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荷扭头看着李元昌,见他表情惶恐,目露惧色,只好自己站出来答道:“中郎将李安俨已准备妥当,这些日子李安俨暗中笼络了十余名大小将领,手中掌左屯卫精兵六千余,并收买了值卫长安东城延兴门都尉王熘,与其约定今夜子时三刻,为李将军打开延兴门…”

李承乾又道:“太子左率卫呢?”

“左率卫中郎将刘思纯已被咱们设计拔除,因私斗一事而被兵部罢了官,如今换上了右郎将常迎望代其职,常迎望早已发誓为殿下效死,只不过常迎望上任时日尚短,来不及笼络左率卫太多将士,今夜子时过后,约定在左率卫大营纵火,只待这边火起,大营必乱,常迎望可率两千人趁乱冲杀,配合进城的左屯卫李安俨,李安俨率部直击仁寿坊和朱雀大街,守住街口,狙击左右武卫援兵,而常迎望则率部直扑太极宫,一内一外,两相配合,事可定矣。”

李承乾缓缓点头,计划非常完美,似乎找不出漏洞,近一万兵马,靠的就是出其不意,雷霆闪电般解决,一如当年的玄武门。

“若能再多给我一两年的时间,我的把握会更大一些…”李承乾面沉如水,摇摇头,甩去此时不合时宜的感慨。

“侯君集那里怎么说?”李承乾转头看着贺兰楚石。

贺兰楚石急忙道:“丈人已答应只等城中一乱,便在子时出门,直奔左右武卫,他曾任两卫大将军,麾下门生部将如云,只待高声一呼,两卫必生内乱,无法赴援太极宫,至于宫中羽林禁卫不过数千人马,不足为虑,余者如龙武军,左右候卫,左右备身府等,日夜守侯皇宫内外,但若事起突然,这些禁卫猝不及防之下必然救援不及,我等只须速战速决,以迅雷之势直扑宫闱,控制了…陛下,此战已立于不败,那时殿下代天子降诏,称父皇效古贤尧舜禅位,天下纵哗然,亦无可改变事实,大势可定矣。”

一套完整的谋反的计划,在几个人的寥寥数语间,终于显露全貌。

李承乾蹙眉,沉默。他将所有计划里的每一个细节在脑海里仔细过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纰漏之后,这才缓缓点头。

杜荷上前轻声道:“殿下不妨细细思量,看看还有什么遗忘…”

李承乾眼中厉色一闪,忽然道:“信火起时,着令左屯卫李安俨另遣百人,直扑城外太平村,先给我把李素满门屠尽!”

“啊?”杜荷大惊,接着面现迟疑,这个正需用兵的节骨眼上,可以说每一支谋反的力量都是他们迫切需要的,只待事成,整个江山都是你的,这个时候你还跟一个小小县侯计较什么?

李承乾神情坚定,不容置疑地道:“我到今日这般境地,全拜此人所赐,今晚可能会成功,也可能会失败,不管胜与败,这个人我都不想看见他活着!就算败了,我也要拉他一起共赴黄泉!”

杜荷闻言只好躬身领命。

李承乾深吸了口气,缓缓环视面前的几人,这些人便是他起事的班底了,若事成,他们将来必然位列新朝三公,爵贵王侯,若事败,便是跟随自己赴黄泉的下场,不管他们的才能如何,总之,他们与自己已紧紧绑在同一条船上了。

站起身,李承乾的目光已是一片杀意,还带着几分病态似的疯狂。

“诸卿,大丈夫建功立名,当从险中取,今夜大雨必是天公助我,且随我手提三尺青锋,试问鼎重几何,英雄何觅!”

正殿内,所有人的情绪纷纷被点燃,齐声道:“必为殿下效死!”

众人散去,李承乾独自坐在殿中,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端杯的右手却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

一道身影从殿后屏风处转出,称心静静看着李承乾的背影,泪如雨下。

“殿下…”称心幽幽叹息。

…你终归还是走了这条路!

李承乾头也不回,哈哈笑道:“称心,天色不早,你且安睡去,今夜孤不陪你了,等你一觉睡醒,或许有个极大的惊喜等着你,哈哈…”

称心眼泪流得更急,却仍乖巧地嗯了一声,却迟迟不曾动弹,只是痴痴地盯着李承乾的背影,仿佛要将他的每一个角度的模样都深深印刻在脑海中。

今夜此刻,恐怕便是诀别之时了吧。

半个时辰后,天色已是深夜。

东宫后花园的丛林里不知何时冒出一群穿着黑衣的汉子,大约二百来人,为首的正是李承乾的贴身禁卫纥干承基,二百多人同时在丛林里钻出身子,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众人单膝跪在湿软的泥地上,蚕豆般的急雨滴落时的噼啪响声完全将众人的动静掩盖住了。

这是个平静的夜晚,与往常的每一天并没有任何不同,至少对东宫值守的将士们来说确是如此。

漆黑的夜色里,纥干承基面容冷峻,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狠狠一挥手,二百余黑衣汉子纷纷散开,隐入无尽的夜色中。

很快,东宫内外传出一道道闷哼倒地的声音,纥干承基站在花园中间不言不动,眼睛半阖,不知过了多久,一名黑衣汉子匆匆赶来,抱拳低声道:“东宫内所有的皇帝眼线耳目已全数剪除,属臣张玄素,于志宁等人已回家,余者皆已伏诛。”

纥干承基神情平静地点头,显然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

“趁雨势甚大,马上清除东宫巡卫,伏击值守府兵,正门交由常迎望将军率兵夺取,一个时辰内,东宫要彻底掌握在太子殿下手里。”

黑衣汉子凛然领命,转身离去。

东宫正门。

门口宫灯高挂,将正门外空旷的广场照得亮如白昼,广场外的任何动静皆尽收眼底,万无一失。

门口约五百人的巡夜府兵正在各自列队来回巡梭,滂沱的雨夜里,雨点拍在将士们的铠甲上,寒气愈发沁入骨髓。

远处南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巡夜的府兵一愣,接着神情紧张起来。

一名火长拔刀指住来处,大喝道:“东宫禁地,何人擅闯?”

夜色里传来一记冷哼,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披戴盔甲,缓缓走出,他的身后紧跟着两千余名全副武装的将士。

巡夜的火长一呆,待看清来人的模样后,急忙行礼:“拜见常将军。”

来人正是常迎望,左率卫右郎将,刚代中郎将暂领左率卫,东宫所有的防卫皆归常迎望统领。

见顶头上司到来,火长神情恭敬又带着几分疑惑。

这里可是东宫,常迎望无缘无故带着两千多兵马跑到东宫正门来,而值守的袍泽们却没听到任何兵马调动的指令,这可就透着奇怪了。

第六百七十五章 子夜夺门

未经调令而私自领兵,在任何朝代都是足以抄家灭门的大罪。

“兵权”这东西太敏感了,皇帝对它又爱又怕,用之可平天下,然而一不小心又会反噬害己,可谓一柄双刃剑,所以大唐自玄武门之变以后,李世民以自己为反面教材,非常敏感地察觉到当时大唐军制中的严重漏洞,当年还是秦王的他,一招手便是千军万马来相见,助他顺利夺取了江山宝座,这种要命的事他李世民可以干,但别人绝对不行。

所以贞观元年开始,大唐的军制便进行了一次又一次重大的改革,改革针对的主要是领军的将领,尤其是在军中颇具威望,一呼百应的高级将领,长安城北衙十二卫,每卫大将军从此成了一个虚衔,天下无战事时,大将军要做的便是大营练兵,处理军中内务,以及…朝会上打瞌睡,若是哪位将军吃错了药想把府兵带出大营搞个野炊或者春个游什么的,等待他的必然是人头落地,毫无商量。欲调动兵马投入战事,首先要有皇帝的旨意,其次要有尚书省的调令,还要有兵部的鱼符,三者凑齐后方能领兵出营。

今夜东宫正门前,刚上任的左率卫右郎将常迎望却毫无征兆地领着两千多将士出现在东宫门前,而东宫的值守将士事先却没听说有任何兵马调动的消息。

这就很诡异了。

火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哪怕对方是比他高无数级的将军,火长也凛然不惧地站在常迎望面前,与他正眼直视,右手不着痕迹地按在腰侧的刀柄上,充满戒意的眼睛盯着常迎望的脸。

“常将军深夜领数千兵马无故出现在东宫门前,末将斗胆问一句,不知将军可有调令鱼符,或是陛下旨意?”

常迎望刀削般刚硬的脸颊微微一扯,正眼也不看他,冷冷道:“你在置疑本将?”

“末将职命在身,不得不问。”火长毫不退让地道。

常迎望道:“本将刚接到陛下旨意,今夜城内有贼人作乱,本将奉旨调兵,增派东宫,以护太子殿下周全。”

火长垂着头,道:“将军恕罪,末将还是想看看旨意,或是兵部调令。”

常迎望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微笑,伸手探入怀中,嘴上却道:“旨意当然有,未奉诏令便敢私自调兵,你以为本将长了几个脑袋?此处灯火太暗,这位袍泽你且过来,仔细看清楚了。”

火长毕竟阅历尚浅,不知世道险恶,大概打死也没想到居然真有人敢造反,听说常迎望有调令,心中的怀疑已放下大半,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凑了过去。

常迎望没让他失望,果然从怀里掏出了东西,不过掏出的不是圣旨也不是调令,而是一柄半尺长的匕首,电光火石间,匕首无声无息刺入了火长的胸膛,接着迅速拔出,夜色中一道寒光闪过,雪亮的刀锋再次划过火长的脖子…

火长两眼圆睁,不敢置信地看着常迎望,双手死死捂住脖子,似乎想让那喷薄而出的鲜血流得更慢一点,让自己的生命多挽回一点,嘴张得大大的,想喊,却喊不出声,只能听到喉头里面发出喀喀的怪声,犹若夜半鬼魅,分外惊悚可怖。

“这道旨意,不知袍泽可还满意?”常迎望含笑凑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火长已说不出话,身体里所有的力量已随着脖子伤口喷薄的鲜血,尽数流逝殆尽,身躯软软倒地之时,常迎望身后闪电般冲出两名部将,一左一右将火长胳膊架住。

常迎望不再看已气绝的火长,转过身朝东宫门前的将士沉声道:“城中恐生变乱,本将奉诏领兵入东宫保护太子殿下,刚才你们的袍泽已查验过圣旨和兵部调令了,尔等速速打开东宫大门!”

东宫门前,巡夜的将士们面面相觑,茫然地望向那位呈奇怪姿势站着的火长,然而却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迟疑踌躇之时,常迎望身后的两千余左率卫将士已上前。

与东宫值守将士擦肩而过之时,左率卫忽然暴起发难,几个呼吸间,百余名值守将士已被屠戮,剩下的将士呆愣过后,不由大惊,纷纷拔刀冲上前,奈何今夜以有心算无心,一边是猝不及防,另一边是有备而来,况且人数相差悬殊,就连几声示警的大喊也被滂沱的大雨掩盖,不到一炷香时辰,所有的值守将士尽数战死,无一存活。

看着地上躺满了一地的尸首,常迎望神情冷硬,淡淡道:“马上清理干净,地上一丝血迹都不能留,换上咱们自己人守住大门,派人禀报太子殿下,东宫已在掌控之中。”

深夜,太平村。

李安俨遵照李承乾的指令,拨出左屯卫一百将士奔赴太平村。

谁都清楚,这是个很不成熟的举动,至关重要的时刻,太子居然还惦记着以往的私仇,并且选在这个时候进行血腥报复,而这种报复对即将到来的巨变来说,并无任何政治或军事上的助益,它纯粹就是为了发泄太子久抑心胸的仇恨。

都觉得不合时宜,可谁也不敢反对,因为这是太子的命令。

英明也好,昏聩也好,自己认的老大,含泪也要跟下去,命令也要不折不扣的执行下去。

李安俨很给面子,不但派出了百人的队伍帮太子报仇,而且领兵的还是一位校尉。

从左屯卫大营深夜疾驰近百里,终于赶到了太平村。

村民早已入睡,未进村口众人便下了马,放慢了脚步不出声息地朝李素家奔去。

大雨瓢泼而下,急促的雨点打得人睁不开眼睛,众人踩着泥泞的乡道,高一脚低一脚艰难地走到李素家门前,却见大门紧闭,灯火俱熄,领兵的校尉眼露戾色,狠狠一挥手,身后百人队伍踹开了李家大门,如蝗虫般涌入。

很快,校尉便得到了一个很坏的消息。

李家前后院不仅不见一个人,连条守门的狗都看不见,每间屋子都是一片漆黑,站在院子中间,四周方圆连一丝人味都闻不到,活像一座闹鬼多年的凶宅。

校尉眼中闪过一丝惶然。

居然扑了个空,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李素那厮必然已提前将家人转移了,否则不可能家里连个下人都看不到,如果再往深处想,李素提前转移家人是否代表着…他早已知晓了太子的谋反计划?此时长安城里的太子恐怕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然而未动而失密,如果太子谋反的消息已走漏了风声,长安城里是否有一张大网等着太子?这可是要命的大事!

校尉的脸色一连数变,想也不想,顺手便揪过一名府兵,颤声道:“快,快马赶去延兴门,告诉李将军,事已泄,断不可为,快去!”

府兵踉跄跑远。

部将们也急了,纷纷凑到校尉身边,道:“咱们怎么办?还赶去长安城吗?”

校尉犹豫半晌,道:“记得咱们接到的军令是什么吗?”

“屠尽李素满门。”

校尉冷冷道:“军令未完成,谁敢回长安城吃李将军的军法?更何况,大事已泄,太子殿下功成的希望愈发渺茫,恐怕终究落得一败涂地的下场,咱们赶回长安参与此事,必然被当成反军一刀砍了脑袋,你们都不想活了吗?”

众人急道:“进退不得,我们该如何是好?”

校尉思量片刻,冷笑道:“咱们继续完成军令,先把李素的家人找到,然后全杀了,回头若太子事败,咱们至少没有亲身参与长安城的变乱,追究起来就算落罪,也不至于掉脑袋,顶多便是个流放的结果,若太子成功了,咱们便把李素家人的人头献上去请功,如此,岂不两全?”

众人想了想,顿觉大妙,于是纷纷赞同。

“可是…李素的家人已转移,谁知道他们藏在哪里?”

“一群人有老有小,有主有仆,有家当有细软,他们能跑多远?一路出行,不可能没人瞧见他们的行踪,咱们分四个方向找几个村民出来审问,我就不信没人看见他们的踪迹!”

同样的深夜,长安城东市,王直居所。

宾客已散,连开十日的酒宴,王直的小院里已是一片狼藉,很显然,上门的宾客素质都不太高,白吃白喝不说,把主人的院子弄得仿佛一群山贼刚刚光临过似的。

王直也不介意,这几年混出的“小孟尝”的雅号不是白叫的,从当年李素让他发展长安势力开始,王直便每天都过着这种呼朋唤友吃吃喝喝的日子,对他来说,革命就是请客吃饭。

小院后面还有一个小凉亭。

李素便坐在凉亭里,一边赏着亭外的雨打芭蕉,一边独斟独饮,颇得雅趣。

良久,王直将前院的事料理完毕,不快不慢走进了凉亭,给自己斟了一满杯酒,然后一饮而尽。

“太子果真会在今夜发动?”王直有些不安地问道。

李素脸色平静,端杯浅啜:“不出意外的话,太子应该已经发动了,你没发现今天是个黄道吉日吗?特别适合造反…以及下葬。”

第六百七十六章 先抑后扬

王直一直不明白,为何李素这么肯定李承乾必然今晚动手,对他来说,只要不太倒霉,每一天都是黄道吉日,今晚大雨连绵,天空隐隐雷声隆隆,实在看不出这样的夜晚到底哪里适合造反。

幸好王直的性格有个优点,不懂的东西绝对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兴趣,不懂就是不懂,不懂的东西就抛诸脑后,让它随风飘散,这样的性格如果求学的话,一定会被先生活活打死,但做人的话,会比一般人活得简单快乐。

“我手下的弟兄都安排好了,他们散落长安城各处,只等你一声令下,既然太子即将发动,咱们该怎么做?”王直严肃地道。

“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乱动…”

“啊?”

李素笑了:“乱说的,你忘记这句话,对了,你今年也二十了,到现在还没娶婆姨,你爹为何没把你活活打死?”

王直:“…”

我好不容易参与了一次国家大事,你现在却跟我聊娶婆姨?

“…我娶不娶婆姨跟太子造反有关系吗?”

“毫无关系,但跟你王家香火有关系,你大哥成亲好几年了,一天被你大嫂打三顿偶尔还加顿宵夜,你爹娘估摸已指望不上他生娃了,而你到现在还没成亲,更要命的是,到现在你还没有丝毫发情思春的迹象,我若是你爹,恐怕早已把你这不孝子打残废了…”

王直不高兴了:“占便宜是吧?”

“咋不识好赖人咧?明明是在关心你…你不会还在打算娶当年从东市救下的那个胡女吧?”

王直眼睛一眯:“你也不赞同我娶她?”

李素笑道:“我赞不赞同没意义,关键是你爹娘赞不赞同,那个胡女在东阳府上住了好几年了,东阳说她很懂事很本分,是个值得娶的姑娘,可惜咱们关中人从来没有娶胡女当正妻的说法,你爹娘肯定不答应,对吧?”

王直脸一抽,苦恼地双手捂头,叹道:“所以我现在连村子都不敢回了,我爹天天念叨着要揍死我…”

李素鄙夷地瞥他一眼:“真想娶她,总归能想出办法的,想不出办法是因为你蠢。”

王直两眼一亮:“你有办法?”

“有。”

“有办法你不早说!”王直不喜反怒。

“你又没问我…”

王直服气了:“李素,李大爷,求您赐教,助我脱离苦海…”

“听说过‘先抑后扬’这四个字么?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你肯定没听说过,先抑后扬的意思是,先给你爹娘来个巨大的打击,最好是让他们绝望的那种,然后在绝望中再给他们一个小小的希望,人在绝望时,小小的希望会被无限放大,你和那个胡女的事自然顺理成章了。”

王直傻眼:“…能说得直白点吗?你知道的,我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现在你跟我说的什么先抑后扬,什么绝望希望,我实在…”

李素叹了口气,道:“也就是你们兄弟了,我才有足够的耐心,换了别人我早一巴掌乎过去…听着,你找机会回次家,告诉你爹娘,就说你给自己取了个表字,姓王,名直,字‘不直’,以后跟别人介绍就说自己是王直王不直…”

“啥意思?”王直茫然道:“我到底直还是不直?”

“这个要看你个人的喜好了,我话里的意思就是,你跟你爹娘说,你忽然发现自己喜欢男人了,特别妖娆的那种男人,毕竟这几年你在长安城厮混,里里外外交道的都是官员武侯,那些贵人喜好风雅,尤喜男风,久而久之,你被带坏了,所以决定娶个男人回家,除了不能生孩子,别的地方无可挑剔,外面贤良淑德,床上香暖紧凑,王家得此贤媳,实在可喜可贺…”

王直:“…”

“你说,你爹娘得知这个好消息,会高兴成啥样?”

“…会给我办丧事,白发人送黑发人。”王直咬牙道。

李素点头:“你看,你如果说娶个男人回家,你爹娘绝望了吧?这个时候你一顿揍是免不了的,说不定你大嫂都会亲自出手,然后便是全家人的哭天抢地,苦苦哀求你浪子回头,这时你再适时提出这世上你只钟意一位女子,就是那个胡女,若不能娶她,情愿一辈子跟男人过了,你说你爹娘会不会妥协?”

王直原本以为李素在消遣他,正积了一肚子火气,此刻眼睛却忽然一亮,接着陷入了沉思。

李素淡然一笑,不再说话,端杯自饮。

“似乎…是个好办法,爹娘再看不上胡女,总比娶个男人回家好吧?反正就这两个选择,矮子里面拔高个儿,不答应都不成,好办法!回家我就办!”王直忽然高兴起来了。

李素敲了敲桌子:“说正事,怎么扯到你娶男人上面去了?真是不着调。”

“…这事是你先扯起来好吧?”抬头看看天色,王直道:“按你的说法,太子如果今晚发动,定会选在子时左右,现在快子时了,说吧,咱们该怎么办?”

李素道:“现在重要的是让陛下知道太子今晚必反,然后马上布置城内城外守军迅速剿灭,我与魏王手中无兵,就算有兵马也不敢乱来,所以我们只需要做一点辅助的事情便可以了。”

“怎样辅助?”

李素笑道:“在太子发动之前咱们先闹出动静,让陛下有了戒备,剩下的,便看朝廷如何调动兵马扑灭叛乱。”

王直皱眉:“不会让我的手下弟兄跟太子的反军去厮杀吧?老实说,我手下那些货色打听个消息,或是小偷小摸是行家,让他们跟朝廷精锐面对面厮杀,恐怕…”

“谁说要跟反军厮杀了?你手下那些人我还不清楚?根本不是那块料,不过有件事还必须得让你的手下去办…”

王直精神振奋道:“说吧,手下弟兄早等着了。”

“长安城里找间不顺眼的屋子,然后放把火…”

王直脸颊抽搐了几下:“就是说,我要干杀人放火的勾当?”

李素笑眯眯地道:“杀人的事自有别人去做,我们纯洁点,不杀人,只放火。”

王直毕竟不算太笨,马上道:“城中火起,各卫守军自然会警惕,然后逐级上报,而这个时候太子的命令已发出去了,根本无法叫停,只待反军发动,已有了警惕防备的守军便轻松将他们剿灭,对不对?”

“你好聪明,比你大哥聪明多了,此处至少省了我二十句以上的解释,甚善!”李素由衷地夸道。

王直嘿嘿一笑,然后道:“现在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长安城里哪间房子让你最看不顺眼?”

“太极宫…”李素话刚出口,王直的脸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于是李素只好无奈改口:“…再不顺眼也得老实看着,对吧?所以,只好退而求次,你觉不觉得四方馆跟整个长安城的建筑风格很不搭?”

“四方馆?”王直咂摸片刻,然后悚然一惊:“禄东赞?他怎么得罪你了?”

“他没得罪我啊。”

“那你为何烧他的屋子?”

“你别搞错了,四方馆是大唐的屋子,不是他的,屋子起火了,傻子都知道跑出来,禄东赞那么聪明的人肯定也知道,你就不必为他担心了。”

太平村。

深夜子时,太平村不太平了。

一阵阵激烈的狗吠声在村子各处此起彼伏,对一向平静的太平村来说,这是非常反常的现象,于是很快家家户户亮了灯,各家青壮汉子们纷纷抄起农具走出家门,几家几户的汉子们一聚头,互相询问了几句,便聚在一起朝外走,没过多久,村里迅速凑成了二三十人的队伍,举着火把挨家挨户敲门。

王桩也在人群中,他是村里最精壮的汉子,而且还挂着校尉的军职,当初也立过赫赫军功,都说太平村有灵气,不但出了李素这样的显赫人物,连发小王家兄弟如今都混得人模人样的。

混杂在人群里,听着各家汇总起来的消息,王桩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很快,村民打听出来的消息证实了王桩的担忧。

村里进了百来号贼人,进村后直扑李素家,但是李家不知何时已人去屋空,贼人扑了空很不甘心,于是村民倒了霉,好几户人家被贼人破门而入,一通严刑拷打,史家老二甚至被贼人一刀杀了。

村民不是视死如归的烈士,终于有人承受不住拷打,提供了一些消息,大抵关于李道正一家转移的方向路线之类的,而那伙贼人得到准确的路线之后马上朝前追去,半个时辰前便离开了村子。

村民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而王桩的面色却刷地苍白了。

李素这些日子忙的事情,王桩大致了解,李素瞒谁也不会瞒王家兄弟,更何况王直这些天也是行色匆匆,为李素前后奔忙,王桩自然全看在眼里,他知道李素在筹备一件大事,一件跟整个大唐社稷有关系的大事,这件事很难,也很艰险,做得不好便是满门被斩的下场。

王桩早就向李素提出过帮忙,而李素却严词拒绝了,没别的原因,因为王桩娶了婆姨,有了家室,不能牵累他,而且王桩只懂打打杀杀,这件事他确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李素将家人转移的事情王桩也知道,他甚至一度觉得李素谨慎过头了,然而今晚发生的一切终于令王桩非常直观地感觉到,李素的先见之明多么的可怕。

第六百七十七章 有所必为

贼人果然来了太平村,而且目标非常明确,他们要的便是李素全家的性命。

王桩这一刻不由替李素庆幸,同时也更钦佩李素的算计,他发现自己确实比不上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除了一身蛮力以外,自己样样都不如李素。

李素似乎能够很轻易的算到每一件事,而且每次都能算对,比如这一次,王桩觉得不以为然的事情,李素却料到了,而且事先已做了准备。

然而,李素终究是凡人,他也有犯错的时候。

敌人心狠手辣的程度比李素预料的要严重得多,在明知家人已转移的情况下居然不依不饶,还真被他们打听出了下落。

今晚李素夜宿长安城里,自然不清楚太平村发生的这一切,可是王桩却急了。

李素的老爹和妻子都被转移到一个很安全很隐秘的地方,可是如果贼人果真发现了线索,一路追击下去,很难说李家的人不会被发现,一旦发现,李家全完了。

百密一疏,遗恨终生。

王桩不想看到李素的余生活在无尽的悔恨和自责中,他眼里的李素是快乐的,淡然的,这样的李素才是最顺眼的。

“贼人走多久了?”王桩揪过一名村民,厉声问道。

村民一愣,显然此刻睚眦欲裂的王桩很吓人,完全不复平日憨厚老实的形象,村民被吓到了。

“快说!发啥愣!”

村民下意识朝前一指:“半个时辰了,朝那里去的。”

王桩的心一沉,他是李素的兄弟,他知道李家人转移的方向和地点,村民指的那个方向,正是李道正他们转移的路线,贼人没走错路。

王桩越想越担忧,咬了咬牙,扭头便往家里跑。

王家这几年日子越过越好,老大王桩有香水作坊的份子,每年往家里搬的钱都是用牛车载的,儿子争气,王家也算在村里抖起来了,良田买了上百亩,房子也扩建了,从里到外亮堂,王家成了太平村里除李家之外最显赫的大户。

王桩匆匆跑进院子,妻子王周氏正披衣而出,道:“村里狗叫得厉害,出啥事了?”

王桩头也不回,径自朝东边厢房跑去,嘴里道:“贼人进村了,百来号人,冲着李素家去的,李家都藏起来了,但贼人还是问出了下落,恐怕情势不妙,我得去给李叔帮把手…”

王周氏一呆:“帮把手啥意思?”

“就是帮把手!”王桩瓮声瓮气道,嘴里说着话,人已进了厢房,很快从厢房里拎出一柄泛着锈光的陌刀。

这柄刀有年月了,还是李素当初赴任西州时在路上临时给王桩打造的,西州守卫战,这柄陌刀跟随王桩出生入死,饱饮敌血,归乡后这柄刀便被王桩藏了起来,毕竟这年月民间私藏陌刀不大不小也是一桩罪过。

见王桩拎出陌刀,王周氏吓了一跳,接着脸色变得难看了。

“你拿刀啥意思?你想做什么?”王周氏的声音有些尖利。

“救李叔和李素他婆姨的命。”王桩的回答很简洁。

“不许去!”王周氏发威了,死死拽着王桩的衣裳,怒道:“百来号贼人,你一个人去送死么?你也是有家有婆姨的人,怎么不顾一下家里,反倒去救外人的婆姨。”

王桩认真地道:“李素不是外人,他是我兄弟,我和老二的命都是他救的。”

“那也不行!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有了三长两短,王家咋办?我咋办?”

“兄弟有难我若不救,哪里有脸面活着?我若死了,家里还有老二,王家断不了后!”王桩的语气渐渐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