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一脸羡慕:“真好。我想学却不敢,手粗了老太太和太太要骂你啦。”

林贞笑道:“我在一旁练,你在一旁看着。也未必要学这个,你只管绕着圈儿跑或是打些养生拳法,血脉畅通,日后好处多着呢。待出阁了,若是妹夫许你学,两口子一齐弄这个,我再替你去广宁找师傅去。”

“这多麻烦。”

“你既跟了我,我岂有不尽心之礼?日日在一处,便是石头也捂出一番情谊来。你日后若不好,竟是我知道却不告诉你所致,我心里不定多难受哩。我小心眼儿,总盼着跟我好的人一世都顺顺当当的才好。”事都做了,不做好岂不是亏死?商户人家的女儿不喜欢吃亏呀。

一语说的三小姐眼泪直流:“再没人跟我说过这话,好姐姐…好姐姐…”

林贞拍着三小姐,轻轻的道:“你和四哥…都是没娘的人。”

三小姐嚎啕大哭。

林贞触动了三小姐最深的痛,嫡庶不论,没有亲娘才是最难捱之事。事事操心不算苦,然而无一人在旁嘘寒问暖,分明是自家,却如寄居一般。心里话无处说,对未来的惶恐随着年龄增长达到了极致。前头庶出姑姑们的下场,连想都不敢想。她家三叔,爷爷死后便扫地出门,如今三婶只能打秋风度日。那也是曾经娇养的千金小姐!那也是曾经锦衣着身、食厌膏粱的娇客。她所求的,不过是有人说句贴心话儿,说一句——你要好好的啊!只是想有个亲人…而已。

第69章 相得

林贞任由她哭过一场,见她双眼红肿,忙唤双福:“快拧了冷帕子来敷一敷。”

三小姐抽抽鼻子:“我装头痛,晚上就不去老太太那里了。”

林贞笑道:“你索性在我这里歇下,不然出去就撞见人。”

三小姐脸一红:“头一天就给你添乱。”

“我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了。”林贞道,“好过点了?”

“嗯。”

“正是这样,心里不爽快,哭过就好了。最怕狠憋着,没得憋出病来。”此乃林贞的经验之谈!

三小姐笑了笑:“多谢。”

林贞与她不咸不淡的说了几句,又到了晚饭时分。三小姐不出去,只好饿着。林贞屋里还有些零食,忙翻出来预备对付一晚。林贞看着她吃了东西,才走去上房替她告假。太夫人虽略有疑惑,然而这个孙女并不很放在心上,只当她一时不爽快,并不去管她。林贞看的寒心,亲孙女儿忽然不来,连派个婆子问一下都没有。孟三小姐在家的处境,与她相比乃天壤之别。

太夫人和大太太说的那样好听,实际上对三奶奶根本不当一回事。说要提前娶进门,添了些钱财,就真个提前娶进门了。那边罗家更无可无不可,还是老太太当家,庶出的庶出,跟她都无血缘,既然孟家要求提前娶,算来还是她家的庶出孙女高攀,爽快就答应了。这样的人家,断没有事到眼前才办嫁妆的。有多少便是多少。孟家添了些东西,她家也不过添上一二,图面上好看而已。

腊月十九,清晨孟家上下便开始装扮起来。林贞有孝在身,不便去前头,打发丫头们出去看热闹。不多时,罗家的嫁妆一样一样的抬进门,打开着箱子敞在院子里,亲朋好友唧唧喳喳的围观。林贞从后头绕至孟豫章处——大家都去凑热闹了,正好就他们两个最闲。

孟豫章经过半个多月的修养以无大碍。天气寒冷,他在书房的炕上倚着窗子写字。见林贞来了,忙站起来。林贞福了一福,他避开回了一礼,笑问:“你怎么来了?”

林贞道:“前头忙乱,我随处走走。你的丫头们怎么只剩晴光在此?”

孟豫章道:“我病着不好出去,让他们去看热闹了。你的丫头也去了?”

“她们年纪小,拘着也不安分。只好带着妈妈四处走了。”林贞道,“我寻你有事来。”

“何事?”

“前日正想问你,师父那处送些甚年礼,事多就混忘了。我在孝中,也不知怎么行事,特来问问你。”

孟豫章笑道:“我过几日要去与师父请安,你也去见见师母吧。带几样果子针线就是。师父家不富裕,却也不缺甚。”

“我在孝中,如何使得?”

“师父不在意那个。我们悄悄说的话,他就是一个狂生。你同他讲礼,他还嫌你迂腐。带上你的弓箭,咱们去吓他一吓!”孟豫章想了想道,“正月里人少,我磨着他带我们出城去。”

“出城?”

孟豫章笑了笑:“你在我家憋坏了吧?我们庄子上跑马去。”

林贞霎时两眼冒光:“真的!”

“你也教教我,我还不会跑,只会走哩!”

“会走就会跑,我教你射箭!”

“好!”

林贞开心极了,她从来只当孟豫章温柔体贴,万没料到如此合口味,脸上就带出笑来。孟豫章正对她有愧,见她笑了,也心情甚好。又道:“师父没有孩儿,日后少不得你废心孝敬师母。师母最和气,没准与岳母能说道一块儿去。我直说句实话,日后我们还在这府里,他们老了孤单,若能一处作伴说个话,也是好事。”

林贞点头道:“很是,难为你想着。我以前就想,京里不拘何处,买个大些的宅子,隔成两个屋子,修一个夹道。日后我们自己住一处,我妈住隔壁。又不违了规矩,又安了心。实不相瞒,我妈性子太好了些,她在外头我不放心。若你这么说来,不若挨着师父。老人都照应了,日后…还叫师父…当师父!”

这话说的隐晦,孟豫章听明白了,知道林贞是想拿孩子去解老人家的孤单。想想日后一大家子人,和和睦睦的在一起,心里就暖暖的:“还有我们太太,呃…要多些才好…不然可不够分。”

林贞大笑!这孟豫章怎么这么可乐啊!

晴光从未见过主子女眷这样的笑法,略有些不适应。然林贞生的好就占便宜,愣是叫她笑出一份天真烂漫来。孟豫章都看傻了。晴光看这两口子的互动,轻不可闻的叹口气,她前途算是断了。只盼着四奶奶大发慈悲,别胡乱许嫁吧。一时又想起林贞的彪悍,心都凉了!对公爹尚且如此,何况于她们?最难以置信的是,把孟二老爷弄成那样,她家四爷一丝不怪的,可见被迷的不轻。晴光用脚磨着地砖,想着怎么才能逃出生天呢?

林贞不便久留,与孟豫章说完“正”事,便告辞而去。回到家中,恰丫头们看热闹回来。连带三小姐也跟着来了。

四喜笑道:“姐姐日后要去三奶奶家瞧瞧,她那个四扇的大屏风可好看啦。”

双福接道:“上头绣的梅兰竹菊,像我们在家时屋里的那个荷花图。”

林贞问:“绣屏?”

四喜点头:“听说是三奶奶的母亲亲手绣的,好鲜亮的活计。”

“还有别的没有?”

有才怪!一些款式不知几十年的老料子,外带不值钱的瓶瓶罐罐。铺盖倒是多,尽是棉絮,看着抬数不少,实际不值钱。双福和四喜听了一耳朵的闲话,知道庶女出嫁就这样了。现三小姐在此,怕刺她的心,便道:“挤得很,没看全。大家小姐出嫁,果然不同,比广宁热闹多了。”

三小姐喝了一回茶,听双福等人说完了才道:“针线好真长脸。明儿起我要用功了!”

“字还长脸呢!”林贞道,“再有,画画的好,扎的花儿才好看。我不大通这个,你先胡乱学着,回头问你四哥去。他画得一手好画儿。”

“那不好,耽误他功课。”

“就让你的丫头带了画去,叫他点评一二,或是替你用朱砂笔改了,不费多少工夫。”

三小姐最近跟在林贞后面如小尾巴似的,杨妈妈觉得三小姐不是内心藏奸的人。何况与人为善总有意料不到的好处,当日若不是对秀兰掏心掏肺,人家何必冒死相报,最后家破人亡的?想到此处,杨妈妈便道:“三小姐听老太婆多一句嘴儿,娘家兄弟处好了,日后姑老爷不敢放肆。人啊,都是处出来的。你都不去他跟前走动,他如何心疼你呢?”

三小姐才知道林贞的意思,忙道谢:“我不懂这个,也没人教过我,日后有何不当之处,姐姐妈妈们只管骂便是。”

“谁骂你来?”林贞笑道,“不是我自夸,我家杨妈妈最懂人情。我常受她教导,受益匪浅。跟我没甚好学,跟她才是好好学哩。”

三小姐站起来福了一福:“劳妈妈照看了。”

杨妈妈避开:“三小姐折煞老奴,不过是仗着年纪大,唠叨两句,主人家不嫌就万幸了。”

三小姐越发觉得跟着林贞有前途,四哥是个男人,兴许能解决她的婚姻大事呢?至少林贞会比太太上心。太太有自己的女儿且顾不过来呢!

一样是看了一回热闹,三小姐觉得累的不轻,双福和四喜却精神奕奕。再看看自己两个丫头,也面带疲色。狠了狠心道:“贞姐姐,夜里我跟你睡好不好?”

“怎么了?”

“你这里有院门,关了门我好跑几圈。”

林贞笑道:“夜里你还是家去睡吧,大姐姐就要出门子,姐妹正好亲近。吃了晚饭你来,我先关了门,也不用跑,我教你打拳。”

“打拳!?”

“养生的,打不着人。你也许听过,乃是华佗传下来的五禽戏。也不知真假,横竖我们就当活动身体罢了。还有一套八段锦,一并教给你。那个动静小,在卧室里都能练。只管住丫头的嘴便是了。”

三小姐忙不迭的点头:“好,好,我一定好好学。我的丫头嘴最严,外头买来的,可老实了。丫头们可以一起学么?我怕我记不住。”

“一起,我的丫头也是学的。女孩子身体好就气色好,看着讨人喜欢哩。”何况还有生育的鬼门关,身体健壮,非自主肌肉有力量,难产的概率会降低很多很多。她也要加强锻炼了。

晚间大家都去看新娘子,三小姐晃了一圈,便奔回来学拳。光线昏暗,读书写字不便,学拳还勉强。天寒地冻的,林贞带着一院子的女眷打得热火朝天。半个时辰下来,三小姐觉得全身都发暖,有趣极了。心情十分好的调笑:“该画个图样,叫四哥也练的!”

“才不画图样给他。”

“四嫂你害羞了。”

林贞一笑:“再怎么,也要我亲自教啊!”

“咦!这个好!”三小姐拍手笑道,“日后,我也要…他教我读书识字儿!”

“好孩子,你悟了!”

三小姐也笑起来,看着时辰不早,欢快的带着丫头跑了。

林贞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轻叹一口气:“也不知道秀兰怎么样了!杨妈妈,你说我要不要写封信,叫周叔替我打听一二?”

杨妈妈道:“姐姐只管打听,娘必是高兴的。你索性叫娘去打听,丹旭识文断字,他写封信,与镖局一两银子替你带了去更方便。回头有甚消息,姐夫自要替你传话。丫头那么多,姐姐要时时刻刻提醒姐夫一二才是。”

林贞道:“拦不住的。”

“谁让你拦来?”杨妈妈道,“傻女人才去吃女人的醋。你把男人拢住了,凭她是谁,水泼都不进。何苦防了张姨娘又来了李姨娘?咱们的对手,从来只有一个!你赢了他便是赢了,否则你赢一百个,都是输的!”

“杨妈妈,你说别人家要知道咱们家这么教女儿,会不会疯掉?”

杨妈妈一撇嘴:“我看他们才疯了,女孩儿教的木头一般,还偏喜欢才子。也不想想,就你个木头,也配喜欢才子?依我说,若没有十分能耐,还不如喜欢粗人。至少粗人拢的住,不做那一面谈情说爱一面绝情决义的好。才子,哼哼,我见多了!”

林贞:“…”

“好悬姐夫是君子,不是才子。若是才子,我劝姐姐生两三个儿子,趁早弄死她算完!”

“呃…”好像让杨妈妈想起不好的事了,罪过罪过。不过想想秦淮八艳的结局,林贞觉得,抛开家国大义,换她也要跟吴三桂啊!古代对女孩子的洗脑教育,真是恨不能见缝插针,越是大家族约束越狠。还好带着前世记忆,还好出生在广宁。不然…只好同她继母一样一生的悲剧!

第70章 小年

匆忙娶来的儿媳,仅仅是为了转移流言。次日见翁姑时,林贞照例躲开了。孟家也算家大业大,亲戚尤多。好在都是一个圈子里的,平素也有几个熟人,见面时有搭台架桥的人,不算难熬。

直到腊月二十三小年,林贞早起请安时,才遇见了三奶奶。三奶奶从年纪到伦理上都居长,自然是林贞先见礼。奉上几色针线,趁机观察了一翻。三奶奶长的一副瓜子脸儿,很有些东方韵味;打扮中规中矩,无甚可挑剔。

不料三奶奶很热情,拉着林贞没口子夸赞:“这便是四婶儿吧?你来的比我早,日常还请多照看我一二。”又对太夫人道,“老祖宗真好眼光,这样的美人儿也抢回家里来了。”

林贞有些不自在,她不习惯自来熟。她喜欢一点一点的接触,摸准了性格再相处。谁让她不会看人,最初总分不清楚谁好谁歹呢?幸而林贞在孟家不算甚角色,虽有些钱财,还不至于人人巴结,像肥肉还差不多,三奶奶调侃她几句便丢开手,一心奉承老太太——她乃庶子媳妇,太太巴结的再好也无用,亲祖母才会怜惜有血缘之人。一时间上房欢声笑语,硬把先进门的二奶奶衬成了木头。

三小姐分明看到二奶奶的脸色发沉,犹豫要不要去同二嫂搭句话呢?会不会显得轻浮?无人教过她人情世故,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无助的拉了拉林贞的袖子,而后朝二奶奶方向努嘴。

林贞失笑,怎么跟带了个闺女似的!“看见了别带出来。”

三小姐知她误会,只得解释:“我不是说二嫂不高兴,只是想问要不要跟二嫂说话?”

林贞摇头,压低声音道:“太明显,不落好。日常多走动便是了。唔,找个机会,或是问针线或是问管家。”

三小姐有些不解,林贞只好道:“回去跟你说。”

请安完毕,各自散去。林贞带着三小姐回屋,才要说话,外头人报三奶奶来了。三小姐哑然,她还有事要问呢!不得已,跟着林贞一齐迎出去。

三奶奶见了三小姐,先笑了一回:“三妹妹跟四婶婶倒是熟,这一会儿就凑一起了。”

林贞道:“大嫂二嫂各领了一个,当日三嫂没来,只好叫我陪着玩几日。我们不曾出阁的通不懂人情世故,还请三嫂多教教我们。”

“唉,这有甚?我看你就很好,很不用学那个。人和人哪能一样呢?”三奶奶笑道,“我前几日不得见你,今日来认个门,日后好走动的。”三奶奶想的很简单,拉拢一切可以拉拢之人。在承平公府,能吃她拉拢的也只有林贞和三小姐。大家日后都是要被分出去的,在夫家抱团才好争利益。三小姐则是用来体现她的友爱,做给丈夫看了。

三奶奶挺活泼,夸起人来天花乱坠,林贞跟三小姐都插不上话。正无奈中,双福走进来道:“姐姐,四爷使了晴光来说话。”

“叫进来。”

一时晴光进来,先与主子们见礼,次后才道:“四爷原想带着小姐去拜年,老太太却说不大妥当。四爷说是他不懂礼,还请小姐别见怪。”

林贞心里一阵失望,眼睛垂了垂,复又笑开了:“我们年轻人总不懂这些,自然听老太太的。我这里有几色针线,是孝敬师母的,烦你们四爷替我带了去吧。只说我日后再去府上磕头。”

晴光领命而去。

三奶奶暧昧一笑:“真好,小两口儿真和气!”

三小姐脸色一沉,林贞还未成亲呢!这话说的可不好听,跟四哥两口子不尊重似的。

三奶奶也是人精,见小姑子面色不好,略皱了皱眉,起身告辞。

林贞客套的留了几句,三奶奶哪里会应,只胡乱一约,谁也不曾当真。

三小姐嘟着嘴道:“三嫂说话好不防头,还是新媳妇,倒像太太了。”

“理她呢,”林贞又道:“方才在上房,不好说话。现在与你说分明——为人处世,你若八面玲珑过了,便显得假。你平素并不活泼,做好自己,日子长着呢,有心哪里找不着示好的机会?偶尔温情流露最显真心。再有,时不时有些脾气,众人也当你难缠,心里怕几分。休太弱了,也休好强。该争的争,不该争的便要大度持重才行。”

三小姐摇摇头:“好姐姐,你说明白些。”

林贞一笑:“譬如婆媳。儿媳该孝,乃替夫尽孝。养大了你丈夫,好不好,都得要敬三分。她的闲事切莫去搭理,哪怕她日日花钱无度,偏心无常,你也休多嘴。不单不说,心里也要如此想——不与老人计较。”

此话像女戒,三小姐点头称是。

“还没明白,”林贞失笑,“不是万事都听婆婆的,她要惹你了,还得闹去。只是别记仇了。哪怕今天早起吵了,你回娘家,回去之时还得带上礼物儿。横竖啊,你只为事吵,不为人吵。谓之对事不对人!”阿弥陀佛,她上辈子的媳妇经找到徒儿了。

三小姐还是有些不懂,默默记在心里,以待日后揣摩。又问:“那三嫂这里?”

“与任何人都是一般,切莫交浅言深。”林贞道,“好了,就到这里吧。咱们干点别的。”

“就不教了。”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女人家说话多了,便不招人爱了。尤其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三小姐捂嘴一笑:“我只为我四哥洒一把泪,日后不定被多少人笑他怕老婆哩。”

林贞想起前世的丈夫,扑哧一笑:“非要他把怕老婆当荣耀不可!”

三小姐拍手笑道:“四嫂好志气!”

杨妈妈在一旁听的好笑,自家小姐真个是狐狸托身的,年纪这么小,林家又不曾见过,竟也说的出一番婆媳经来。虽是与三小姐闲话,有未尽之意,想来心里却是明白。内宅事物有限,有这等水平,孟豫章又是个老实的,很够用了。

却说孟豫章爽约,心里正不爽快。先去魏家交作业,魏文明见他有伤在身还勤写不辍,满意的点点头:“方是如此,才是做学问。”

孟豫章地头叹道:“我也无法,不挣一份诰命,没脸见岳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