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后跟随的宫女都不敢尽兴游玩。因此在一众游园妇人中,她这一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一般。

德妃身边的嬷嬷劝过她,不要接皇后的招,出个一百两银子的份子,然后推辞身体不适,不要参加游园。

然而德妃不忿。她就是要亲眼看看皇后到底能把她怎样。

皇帝斥退徐慨言的事情她后来也知道了。这事情叫她仿佛陡然又看到一丝希望。不管怎么样,皇帝就是偏爱瑞儿更多。她的瑞儿!

什么家世,什么嫡子,统统都不如圣心所爱。她虽然读书少,也知道之前许多继承皇位的皇帝并不是皇后所生。她的瑞儿除了年龄比阿九小了几个月,哪里都不比阿九差!

皇后请她来,她就来。她有什么可怕的。她倒要看看皇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能把她怎么样。

所以她特意装扮一番,施施然来了。

然而她想错了。皇后要她来,就是不想拿她怎么样。皇后没有请她过去说话,甚至没有派身边人来招呼她,就这么晾着她。

这次行宫游园又不像在宫中平日的宴席座位是固定的。众人随意走动,与自己相熟的,要好的结伴游玩。不过众人都要先去给皇后问个安。

德妃一个人孤零零的,偶尔有个乱走的小郡主不认识德妃,走来和她搭话,很快就被家中长辈匆匆领走了。

德妃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她在京中是多么的孤独。

从前在云州时候,她深得汝阳王宠爱。那时候在王府,她娘家亲眷可以随意出入,谁不认识吕娘子的母亲和嫂子?不仅后院的嬷嬷和侍女都争相巴结她,就连云州的富人们,也常常送东西给她。因为她的话汝阳王听得进去,她一句话就能帮人做成事。

那时候她想,人都说冯氏出身好,是与王爷身份相匹配的高门女子,那又怎样呢,王爷又不喜欢她。

直到到了京中,她才知道自己和瑞儿是如何势单力薄,唯一能仰赖的只是皇帝的宠爱。今天皇后更是将这个事实摊在她面前让她看。

她看着这如织的游人,与高处知鱼亭上的皇后——那里人最多,都等着与皇后说话。

“娘娘,”德妃身边的宫女小心唤她,“娘娘要回去歇息吗?”

德妃摇摇头,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觉得此刻不能走。若在此刻走,她就输了。

皇后正又换了一套衣服,换了套乳色织金凤凰纹样的裙子,十分美丽。宫女为她整理的头发,有女官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德妃气得神色恍惚呢。”

皇后轻轻摇摇头,笑道:“这不是正事。”

她换好了衣裳,出来继续与诰命说话,贤妃在一边陪坐,十分文静。

郑璎今日也来了,皇后一向喜欢她,今天又叫女官写了个药膳给她,叫她回去试试。又问她身上有没有动静。

郑璎虽然大方,但说到怀孕一事还是有些害羞,只道:“若有了准信,立刻就禀了皇后讨赏。”

冯皇后就笑着说起当年怀大皇子时候的趣事,贤妃也不时说几句小公主的事情。众人都听得有趣。

到酒宴正酣时候,皇帝来了。

李谕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他乘辇而来,大老远就听见众人的说笑声了。一路过来,许多人纷纷在路边向他行礼。

皇后亲自迎接了他。

“皇后可真是把来避暑的夫人们都请来了。”李谕说。

皇后嫣然一笑,道:“陛下,大家都是愿为国出点力。”

李谕见她说得轻松,也只是一笑。他一看今天这阵仗就明白了,皇后真是好大的面子。要说这事情和前几天的书房风波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才不信。皇后办了如此盛大的宴席,是把面子拿回来了,然后呢?

他小饮了两杯。皇后今日心情颇好,又有女官在一旁妙语连珠,他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美人,这番风景很是难得。不知不觉中,贤妃退下了,女官也避开了,亭中只有皇后为皇帝斟酒。

李谕觉得差不多了,也该走了,冯皇后道:“请陛下到我宫中,我有事与陛下相商。”她垂着眼睛,语气平和。

李谕就知道冯皇后不躲了,他也没办法躲,便道:“那走吧。”

德妃远远看着帝后两人一起离开,她张口想叫什么,她觉得自己已经喊出了那声“陛下!”然后她晕了过去。

李谕到了皇后住的勤桑馆。宫中置放着冰块,十分凉爽。宫人上了茶,两人对坐。

冯皇后之前准备了满肚子的话,她和女官斟酌许久,打算从成婚时候回忆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然而此刻那么多年的回忆盘旋其中,她只有一个想法,这件事情其实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

她看着皇帝,然后以额贴地行了大礼,说:“陛下,请陛下立大皇子为太子。”

她久久没有听到回答。汗水顺着她的额角冒出,决不是因为室内的冰块融尽了。她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开始夸赞大皇子心智聪敏,身体强健,又孝顺宽仁。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她不能哭。她是母亲,更是皇后,不是一个人的母亲,是天下人的母亲。她不能让皇帝觉得她完全被私心和私情操控。

过了许久,她终于说完了。屋中只剩了寂静。

她抬起头,皇帝看起来神色很平静,但她莫名地害怕起来。她的勇气仿佛随着刚才的话,已经全部消失了。

皇帝站起来,她不由就缩了一下肩膀向后退。

皇帝又向前走了一步,冯皇后僵着身子不敢动。

皇帝只问了一句话:“皇后,天下的诱惑真的这么大么?”

他不等皇后回答,就离开了

冯皇后瘫软在地。

第51章

我完了,她想。冯皇后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什么都完了。

她这会儿只觉得一切都轻飘飘的,刚才的赏荷宴就像一场梦,那么多人,那么多笑声都变成了碎片。

她想不出明天会怎么样,她的阿九会怎么样。

仿佛很久之后才有人入内来扶起她,她摇摇头,她不知道从哪里涌起一股力量,她挣脱那些扶起她的人。

“不…不行…”她几乎狂乱地向外跑去,“为什么…陛下不能走,为什么陛下走了!”

“娘娘!”更多人用力拖住了她。她拼命挣扎,裙子上那只精致的凤凰被撕坏了。

“啊…”她仰着头,张着嘴,终于号泣起来。

宫人花了好大劲才让皇后平静下来。她喝了安神的汤药,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睡睡醒醒,中间醒来时候还低声问起了大皇子。

“阿九睡了么?”

宫人答:“睡下了。”

“阿九不知道吧…”她是指自己大哭大闹的事情,那情形太难堪,她不愿儿子看到。

“没有,没有,嬷嬷一直陪着他。他剪了好几朵大荷花,说要画荷花,画好了给娘娘看…”宫人柔声说。

皇后终于安定下来。

李谕并不知道勤桑馆里的这一番骚动。他从勤桑馆出来,就有人来禀,说德妃在宴席上晕了过去,似乎是暑病。

李谕正心烦意乱,他冷淡道:“既然是病了,就去叫御医。”宫人立刻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若是平时,他也许会去看看德妃。但今天不行,两边他都想冷冷,不要再火上浇油。他自己心里也烦得很。赏荷宴上太热闹,喧闹声在他脑子里半天都退不下去。

这时候,他只想要一点清净。

可回到宫中,人人都小心翼翼,一点儿声息都没有,也叫他觉得这无边无际的世界太寂静。

赵十五等一干贴身伺候的宫人都不知道在皇后那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皇帝从勤桑馆出来,脸色就不对劲。他们都怕皇帝这股无名火烧到自己身上。

夜深时候他还是睡不着,干脆披衣起身,走到庭院中,看树梢上挑着的明月,问身边人:“之前朕夸过的那个笛子呢?叫他来吹一曲。”

不一会儿笛声就响了起来。李谕坐在树下,听那清冽而孤独的声音,慢慢把心绪整理清楚。

几支曲子之后,李谕没有赏赐,他忽然有点想见见这个吹笛子的人。他只是想和一个陌生人说说话。

他听赵十五说这个笛手是宫中的老人了,原指望看到一个瘦小的白头老翁,没想到走出来行礼的,竟然是一个年轻人。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决不会有三十岁,相貌可称得上清秀。

李谕问他叫什么,入宫几年了,是哪里人。

他说自己在乐班中是寒字辈,叫寒芸。七八岁时候入宫,到今年秋天在宫中就满二十年了。至于出身来历,早已记不清楚,在入宫之前就被辗转卖过好几个地方,后来因为模样端正,什么曲子听一遍就记住,被教坊选了送来侍奉宫中。

李谕竟一时无语。这个人让他想起无寂,只是比起无寂,他更像一只被养在宫中的雀儿。

“过来。”他命寒芸到近身处。

他伸手抚了抚寒芸的脸,然后抬起他的下巴,吻上了他的嘴唇。寒芸果然没有挣扎,他只颤了一下,就没了任何动作,任由皇帝动作。

李谕松开了他。那一点点怜惜和冲动,一个吻就耗尽了。他可以对这个可怜人为所欲为,然后又如何。

“去吧。”李谕叹息一声,还有更烦恼的事情等着他去烦恼。

第二天一早,行宫中一切如常。勤桑馆中的骚乱只有皇后宫中人知道。请立太子之话,也只有帝后二人和皇后几个心腹知道。

李谕也不好把火全部发出来,但他总是得找个人撒气。

受害人就是冯佑远。

冯佑远一点没察觉。他只知道皇后昨天办了赏荷宴,皇帝也赏光去了,是个人都说好。他也为皇后高兴。皇后人很好,就是太实诚。他一直觉得皇后应该放开心胸,多多玩乐。只是这话他不好对皇后说。

正好今日是皇帝练字的日子,他顺便来给皇帝问个安,探探口风。

没想到冯佑远一到皇帝所住的怀一阁,就有宫人拦住了他,皮笑肉不笑道:“冯先生,陛下这会儿有事,请冯先生回吧。”

冯佑远直觉就不对。之前也遇到过皇帝临时有事或不想上课练字改时间的事情,但宫人态度不是这样的,更不会还未进大门就把他拦住。一般都是请他进来喝一杯茶,坐一会儿等一会儿,说不定皇帝的事情很快就结束。

他心就一坠,直觉要糟糕。但他是个玲珑人,面不改色,立刻就掏了块玉往宫人手中一塞。

那宫人并不敢违旨将冯佑远放进来,不过多说一句话还是可以的。

“冯先生,你哪里惹到陛下了?陛下一早就吩咐了赵十五,说今日不许你进来。”

冯佑远心中暗暗叫苦。哪里是他惹了皇帝,恐怕是整个冯家都惹到陛下了!

他急得在门口转了两圈。正计算着该去找谁。就见又有个宫人走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皇帝身边的老人赵十五。

冯佑远眼前一亮,他忙上去打了招呼,心存一丝侥幸,希望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赵十五道:“冯先生请进吧,陛下有话要说。”

李谕本想就这么赶走冯佑远就算了的,但越想越生气——大皇子是孩子,他不会和孩子生气。冯皇后到底是皇后,他要留点脸面给她。冯佑远什么都不是,他想想应该当面叫他滚。

冯佑远一见到皇帝,一看皇帝的脸色,心就凉了。皇帝并不是回心转意了,只不过是要当面羞辱。

果然皇帝一开口就挑他的刺,骂他奢侈,荒淫,浪费,是字如其人的反例。冯佑远跪在那里,他心里还算冷静,心道还好还好,皇帝只骂他一个人,没有骂冯家,看来是还没有彻底撕破脸的打算。

至于骂他的话,他完全承受得住。他母亲是个歌姬,因为这出身,这相貌,他从小到大被骂得比这还难听的多了去了。他还是个孩子时候,被骂的那才叫冤屈。现在皇帝骂的话,譬如淫和奢,并不算冤枉他。

李谕把不带脏字的话都骂完了,见冯佑远垂着头缩着肩,形容动作都让他想到昨天的皇后,更是一阵心烦。

“滚,朕不想再看见你。”他嫌恶道。

冯佑远立刻退了出去,他只巴望着皇帝的气撒得差不多了。他从怀一阁出来,走了半天,终于叹了一口气。他该离开京城了。

冯佑远被逐出宫的事情,萧从简很快就知道了。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干过无缘无故的事情了。冯佑远在皇帝身边这么久,一直刻意逢迎,皇帝并没显出不受用的意思。

把最近的事情连起来想想,萧从简已经明白了——冯家一直很心急,看来这次是急过头了。

果然不几日,冯家就有人来找他了。

只是皇帝没在他面前提起,他便不用去关心冯佑远这事情。冯佑远说到底,只是一个小角色。宫中这样的人多了去了,冯家的一枚小棋子,没什么舍不起的。只要皇后还稳稳坐在中宫的位置,就不需要他出手干涉。

不过皇帝的心情自从皇后办赏荷宴之后,明显低迷起来。宫中也是怪得很,德妃自从那天之后就病了,皇后说是也病了。行宫中的氛围都不适宜消暑了。

萧从简这日过去,皇帝又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陛下,不过是赶走了一个冯佑远,若果真如此牵肠挂肚,一句话就可以将他再召回来。”萧从简说。

李谕干笑了一声,他怀疑萧从简对这前因后果早就一清二楚了——他不信冯家没求到丞相那里去。萧从简这风凉话说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好像自己不是丞相一样。

“丞相,朕真羡慕你。”李谕感叹了这么一句。

萧从简哦了一声:“陛下这话,从何谈起?”

李谕道:“你看,你就萧桓一个儿子,萧皇后一个女儿。多一个孩子就多操一分心。你要操的心不多不少刚刚好。所以朕羡慕你。”

萧从简道:“这件事…并不是臣自己只求一子一女的。臣倒是想要多几个孩子多操心,只是亡妻体弱,只能如此。”

李谕觉得自己又被扎了一刀。他默默地吐血。

从前萧从简和他不熟,从不在他面前谈论自己的私生活,他觉得不太开心。现在萧从简和他熟了,谈论私生活也显示了亲密,但他听了还不如不听!太虐了。

萧从简又道:“陛下的两个皇子,都聪明伶俐。陛下又有什么可操心的。”

李谕只能硬着头皮接着和他打哑谜:“朕只是觉得二皇子可怜。”

萧从简看了他一眼,道:“看来陛下心中,其实早已是有答案了。”

李谕一愣。随即明白了,萧从简算是把他的谜面给破了。

因为他说二皇子可怜。为什么可怜,因为本是两兄弟,却要分个高低。若二皇子高过大皇子去,那就不是二皇子可怜,而是大皇子可怜了。

原来他真的早就有答案了。

他其实心里清楚,实在是没有道理不立大皇子为太子。

他终于把话挑明了,说道:“看来丞相也是赞同立太子之事了?”

萧从简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陛下,人选是一回事,时机是一回事,方式又是一回事。冯家可能惹了陛下不快,但不管如何,大皇子与此事无关。”

李谕简直惊呆了。不愧是丞相,给人擦屁股的方式都这么干脆优雅。

他看出来了,萧从简现在就是要一个稳,要他一句保证,就是确定会立大皇子为太子。至于什么时候立,再行商议。

李谕心里还是有点点难受,不过比起前些时候,已经舒服好多了。为什么同一个中心思想的话,从不同的人口里说出来,听起来就是不一样呢。

不过脑洞一下,如果萧从简和他有个孩子,不要萧从简开口,他早就要立立立太子了。

“好吧,”他对丞相做了口头承诺,“大皇子是嫡长,这一条就足够了。”

萧从简微笑起来,安抚了皇帝几句。

他原来还是有那么点担心皇帝真的有意偏袒二皇子。听到皇帝那一句“二皇子可怜”的时候,他就放了心了。

李谕许了诺,知道将来不发生意外,阿九一定会是太子。话一说出口,他心里也就认了这个事实。语言是有魔力的,在萧从简面前说的话更是。他这会儿心平气和多了。

他现在想想,他问皇后的那句“天下的诱惑那么大么”,其实也可以用来问他自己。这天下,谁不喜欢呢?