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侯家,作为实实在在的受害者,按理说这个时候正是侯家哭天喊地的时候,可是侯杰出事已经两天了,侯家仍然大门紧闭,未听到任何动静。

第七百八十三章 另生枝节

侯家出了事,四家却保持着诡异的沉默,吃瓜群众们好奇之余,未免觉得有些不尽兴,瓜子矿泉水摆好了,就等着看戏了,你们却不演了,这叫没有职业道德。

四家里面,有的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有的却是真糊涂,安平侯和长孙家当然清楚这件事并不是自己干的,但是,谁能证明他们的清白?全长安无论朝臣还是市井百姓,各种目光都死死盯着他们,这个时候安平侯若站出来大吼一声“真的不是我干的”,信这句话的人能有几个?哪怕他悲愤切腹自尽都会被人当作是在演戏。

辩无可辩,尤其是侯杰被人打断的是腿,有那些热心的围观群众便四处传播,当年啊,刘平还只是个兵曹的时候啊,大雨延误了押粮啊,侯大将军生气了,当时就将刘平推出帐外行了军法,打断了刘平的一条腿,时隔二十多年了,侯大将军犯事被流放,刘平倒是春风得意,于是上门找侯家满门妇孺老弱寻仇了,你说巧不巧,恰好这个时候,侯大将军的长子也被人打断了腿,好了,现在你再说这件事跟安平侯府没有关系?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么?

长安城里各种流言肆虐,当然,最经典也是最能令人信服的便是这个版本了。

毫无预兆地,安平侯府就这样莫名其妙一头栽进了污泥里,怎么拔都拔不出来了,连带着长孙家也跟着倒了霉,安平侯投靠长孙无忌本来是个心照不宣的半公开的秘密,这个半公开的秘密只在长安权贵口中流传,但是如今安平侯出了事,权贵们凑在一起一议论,难免便把长孙无忌带了出来,于是,秘密以瘟疫般的速度传播开了,流言直指安平侯府,顺便也搭上了长孙家。

当年侯家与安平侯的恩怨已传播开了,看热闹的百姓们都是讲道理的,他们懂得最基本的是非对错,人人心中有一杆秤,侯君集依军法打断了刘平的腿,这件事在百姓们看来,做得并没有错,刘平押送军粮延误了,差点误了军国大事,砍了他的脑袋都不为过,打断腿算得了什么?

多年过去,刘平终于风光了,封侯了,你回来寻仇也可以,但寻仇也要找正主儿呀,侯君集倒霉了,流放了,留下一家老弱妇孺,你竟然朝他们下手,这是男人该干的事么?简直是禽兽行径。

舆论很快呈一边倒的趋势,侯杰的腿是谁打断了,连官府都没结论,市井百姓却已纷纷认定了是安平侯下的手,不需要证据,反正就是他了。

然后,长安城骂声四起,矛头纷纷指向安平侯,顺带着连长孙无忌也牵连了进去。

安平侯急了,这简直是天大的冤枉,说实话,他也很想报仇,很想把侯杰的腿打断,但是,这仅仅只是个构思而已,绝没有付诸于行动,谁知道是哪路英雄好汉干了这件事,顺带着把他给坑了。

至于长孙家,则更是窝了一肚子火,莫名其妙被扯进了这滩烂泥里,明明被冤了,但碍于大唐宰相高傲的面子,又必须做出一副“我不屑跟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解释”的姿态,任由长安城里的骂声越来越高,长孙无忌心里窝的那一肚子火也越来越旺。

在外人眼里看来,侯家似乎已经忍气吞声了,甚至侯方氏给全家都下了禁足令,侯家任何人都不准出门一步。

侯家忍了,李家却跳了出来。

久违的长安小混账终于本色上场,侯杰被打断腿的第三天,李素动手了。

泾阳县公如今的身份不一样,当然不会亲自出面,出面的是李素的朋友王桩,还有李素身边的亲卫头子方老五,两人领着四五十名部曲进了长安城,找到侯杰出事前喝花酒的那家青楼,数十号人将那家青楼砸得稀烂,随后直奔安平侯府,巡城的武侯见这些人来势汹汹,而且后台强硬,武侯们也不敢管,急忙派人通禀了李素的舅舅李绩,就在数十号人马杀气腾腾离安平侯府只有半条街时,李绩匆匆赶到,在他的厉声强势镇压下,王桩和方老五这才悻悻止步,转身往回走。

只是在转身前,王桩望向不远处的安平侯府,嘿嘿冷笑了几声,然后扔下一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最后带着部曲们离开。

此事发生后,长安城内又掀起了一阵不小的议论,百姓们乐坏了,眼见这一天比一天热闹,而且剧情的发展简直柳暗花明,处处有转折,处处有惊喜,实在令寂寞久了的百姓们满心欢畅,坐等新剧情更新。

对于李家突然出手,百姓们也纷纷表示理解。

从李家二十名部曲守在侯家大门前那天开始,李素便等于公然宣告侯家由他罩着了,可是宣告完了没两天,侯杰就被人暗算打断了腿,这等于是有人狠狠抽了李素一记响亮的耳光,年轻气盛的李公爷被人打了脸,怎能忍得下这口恶气?自然要冲出来找人算账的,不然以后没法混了。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李素该找谁算账?算来算去,自然是安平侯府,现在整个长安城都说是安平侯对侯杰下的手,李素当然也不能免俗,大家都这么说嘛,就算不是你干的,想必也是“莫须有”了,当然要拿安平侯开刀,至于证据…李公爷找麻烦需要证据吗?

因为李绩中途拦截,李家和安平侯府没有冲突起来,尽管如此,也着实将刘平吓出一身冷汗。

李家部曲撤回太平村后不到一个时辰,刘平便带着自己的犬子刘显,父子二人轻车简从出了城,直奔太平村,恭敬站在泾阳县公府门前求见李素,欲在李素面前自辩清白。

很可惜,这一次刘平终于碰了钉子,父子二人在门口等了小半个时辰,府里管家传出话来,李公爷拒见。

李素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尤其是那种登门还不带礼物的人…

刘平父子心中愤怒,却也不敢发作,他们很清楚,长安城县侯多如狗,像刘平这种没有根基没有人脉,充其量也就抱了长孙无忌大腿的县侯实在太脆弱了,更何况长孙无忌最近对他非常失望和恼火,已然跟他远远保持了距离,这条刚抱上的大腿似乎也不那么牢靠了,这种情势下,刘平愈发不敢得罪李素,他招惹不起。

想到李素说翻脸就翻脸,二话不说派了人便打算抄他家的架势,刘平便不由得心中发寒,直到这个时候,刘平才忽然想到整个事件最关键同时也是他刻意忽略的地方,——侯家。

短短数日,刚刚任职长安的刘平便发觉长安城的水实在太深了,不仅深,而且浑浊,想象中的君子报仇,高官显爵回到长安,手刃仇人于刀下,留给世人一个快意恩仇的潇洒背影,然而事到如今,刘平不仅没能报仇,反而深陷泥沼不可自拔,后台靠山对他失望不说,还得罪了一位权贵,至于形象…他现在的形象连自己都不忍想象,传说中的“过街老鼠”大抵也就这个样子了吧。

说好的快意恩仇呢?说好的潇洒背影呢?

为何事情到了今日,一切都与自己计划的完全不一样了?而且如今的事态根本不由自己掌控,天知道会朝哪个方向发展…

失魂落魄离开太平村时,刘平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若欲从眼下的这滩泥沼中抽出身来,首先要把昔日的仇恨放下,如今已是自身难保,天大的仇恨都不重要了,不仅要放下,而且要主动低头,主动向侯家低头,这个头必须低,侯家安抚下来了,事件才会渐渐平息,否则照这么发展下去的话,朝中的监察御史该往陛下那里参本了,这事儿他本就干得不地道,陛下纵然深恨侯君集,却也不可能容下他这种落井下石的小人,到那个时候,刘平纵有天大的功劳也会被一撸到底,彻底打回原形。

想到了整件事的关键点,刘平忐忑惶恐的心情终于稍稍兴奋了一些,于是打马加快了速度,父子二人欢快地朝长安城飞驰而去。

人还没进长安城,大道上迎面驰来一骑快马,见到刘平后急忙勒马跳下,刘平这才看清此人正是自己府上的一名亲卫。

“禀侯爷,府里有人失踪了。”亲卫抱拳垂头。

刘平皱了皱眉:“谁失踪了?”

“亲卫火长,王付渠。”

刘平一愣:“王付渠失踪了?何时的事?”

“三日前。”

刘平愈发满头雾水,王付渠是早年跟随他的亲卫之一,而且是他身边武艺最高,厮杀经验最丰富的一名亲卫,后来老了卸甲归田,刘平直接将他划拉进了自己的侯府,府里的所有亲卫部曲皆由他统领,算是侯府护院头领。

刘平知道王付渠对他一直是忠心耿耿的,多少年的沙场搏命,他和王付渠之间的袍泽情谊无比深厚,侯府里的人都知道,王付渠在侯府说是亲卫火长,但刘平一直拿他当亲兄弟看待的,连小侯爷刘显都拜了王付渠为师,修习武艺骑射。

如此深厚的关系,从未生过嫌隙,就算人各有志想走,至少也该给刘平打声招呼吧?

刘平的眉头越皱越深了,脸色也分外难看起来:“王付渠走前说过什么吗?”

亲卫摇头:“没有,没人听到他说过什么。”

刘平怒气渐生:“为何失踪三日了才来报我?”

亲卫迟疑道:“他毕竟是火长,是兄弟们的头儿,他若出门谁敢多问?再说他在长兴坊里私养了一房妾室,这是大伙儿都知道的,三日前他出门,夜晚未归,兄弟们还以为他留宿在妾室那里了,到第二晚还没回来,兄弟们觉得有些不对劲,今日府里兄弟去他妾室那里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三日王付渠根本就没去过那个女人家里,兄弟们急了,这才禀报侯爷。”

刘平呆愣片刻,不由大怒,扬起手中的马鞭便待抽他,随即不知想起了什么,高高扬起的马鞭停顿在半空中,呆滞一阵后,忽然扭头望着儿子刘显,道:“显儿,侯家长子被打断腿是哪一天的事?”

刘显想了想,道:“四日前。”

刘平喃喃道:“四日前,四日前…也就是说,侯家长子被打断腿后的第二天,王付渠就莫名失踪了…”

喃喃自语的声音很小,但旁边的刘显还是听到了,刘显愣了很久,忽然一惊,吃吃道:“不,不会吧…父亲,难道侯杰被打断腿是王师父…”

话没说完,刘平立马截断了,断然摇头道:“不可能!未得我令,付渠不可能干这事,活到这把岁数,其中的利害他难道不懂么?不可能是他干的!”

“可…可是王师父他确实不见了啊!”刘显急道。

刘平阴沉着脸道:“这便是蹊跷之处了,好好的大活人怎会莫名其妙不见?而且失踪得那么巧,恰好在侯杰被打断腿的第二天…莫非有人布了局?或者…”

刘显接道:“或者,有人收买了王师父。”

刘平摇头:“付渠不会背叛我的,我与他是多少年沙场过命的交情,哪怕给座金山他也不会背叛我。”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刘平心中愈发烦躁,垂头盯着亲卫道:“你马上回府,把府里的部曲们都派出去,给我找出王付渠的下落!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亲卫抱拳领命,转身匆忙奔远。

刘平骑在马上,定定注视着长安城巍峨雄伟的城墙,脸色却阴晴不定,不知想着什么。

王付渠的失踪不简单,刘平甚至能肯定,背后一定有阴谋,可到底是怎样的阴谋,刘平一时竟也无法推测。

长长叹了口气,长安城的水…真的太深了啊。

一旁的刘显凑过来轻声道:“父亲,天色不早了,今日还要不要去侯家?”

刘平抬头看了看天色,犹豫片刻,道:“今日暂且不去侯家了,我总觉得王付渠失踪这事不简单,可能跟侯家有关,先把人找到再去,如今的情势既不知己,又不知彼,冒然而动,更易越陷越深。”

第七百八十四章 深陷泥沼

刘平虽说平庸,可毕竟也是军伍出身,王付渠的失踪令他察觉其中有蹊跷,而且他敏感地发觉自己似乎已陷入了一个圈套里面,随着王付渠的失踪,这个圈套开始越收越紧,他已有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偏偏这种直觉捉摸不出源头,令他一身的力气都无处使,这种感觉很糟糕,很心慌。

匆匆忙忙回到侯府,刘平刚喘了一口气,倒霉事接踵而至。

在城外时他便下令侯府所有部曲出动,寻找王付渠的下落,长安城那么大,靠侯府里那几个部曲自然不大可能找到,连刘平自己都没做什么指望。

然而,王付渠却偏偏被找到了。

找到他的不是安平侯府的部曲,而是雍州刺史府的差役。

差役领了雍州刺史的拜帖,带了几个人登门,随之而来的,还有王付渠本人。

只不过王付渠已变成了一具尸首,尸首肿胀发白,死得不能再死了,看样子似乎是从水里捞上来的。

刘平看到王付渠的尸首时,心中咯噔一下,然后涌起无尽的悲伤和愤怒,这些情绪刚涌出来没多久,很快又化作一片惊惶不安。

眼前这具尸首告诉他,自己的直觉没错,整个安平侯府都已落入了一个圈套里面,无可逃避了。

“谁,谁干的?”刘平盯着王付渠的尸首,咬牙问道。

雍州刺史府一名差役上前躬身行礼,道:“周刺史请刘侯爷仔细辨认一下,此人确定是安平侯府的人吗?”

刘平眼都没抬,仍死死盯着尸首,沉声道:“不错,他名叫王付渠,是侯府亲卫火长。”

差役点了点头,道:“确定苦主身份就好,咱们最怕的就是遇到没头没尾的案子。”

刘平冷冷道:“王付渠是怎么死的?你们可有查出眉目?”

差役摇头道:“两个时辰前,有一位钓叟在城外渭水河边钓鱼时发现了王付渠,刺史府的仵作粗略看了一遍,此人毙命至少三日了,他的致命伤在心口,心口有一道长约两寸的伤口,深达五寸,仵作推断,谋害王付渠的凶器可能是一柄小匕首,凶手杀人后,再抛尸渭水中,尸首在水里泡了三天,所以浑身肿胀发白,周刺史遣小人过来问问,如果确定是贵府的亲卫,那么还请刘侯爷行个方便,让小人在您府上问一问,看王付渠以前得罪过什么人,经常去什么地方等等…”

刘平脸色阴沉,连话都懒得说了,只挥了挥手,算是默许。

差役们感激地行了一礼,然后分散开来,果真不客气地在侯府到处查问起来。

刘平此刻心乱如麻,他很清楚,王付渠的死与个人恩怨无关,恐怕多半牵扯进了侯家的事里,雍州府的差役们根本就找错了方向,不过自己与侯家的恩怨,却不足为外人道,这事若说出去,就算拿住了杀王付渠的凶手,可他刘平也讨不了好,毕竟从开始到现在,安平侯府在这件事里扮演的一直是不光彩的角色。

伤怀地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王付渠,刘平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屋。

从今往后,他刘平发誓再也不招惹侯家了,只希望背后那个布局的人到此为止,安平侯府已付出了一条人命,与侯家也没来得及结下不共戴天的仇恨,充其量只是一点小摩擦而已,事情发展到现在,也该够了吧…

至于背后布局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刘平心中早就列了几个人选,或是侯君集的旧部故吏,或是至交好友,不管是谁,仅只看他这一手炉火纯青的布局功夫,便令刘平打从心底里冒出一股寒气,这种人绝不是自己招惹得起的,与官爵地位无关,哪怕他只是个白身布衣,想玩死他刘平,应该也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瞬息之间,李素那张年轻亲和的脸庞闪过刘平的脑海,刘平呆了一下,随即使劲摇了摇头。

如果真是他,这个年轻人未免太可怕了,难怪朝堂君臣对他如此看重,难怪长孙无忌对他如此推崇,确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啊,这几日发生的事若果真是他在幕后布的局…

想到这里,刘平莫名地浑身一激灵,立马转过身,大喝道:“来人,备马!我要出城去太平村!”

犬子刘显上前,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父亲,此刻已是掌灯时分,城内宵禁,城门坊门皆已关闭…”

刘平失神地叹了口气,脸色瞬间有些苍白,无力地道:“那就算了吧,明日一早等城门开了再去…”

然后,在刘显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刘平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朝内院走去,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是他吗?不是他吧?怎么可能是他?才二十多岁呀,再说…他当时也下令部曲砸了青楼,还准备来寻我的麻烦,显然他也应该不知情…吧?”

刘平觉得安平侯府已付出了如此代价,就算背后有人布局,达到这个效果也该见好就收了,毕竟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权贵圈里争斗不是没有,但彻底撕破脸,欲将对方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委实很少见。

然而,刘平也估错了方向。

别人要达到的目的根本不是弄垮安平侯府,而是侯君集。

为了这个目的,安平侯府会是怎样的下场,会死多少人,则不在别人的考虑中。

愿望是美好的,但现实却太残酷。

第二天,天刚亮,长安城的城门坊门开启,一夜没睡的刘平马上出了屋,一边整理着装,一边大声吩咐备马。

想了整整一夜,在刘平心里,李素的嫌疑越来越重,刘平越想越觉得自己陷进去的这个圈套就是李素本人的手笔,可能性非常大。

想通了这些,刘平第一个感觉不是愤怒,他现在连愤怒的胆子都没有了,只有深深的懊恼,原以为侯君集被流放,一辈子翻不了身了,而且侯君集在朝中的人缘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刘平当初左右思量,直到觉得自己有了七八成的把握,这才默许犬子刘显对侯杰动手。

可是,谁知道侯君集那么差的人缘,居然还有一位如此强悍的故人无怨无悔地保护着他的家人,早知有这么一尊大神的存在的话,他刘平长几个胆子敢对侯家动手?

刘平今日一大早出门去太平村,为的便是求见李素。

他已下定决心,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李素,当面向他诚挚道歉,力求李素的原谅,不管背后布局的人到底是不是李素,这个人都是不宜得罪的。

叫上刘显,再吩咐管家备好几大车礼物,刘平正打算出门,忽见府里管家踉踉跄跄朝他跑来。

“侯爷不好了!”

刘平心头一沉:“何事惊慌?”

“府门外,府门外…侯君集的正室夫人领着侯家老少,正跪在府门前,说是求侯爷放侯家满门一条生路…”

刘平大惊:“我已没招惹她了,此话从何说起?”

管家叹了口气,哭丧着脸道:“侯爷,王付渠身亡一事,今早已传遍长安城了…”

刘平不解地道:“那又如何?不管怎么说,王付渠是我侯府的人,他的死活关别人何事?”

管家叹道:“本来不关别人的事,可是人言可畏啊,不知哪个杀千刀的乱嚼舌根,说侯家长子被打断腿就是侯爷指使王付渠干的,王付渠是侯爷多年的亲卫,可谓心腹,又是侯府里面武艺最高的人,事情闹大了,侯爷担心走漏风声,又下令暗中将王付渠杀之灭口,这个说法今早已传遍长安,不妙的是,似乎长安的百姓都信了,侯家上下约莫也是听说了这个谣言,于是一齐跪在咱们侯府前,求侯爷饶命…”

刘平只觉一道九天神雷劈在自己头顶,随即两眼一黑,身躯不由趔趄了一下。

管家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刘平重重推开管家,两眼赤红冒火,浑身气得直颤,最后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

“我刘平到底得罪了谁!多大的仇怨,竟欲置我于死地!”

第七百八十五章 步步紧逼

刘平发现自己陷入了严重的危机。不至于掉脑袋,但一定会丢官除爵。

大清早便接连而来两个打击,一是长安城的流言,王付渠的死显然给有心人弄垮安平侯提供了完美的借口,或者干脆说,王付渠的死根本就是有心人为了制造这个借口而下的手。

所以,原本一桩很简单的谋杀案,现在变得复杂了。按传言的说法,王付渠是对侯杰下手的人,打断了腿又被安平侯灭口,刘平现在浑身长满了嘴也无法解释了,因为王付渠死了。

所谓“死无对证”,人都死了,你爱怎么解释都行,但也要看我们信不信,别把天下人都当成了傻子。当今天子曾经发起的玄武门之变,他解释了么?当然解释了,官方最标准的答案是隐太子李建成多么多么恶劣,多么多么不仁不义,一心想将他诛之而后快,所以当今天子为了自保,不得不发起玄武门之变,最后忍痛含泪亲手射杀了亲兄长。

时隔多年,天下人信了么?

现在刘平遇到了同样的情况,不同的是,刘平是真正的被冤枉了,然而,还是那句话,——谁信?

王付渠一死,刘平注定无法辩白了,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都是屎。

如果说王付渠的死还没能将刘平逼进绝境的话,那么此刻侯氏满门跪在侯府门口求饶,这个就实实在在要了刘平的命了。

权贵之间的争斗很残酷,一团和气之下裹挟着刀光剑影,不过权贵的争斗通常还是有着基本的游戏规则,那就是别公开撕破脸。暗地里什么阴招都可以出,当着面大家还是好好发挥一下演技,你笑我也笑,关系亲密得同穿一条裤子,如同千年后的明星一样,暗地里都快抄刀互砍了,记者的闪光灯面前却勾肩搭背,信誓旦旦说是好兄弟好姐妹。

侯方氏今日的做法,显然是撕破脸了。不仅撕破脸,而且当着长安城百姓的面扇刘平的耳光。

不论出于何种心态何种目的,领着全家老少跪在侯府门口求饶,这个做法实在太恶心人了,这个年代的人尤其是权贵,还是非常看重名声的,侯方氏这么一跪,就算刘平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损失,可名声却从此彻底臭了,两代内都抬不起头。

刘平急了,抬脚便往大门外飞奔而去。

冲出大门,刘平发现门前空地上黑压压跪了数十人,一名神态雍容的中年女子为首,后面跪着一群老弱妇孺,更可气的是,就连那个被打断了腿的侯杰也来了,躺在一张软榻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侯家一众老少周围,看热闹的百姓早已围得水泄不通,人人皆饶有兴致地盯着侯府大门,目光各异,刘平甚至敏锐地发现,看热闹的人群里还混杂着几位眼熟的同僚,很不幸,这几位同僚都是朝堂上的监察御史…

看到眼前这架势,刘平心中咯噔一下,明白情势已经很不妙了,今日的局势断难善了,不死也得脱层皮。

努力平复心中的惊惶,刘平几步上前,扑通一下跪在侯方氏面前,语气沉痛道:“嫂夫人这是做什么?刘某当年是侯大将军的部将,与大将军有袍泽之谊,嫂夫人此举折煞刘某,几陷刘某于不义也,若是刘某做错了什么,嫂夫人任打任骂,刘某绝无二话。”

话说得很周全很稳妥,姿态放低了,态度谦逊了,任谁也挑不出错。

侯方氏却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今日她就是为了闹事而来,怎会轻易被刘平的一番话给套住?

仍旧四平八稳跪在侯府门前,侯方氏盯着府门上的牌匾,淡淡地道:“刘侯爷如此客气,倒令破家罪妇惶恐了,侯爷万万莫提当年的袍泽之谊,侯家已落魄,攀不起刘侯爷,罪妇今日此来,只为求侯爷高抬贵手,当年你与我家夫君的恩怨,谁对谁错我不清楚,夫君当年行军法,为的是社稷,侯爷派人打断我儿的腿莫非也是为了社稷?”

刘平眼皮一跳,赶紧道:“嫂夫人明鉴,令郎断腿真不是我干的,当着长安父老们的面,我刘平愿发毒誓,若令郎的腿是我派人所为,管教我刘平从此…”

话没说完,侯方氏打断了他,淡淡地道:“侯爷是体面人物,发誓这种事说得再壮烈,终归也是缥缈得很,侯爷还是免开尊口吧,万一哪天果真应了誓,倒成了我的罪过了。”

不待刘平反应,侯方氏指了指身后躺着的侯杰,道:“侯爷看清楚,他就是侯杰,被人打断了一条腿,今日罪妇把他带来了,侯杰是我侯家的长房嫡长子,不论当年夫君与你有何恩怨,罪妇今日便代夫君做主,把侯杰的命交给你,只问你一句,侯杰的命够不够抵偿当年你和夫君的恩怨?如果不能,侯爷可随便在我侯家的男丁里选人,若侯爷存着灭我侯家满门的心思,也不劳侯爷玩弄手段,今日我全家男女老少都来了,当着侯爷的面抹了脖子便是。”

说完侯方氏忽然从袖从抽出一柄小匕首,瞪着刘平厉声道:“侯爷看清楚了,罪妇先把侯杰的命拿给你!”

匕首闪烁着寒光,猛地朝侯杰的胸口扎下,动作太突然,去势太迅疾,围观的百姓一齐发出一声惊呼,眼看着匕首朝侯杰的胸口狠狠刺去。

刘平离侯方氏最近,见她拔出匕首便情知不妙,当匕首刺向侯杰时,刘平眼疾手快,几乎下意识地出手,举臂挡住了侯方氏的手腕,匕尖在离侯杰胸口仅只三寸的地方停住。

成功挡住了匕首,刘平方觉后怕,额头已满是冷汗,此刻他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前面的一切可以说是侯方氏在做戏,但刘平从挡住侯方氏匕首的力道上能感觉到,那刺向侯杰的一刀,委实用了十成十的劲道,没有半点作假。

额头上的冷汗都来不及擦,刘平第一眼便望向侯杰,只见侯杰脸色苍白,和他一样也是满头大汗,刘平马上朝他投去一记疑惑的眼神,——下手这么狠,你个倒霉孩子到底是她亲生的吗?充话费送的也不至于这么不珍惜吧…

安平侯府门前热闹非凡,李素也没闲着。

一大清早村里便来了一位宦官,传李世民的旨意,召李素进宫奏对。

李素不敢怠慢,急忙穿戴整齐后,随着宦官一同往长安城行去。

两个时辰后,大约晌午时分,李素已在太极宫甘露殿坐定。

李世民私下召见臣子的时候,穿着都很随便,今日他穿了一身黑色圆领宽袍,头未着冠,头发略见散乱,随便在头顶挽了一个髻,用一支碧玉簪固定住,看起来颇得魏晋狂士之风采,传说李世民是王羲之的脑残粉,看来这位迷弟很称职,不仅模仿偶像的字,连不羁的做派都模仿了。

端坐侧位,李素小心地看了看李世民的脸色,见他表情正常,也不知是喜是怒,李素不由愈发谨慎了。

今日还好,李世民没有设宴,李素面前只有一盏清茶,飘散着淡淡的茶香,李素不用看,闻一闻就知道,面前的茶还是他进贡给太极宫的。

进殿半天了,李世民还是没说话,反而端着茶盏浅浅地啜着,每啜一口便烫得龇牙咧嘴,发出长长的满足的叹息,模样非常享受。

良久,李世民搁下茶盏,笑道:“这茶果真是个好东西,虽说比不得大唐繁琐复杂的烹茶之道,但贵在简洁淡雅,品之犹觉回味悠长,如饮今生。”

李素急忙陪笑:“陛下喜欢就好,臣的荣幸,明日臣再送几十斤来。”

李世民笑道:“年纪越长,越来越懂事了,朕甚慰。”

“陛下谬赞,臣汗颜。”

“非谬赞,除了上次关于真腊稻种之事,朕很少听到你闯祸了,看来确实是懂事了,认真说来,真腊稻种其实也不算闯祸,反而是立功,为我大唐立下的大功,农学的房子已经盖好,朕在农学外划了几百亩地,专门种植真腊稻,还有西域,高句丽的一些农作物,甚至包括吐蕃的青稞都种了一些,眼下农学百废待兴,农学到现在仍未设监正,只任了一位少监,名叫李义府…”

李素闻言猛地一惊。

李义府!这位可是有名的大奸臣,居然跑到农学当少监去了?

李世民没察觉李素的吃惊,自顾道:“这个李义府,本是崇贤馆直学士,崇贤馆隶属东宫,掌经籍图书,教授诸生之责,李义府的学问不错,但一直不曾被重用,这次设了农学,朕思量着不妨让他试试,不过农学事大,不知他将如何施为,所以也不敢让他独掌,所以只将他任为少监,算是留了一步余地吧…”

说着李世民抬眼看着他,笑道:“农学监正之职空悬,这真腊稻种之事本是你一手促成,更何况你这么久没闯过祸了,看来比当年稳重多了,朕在想,要不要干脆让你来当这个农学的监正?”

李素一惊,毫不犹豫地决定拒绝。

引进真腊稻种没问题,动点小心思,玩点小聪明,可若让他负责具体的事务,李素可不愿答应,又苦又累且不说,农学是个慢工出细活的地方,三五年出不了成绩很正常,那时皇帝催,宰相催,苦了累了还两头不讨好,更何况,那位少监还是一个有名的大奸臣,虽然不怕他,也有把握能把他压得死死的,但李素实在不愿意整天跟别人斗心眼,太无趣了。

“陛下,臣…恐怕不太合适,还请陛下收回成命。”李素赶紧道。

李世民挑了挑眉:“为何不合适?你也是农户出身,种田务农之事对你来说应是驾轻就熟,何以言拒?”

李素叹道:“臣虽是农户出身,但不是真正的农户呀,从小臣的父亲便没让我做过农活,臣对种田务农一窍不通,再说臣虽然不闯祸了,但懒惰的毛病却一点没改,反而变本加厉,农学事关社稷兴亡,若交到臣这么一个懒散之人的手里,陛下您觉得合适么?”

李世民一脸怒其不争地瞪着他:“知道自己懒,就不能学着勤快些吗?”

李素眨巴着无辜的眼睛:“陛下,本性难移呀,您能想象臣有一天变成勤勤恳恳,忙碌奔波的模样么?”

李世民愣了片刻,看表情居然真的在想象李素勤奋时的样子,随即李世民狠狠甩了甩头,把脑海中那幅怪异的画面强行抹去。

变勤快的李素,还叫李素么?鬼上身了好吧。

悻悻一哼,李世民使劲指了指李素,想说点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出口,李素猜测,应该不是想夸他。

“农学的事先放着吧,不过设农学因你而起,你也不能完全不闻不问,李义府日后若有什么疑难之处,朕会让他来找你,你也帮着出出主意。”

李素急忙恭谨地答应了。

这个安排就舒服多了,说白了其实就是“农学顾问”,顾而不问,出了事也不用担责任,典型的闲职,这个不错,李素能接受。

说完了农学的事,李世民再次沉默了,端起了面前的茶盏,慢悠悠地开始品茶,一脸的满足。

李素愈发提心吊胆了,今日李世民将他召进宫显然有事,而且绝不是农学的事,却不知李世民到底想说什么,坐在李世民侧面,李素不停的三省吾身,省了又省,除了王直手下那股势力之外,最近几乎没做什么亏心事了啊…

说是“几乎”,当然不是绝对,李素想着想着,忽然眼皮一跳,然后开始思索,——难道给安平侯刘平下套布局的事,李世民已经知道了?这也太恐怖了吧?只不过…这个事算不算亏心事?

思索许久,李素下了结论。

亏不亏心,李世民说了算,如果李世民还算三观正常的话,应该不会拿这事来怪罪自己。

第七百八十六章 君臣论将

一个人不管做了什么事,如果做完后还会心虚,还要想无数的说辞来证明自己其实没做错,那么,这件事必然是亏了心的。

没错,最近刘平遇到的一连串的倒霉事都是李素的手笔,在李世民面前,李素自然是有点亏心的,至于这些事做得对或错,李素并不在意。

权贵之间的争斗是无关对错的,只有利弊,李素对未来长远的布局里,必须要扳倒刘平才能达到目的,那么,毫不犹豫扳倒便是。

毕竟,李素与刘平不太熟,严格说来,他与刘家甚至有过节,虽然刘平送了许多礼努力消弭恩怨,但很显然,送给李素的重礼基本上跟肉包子打狗的性质差不多。

人心那么险恶,安平侯爷实在应该反省一下自己的单纯天真不做作…

事情做下了,布局布完了,李素猜测,这个时候刘平的家门口正是热闹的时候,箭已离弦,不可回头,面对李世民时,李素虽有些忐忑,但也不太害怕。

李世民仍旧云淡风轻,从他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端倪,慢悠悠地端杯,慢悠悠地啜茶,李素忐忑一阵后,索性也放开了心思,反正已经这样了,自己干的这点事也不是杀头的大罪,大不了再蹲几天大理寺,就不信为了这个安平县侯,李世民会弄死自己。

君臣二人沉默许久,李世民终于又开口了。

“朝廷的钱粮和兵械差不多已准备足了,大唐王师眼看就要西征焉耆王龙突骑支,这一次不仅要平了焉耆,朕打算索性将整个西域都横扫一遍,永除后患,只不过,粮草已备,奈何三军主帅仍未决定人选,这个人选实在令朕为难呀…”

李素见李世民神情有些抑郁,不由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朝中那么多武将,每一位皆是战功彪炳,从中选出一人来似乎…并不难吧?”

李世民摇摇头,叹道:“朝中良将众多,是大唐之幸事,但是西征主帅的人选,却不是那么容易决定的,毕竟,大唐的敌人不止一个焉耆,而且…”

说着李世民忽然露出愤怒之色,重重哼了一声,道:“这个龙突骑支,坏了朕的大事!朕若平了他,定不受其降,将他挫骨扬灰方才解朕心头之恨!”

李素明白了。

如果没有焉耆叛唐的话,按照李世民原本的节奏,这个时候应该准备粮草召集众将,开始筹划东征高句丽了,这可是极为重要同时也是极为荣耀之事,此战若功成,在李世民的帝王功绩上,将会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前朝皇帝没干成的事情,自己不但干成了,还干得漂亮,这说明什么?说明自己是顺应天命的帝王啊,“天可汗”这三个字实至名归,以后异国番邦的使节叫自己天可汗时,也就不会悄悄脸红了…

东征高句丽的主意,李世民肯定打了不止一年两年,说不定从他登基那天便有这个想法了,好不容易等到国力勉强能支撑起这一战,军队战力也剽悍凶猛,几乎天下无敌了,李世民这才决定开始准备东征,谁知刚刚开始准备工作,西边的焉耆就反了,然后大唐不得不腾出手来,先把焉耆收拾了再说,这样一来,李世民的布局全部被打乱了,怎能不发火?

李素想了想,道:“陛下的意思,臣明白,臣以为,西域焉耆不过疥癣之疾,不足为大患,所以大唐派一支偏师出征足矣,国库也不用拨付太多的钱粮,若选将合适,深入西域腹地后甚至可以以战养战,在当地自主筹粮亦无不可。大唐国中仍保留着绝大部分的军力和粮草,陛下想做点别的事情,臣以为不会太受影响…”

李世民笑了笑:“看来,子正似乎知道朕想做什么?”

李素苦笑道:“陛下,整个朝堂都知道了,臣怎能不知?无非东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