渐安抚下来的人心若再发生什么意外,很可能会导致近万百姓难民的集体哗变,小风波都会变成惊涛骇浪,一发而不可收拾。

“来人,马上彻查!”李素冷冷地下令。

方老五领着几名部曲匆匆奔向城门。

没过多久,方老五一脸凝重地跑了回来,沉声道:“侯爷,城外有难民行刺官府差役,不知何故刺死了三人,百姓吓坏了,害怕官府追究株连,两三千人翻过棚帐的栅栏跑了,剩下的几千人正在骚动,似乎酝酿哗变!此地危险,不宜久留,请侯爷和殿下速速离城暂避!”

第六百零三章 晋阳生变(下)

刺死官差是很严重的事件,几可与造反大罪并列。

城外的百姓人群仍在骚动,熙攘攒动的人潮中带着一股浓浓的无法遏制的恐慌气氛,恐慌气氛在不断地蔓延,加深,由一个点变成几个点,最后渐渐变成了一个面,随着恐慌的蔓延,人群渐渐如洪流拍岸般狠狠地朝棚帐区边缘的栅栏边蜂拥而去。

晋阳县的差役和李治带来的禁卫把臂列于人流前,仿佛一道抗洪的防线,拼命做着最后的努力,试图抵挡人群冲破栅栏四散而逃。

李素脸色愈发阴沉,抿着唇久久不发一语。

李治已慌得没了主张,求助般望向李素,身边的禁卫见他没反应,也顾不得失仪放肆,强行架着李治的双臂朝相反方向的城门而去。

“方五叔!”李素忽然道。

“在!”方老五抱拳。

“传我令,差役和禁卫人等全部放开栅栏,任由百姓离去,不可强行阻拦,更不可呵斥打骂!”李素冷冷道。

方老五愣了一下,接着马上明白过来,领命匆匆而去。

紧紧护侍李治身边的都尉付善言也露出赞赏之色。

稍有见识的人都明白,李素此刻的命令是正确的。刚才有心人暗里点了一把火,森严国法摆在面前,百姓又都是一群没有安全感的难民,出了这桩事,人群的惶恐骚动是正常的,都怕被官府株连追究,所以不管这桩事是谁干的,大部分人都下意识地选择了逃跑,此时若差役们强行拦阻或打骂,便等于是在即将爆炸的火药桶上添了一把火,百姓不爆都不行了,这一爆炸,事件可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堵不如疏,大禹治水的理念,可不仅仅只是治水,治民亦当如是。

扭过头看着付善言,李素道:“你们保护好殿下,我去城外看看。”

付善言刚抱拳,却见李治死命挣扎起来,涨红了小脸道:“我是嫡皇子,父皇命我赴晋阳正是安抚赈济百姓,此刻怎可避之?子正兄,我随你一起去!”

奋力一甩臂膀,李治扭头瞪着付善言怒道:“你们这些狗才,欲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义乎?”

李素犹豫了一下,深深看了李治一眼,展颜笑道:“如此,殿下便跟来吧,付将军,好生保护殿下便可。”

见付善言仍不肯放手,李素加重了语气,道:“付将军,晋阳情势危殆,陛下遣我等来此不是游山玩水的,既然踏上了这条路,便该有举身赴难的准备和担当!皇子亦当如是。”

李治急忙点头:“子正兄所言正合我意,付善言,你个狗才再不放手,就给我滚回长安享福去!本王不需要你保护!”

付善言脸色变幻不定,犹豫了片刻,恶狠狠瞪了李素一眼,终于不情不愿放开了李治。

李素与李治相视一笑,然后并肩抬步,坚定地朝城门外走去。

二人的身边,数十名禁卫拔刀紧紧围着,一边走一边如临大敌地注视着城外的骚动。

李素神色坦然,仿若闲庭信步,扭头看了一眼李治,淡淡地道:“那些难民,或许很快会变成乱民,甚至反民,我等走出城外无异羊入虎口,殿下,你怕吗?”

李治神情紧张,吞了口口水,努力地挺直了胸膛,道:“子正兄不怕,我也不怕!”

李素噗嗤一笑,道:“谁说我不怕?我其实怕得要死,此刻恨不得掉头就跑,跑得越远越好,哪怕逃回长安被陛下治罪,也好过被一群乱民乱拳打死,殿下,我可是越走越心虚了,你呢?”

李治愣住了,这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啊!按理说不是应该一脸无畏无惧兼一脸正义凛然神圣不可侵犯地给自己熬一锅香喷喷的心灵鸡汤吗?比如“虽千万人,吾往矣”之类的,看着乱感动乱激荡燃起自己一腔热血然后傻乎乎出城受死,留给世人一抹夕阳下孤独而悲壮赴难的伟岸背影…

可是…李素这家伙居然在如此紧要的关头说出这样一番话…

你这是不按牌理出牌啊,套路呢?啊?我需要的套路呢?

李治忽然之间仿佛被扎了洞的轮胎似的,嗤地一声泄了气,此刻不用李素再说,他已经有了一种掉头就跑的冲动。

瞥了一眼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李治,李素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开心,像一只白捡了一百只鸡的狐狸,眼中闪烁着恶作剧的光芒。

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此时此刻,自己为何跟疯了似的,居然笑得如此开心,回长安后应该找个大夫看看了,或许,跟孙思邈道长聊聊如何炼丹成仙的话题也不错,大家疯魔的症状比较相似…

事实证明,城外并非龙潭虎穴,付善言等数十名禁卫紧紧护侍着李治二人走到棚帐区栅栏边缘,百姓们都处于恐慌逃跑的情绪里,乱哄哄的一团糟,谁都没注意到李治这一行人的存在。

李素站在栅栏外,皱眉看着不远处惊慌逃离的百姓,婆娘叫,小孩哭,一派兵荒马乱景象。偌大的平地上,人群惊慌失措狼奔豕突,中间却露出一块谁都不敢靠近的空地,空地上,三名晋阳县衙差役模样的人倒在血泊中,鲜血将黄色的土地浸染了一大片,伴随着周围慌乱的脚步,显得那么悲凉。

李素抿了抿唇,扬手指着远处道:“来人,把所有的栅栏全部搬开,让百姓自定去留,官府绝不留难。”

禁卫和差役领命,纷纷上前搬走栅栏,然后离得远远的,一脸漠然地看着百姓离开。

奇怪的是,原本惊慌逃离的百姓看到官府差役搬开了栅栏以后,却纷纷停下了脚步,惊疑不定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差役们,乱哄哄的景象顿时为之一静。

李素适时大声道:“乡亲父老们,我乃陛下钦封泾阳县侯,奉旨巡视晋阳,今日城外突生事端,但本侯绝不留难,更不会对各位父老株连牵扯,实话说,晋阳官府差役被刺,查是肯定要查的,此事断不可姑息!但本侯可以发誓绝不冤枉无辜,与此案无关的人,本侯绝不会教他身陷莫白之冤,冤有头,债有主,天公地道,恩怨分明,现在,若各位父老还想离开,本侯绝不留难,各位尽可放心离去,若有人愿意留下,像往日一样每日能吃两顿饱饭,本侯更是欢迎,官府的善棚仍然每日发放赈粮,咱们一切照旧!各位父老,是走是留,任由各位自己选吧。”

这番话令惊疑不定的百姓心中愈定,沉默中面面相觑,有人犹豫想离开,又怕差役们忽然翻脸拿人,有人犹豫想留下,又担心官府说话不算数,一时之间人群竟陷入胶着僵持状态,久久没人敢妄动。

李素抬头看了看天色,时已上午,艳阳高照,于是嘴角一勾,转身朝远处的伙夫重重一挥手,扬声喝道:“今日提早一个时辰,马上开饭!”

伙夫们急忙快速地搅动大铁锅里的米粥,很快平地上弥漫着一股诱人的粥香,不少百姓喉头蠕动不已,目光贪婪地注视着那十几口冒着袅袅白雾的铁锅。

然后,一位老妇人终于忍不住,悄然向前跨出了一步,有了第一个马上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很快,几乎所有的百姓全都仿佛被控制了灵魂似的,不由自主地迈步朝铁锅走去。

还剩下十几个站在棚帐区边缘的人,这些人原地不动,神情犹豫,最后终究还是选择了离开。

李素神色自若地看着这些人离开,方老五飞快朝李素瞥了一眼,李素不易察觉地摇摇头。

他明白方老五的意思,但他觉得此举并无意义,按常理揣度,事发之后,真凶应是第一时间选择和那些百姓们一同离开了,没有留下来看热闹的道理,毕竟暴露的风险很大,凶手没有理由留下来挑战自己的生存极限。

就算凶手果真是这十几个离开的人之一,拿住了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收获,还是那句话,亲自动手的人往往都是边缘的炮灰角色,幕后之人不会傻到让他知道什么内情给自己留下祸患的。

跑了两三千个百姓,万幸的是,留下的近七千百姓已被李素一番话安抚下来了,此刻大家都捧着碗,非常有秩序地排队领粥,情绪比较稳定。

李素舒了一口气,查凶手的事不急,该冒出来的,终归会冒出来,迟早而已,最重要的是稳住了人心,没有闹出更大的乱子,这就足够了。

看着李素三言两语把这一切摆平,李治崇拜两眼冒光,不住地在旁边“哇”“哇”的赞叹个不停。

李素照例笑抚他的狗头,道:“夸我的话留到回长安后再说,添油加醋也无妨,辞藻越华丽越好,现在,殿下觉得咱们下一步该做什么?”

李治想了想,道:“把三名差役的尸首抬回县衙验尸,派人明察暗访,仔细询问事因,抽丝剥茧查缉凶手!”

李素笑了笑,赞道:“殿下有长进了,不错。”

李治喜道:“如此说来,我蒙…不,我说对了?”

李素望向方老五,沉声道:“派几个人回县衙,把卫从礼拿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该从他嘴里掏点东西出来了!”

方老五抱拳匆匆而去。

李治不解地道:“子正兄,刚才不是说查缉凶手吗?找卫从礼做甚?”

李素笑道:“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要查缉凶手…”

“可你不是夸我长进了吗?”

李素翻了翻白眼,没搭理他。

孩子嘛,哄哄就好,真不真心的,昧着良心夸几句,但不能老哄,还是那句话,毕竟李素不是他爹,没义务时刻照顾小屁孩的情绪…

相比追查刺杀三名差役的凶手,提审卫从礼更重要。

凶手只是炮灰,抓不抓住对目前的晋阳乱局并无影响,但卫从礼知道的东西,或许能为破局带来一线曙光。

“本”与“末”,李素一直判断得很清楚,舍本逐末的事大概只有李治这种小屁孩才会经常干。原本李素打算派人明察暗访,将晋阳百姓无故大规模消失的事情查个大概的脉络出来后再提审卫从礼,方便两相对证,解开疑团,可是今日城外刺杀差役之事明显是幕后有人指使,抢先出手欲闹出大乱,李素不得不更改策略,先提审卫从礼再说。

这是无奈的做法,因为上辈子追狗血悬疑剧的经验告诉李素,但凡一个人知道太多秘密,总是活不长久的,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再狗血一点的话,说不定死之前还留一口气,断断续续抖抖索索,说半句“凶手是…”然后果断咽气,或者用颤抖的血手写下两笔似是而非令人薅秃头发的笔划,写到一半同样果断咽气,非得留个悬念让人分分钟想把他分尸一万片…

李素不希望自己莫名其妙成为这种狗血剧的主角,所以,他必须赶在卫从礼被人弄死之前掏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来。

虽说卫从礼是“本”,但李治和李素二人的禁卫部曲众矣,二人在迈进县衙之前,下面已有人将刺杀差役的事由查问清楚了。

起因很简单,差役们巡弋棚帐区,两名百姓模样的人早起后嘻嘻哈哈在居住区解开裤子便尿,差役发现后果断阻止,并厉声命二人去如厕区解决,二人不听,很快双方起了争执,然后二人同时掏出短刀,将不曾防备的三名差役捅死,围观的百姓见杀了人,而且杀的是差役,于是吓坏了,两名凶手趁势大喊道“我们杀了官差,官府追究起来你们也跑不了,杀官差等同于造反的大罪,此时不逃更待何时?”。话说完,周围的百姓瞬间全乱了套,两名凶手则趁着百姓逃离时将自己隐藏在人群里跟着一块离开,杳杳不知所踪。

李素听了部曲禀报后,皱眉沉吟不语。

李治眨眼道:“这只是寻常的因争执而起的凶杀案呀,似乎…没那么复杂吧?”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道:“制造恐怖气氛,煽动百姓闹事且先不说,寻常的百姓会随身携带短刀,并且出手狠辣果决吗?”

李治摸了摸鼻子,讪笑几声,没话说了。

二人迈进县衙,方老五当先迎了上来,李素提心吊胆地看着他,见方老五神色正常无异,李素终于放了心。

还好,没那么狗血,看来卫从礼没被人干掉,也没机会有出气没进气的给大家制造悬念。

事实上卫从礼活得很滋润,这几日被李素强行留在县衙包吃包住,说是留客实则软禁,卫从礼似乎比以往更圆润白胖了几分,在这个大灾之年的晋阳县,卫从礼的变化委实有点脱离群众,在错误的体重上越走越远。

李素见到卫从礼的模样后不由叹了口气,心中暗恨那个把他喂得白白胖胖的…饲养员?说是包吃包住吧,你也不能太实诚了呀,饱一顿饿一顿,差不多有个意思就好,何必糟践粮食。

此刻卫从礼的表情很惶恐,刚才方老五等人破门而入,脸上清楚写着“来者不善”四个字,众人把他架出房门,令他老实蹲在庭院内,卫从礼马上明白,白白胖胖的好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见李素满脸笑意走到他面前,卫从礼二话不说,扑通跪倒,神情愈发惶恐不安。

“侯爷饶命,小人实不知犯了何罪,请侯爷明训。”

李素笑吟吟地蹲下,眼睛直视着他,道:“卫员外,我们做个游戏如何?”

卫从礼一呆:“什…什么游戏?”

“一个新游戏,名叫‘真心话大冒险’,就是互相问对方一个问题,对方可以选择说真心话,也可以选择大冒险,‘大冒险’的意思是,如果回答不了问题,那么就必须做一件匪夷所思难度很高的事情,比如脱光了裸奔,抽孙县令耳光等等,否则就选择如实回答问题,嗯,很刺激很好玩的。”

卫从礼吓得面如土色,抖若筛糠,一旁毫无相干的小屁孩李治却两眼忽然放出光亮,兴致勃勃地道:“这个游戏好有意思,子正兄,我也参加好不好?”

李素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李治脑袋一缩,瘪着嘴没吱声了。

回过头,李素又恢复了一脸如沐春风的笑容,笑道:“这里是县衙,我是官,你是民,我是主,你是客,无论官还是主,都应该有点风度的,所以,卫员外先提问题,不管是真心话还是大冒险,我若做到了,便换过来由我提问,卫员外,你先请。”

游戏很新鲜,这个时代的人显然闻所未闻,李治一脸跃跃欲试,卫从礼的脸色却越来越白,此时此刻,他大概明白李素的意思了,跟软禁的形式一样,这根本就是另一种温婉的提审手段。

期期艾艾半晌,卫从礼始终没说话。

李素没有半分不耐烦之色,一直保持着风度翩翩的笑容,等着卫从礼开口,只是眼里的寒光却越来越盛。

终于,卫从礼实在受不了李素森然的目光和活阎王收命似的笑容,抖颤着打破了沉默。

“如此,小人…小人无礼了,先问侯爷一个问题…”卫从礼抬起头,可怜巴巴地问道:“敢问侯爷…您早上吃了吗?”

李素笑了:“没吃,还饿着呢,好,该我问了,请问卫员外…”

话音一顿,李素的语气不知不觉变得寒森起来:“请问卫员外…晋阳二十万百姓离乡背井,他们…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第六百零四章 惊天秘密

提审的手段颇具创新意识,而且气氛非常融洽,用游戏来审犯人,李素算是开了古往今来的先河了,尽量减少被审者的心理压力,大家都用和风细雨吹面不寒的方式把问题解决,挺好。

两人中间如果再摆几瓶冰啤酒,不时再划个拳,猜个骰子,旁边再放一段嗨到飞起的音乐,那就更好了,反正李素挺怀念这个气氛的。

当然,这得看被审者的态度,所谓先礼后兵,又所谓先敬酒再罚酒,卫从礼选择喝敬酒还是选择喝罚酒,全看他的意思了,李素两者都不介意,两者都愿意配合。

游戏很有新意,至少这个时代的人没玩过。

只是玩游戏要看心情,心情好自然兴致勃勃,比如李治,因为不能参与而在旁边抓耳挠腮,急得不行,但卫从礼这个游戏参与者显然此刻心情不太好,对他来说,这个游戏很要命。

李素很直接,大家都挺忙的,没必要绕圈子,第一个问题便直奔主题。

卫从礼脸色很难看,苍白里透着几分青紫,一副法场上即将被刽子手砍头的表情。

“二十万百姓不是小数目,官府差役累得跟狗似的在晋阳辖内村庄四处搜寻,几乎全部十室九空,虽说家里没了存粮要找活路,可官府没说不赈济吧?走几步到晋阳城,香喷喷的米粥等着大家,每天躺在棚帐里吃饱了就睡,多美好的日子,可是晋阳城外只有区区不到一万人等着官府赈济,而各个村庄也空荡荡连只耗子都看不到,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晋王殿下和本侯初来贵宝地,晋阳地面上发生的这些怪事,还望卫员外不吝指教。”

李素含着笑,慢条斯理地说出这番话,说话时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盯着卫从礼,卫从礼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都没逃过他的目光。

卫从礼目光闪烁,迟疑半晌,吃吃地道:“侯爷,小人…小人可以选…呃,选大冒险吗?”

李素笑了,欣然道:“当然可以,这是游戏规则之内的选择,你既不愿回答这个问题,那就大冒险吧,我说一件事,你若做到了,这个问题揭过,咱们继续下一轮。”

卫从礼苦着脸拱手道:“还请侯爷示下。”

李素抬手指着旁边的李治,道:“看见我身边的晋王殿下了吧?”

“看见了。”

“好,抽他,抽完了咱们继续。”李素坏笑道。

李治愕然,一脸无辜躺枪的懵然。

旁边付善言等人面色不善,以半圆之势缓缓围上来,眼里乱飙杀气,也不知这杀气是冲着卫从礼还是冲着李素,估计冲李素的多一点。

卫从礼面色惨白,扑通一声跪下,终于哭出声来:“侯爷,小人只是晋阳县小小的升斗小民,请侯爷放过小人吧。”

李素叹了口气,道:“真心话不愿说,大冒险又不愿干,卫员外,你玩游戏不讲究啊,你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

卫从礼垂着头,讷讷而无言,似乎想硬扛到底的样子。

李素笑吟吟的看着他,眼中终于冒出了杀气。

之所以决定先礼后兵,不是心怀仁慈,而是李素本身有严重的洁癖,看不得用刑后血肉模糊的样子,太倒胃口了,可是此刻卫从礼看来似乎更喜欢喝罚酒,李素便不得不更改一下方式,既然和风细雨达不到目的,腥风血雨也不错。

就在李素眼中杀气愈盛,打算下令用刑时,卫从礼忽然开了口,打破了要他老命的沉默。

“侯爷,小人有难处…”卫从礼艰难地道。

李素笑道:“活在这世上,大家都有难处,比如我和晋王殿下,一个是皇子,一个是县侯,算是权贵了吧?可陛下交代的差事还是得办好,办不好的话,回到长安,晋王殿下难免被训斥,让陛下失望,而我,也免不了被治罪,甚至被流放,你看,不论地位和权势,过日子谁没点难处呢?”

顿了顿,李素又笑道:“当然,人都是自私的,我也不能免俗,所以相比之下,为了解决我的难处,难免就无法顾及你的难处了,这是人之常情,还请卫员外见谅,我敢肯定,你必然知道一些我想知道的东西,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接下来的事你就不必担心了,官府自会保你周全,大唐境内的任何地方都是皇帝陛下的王土,没人敢动你。”

说着李素朝李治一瞥,多日相处,二人之间早已有了默契,李治挺起胸膛,一脸稚嫩的威严状沉声道:“本王乃皇帝陛下嫡子,我可对天发誓,只要你说出来,定保你周全,一根汗毛都不少你的。”

卫从礼仍是满面愁苦,显然李素二人的保证并未给他太大的信心。

犹豫挣扎半晌,卫从礼情知今日这道坎应该是过不去了,不老老实实招认的话,眼前这两位看起来和善亲切的权贵一定不介意微笑着把他大卸八块。

所以,他只能选择先过了眼前这道坎再说,至于以后的麻烦…眼前的坎都过不去,谈什么以后?

见卫从礼咬牙,李素明白他已做了决定,不由温言笑道:“那么,卫员外,咱们重新开始游戏?我提问,你回答…”

卫从礼苦笑道:“侯爷,话说到这份上,您没必要绕圈子了,小人其实清楚您想问什么,不劳您动问,小人这就原原本本说出来,还请晋王殿下和侯爷记得刚才的话,定保小人和家眷的周全。”

李素笑道:“好,你说,我等洗耳恭听。”

卫从礼垂头沉默,似乎在组织措辞,良久,抬起头道:“侯爷,其实自去岁隆冬开始,晋阳县的百姓已开始迁移了…”

李素眉头皱了起来:“去岁隆冬…那时就有人看出开春的雪灾了么?”

卫从礼摇摇头:“小人只是晋阳的草民,充其量薄有家资,勉强算是富户,但论起人脉,其实并不广博,殿下和侯爷是顶尖的权贵,或许并不知道下作人的心思,人脉不是那么好攀扯的,小人没什么出息,眼睛整天盯了自家的几亩田地里,对外面的事反倒并不是太在意,所以有没有看出雪灾,小人真的不知情,只知道去年隆冬,大雪下得邪性,然后,就有百姓三三两两地离家了…”

李素皱眉道:“都是同村同庄的乡亲,离家总有个说法吧?怎么跟人解释?离开家到哪里去,去做什么,以何为生,家里的田地还要不要了,等等,这些都是问题,难道那些离家的人对外没个说法吗?”

卫从礼摇头:“没说法,就这么离开了家,都是趁着半夜无人走的,一走就是一整个家子,从老人到婆姨再到孩子,一夜过去,整个家便全空了,连看门的狗都被带走了…”

李素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肃声道:“你确定是去岁隆冬的事?”

“确定,那时元旦还没到,小人自家的庄户都悄无声息的走了十几户,当时小人急得嘴角冒泡,不停跟家人说,今年这元旦怕是过不下去了,因为跑掉的庄户还欠了半年租子没交…”

李素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事情比他想象的更严重,如果说是雪灾来临后,百姓们三三两两离家,那是被老天逼得出去讨活路,被人收留也好,被别有用心利用干些见不得光的事也好,终究是因天灾而引起的人祸,可若是在雪灾来临前百姓便三三两两离家失踪,这可不是小事了,说明背后有人谋划,有人策动,揭开来便是一桩天大的阴谋。

飞快扫了李治一眼,小屁孩仍一脸懵懂,看不出多沉重的样子,显然没领会到卫从礼话里意思,嗯,不怪他,以他的年纪和蠢萌的属性,想不通也是正常。

“卫员外,你接着说。”按下心中的烦躁,李素含笑道。

“后来过了元旦,大雪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已快开春了,马上就是春播,连绵不休的大雪覆盖田地,有经验的老农渐渐看出了不对,每天愁眉苦脸蹲在田边叹气,举家离开村庄的百姓越来越多,人多了,终于也有了说法,被人拦下问了,一说就是今年定是灾年,家里存粮不够,出去讨个活路…侯爷,‘存粮’这个东西,家家户户都必须有的,每年庄户要上缴租子,除去交给地主和官府的租子,剩下的全是自家的口食,年景好的时候多存点,年景差的时候少吃点,尽量存下来,留待明年再图个好念想,有的存麦米,大多数存糜子,米比较金贵,糜子这东西就贱了,牲口也吃,人也吃,农户家里大多都是糜子掺了一点点米搅和在锅里,煮熟就算是全家人的一顿饭了…”

“小人家里往上三代都是地主,算不上出息,但对农事还是很清楚的,家里庄户每年能存下多少余粮,大抵心里也有个数,若说刚过了元旦,春播还没开始就吃完了家里的存粮,打死小人也不信,关中年年闹灾,哪年也没见农户们凄惨成这光景,往往都是自家人少吃点,地主接济点,官府再赈济点,灾年马马虎虎就这么对付过去,待到秋收后,又能存下粮食,当时小人心里就犯了嘀咕,估算了一下觉得不对劲,于是找村里的里正,里正也急,于是把事情报上晋阳官府,可惜的是,当时晋阳县上下都忙着对抗雪灾,忙着调拨赈粮,这点小事县衙里没人在意,小人该做的都做了,只好看着乡亲们一个个离乡…”

“后来,大概是上月,小人见春播无望,又听说邻村闹匪,几家富户连续被盗匪灭了家,可谓鸡犬不留,小人心里不踏实了,因为小人也害怕,怕有一天坐在家里招了杀身之祸,没来由的被贼人盗匪一刀砍了,实在死得冤枉,所以便将家眷送往山南道的远亲家,小人则藏好家财和存粮,也离开了家,打算进山里躲一阵,进了山,发现山里居然也有不少人,大部分是各村的灾民,小人甚至看到了几个自家的庄户,他们聚集在山坳里,不知用的什么法子,在山里挖了一些窑洞,人就住在窑洞里…”

卫从礼说着,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看了李素一眼,缓缓道:“进山不失为度灾年的方法,每年闹灾的时候都有乡亲进山,因为山里树林茂密,长着很多蘑菇和野菜,这东西吃不尽的,挖完以后没几天,一场新雨过后,又长出一茬儿来,更何况山里野兽和猎物也不少,运气好的话,打一两头狼,一两只兔子山鸡什么的,足够一家人对付好几天,有荤有素,遇到灾年一般都能对付过去…小人见山里灾民不少,原也打算进去和大家一起过些日子的,毕竟山下不安全,人多倒踏实了…可是小人刚准备出去与大家招呼时,却发现有人给山坳里的乡亲们送饭来了,百来个大汉,抬着二十几口大锅,锅一揭开,里面香喷喷的米饭和面饼…”

李素眼皮一跳,道:“等等,卫员外,你刚才说,有人给山坳里的乡亲送饭?而且送的是米饭和面饼?”

卫从礼的表情抽搐了一下,叹道:“侯爷也发现不对劲了么?是的,小人对天发誓,绝对没有看错,那些人抬来的就是米饭和面饼!小人若有半字虚言,教我生生世世沦入畜道不得超生!”

直到这个时候,李治也终于听出不对劲了,茫然地道:“大灾之年,进山度灾的百姓居然吃得到米饭和面饼?而且有专人给他们送去,谁这么大的手笔?”

李素看了他一眼,扭头朝卫从礼强笑道:“卫员外你继续说。”

卫从礼脸颊一抽,叹道:“小人的家境其实不坏,老实说,这些年家里多少也存了一些粮食,哪怕连续十年颗粒无收,小人也自信能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小人之所以送走家眷,自己也离开了家,是因为躲盗匪,免遭无妄之灾,并非为口食所奔波,所以小人和那些山坳里的灾民不一样,当时小人躲在树林里,看到那百来名大汉给乡亲们派发米饭和面饼,小人觉得心跳得厉害,那块山坳从里到外透着邪性,不知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小人本想上前与大家凑个伙的,想想还是打消了主意,然后马上下了山…”

李素沉默片刻,缓缓问道:“卫员外,不是我不相信你,你上山的时节正是大雪刚停,万物萧瑟之时,树林也算不得茂密,人藏在里面,一眼可见分明,那些藏在山坳里的乡亲为何没被官府或路过的人发现呢?”

卫从礼叹道:“侯爷到底是精明人,这话问到点子上了,那一片山坳地势很低,恰好在两座山交界的最低处,说是山坳,实则是一片山谷,仅有一个羊肠出口,那唯一的出口有一片崎岖的山石和矮丛,将出口遮得严严实实,就算有人走到出口前,看到满眼的山石和矮丛,也定以为前无去路,折身而返,人群聚集的山坳上方,则是一片参天大树遮盖,上不见天日,大白天的都要点着火把,若非熟路之人,永远也不可能想到里面居然住着那么多人…”

李素沉声问道:“那么,你所见的那片山坳内,到底住着多少人?”

卫从礼想了想,道:“少说也有四五千人,那片山坳很大,光是挖出来的窑洞都有上百个…”

见李素面色凝重,沉吟不语,卫从礼苦笑道:“侯爷,小人是个本分人,往上数三代都本分,除了收租存粮,对朝廷对官府从来没生过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小人今年活到四十二了,也算是有了一些见识,这片山坳里不声不响住着那么多人,又非官府赈济,每到饭时还有专人送饭,瞎子都看得出此事不寻常了,小人天生胆小,哪里敢掺和这么大的事,侯爷,您可要明鉴呀!”

李治忍不住插言道:“可是我们逮到你时,你为何不主动点,痛快的把这事说出来?你在躲避什么?”

卫从礼老脸拧成一团,叫屈道:“殿下您开眼呀!那山坳里有专人白养着几千号人,不知道养这些人做什么,有这么大手笔的人,自然不是无名小辈,若被他们知道是小人泄露了他们的秘密,要弄死我这个小小的地主还不是易如反掌?小人只是一介草民,能得罪得起谁?敢得罪谁?若不是侯爷今日逼到这般境地,小人怎敢泄露此事?”

李素不停揉着眉心,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自己的直觉果然没错,第一眼看到卫从礼就觉得这人有问题,今日果然从他嘴里掏出了东西,掏出的东西很有可能是一桩惊天巨案。

李素相信卫从礼嘴里的山坳可能不止一处,毕竟晋阳二十万百姓消失了大半,而卫从礼恰好遇到的那片山坳只有四五千人,可以肯定,类似隐蔽的地方还有很多,而且…这些消失了的百姓全由人家每天白养着,由此推论下去,结果令人不寒而栗。

谁有那么多粮食,能够养活十来万人,把这些人全聚集起来,幕后之人到底想干什么?

第六百零五章 烽烟突起

养活一个人并不容易,特别是在一个农业生产相对落后的年代里,就更不容易了。

一石粮食大约一百斤出头,五千人吃一顿饭大概需要多少粮食?以每人二两来算,那么五千人的一顿饭大概需要十石以上的粮食,供养十万人一顿饭大约需要二百石,这还只是一顿饭,如果每天供两顿,连续供养两个月,那么十万人需要两万四千石粮食…

帐很容易算,李素片刻间便算出了大概,那么,问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